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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丝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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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2-28 16:32:22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金丝绒


□ 海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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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在唐丽的记忆中,那是一幢四层小楼,墙上爬满了英姿勃发的爬山虎。在这密密匝匝被绿意包围着的铅灰色小楼里,有长长的走廊。高大宽敞的屋子,铺着杉木地板。排枪一般的光线从洞孔里直射下来,斑驳迷离地落在油漆剥落的地板上。唐丽无数次地抱着自己的长腿,坐在排练厅的地板上蜷着身子想一个问题,那就是在巨大的苏式建筑面前,自己真小,像一张随时能被风吹起的棒冰纸。
  零星的爆竹声从遥远的浦阳江对岸传来,受潮的声音缥缈而无力。1982年冬天的某个漫长的午后,就被唐丽在排练厅的地板上坐掉了。她觉得屁股有些酸,站起身来在宽大的墙镜上看穿着舞蹈服的自己。身体的线条柔和玲珑,如果用一种动物形容,可能不是温婉的鹿,而是迅捷的小豹。丝丝缕缕的手风琴声响了起来,是《喀秋莎》。唐丽突然觉得在这个腊月的日子里,有哭的欲望。她呵着嘴对镜面吹热气,然后用手指头迅捷地划过玻璃,在那堆热气上写下了三个字:我爱你!
  在唐丽的记忆里,那个腊月的暨阳县文化馆小楼几乎就是一幢空楼。《喀秋莎》的音乐是一种牵引,唐丽开始顺着这种牵引飞奔,像光线一样蹿向三楼。她气喘吁吁地撞开了音乐室的门,老康正在拉手风琴,他没有看她,神情专注,仿佛是一位苏联雪地上赶着牛车的老人。她不停地喘息着,音乐声终于渐渐静了下来,好久以后,一个温和的声音响起。老康说,你怎么了?
  唐丽把门合上了。他们已经一起度过了秋天,再度过冬天。以前老康办公室的门总是开着,一些男男女女的学生来跟他学乐器。现在唐丽一言不发,她把门合上后迅速冲向了高大的像幕布一样垂挂着的金丝绒窗帘,一把拉拢了。屋子里陷入了黑暗,唐丽把老康逼到了屋角。她的嘴慢慢凑过去时,看到了老康的嘴干燥,甚至有一条开裂的纹线,露出浅红的皮肉。
  她一下子噙住了老康的唇,老康变得慌乱起来。他胸前还孕妇一样挂着那只上海产的百乐牌手风琴。手风琴黑白分明像斑马一般的身体,被老康胡乱地解下,放在了地上。
  他们滚在了一起。滚到窗下的木地板上,衣服像飞不高的纸鸢飞起来又迅速地落在木地板上。在过程中,唐丽的手胡乱地撕扯着,她把整幅的金丝绒窗帘给拉了下来。阳光又涌了进来,金丝绒盖在他们的身上,这让唐丽差点笑出声来。她感到了温暖,她认为金丝绒真是一种不错的面料。她在金丝绒下面,用双腿像八爪鱼一般紧紧地绕住老康,然后张嘴在老康的唇上狠狠地咬了一口。老康痛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这时候他听到唐丽在他耳边轻声说,康金才,康金才,康金才。唐丽的声音由轻变重,老康惊惶地一把按住了唐丽的嘴。唐丽扭了一下老康的脸,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说,胆小鬼。
  在唐丽的记忆里,那是她比较疯狂的一次。她看到老康坐在地上穿衣服,肚皮上有明显的赘肉。唐丽想,毕竟是有些老了。但是唐丽仍然爱他,爱他手指间流出的音乐。唐丽看到老康又回复了原样,衣冠楚楚。而她赖在地上不愿起来,她顺势打了个滚,身体卷进金丝绒窗帘。她就躺在地上,从下往上看老康。老康的皮鞋一尘不染,肚皮微凸,脖子上有许多脖纹。他整了一下衣领说,明天是除夕。
  这时候,唐丽又看到排枪一样的光线从整排的圆形洞孔中漏进来,轻易地射穿腊月。
