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诱惑与寄寓——漫论游记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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喻子涵
摘 要:自然山水与人是一种诱惑和寄寓的关系,游记散文就是人在这种精神活动中产生并不断发展的。纵观几千年文学史,游记散文是历代文人离不开的一种家常文体。而人文内涵、精神魅力和文化品格,是构成优秀游记散文的重要元素。概观当今游记散文作家,贾平凹写出了人性的光辉,张承志写出了生命的体悟,余秋雨写出了历史的灵魂,梁衡写出了理性的情思,刘亮程写出了诗性的特质,他们在诱惑与寄寓中,在天人合一的境界里,把游记散文创作推向一个高峰。
关键词:游记散文 诱惑与寄寓 内涵与品格
作者简介:喻子涵(1965- ),本名喻健,主任编辑,中国作家协会会员,贵州民族学院文学与传播学院新闻传播学教研室主任,从事新闻学教育和新闻、文学、影视、文化研究,兼及文学创作。
游记散文缘起:诱惑与寄寓回过头,看看走过来的路,想想我们的生活,审视我们的人生,显然的,肉体上的负重受累少了,而精神的负重受累却逐渐增加。这是什么东西造成我们如此沉重和痛苦呢?那就是,紧张的现代社会,复杂的现实生活。当我们还没有走出心灵的地狱,然而人生又有所警醒,这时,躁动的我们对造就和滋养我们的大自然便产生天然的怀想、崇拜和依恋。大自然在以力量之源、艺术之泉,对人的精神进行诱惑和召唤的同时,人们便在现实生活中寻找超越,寻找感恩,寻找自己的精神寄寓。于是,诱惑和寄寓,在人的精神活动中就表现出“人文”关怀,表现为生命的灵感与艺术的生机,表现为内涵丰富的旅游文化。而游记散文,正是这一精神活动留下的最多、最精彩的文化产品。
游记散文是一种古老的文体,古老的人文,古老的精神,古老的创造。旅游散文起源于先人们迁徙、耕种、放牧、游猎、巡游活动。正如先秦元典《尚书》记载的天子巡狩,就是集查政情、谙民情、观风情于一体的职务观光活动;先秦古籍《山海经》、《穆天子传》虽然是神话作品,但其中有大量随巡游而出现的环境描写,环境的内容包括某国所在的位置、周围的地形地貌、人的形象习俗、动物植物等,可谓中国最早的游记散文。当然,这些游记散文作品,写法上比较简单,还没有完全体现出游记散文的特征和要素。
游记散文的基本要素由所见(景观)、所闻(物事)、所感(情感)、所思(哲思)构成。所见,包括目睹的一切,自然也隐含游踪、游程;所闻,包括游走时听到的一切,也包括非游走时听到的一切;所感,包括所见所闻中的感受、评价和欣赏;所思,是从审美到审智,从哲思到化境的过程,这是游记散文的最高境界。
游记散文的最高境界,正如柳宗元所说的是一种“心凝形释,与万物冥合”的状态。喻大翔教授曾对这“九字真言”进行了解释:“此时此刻,个人的魂魄精神全然凝聚在一处一点,超越在人世的一切之上之外;而个体的外形肉体已完全物化,凝神为山则为山,凝神为水则为水……有了这个前提,主体或游者才能和宇宙万物(万化)暗暗地、不知不觉地、鬼斧神工地合而为一,天即是人,人即是天。达到庄子所说‘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的哲学化境。”[1]由此,游记散文是由“文化生命”携“文本生命”直通“自然生命”的一种独特文体,其创作动机与追求的最高哲学、文学之境,就是“为了与自然生命抗衡,追求人与自然的同一”[2]。真正的游记散文,莫不如此。
人类的历史,在某种意义上说是旅游的历史;人类的文化,也就可以说是记游的文化。纵观几千年文学史,游记散文是文学大观园中不可缺少的一座石山、一潭清水,是历代文人离不开的一种家常文体。我们一旦走进大自然,在大自然中游憩身心、陶冶性情时,山水的人文光辉便照耀在我们身上,我们的智慧在崇敬自然、赞美自然时得到显现,我们的文化人格在感受和体验人文风光中得以形成,而游记散文本身也在这样的精神活动中一步一步向前推进。
