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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语文老师是个漂亮的小妈妈,像我妈一样的漂亮。语文老师喜欢我,所以,我就喜欢语文。老师教会我认得了人,口,手,水,火,土,田,日,月,等等。老师教的东西我都会读会写,老师没教的我也会读会写了。因为,我会自学,把后面的全部学会了。语文老师很奇怪,问我,你自己学的吗?有人教你吗?是你爸爸还是你妈妈教你的?我吸了吸鼻涕,说,是我自己看会的。我没爸爸,妈妈也不教我。老师,是我自己看会的!老师越发的讶异,激动地摸摸我的头,说,乖孩子,好样的,好好学!老师的手很温柔很温暖,像我妈的手。我很是激动,于是,我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学习语文,让老师的手常常来摸我。
和语文老师不同,我的数学老师是个黑瘦的干巴小老头,唇上蓄着两撇小胡子,有点像《十五贯》里的娄阿鼠。数学老师每每经过我的身旁,就会不由自主的停下来,吸吸鼻子,说,这孩子,怪了,怎么身上有股中药味?说完又弯下身子,仔细的打量我,那眼神似是在分析一道深奥的习题。好半天,老师说,这孩子的脸色也像中药的颜色。真是怪,真是怪,整个一部《本草纲目》。同学们听了,都哈哈大笑起来。于是,我又有了个新名字──本草纲目。听起来怪怪的,像日本人。就为这,我便不喜欢我的数学老师,我也就不喜欢数学课了,不喜欢的结果就是我数学考试常常不及格,最多也只能考7分。可我的数学老师的性格像极了我妈,顽强,对我不弃不舍,常常为我施以醍醐灌顶的教学方法。他的手像鹰爪,无数次地光临我的头顶,却不是像语文老师的手那样,温柔地摸我,而是屈指以啄,狠狠地啄我的头,这大概就叫灌顶吧。继而,我的数学老师异想天开的,要来开发我的耳朵,揪住它们,企图向兔子耳朵的模式去发展,这便是醍醐了。他边揪边叫:2+3=5,等于五!来,来,伸出你的手指,先伸两个。我伸出两个手指。来,来,再伸出三个手指。我又伸出另一只手的三个手指。老师说,把伸出的手指加起来,总共有多少个手指?我数了数,1,2,3,4……总共十个,老师,2+3=10!老师一翻白眼,两撇小胡子一上一下地直颤抖,长叹一声:天才啊,天才!从此对我避而远之,不相往来了。
我的语文老师和数学老师对我的态度截然不同,这也是个很能说明问题的问题。当然,这个问题我不好意思直接去问他们,我怕这个只是我与语文老师和数学老师之间才有的私人问题,被其他人知道后,会产生不必要的麻烦。我不想麻烦任何人,大家都很忙。老师们很忙,忙备课改作业。我妈也很忙,忙着筹办她的第二次婚礼。
数学老师不理我,我也落得清闲自在。我坐在那里,把书本的纸角一片一片撕下来,放在嘴里嚼,嚼得津津有味,直到把书本撕得像早点摊上摊煎饼的刮杓。既然数学课上我是个可有可无的人,于是,我决定不上数学课了。在掌握了课程表课程安排以后,一到数学课,我就偷偷地溜出校门,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荡。突然听到前面有一种声音,在凄厉地鸣叫,那声音似是在喊救命,又似是在拼命,或是在操纵着拼命与救命。街上的人们都发疯似地循着那声音的方向跑,我也被不由自主的,裹挟在奔跑的人流中。跑过了几条街,便看到前面的一幢大楼在熊熊地冒着浓烟,还有火苗在不断地舔着露台上的衣物和木料。楼上不断有人在窗洞里向外招手,不停地呼喊,惊恐万丈的哭鼻涕流眼泪。只见火势越来越大,越来越猛,一股股水柱向楼上冲刷着,我这才弄清,原来是那吐水柱的车子在叫喊:火儿……火儿……火儿……。火儿越来越大了,不一会,便吞噬整栋大楼。突然,有东西从楼上掉了下来,噗通,跌落在地上,围观的人们便哇呀妈呀地一阵惊叫。我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人!那人黑黢黢的,在地上抽抽了几下,便不动了。我还看到,有红的白的东西,从那人的头上汩汩地往外流,和着地上的水,流淌着。
直到黄昏,火才被扑灭了。但是,那栋大楼,却是变得黑不溜秋的了,很是难看。围观的人已经很少了,只剩下一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在铺天抢地嚎啕。我在这嚎啕声中一下子明白了一个道理:鼻涕和眼泪并不是我的专利。那么,我的鼻涕和眼泪就并不为耻了!这个道理也是很能说明问题的!正当我为自己明白了一个重要道理,而沾沾自喜时,我妈这片嚎啕声中,把我揪会了家。我记得,那天,我又不由自主地尿裤裆了,骚哄哄的跟我妈往家里走。
又一天,我出了校门,到了一个十字路口,我看到交警不停地打手势,指挥着车辆行人。交警一身草绿色的制服和雪白的手套,深深地吸引我的眼球。他的动作和步伐威武干练,洒脱有力,让我羡慕不已。我干脆坐在马路边,看交警忙碌着。于是,我就把那交警当成了我自己。想想看,我,那叫一个威风啊!交警换了一班又一班,我仍旧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看,津津有味的看,直到我妈将我揪回了家。我妈总是揪着我往家里走,因为,我妈认为“揪”才能让我长记性!
