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代知识分子的精神档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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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代知识分子的精神档案

                          马平川

心灵镜像：对视的风景

    世纪残阳，千年熹微。20世纪是中国历史上风云际会、激烈动荡的岁月。也是一个个性飞扬、文艺复兴、思想启蒙的时代。追寻反思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走过的历史，特别是他们充满梦想与幻灭、高尚与卑微、喧哗与骚动，痛苦与迷茫、挣扎与奋斗中映照出艰难而曲折的心路历程，以及人性、良知、热诚所表现出来的最鲜明的精神特质与审美基调，构成了当前关注的焦点。俄国知识分子拉吉舍夫那一句至理名言“我的心由于人类的痛苦而受伤”。无疑是知识分子使命和精神的宣言；无论什么时候，作为社会精英与脊梁的知识分子，把“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当作自己的独立人格和社会道义；范仲淹的“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进亦忧，退亦忧，然何时而乐耶？其必曰：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视国家、民族的振兴为己任，与人民同呼吸，共命运的政治理想；鲁迅在旧中国的“强盗”和“奴才”的喧嚣围困之中，凛然地发出“今索诸中国，为精神之战士者安在”的正义呐喊。在今天，中国的知识分子的灵魂正遭受着前所未有的社会拷问。与19世纪启蒙主义思想家对理性主义时代人类文明发展合理化、秩序化、高尚化前景的浪漫主义展望截然对照的是，自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随着市场经济迅猛发展，以娱乐性、消遣性为目的的流行文化很快占据了普通大众审美的精神空间，取代了知识分子精英文化和主流文化的主导地位。不仅仅是他们的良心一再受到拷问，作为社会精英的读书人，他们参与、见证、经历了一个什么样的20世纪变化呢？20世纪最触动知识分子灵魂的是什么？它在知识分子的生命里扮演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这是一个对话和交往的时代。从《论语》到柏拉图的《理想国》。“对话”已经演绎成为一种文体，从上世纪80年代初期到20世纪末，作家访谈录或对话录一直引人注目。朱竞用三年的时间，采访了一百多位著名学者、作家、评论家，编著的《世纪印象——百名学者论中国文化》是一本围绕“20世纪”情境及问题意识的，带有浓厚口述史特征的对话录，荟萃了朱竞与百余名学者的对话，在《世纪印象》里，学者、作家作为对话的主体，具有问答和访谈的色彩。也因为如此，使我们能够更完整地了解这些学者、评论家、作家究竟在想些什么。在滔滔的话语瀑布中，他们都是用自己的人生体会和生命感受来讲的，这个是最重要的。朱竞与学者、作家们的应对显得胸有成竹，十分自如，有一种举重若轻之感。对话的形式既自然又精练，重要的是其内容，我感觉看似所选的多是一些常见的命题，在今天仍有讨论价值，经过对话者特别的经历和固有的文化背景，以及其深刻的洞察与析理，则发掘出了新的亮光。《世纪印象》对话人选，都是我国人文学术和文学创作领域中声誉卓著的作家和学者，按照代际与年龄，从老、中、青三代学者、作家、评论家：徐中玉、钱谷融、王元化、许觉民、孙中田、李国文、郭铁成、吕家乡、钱中文、童庆炳、陈骏涛、陈忠实、杜书瀛、黄修己、牛汉、白桦、林希、阎纲、沙叶新、雷达、鲁枢元、孙绍振、张笑天、朱学勤、徐友渔、陈思和、吴俊、王彬彬、李建军、王兆胜……积累和思考使得老一代的学者，既有中国传统士大夫的仁爱和厚道，强烈的忧患意识和责任感，坚韧不屈的意志和忍辱自强的精神，又有西方人文知识分子自由独立的思想和精神，尊重个性和人格平的观念。这些优秀传统都凝聚融化在这一代知识分子身上。中、青学者基本都是都是伴随改革开放来的，新时期的精神神话开始被解构，社会文化出现多元整合的态势。作为跨世纪的文化接力中的中坚力量。思想活跃、频发宏论、力陈时弊、引领思想风潮，一时百舸争游，千帆竞发，蔚为壮观。朱竞都会迫不及待的问及他们以下简单实在的问题：“在您的人生经历中有过很多值得回忆的事情，那么您对中国20世纪的印象如何？在您看来，中国知识分子在20世纪承担的最大责任是什么？您认为知识分子的精神存在吗？您最心仪的是哪一类型的知识分子？在您的人生历程中，您感到最痛苦和最耻辱的体验是什么？您认为中国20世纪最优秀的知识分子是哪些人？您为什么要从事文学研究？文学研究是您终生从事的事业吗？您认为中国当代文学创作的主要问题是什么？”。这一访谈框架所能承载的问题通过对这一个个个案的对话，昭示了怎样才算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昭示了什么叫知识分子的良知、道义和担当。正由于访谈者个人化的味道很浓，每个对话者个人秉赋、文化素质、学识修养、个性品格所形成的精神力量不同，都从各自从事的工作出发，以个人的亲身经历反思、回忆反省自己和个人所处的那个时代和环境，也剖析现在，展望未来。以此来解读百年来中国知识分子灵魂的搏斗、挣扎和变异，展现了重塑中国知识分子独立人格的文化思考。