游记散文五家:典范与代表概观当今游记散文作家,能写出人性的光辉者,贾平凹是也;写出生命的体悟者,张承志是也;写出历史的灵魂者,余秋雨是也;写出理性的情思者,梁衡是也;写出诗性的特质者,刘亮程是也。不管他们是以描叙见长,还是以思辨取胜,然而他们都以自己的审美优势朝着各自的方向发展,把游记散文推向一个高峰。
贾平凹是游记散文大家,创作既丰且精,独树一帜。《贾平凹游品精选》分成“商州游品”、“关中游品”、“陕南游品”、“陕北游品”、“南国游品”和“丝路游品”六辑。商州游品、陕南游品和南国游品,流动着楚文化的韵味;而关中游品、陕北游品和丝路游品,充盈着秦文化的氛围。但实际上,贾平凹的游记散文远不止这种地域文化的表面描述。他在描述这块充满野情野味野趣、古老而神秘的土地时,又着力表现这块古老土地上历史演进的深层人文内涵,并且还融入了人生哲理的阐发和人生况味的体验。因此,贾平凹笔下的自然山水,不完全是“眼中”的自然山水,更多是“心中”的自然山水,处处充满着人性的光辉和禅意的境界。由于贾平凹是一种强调内在意蕴的性情式或禅意化写作,所以他的游记散文,构筑起了一个拙朴、沉稳、恢宏、深邃、超然的艺术境界,我们可以把他这种类型的游记散文称之为“性情游记散文”或“禅意游记散文”。
张承志的游记散文十分独特,讲究一种血性和风骨的支撑。在他的游记散文中,自然、生命、宗教往往融合到一起,执着地追求自由、人道和终极关怀,突出地表现一种人文立场和精神姿态。从《绿风土》、《英雄荒芜路》到《以笔为旗》、《一册山河》等书,都有不少属于游记散文的精品,而他的游记散文始终贯穿着自然、生命、宗教的独特体悟,具有强烈的个性特征。王尧先生说“他以拒斥现实,坚持血性的呐喊,使自己的声音和嘈杂的市声不混淆。”[3]这正是对他游记散文特质的一种描述。他常以“旅人”自称,以“孤旅”形象出现,似乎也印证了这种观点。然而,我们之所以把他列入典范与代表,是因为他的游记散文独树“生命游记散文”或“灵魂游记散文”一家,使游记散文创作指向一种深度的开掘。
余秋雨开辟游记散文的新天地,拓展了游记散文的人文内涵。他的游记散文,从审美到审智,写出了历史的灵魂。1992年,当余秋雨的系列游记散文在《收获》杂志上以“文化苦旅”为专栏刊出后,便以其迥异特色,一扫散文界笼罩多年的柔媚、低徊、轻浅、纤巧、做作之风,打开了游记散文的新局面。在他的游记散文中,融入对文明的思索与缅怀,对文明碎片的整合,使其游记散文十分厚重,为当代游记散文提供了崭新的范例。从1993年开始,《收获》杂志又开始连载余秋雨以“山居笔记”为总标题的系列游记散文。这组作品不仅写出了历史的灵魂,而且通过自然山水的观照,对现代文人的人格精神进行了反思。正如后来《山居笔记》一书“小引”的一句话:“借山水风物与历史精魂默默对话,寻找自己在辽阔的时间和空间中的生命坐标,把自己抓住。”[4]这里,他力求抓住的是历史的灵魂和现代知识分子的文化人格。他的这些作品理论界叫“文化散文”,实际上就是“文化游记散文”或“历史游记散文”。余秋雨的出现,使当代游记散文崛起一座高峰。
梁衡提倡游记散文的真实美和自然美,追索中国当代游记散文所缺失的自由精神,力求在哲学层面和文化意蕴上寻觅更广阔的心灵空间。他的游记散文以大事、大情、大理为主旨,多以政治人物和党史人物的活动环境和活动内容为题材,我们可以称之为“红色游记散文”或“政治游记散文”。但他写这类题材时,力求摆脱僵化政治,重新回归理性政治,并且强调人格哲理的追求,从而使笔下的政治人物和党史人物血肉丰满,改变了惯常的平面涂写状况。他的游记散文,自然景观的描绘可谓曲尽其妙,但并不仅仅是一种表层美的铺陈与渲染,而是致力于一种更深入腠里的求索和洞察。徜徉于山水之间的梁衡,时刻从自然中体味真理,因此他的游记散文偏重理性,思辨性很强,时有真知灼见闪烁在他的游记散文中。
刘亮程的游记散文是原生态的,充满着一种人类初始阶段所共有的自然和想象的诗性思维。他的游记散文,以黄沙梁这个村庄为背景,将生命的体验予以真实记录,将内心的苦闷之情、孤独之感与对自然、生命的体验有机融合,在沉郁而舒缓的语言节奏中,充盈一种闲适、灵动的情调,细腻而自然,富有质感,给人无限的遐想空间。刘亮程的游记散文源于先秦智哲,他汲取了庄子、屈原的某些诗性特质,在自由想象的思维空间下呈现出诗性的飞升,中国传统文学中庄子的虚构想象、屈原的浪漫飘逸等诗性特质成了他创作的源泉。那些“漂流于大地间的精神气息”,那些山风、秋水、草木、死亡……,使他的游记散文接通了古代旅游散文创作的血脉。因此,我们可以称他的游记散文是“诗性游记散文”或“村庄游记散文”。