  唐丽在第二天清晨坐班车回新安江过年。笨拙的公共汽车穿过暨阳县城,然后向她的老家驶去。这是一个萧瑟的年,鞭炮的声音显得零星、无力和细碎。唐丽在车子的晃荡中,随意地想起三个月前到文化馆报到的情景。她踩着一地金黄的银杏落叶,找到了暨阳县文化馆。文化馆藏在一个陈旧的院子里,院子中有一棵比较高大的美人蕉。在美人蕉的旁边,她足足站了十分钟,她一直仰头看着这幢小楼。她认为她是爱着这幢小楼的,因为宽大、粗朴、沧桑。然后她在二楼找到了馆长,馆长在馆长室里认真地喝茶,他的半张脸藏在阳光中,有刀削一般的立体感。这是一个戴着黑框眼镜的沉默的男人,很干净,桌子上的书堆得整整齐齐。后来像影子一样高而瘦的馆长把她领到了排练厅,排练厅在文化馆顶层四楼,铺着木地板,靠墙站立着一面明晃晃的大镜子。大镜子上积了一些灰,可以看出很久都没有使用了。唐丽伸出手指头在上面写下了三个字:我来了。这时候手风琴的声音闯进来,唐丽问,谁?馆长说,什么谁?唐丽眯起眼笑了,说,我是指拉琴的人是谁?馆长说,老康。馆长想了想又说,孩子,你是个笑眯眼。
  
  再过些天,唐丽就有了一批业余舞蹈队的学生。这些学生来自各个学校和工厂,回去以后都有演出任务。这些学生好动、青春、自来熟,和唐丽打成了一片,总是轮流着做东请唐丽去小饭馆撮一顿。唐丽觉得自己的秋天变得充实起来,她喜欢音乐、出汗和洗澡。出汗令她的精神比较饱满,双腿紧绷有弹性,走路也像鹿一般轻快。唐丽觉得自己很快地融入了这座县城,在她参加了总工会的一次文艺会演后,又认识了一些朋友。唐丽认为,这儿简直就是新鲜的故乡。
  唐丽最喜欢的,却是馆里四处回荡的音乐声,后来她知道那是音乐组的老康在带学生。唐丽第一次见到老康的时候是在开水房,老康打开水,唐丽就排在他身后,一个看上去并不十分起眼的中年人。唐丽听到有人叫他老康,但是在唐丽的印象里,只有开水房里热气腾腾的场景。那天老康往回走的时候,热水瓶的底漏了,发出了一声巨响,蒸腾的热气中银色的瓶胆碎片铺了一地。老康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他显然是被吓了一跳,裤腿上还留着黑黑的水渍。唐丽觉得老康真有意思。唐丽眯起眼笑,叫他康老师。
  唐丽后来抱着一只新的手风琴出现在老康面前。她当着老康好多学生的面说,康老师我想学手风琴。老康的目光停在唐丽的长腿上,说,我觉得你还是用腿合适。用腿是你的专长。贝多芬说,一个人不能有太多的专长,那样会学艺不精。
  唐丽说,贝多芬说过吗?
  老康想了想,很认真地点了点头。我认为说过。
  唐丽笑了,说,可是我喜欢喀秋莎。顿了一顿又说,我的手指适合音乐,双腿适合舞蹈,不信你试试。
  老康后来还是收下了唐丽。她喜欢听老康拉《山楂树》,她说你能不能再拉一次,老康就为她再拉一次。她的两手托着腮,手支在桌子上,入神地沉浸在那淡淡的忧伤里。许多次,唐丽和学员们把老康围在中间看他示范的时候,目光总要瞟向音乐室那金丝绒面料的窗帘。她觉得金丝绒给了她温暖,很像一位在微风中轻漾的母亲。有时候唐丽会偷偷地藏在金丝绒窗帘的后面,拼命地闻金丝绒的味道,那样的时候她甚至想哭。终于有一天,老康发现了金丝绒下面露出的小小鞋尖。他走过去,把手在鞋上放了一会儿,又走开了,像是孩子感冒时用手贴脑门测一下体温一般。那时候,唐丽躲在金丝绒后面幸福得发抖,她发现自己喜欢上了老康。于是她把金丝绒大把地含在嘴里,细细嚼着,直嚼得整团的金丝绒都变湿了,像一块受潮的地图。
  当然唐丽也喜欢手风琴,喜欢文化馆苏式建筑的格局,喜欢苏联的味道。不知道为什么,就是喜欢。她认为苏联是一个比较苍茫的国家,有一种粗朴的忧郁。她把这个想法告诉老康的时候,是在一次演出中。那时候,前台在演出,老康像一个游手好闲的保卫干部,反背着双手在后台缓慢地踱步。他和唐丽都带着一批学生去,在巨大的幕布后,唐丽认真地说了喜欢苏联的建筑和音乐。唐丽说,你知道苏联吗?那是一个马铃薯和牛肉的国度,是一个重工业的国度,有力度感。
  老康想了想说,我现在决定,改名康苏联。
  这时候唐丽知道,老康是一个非常风月的人。他的风月被老式陈旧的服装紧紧包裹住了,像一个老派而严肃的文化干部。唐丽知道,老康的骨头,是青春勃发的文化青年的骨头。唐丽真想仔细地敲打一下老康的骨头。
  
  2
  
  这是一个漫长的春节。在老家新安江小镇的屋子里,唐丽看到的是满屋的老康。唐丽的时时失态,让母亲有了隐隐的感觉。春节长假还没有完全过去,唐丽就借口工作忙回到了暨阳县。南方小城的冬天,一直是深陷于那种阴冷的寒意中的。无数次,唐丽从并不温暖的宿舍出来,踩着路面的薄冰,一次次地站在文化馆的楼下,向老康的办公室张望。窗口的金丝绒窗帘,老康不知道想了一个什么办法又挂回去了。这令唐丽有些失望。
  唐丽在宿舍里连续吃了几天的面条,终于等来了上班这一天。唐丽站在院子里,装作打扫卫生,又装作给各个办公室打水。她不停地和同事们说新年好,但是老康却一直没有出现。直到中午的时候,康金才臂弯里夹几本乐谱,走进了办公室。唐丽忙把一瓶打好的开水送了过去。
  唐丽说,康老师,新年好。
  老康公事公办地说,新年好,小唐什么时候回来的?
