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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小蕙:追念布衣学者张中行
时间:2006年2月25日 作者:韩小蕙 来源:光明日报
北京的倒春寒是相当可怕的,夜间的气温再度跌破冰点。2月24日丑时,正在北京305医院安睡的张中行先生突然呼吸急促,心率急剧衰竭,经过30多分钟的紧急抢救,终未能把老人从死亡线上挽回。2:40分,一代宿儒驾鹤西去,享年98岁。
消息迅速在我国学界、教育界传开,老中青三代学人,无不凄然。
一
张中行先生是去年9月8日住进305医院的。1909年就来到了这个世界上,风风雨雨九十余载,年纪确实太大了,精神和体力都渐渐式微。特别是心脏,时不时的就要闹上一点儿事;昔日旺健的胃口也不愿听招呼了,什么美味都不想碰。但是,老人的生命之火在极其顽强地燃烧着,只要精神稍好,他就要求坐起来,有时还下床挪坐到沙发上,强迫自己锻炼。
去年9月29日傍晚,我到病房去看望张先生。他刚刚小睡起来,精神健旺。我看着站在旁边的张老家人,不由羡慕地问:“您家三代一共出了8个北大人,真是了不起。他们是受您的影响吧?”张先生神清语明地回答:“他们是受社会的影响,北大的名气太大。”我问他对自己的一生满意吗?张先生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遗憾地说:“我现在只是在糟蹋粮食了。”我想起刚刚做完的“庆祝抗战胜利60周年专版”,请教说:“胡兰成他们的书又走红了,您怎么看?”张先生回答:“挺无聊的。”我又问:“您觉得一个文人最重要的是什么?”他想了想,用足力气回答:“思想最重要。”,并且在我的本子上写下这5个字。
临别时,我祝愿张先生健康长寿,尽量“努力加餐饭”。张先生却又一次带着自责说:“唉,我光是糟蹋粮食了。”
我的鼻子酸了。不由想起另一位大儒季羡林先生,也曾多次要求说:“别再给我用好药了,我是光消费不生产的人了,没什么使用价值了。”季先生曾经称赞张先生是“高人、逸人、至人、超人。淡泊宁静,不慕荣利,淳朴无华,待人以诚”。其实,他们两位都是这样高尚的君子,一生只是想着奉献,为社会和别人做事,从来没把自己当作名人而居功自傲;当他们老了、做不动了,便觉得是给社会添了负担而满心歉疚——比起那些贪得无厌地捞,总觉得世界亏待了他们的利欲熏心之徒,两位大儒真是两座高山啊!
二
张中行先生是真正学贯中西的大家,其对语言、文学、哲学、宗教、历史、戏剧、文物、书法……的学识之渊博,文化界早有公论。已故著名学者吴祖光曾经说:“我那点儿学问纯粹是蒙事,张中行先生那才是真学问。”
可是,张先生却永远认为自己还太不够了,老是说:“我这辈子学问太浅,让高明人笑话。”当别人摇头时,他便极认真地解释:“可不是吗?要是王国维先生评为一级教授,那么二级没人能当之。勉强有几位能评上三级,也轮不上我。”
改革开放以后,随着中国社会的逐渐清明,已到古稀之年的张中行先生亦老树发新芽,开始了散文随笔的创作。这一写竟如大河开冻,滚滚滔滔,流出了“负暄三话”为代表的上百万字文章,一时举国上下,书店书摊,到处摆着张中行著作,国人争读,影响巨大。著名作家、藏书家姜德明先生说:“张先生的代表作‘负暄三话’对当代散文深有影响,扩大了散文天地,开阔了读者眼界,提高了人们的鉴赏和写作水平,是功不可没的,值得后人永远珍视。”北京文联研究部主任张恬女士评价:“他的文人气质有承接传统的一面,但比起传统的学者散文,他却多了思考,且不乏真知灼见。他的离去,似乎结束了一个时代。”
三
在中国文化界,张中行先生被称为“布衣学者”。他出身农家,一生始终保持着平民知识分子本色,不贪热闹,不慕名利,不钻官场,不经营自己。他打从心底里把自己看得普普通通,自道“我乃街头巷尾的常人”。
大概正因为如此,张先生有着很多崇拜者,后来竟至成为他的挚友。中国人民解放军总参原兵种部政委田永清将军说:“在十几年的交往中,知识渊博、人品高尚的张老给了我极多的教益。我感到现在有些人是有知识没文化更缺乏道德,而张老身上处处体现着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美德。”另一位孙健民将军说:“虽然张老是文人,我是军人,但他的确感召着我,也感召着我们部队的许多干部和战士。我们不但学他的文章,也学怎样做人。”
说到做人,《读书》杂志资深编辑吴彬女士说:“张先生做人的精到之处,在于他真正体悟到了‘顺生’二字,第一顺其自然的生命规律,淡薄名利,不跟自己较劲;第二顺从内心的道德律令,不做违背良心的事,不与别人为难。这是他能长寿的重要原因,这也是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
全国政协委员、香港美术家协会主席吴欢也由张先生的逝去,说到了中国传统文化的承继问题:“张先生把一生都献给了中国文化,对这样一位文化老人的去世,应该引起年轻人的足够重视。在当前市民文化、网络文化的热闹中,有些人正因为切断了自己与传统文化的联系,才在闹腾中迷失了方向,应该回归对传统的尊重。”
一个人能活到将近百年而受到如此的景仰,念着他的名字与承接传统的话题相衔相接,这个人是我们伟大中华文化的精英。
2006.2.24急就于光明日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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