历史投影：精神的重生之路



    每个瞎子摸象得出的印象尽管是片面的，但是如果瞎子们通过对话、交流自己的摸得的印象，就有可能得出整个大象的完整印象。玻姆认为，思想的本性是不完善的，任何思想、观念、理论都只是一种从特殊立场看待对象的方法。而实在是整体性的、不能分割的。思想的本性是抽象、分割、凝固，实在的本性却是具体、完整、流动。当我们通过思想去把握实在时，就必然造成片断化。（张桂权《论玻姆的对话精神》）为了减少片面，尽可能完整地认识对象，唯一的办法也许就是对话、交流、相互沟通。《世纪印象》通过话题的预设、文本的拓展促进双方互动对话，精神敞开而相互依存、相互对话与接纳，达成对话交流、碰撞、交融。真实、理性、情感缺一不可。《世纪印象》从切身体验出发，以多元互动的视角，集中探讨了20世纪中国与知识分子的文化境遇，朱竞在客观、冷静的提问中充分表现了她的睿智与敏捷。她紧紧把握住采访的主动权，有机地把一个个问题引向深入。在与百位中国知名的学者的对话中，对知识分子自己的境遇和思考的问题，进行了透彻的剖白和梳理。对思想文化问题的种种解释，具有特殊意义年代的场景和氛围，因而散发着各自生命的体温。所谓的文如其人或人如其文都会在对话中找到它的例证，这些访谈最后呈现的总体内涵仍然有一个指向——对人文主义的思考。反思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的精神路径，文化专制对自由知识分子造成的精神扭曲和心灵创伤；反思体制性的痼疾，呼唤直面自我真诚忏悔，袒露内心世界的文字。作为一个被采访对象，学者、评论家、作家的人生阅历、学识，表明了各自的善谈、智慧，这在与朱竞的对话中显示出来。朱竞的准备工作的充分也显示了她具有一个记者广博的知识素养和敏感性。朱竞提问的几个主要问题，但实际准备的并不止这些问题。在提问过程中也有一些即兴提问，这是需要具有记者的深厚功力的。对于20世纪知识分子的代表性事件，如在动荡残酷、泯灭人性的“文革”时代中，历尽坎坷，从梦想到迷茫、苦闷到醒悟、挣扎到奋争中，回顾接受血的洗礼的“牛棚”岁月。受访者的内心充满复杂的矛盾与痛苦，也体会到了悲凉和无奈，由于对话者真实、坦诚、深刻。特别震撼人心。

    《世纪印象》给了我们一个反思和重新回想的机会。本书试图在回顾中国20世纪具有特殊意义年代的场景和氛围中知识分子精神际遇的同时，对“文革”的反思，对人性的分析、以及当下文坛的现状等一系列的问题进行了深入剖析、批评和反省。不失为一本进入新世纪以来反思那个时代的精彩之作，具有一定的价值和意义。本书既有纯传媒性的访谈的特点，又具有比较严格意义上的文学访谈的特点。朱竞为我们提供的是一份知识分子自己思想、文学地图，而经由这份地图，我们在有标识的具体的范围我们可以窥见20世纪知识分子的精神生态与现实际遇的形态与分布状况。《世纪印象》也是知识分子的精神自叙。其间透露出对话者的人性的、道德的、智慧的、艺术的光芒，好像一条宽阔明亮的河流，泛着银波静静地流淌，平静水面下激流暗涌，负载着他们的情感、思想和智慧，向我们平缓而坚定地涌来。读《世纪印象》我不能不感慨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所走过的精神沧桑史，反思和审视他们极其凝重、艰难的心路历程。觉得自己的心智在增长，在开悟，使我进一步认识社会，看清历史和人生。

     我想特别指出的是，在《世纪印象》“编后絮语”中，作为责任编辑赛妮亚这样谈到朱竞：“经过了无数个不眠的夜晚，当她终于结束了漫长的‘精神之旅’——整整访谈了136位中国知名的学者——而当本书付梓之际，她禁不住失声痛哭，一来因为篇幅所限，容纳不了那么多的学者访谈录，令她惋惜；二来她舍不得将她心爱的书稿交出去。她说，给赛妮亚先生送去软盘的那一瞬，我感觉仿佛自己的儿子丢失了一般。”读完这段话，我被朱竞深深感动了。我也在反省自己写过的一些文字，这段话这正是写作对心灵的呼唤的一种体认。这说明朱竞的写作，是坚守心灵的写作，她把自己的生活和感情的生命一起融入到文字的冲动之中。朱竞在繁忙的编辑工作之余。先后主编出版了《汉语的危机》、《鲁迅活着》、《拒绝北大》、《阳光与玫瑰花的敌人》，《枭鸣丛书》等，朱竞把自己交给文字的书写和放逐，她的生命状态和写作状态包容了历史的痛苦和思考的艰辛。当前一些写作者不约而同的从精神高地上撤离，在迎合、追风和造作中，笔不再倾听心灵的呼唤，放弃了对心灵阵地的坚守。正在这样的环境里，朱竞的写作表现了难能可贵的勇气和胆识。我想这大概就是她的作品能够引起反响，拥有大量读者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