  唐丽说,我根本就没有回去过。
  老康说,你没回去?我记得你坐公交车回的新安江。
  唐丽看看左右,一下子用右手的食指指在了胸口,说,我是说它一直留在这儿。
  老康明白唐丽说的什么意思,压低声音说,你犯什么病哪。
  唐丽走到了老康的手边,她忽然伸出手快捷地捉住了老康说,我发神经病。我就是要发神经病。
  老康的脸一下子红了,他看了看四周说,松开!你胆大包天。
  唐丽眯起眼笑了,说,它是我的。我爱松开就松开。
  老康想说些什么,但是他想不起合适的词,只好重复说,你胆大包天。
  唐丽说,不是我胆大,是你胆小。今晚你在这儿等我。
  老康说,不行,我有事。我妻舅一家今晚到我家吃饭。
  唐丽说,你的事有我重要吗?唐丽说完放下水瓶就走了,走到门边还故意大着嗓门说,康老师要有什么事儿你吱一声。
  唐丽走出门去的时候得意地笑了。她回头的时候,看到老康若有所思地站在办公桌前。
  这天晚上老康还是摸黑进了办公室,在黑暗之中,唐丽一把搂住了他。她什么话也不说,一边咬着老康的耳、下巴、鼻子、肩和胸,一边不停地剥着老康的衣服。老康说,你疯了。
  唐丽说,疯了就疯了。疯了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照样是活人。
  老康还是被唐丽调动了起来,他们站在窗边,疯了一般地做爱。唐丽的脸面对着三楼的窗户,对着窗口喊,啊,啊啊。老康一把捂住了唐丽的嘴,老康说,小祖宗,你一定是老天派下来的小祖宗。有一天我会被你折腾死的。
  唐丽从幸福的战栗中回过神来。她盯着老康说,你怕了?你后悔了?
  老康忙把头摇成拨浪鼓的形状。
  唐丽把下巴微仰起来,不屑地用双手撑在墙上,把老康环在其中。这时候唐丽在微光中看到老康的头发开始稀疏了,唐丽的心头突然有了一种隐隐的痛。唐丽快捷地吻了一下老康的唇,柔软地说,说你爱我。
  老康盯着唐丽的眼睛,说,这有意思吗?
  唐丽喘着粗气说,说你爱我。你必须说你爱我。
  老康把头别向了另一边,他的表情有些凝重,好像陷入了一种绝望中。唐丽生气了,在老康的胸前抓了一把,说我要和你在一起。你和你们家小崔离婚吧,我受不了你回到家和小崔睡在一张床上。
  是两张。老康果断地纠正了,有些中气实足。妻子小崔是人民医院的医生,常加班,为了不影响老康,和老康分床睡。
  两张也不行。你至少得回你那个家,唐丽咬着牙说。我受不了,我要真感情,我要你在我身边。
  老康说,可是我比你大那么多,你跟我在一起,你会觉得幸福吗?万一我很老了怎么办。
  唐丽说,你很老了,我就把你当古董保护起来。
  老康不再说什么,好久以后才像想起什么似的说,唉,你一个新安江人,怎么会安排到我们馆里来的。
  
  人民医院骨科医生小崔是在春天正进行得如火如荼的时候到老康的办公室的。她至少已经有三年没有来老康的办公室了,但是那天她恰巧经过了老康的办公室,她很想进文化馆看一看。在看到院中的那棵美人蕉的时候,她还感受了一下美好的春天。然后她在和煦的春风中轻快地到达了三楼。三楼没有惯常的音乐,只有闭着的门。小崔敲了敲门,一会儿露出了老康的脸。老康有些惊讶地说,你怎么来了?