此后的一段时间里,我常常坐在马路边,欣赏着交警的风姿,又一如既往的把自己当成交警,自得其乐。这也让我妈很轻松地就能找到我。
我妈现在不费吹灰之力地便能找到我,这让我很是郁闷,很无颜面。于是,我便对交警有些厌倦了,我决定另寻去处。这天,我照样地避开人们的视线,偷偷地溜出校门,七弯八拐的,我来到了河边。那时的河边有着依依一片垂柳,水面宽阔,河水波澜不惊的缓缓流淌,河面上有挖沙船在吐吐冒黑烟,吃力地游动着。当然,同所有的河一样,渔船是少不了的点缀。说点缀,是因为河里的鱼越来越少了,故而渔船也就越来越少了。我看到,一叶小舟在河心里翩然滑行,有人戴着斗笠划桨,怡然自得的。第一次看到河,看到船,这让我兴奋不已。我发疯似的在河岸上奔跑着,哇哇的叫喊着。我跑得满头大汗,我跑得泪流满面,我的鼻涕也兴奋得纵横驰骋。我告诉自己:这是个崭新的世界,空灵明媚的归宿!我的心跟着河水灵动起来,跟着小舟游曳着,阵阵涟漪在我的心中荡漾开来。我仰着头跑,我看到空中的小鸟在自在地翱翔着,我就觉得,自己就是那只鸟儿!我冲着小鸟大声地叫喊着,泪水,鼻涕,流入我的嘴里,我就畅快地将它们吸进喉咙里,味道,是咸咸的,还有些涩涩的。跑着跑着,一阵巨大的战栗袭了过来,一下子将我击倒在河床上。我躺着,一动不动的。小鸟仍在我的头顶不知疲倦地翱翔。时而盘旋,时而俯冲,时而迎着太阳奋力冲刺,矫健的英姿带给我又一次的震撼,我不由自主地卷曲了身子,哇哇地大哭起来。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大哭,哭得肝肠寸断的,不能自己。我第一次为我的不由自主而感到悲痛,锥心的痛!
许久,我才坐了起来。河心的那叶小舟离我很近了。我看到渔的人将旱烟管在船舷上磕了磕,然后,卷起了烟袋,别入腰间。而后,从船舱里抄起一张撒网,拎着一端的拖绳,抖了两抖,底端的铁沉子叮铛作响,如鸣佩环。渔人一拎腰,将撒网横向曵起,又一拎腰,兀地将撒网顺势一抛,但见那网如蓬,在空中上张开,哗啦啦,身轻似燕地飘然而落,在河面上画了个圆弧。水面泛起了一阵水泡,瞬间又噗噗地破灭了。渔人待水泡灭尽,这才猛地一抖手中的拖绳,缓缓将绳子一截一截地往回收,网逐渐地拽出了水面。待网露出了一半,渔人猛地一扯,将网彻底的拖离了水面,只见网中有白花花的鱼儿在抖动挣扎。渔人不紧不慢地将网一折一折抖动,鱼儿便一条条的落在了船舱里。有鱼儿顽强,突然蹦出了船舱,噗通,钻入了水中。渔人却不以为意,又径自将船划向了前方,不一会,便停了下来,又将撒网抛向了河里……
太阳挂在了河西岸的树梢上。微风吹来,树梢婀娜拂动,彤红的太阳便摇摇欲坠,让人心惊肉跳的替它担心着。渔人已将小舟划向了岸边的埠头,下了锚,小舟在水流中缓缓的颠簸着,渐渐的打了横,绷直了錨绳,歇了。渔人拎起鱼篓,向我躺着地方走来。近了,才看清是个满脸花白胡须的老头。那脸,像块风化了的石头,沟壑密布。头上的斗笠盖住了他大半个脸,使他的面色越发的黝黑了。渔人经过我的身旁,停了下来,用被风雨吹打得有些浑浊的小眼睛盯着我,好一会,说,小娃儿不上学,在这里磨了大半天,也不回家,呆在这里干嘛?我不做声,回望着他。渔人叹了口气,说,回吧,孩子。天晚了,不然家里大人要担心呢。见我仍不做声,渔人又叹了口气,拎着鱼篓,斜着身子,缓缓地离去了。望着他的背影,我的眼泪不由自主的,哗哗地流淌。
当天边最后的一抹余晖褪尽了,我妈便出现在我视线里。
我妈今天特别的漂亮。描了眉,涂了口红,额上的刘海用发胶定了型,翘翘的,油亮亮的。一身红色套装的棉衣棉裙,衬得我妈的脸更加的妩媚。我妈站在我的身旁,盯着我看。我也不做声,看着她。我们母子俩就这样互视着,在河岸的黄昏里,定格成一道风景。
