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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担当才有真批评(南帆)
2011年02月15日
人民日报
南帆
回眸21世纪的第一个十年,我们的文学艺术不断酝酿、积累、成长,但文艺精品的数量仍不能满足人民群众的审美需求;而推动文艺作品推陈出新、不断进步的重要手段——文艺批评也还存在一些不容忽视的问题,没有发挥好应有的社会功能。为一步加强文艺批评队伍建设,在全社会倡导正确的文艺批评导向,推动各类文艺的繁荣和发展,本版推出“建言文艺批评”专栏,开篇发表批评家南帆的文章,以期引起读者的关注和讨论。
——编者
文学的生产、接受与承传拥有一套完整的机制,理想的文学批评通常承担了多方面的功能:在浩如烟海的文学作品之中遴选、举荐经典,构建文学史,为文学理论的各种命题提供素材,如此等等。对于作家说来,批评家并非文学教练,可以在写作现场耳提面命,但是,他们的观点可能或多或少地触动作家,微妙地影响未来的文学生产;对于读者大众,文学批评的解读往往是他们的思想助手。一部重要的作品可能惊动整个社会,形成舆论的漩涡,各方面众说纷纭,见仁见智。这时,文学批评的发言有助于整理思想,明辨是非,提炼、放大和延伸作品隐含的意义,力争清晰地表述许多人“心中所有,口中所无”的难言之感。
资源充足,批评却患上思想贫乏症
然而,这也是许多人深感失望的时刻。他们期待地转过身来,突然发现文学批评已经缺席。或许,“思想的缺席”是一个更为精确的形容。从故弄玄虚地堆砌术语、生吞活剥教科书到恫吓式的喝斥或者广告式的吹嘘,各种文学批评仍然占据了不少报刊的版面,但是,人们察觉不到思想的冲击,察觉不到激浊扬清的力量,察觉不到独具慧眼的洞见。考察文学批评之所以不称职,许多人提到了批评守则的瓦解。由于种种利诱和威吓,一些批评家不再直言无忌地说出自己的观感。这时的文学批评成为虚与委蛇的应酬,甚至成为明码实价的恭维之辞。如果说,庸俗的世故人情磨钝了批评的锋刃,那么,学院体制逐渐成为束缚文学批评的另一种网络。昔日的众多批评家纷纷踅入学院,蛰居在某一个学科的门楣之下皓首穷经,专心致志地制作学术论文换取教授职称。学院通行的学术评价体系往往认为,文学研究只能侍奉在经典作品的左右;热衷于对当代文学发表即兴之论,文学批评多半缺乏足够的学术含量。当然,抱怨外部环境的各种不利因素都不能掩盖另一个尖锐的问题——即使存在一个理想的发言席,又有多少批评家可以提供令人信服的真知灼见?多数时候,平庸、人云亦云显然是批评家思想贫乏的征候。
许多人觉得,文学批评的失守令人痛惜。他们对于20世纪80年代文学批评的踊跃气氛记忆犹新。相对地说,现今的理论资源、人才资源以及话语空间远比80年代充足。20世纪被称为“理论的时代”。人们不仅有条件更为深刻地理解马克思主义美学的观点与历史的观点,同时还可以广泛地涉猎“新批评”、俄国形式主义、结构主义、解构主义、精神分析学、接受美学等诸多批评学派。另一方面,30多年的时间里,数以千计的大学训练出众多的文学研究人才。他们的文学史知识、理论修养以及解读作品的能力无不显示出专业的烙印。况且,现今的文学批评拥有许多发表的场所。各种文学杂志与学术刊物之外,形形色色的报纸雨后春笋般地冒出来。这极大地扩充了文学批评的表演舞台。如果考虑到新型的大众传媒,互联网上的网站或者个人博客的容量几乎是无限的。然而,批评家的后撤仿佛表明,理论、人才与话语空间并未有效地整合到他们的工作平台之中。这是为什么?