游记散文之路:内涵与品格从优秀的游记散文看来,纵情自然、融入山水、人天合一是作家的文化品格所致,是逃避平庸、远离丑恶、追求宁静天然的最佳生活方式和创作境界。游记散文出自“文人”之手,自古如此。因为他们追求雅致、超脱、性灵、闲适、古朴、淡泊和智慧的艺术人生,与自然山水的文化品格相投相合。古人的思想精华往往沉淀在他们活动的山水自然里。如柳宗元游永州西山,顿悟此山“不与培塿为类”的特立风骨。是此山真有其风骨并如何特立吗?否也。而是柳宗元特立独行的信仰、操守和宽宏远大的气质、胸襟向西山的移注。然而后人似乎一想到西山便确信它的气派和伟大。大自然的奥妙在此,游记散文的魅力也在此。
类似柳宗元的“永州八景”,此前有陶渊明的“桃花源”,王羲之的“兰亭”,此后有欧阳修的“醉翁亭”、苏东坡的“赤壁”;现代如沈从文的“湘西”,当今如贾平凹的“商州”、刘亮程的“黄沙梁”等。人们冲破规行矩步,放逐山水之间,认识它,体验它,它就会使人在感应中获得警醒,在新的文化品格创造中获得再生。而纯自然也就变成具有“人文意味”的自然,景观也就变成富于精神品格的景观。当今所谓“文化景观”似乎由此而来。它是一种充满诗意、充满哲学、充满生命的大自然,是人创造的美好的精神世界。历代游记散文生生不息而且丰富多彩,也就是人与自然永恒契合和长期厮守的结果,是今人与古人在同一环境里周旋和比照的结果,是人们的精神渴求和理想愿望在物欲负累之余寻找和寄托的结果。
理解自然山水如何向人文景观过渡是一件有价值的事情。游记散文产生的关键在这里,延续与发展的动力也在这里。对我们当前游记创作进行一番打量,许多作品似乎还没有深刻理解游记散文的特殊内涵,还未充分挖掘游记散文的艺术魅力。司马南曾经指出旅游散文的缺憾时说,“诗的语言”和“感叹号”太多,而独到处以及探险和研究的成分太少。的确如此。如今公款旅游居多,制造出的是一批批轻浅而泛滥的“宣传品”。这类游记散文在包装上十分华美,但作者主体的个性没有了,自然山水的客体个性也没有了,忽视对大自然的感应和体验因而无法克服“浅”和“俗”。这是游记散文的悲哀!当然,艺术素养较高、有责任感的作家,恐怕就不是这样。写名胜古迹,他们写出了它的美学内涵和深沉悠远的历史沧桑感,写山川景物写出一种灵动的境界和超拔的感怀,写风土民情或人物生活,则始终注入人类的精神品格和新的文化憬悟,如此便使游记散文具有艺术穿透力和美的哲思的提升。
总之,游记散文,看似人人易入的文体,但要写好,还不仅仅在“游”的功夫和“记”的功夫上。关键在于内在功夫,即人文内涵、精神魅力与文化品格的铸造上。有良好的品格,良好的心态,良好的素养,超越功利,安雅从容,写出的文章才有灵气和大气,才有深厚的内涵,才有永不消逝的感染力。如今大自然破坏严重,而所谓“名胜”,一般人又不可能一一得以顾及和高攀。可是如古人所说:“何处楼台无月明?”只要自备一双“审美的眼睛”,培护一个“易感的心境”,那么,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即使平凡渺小,却也能触动你的情致,寄寓你的理想,陶冶你的情操,也能减轻你人生的种种压迫和无言的忧伤,也就能以独到的山水感悟,写出独到的山水文章。
注 释:
[1][2]喻大翔.用生命拥抱文化[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P255,P256.
[3]王尧.乡关何处――20世纪中国散文的文化精神.北京:东方出版社,1996,P192.
[4]余秋雨.山居笔记.上海:文汇出版社,1998.P45.
(初载1996年9月25日《今日文坛报》(贵州省文联主办),后分别转载于1996年第10期《理论与当代》、1997年12月12日《贵州日报》副刊。此为修改稿,刊于《山东文学》(全国中文核心期刊)2007年12月上半月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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