第二天,在办公室里,我的数学老师正在向我妈倾诉着,或者说是在质问着。只见他双手五指摊开,伸到我妈的面前,不停地抖动着,前伸,后缩。小胡子随着一张一翕的嘴唇,跳动不已,那样子,极其地悲壮激昂,又似万般痛苦和无奈。他说,小小的年纪,就这样无视学校纪律,课堂纪律。而且,上课也心不在焉。开始还回答我的提问,后来就干脆缄口不言,任你怎么说,他就是不做声。说着,又找出我的作业本,递给我妈,说,你自己看,看看。拢共只交了三次作业,还是一题都没做对!我的数学老师痛苦地摇了摇头,长叹一口气,又说,同志啊,教育是学校和家长共同努力才能出成效的!说完,夹起了课本走出了办公室,上课去了。
我妈自始至终的不言不语,听我的数学老师高谈阔论着,眼泪哗哗地流,又不停地擦眼泪。我的语文老师也是自始至终的不言不语,不停地向我妈的手里塞纸巾。待我妈稍冷静了些,我的语文老师说,大姐,您别太难过了。孩子就这样了,这不是您我所能改变得了的。真的,我们谁都改变不了!我妈说,是啊,老师,您也看到了,孩子就这样了,我真的没办法了,我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啊!我的语文老师说,大姐,您看这样行不行。当然,这只是我的个人建议。我觉得应该把孩子送到特殊学校里去,那里更适合他。你觉得呢?我妈听了,两只大眼放着精光,兴奋地说,老师,您的意思是说,我儿子是个特殊人才?!我的语文老师的脸一红,好半天才嗫嗫道,是这样的,大姐,是这样的。那个,那个,那个特殊学校是专门收你儿子那样的孩子,那些孩子的智力状况相对的比较特殊,你明白吧?我妈一听,眼光一下子便暗淡了,说,哦,是这样啊,我还以为……。我的语文老师连忙安慰道,大姐,您也别太难过了,我看你还是考虑一下我的建议吧。我妈犹豫了半天,强忍了眼泪,说,老师,我不知道特殊学校是个什么样的学校,但我估计学费应该不低,我也不能确定自己是否能负担得起。我呢,这么说吧,我目前的情况也很特殊。都是女人,我也就不相瞒了,我把我的状况给您讲讲吧!于是,我妈就向我的语文老师娓娓地道来。
我妈讲自己的情况时,出奇的平淡,就如在讲一个不相干的人的故事。故事是真实的,波澜不惊的。无一丝心态的描述和情感的渲染,没有着重,没有强调,很像我在电影院里听到的头头脑脑们的工作报告。当我妈讲完了的时候,我的语文老师已经涕泪皆下,伤感的身子剧烈地颤抖着,几乎不能自己。这是,便是我妈给我的语文老师的手里不停地塞纸巾了。我很是讶异,原来老师也有不由自主的时候啊!看看她的鼻涕和眼泪,跟我有什么区别呢?我妈接着说,老师,我没法送我的儿子上特殊学校,我负担不起。自己的孩子是什么样的状况,我比谁都清楚。我也不指望他有什么出息,说句不好听的话,只要他能分清男女厕所,认得人民币就行。还有一句您不见怪的话,其实,我是拿学校当保姆呢!我的语文老师不但不怪,反而破涕为笑地说,就怕我这个保姆不合格哟。我妈一听,又哽咽起来,说,老师,老师啊……我的语文老师说,大姐,你莫悲观。这孩子还真有些特殊呢 !语文成绩特别的好,而且不是一般的好。如果引导得法,说不定能成正果呢!我妈说,全是老师教导得好!由您这样说,我知足了,知足了!
据说,我的语文老师将我的情况向校长如实地反映了。校长说,特殊情况特殊对待吧。那就跟班走,不占指标,保留名额。但家长必须签一份保证书,明确言订,如果孩子走丢失了,与关学校无关!我的语文老师对此很是犹豫,也很是为我们母子俩担心。我妈却是一脸的毅然决然,义无反顾地在保证书上签下了她的大名。签完名,我妈说,校长,老师,还有什么要求吗?校长说,没有了,责任已经明确!我妈又说,放心,不让学校负半点责。我永远不会让我的儿子走丢失的,永远也不会!
我继续着我的学生时光。我能得以继续我的学生时光,首先得感谢我的语文老师,其次感谢校长。当然,还得感谢我妈。感谢他们。我爱他们!
以后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妈就不敢大意了,又恢复了每天接送我上学,直到她和覃况顺利完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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