批评必须活跃在当下文学第一线
首先可以提到的是,文学批评如何驾驭理论资源。如果批评家仅仅热衷于罗列概念,言不及义,那么,理论反而是一种负累。多数理论拥有漫长的谱系,并且在某一个学科框架之中——例如,哲学,经济学,法学,文学——持续地积累,但是,解释世界与改造世界是理论的终极使命。这个意义上,文学批评是实现这种使命的重要形式。文学批评没有任何理由鄙薄理论,但是,文学批评的职责不是理论的自我总结;阐释一部作品或者描述文学经验,批评家的主要目的不是为理论体系的完成添砖加瓦。相反,文学批评毋宁是理论输出的终端。从概念、范畴到各种命题,理论之中贮存了巨大的思想能量。批评家并不是简单地判决作品,分配一流或者三流的标签;更重要的是,文学批评在考察、分析和判断的同时释放出这种能量。换言之,理论使作品的解读同时显现为思想的表述。文学批评时常包含了思想与文学的呼应,一些伟大的批评家甚至借助文学与整个世界展开积极的思想对话。在他们那里,文学、思想与世界三者构成了相互激励的关系。这时,文学批评不是术语背诵的竞赛,不是根据某一个学派的论断按图索骥,批评家将在文学经验的解释和评价之中展示理论的真正活力。如何造就思辨性理论与具体文学经验之间的循环互动,文学批评提供了二者的接口。所以,对于批评家说来,丰富的理论修养仅仅构成了个人才能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文学经验与社会历史的熟悉程度同时决定了他们的理论能够走多远。
按照这种要求,现今文学批评的人才训练并不全面。可以从大学的文学课程之中察觉,文学经验与社会历史往往是一个弱项。教授在课堂上介绍各种理论模式,他们提供的例证通常是文学经典。经典拥有公认的评价,没有多少教授愿意冒险地总结尚未定型的文学经验,甚至涉入不知深浅的社会历史。然而,文学批评的实践证明,墨守经典示范的成规犹如纸上谈兵。对于文学批评说来,经典的意义仅仅是现行作品的背景。多数时候,批评家在于指出现行作品与经典之间的距离;个别场合,批评家也可能发现现行作品正在跨越经典设立的路标。总之,文学批评聚焦于身边的文学。没有文学史教科书的庇荫,没有现成的结论参考,批评家必须具有介入文学前沿的能力。从争辩、反驳、鼓噪到莫衷一是的传闻,批评家无所畏惧地投入杂乱的局面,并且通过力陈己见从而脱颖而出。显而易见,种种短兵相接的思想交锋远比不痛不痒地谈论经典吃力。这时的批评家必须勇于担当。坦率地说出自己的观点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批评家的意见可能遭受曲解、斥责甚至围攻,同时,批评家也可能产生失误,产生理解或者判断的重大偏差。尽管如此,他们没有理由退缩。无论是独树一帜还是从善如流,批评家必须及时地站到真理这一边,即使这种做法有损于声望、威信或者个人利益。这即是担当的意义。所以,文学批评并不拒绝学院提供的专业知识,而是远离经院习气,活跃在当代文学的第一线,栉风沐雨。
当然,尊重当代文学,并不意味着谦卑地唯唯诺诺,尤其是在大众传媒如此发达的今天。相对于传统的文学杂志与学术刊物,大众传媒拥有巨大的影响力。这犹如双刃之剑。登陆大众传媒的文学批评可以广泛地覆盖社会的各个层面,这是有利的一面;大众传媒的影响力时常被某种商业企图收买,从而限制了批评家发表自己的独立见解,这是不利的一面。目前为止,后者常常成为人们诟病“媒体批评”的理由。由于强大的资本优势,某些畅销书、电视连续剧或者电影可能变相地购买大众传媒的评论版面,借用文学批评的名义行商业宣传之实。这是作者、制作机构与大众传媒共同谋划的双赢。这时,批评家的责任即是,以自己的思想打破二者的垄断,显示另一种视角、另一种价值判断的存在。当媒体批评津津乐道地夸耀发行量、票房、收视率和作家在富豪榜上的排名之际,批评家仍然要有勇气谈论“美学风格”,或者谈论这一部作品给历史带来了什么。众多迹象表明,娱乐作品已经成为现今的文化宠儿,大众传媒时常将笑声的音量作为褒奖的依据。娱乐并非什么罪过,压抑与悲情没有理由成为文化的主调。尽管如此,我仍然要重复的是,最高意义上的文学具有撼动历史或者改变个人命运的潜能。文学批评的首要职责是召唤这种潜能,使之形成现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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