  小崔说,我顺路,来看看你。
  老康说,我代表我自己欢迎你,也代表我的这些乐器。
  小崔笑了,说,要么半天不吭声,要么全是废话。
  小崔的目光落在了那些乐器上。那些乐器在这个春天里都显得有些精神抖擞。在老康的办公室里,它们都认为自己的日子过得比较充实。小崔的目光像电影放映机一样沙沙地转动着,然后她的目光透过一排圆形的光线,投在了金丝绒窗帘上。再顺着风中轻扬的窗帘往下看,看到了一双蓝印花布做鞋面的布鞋。那布鞋做得有些精致,但是鞋里面的一双脚却不是小崔的。
  老康不动声色地望着小崔。小崔笑了一下,慢慢地退到门边,然后走了出去。一会儿,唐丽从窗帘背后走了出来,说,她没看到吧。
  老康说,她没看到她会一言不发地走开?
  唐丽说,那你怎么不拦住她。
  老康说,拦住她吵架?还是拦住她说明一些问题?你不该躲到窗帘后面去。
  唐丽说,是你让我躲进去的。你是不是吓坏了?
  老康这时候却凄惨地笑了,说,不是吓坏,是绝望。会闹的女人是不可怕的,不会闹的女人才可怕。
  唐丽一把抱住了老康,她把脸贴在老康的胸前说,不用怕,我会和你在一起的,真不行咱俩过。
  老康的手抬起来,轻轻抚摸着唐丽的马尾辫说,你真孩子气。她现在一定站在太平桥上。
  现在的小崔果然就在太平桥上。太平桥和文化馆并不远,这是一座老去的桥。小崔就在并不宽阔的太平桥上走来走去,她的眼泪终于在这个春天像是刹车失灵一样滚滚而下。桥下因为前几天下过雨,翻着浊黄的水浪,差点就和桥面持平了,可以闻见水的腥味扑鼻而来。桥上的天空却是湛蓝的,很低地压下来。云层稀薄,使阳光有了足够的穿透力。阳光轻易地把小崔的胸腔和心情击穿了,她觉得眼里的阳光是白糊糊的一片。她的眼睛,在不久以后肿成了两只核桃。
  
  唐丽怀孕了。在1983年的初夏,唐丽吐掉了很多的酸水。和老康在小饭馆一起吃饭的时候,唐丽再一次感到了恶心。人声很嘈杂,唐丽盯着认真吃菜的老康看。等老康吃了一个小肉丸以后,唐丽说,我想过了,我还是要把他生下来。我连名字也想好了,他不跟你姓,他姓唐。如果是男的,叫唐朝,女的就叫唐婉。
  老康不说话。他一个又一个地往嘴里扔小肉丸,喉结不停地运动着。唐丽说,你是个男人吗?你是男人你就给我一个说法。我要和你结婚。
  老康的脸涨红了。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环视了一下四周说,这儿有啥好说的。这儿是什么地方,这儿太嘈杂了。
  在安静的艮塔公园里,老康陪着唐丽度过了一个下午,从中午一直坐到日落西山。在这个过程中,唐丽坐在长椅上一言不发始终没有换过姿势,而老康在不停地围着椅子打转。看上去他很疲惫,特别是在夕阳斜斜地披在他身上时,他简直像一根随时可以掉在地上的粗大面条。他让唐丽先把孩子流了,然后他很快就会离婚。他的理由是,先有了孩子,那在别人眼里就是一场预谋的婚变。
  唐丽捧着肚子低低地吼起来,又不是预谋杀人,预谋生人有什么了不起?
  老康说,安静,你能不能安静。你答应我你先流了,我就找小崔商量去。这需要过程,你知道什么是过程吗?
  唐丽说,我知道,过程就是杀死我的孩子,杀死唐朝或者唐婉。
  最后,唐丽还是答应了老康,这让老康有些感动。唐丽不忍心再看着老康这副死也不行活也不能的样子,她不忍心老康再累了。老康的心情好了起来,在第二天,他就带唐丽去了中医院。
  唐丽在家足足待了一个星期。老康总是会给她带来饭菜,问寒问暖,这让唐丽感觉到了夫妻之间才会有的那种温情。唐丽后来上班了,上班的时候她仍然在院子里美人蕉的旁边站了好一会儿。她突然想,美人蕉真像是自己的孩子。这时候眼神阴郁的馆长悄无声息地走过,又停下,转头对唐丽说,你脸色很差。
  唐丽笑了,说,我就是这肤色,龙的传人,黄的。
  馆长摇了摇头,叹口气,反背着双手上楼。唐丽想,自己真是荒唐,群众的眼睛总是雪亮的。一会儿,馆长把唐丽叫到了办公室。馆长变戏法似的从抽屉里拿出了一支人参,这是一支干而瘦的人参,显得很精干地躺在唐丽面前的办公桌上。馆长说,你拿去炖着吃了吧,补一补,不然会垮的。
  唐丽的眼泪突然不争气地滚了下来,她的眼泪一边滚一边用手抹着,抓过人参无声地走出馆长办公室。走到门边的时候,又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过身来向馆长鞠了一躬。她看到馆长的嘴像被钓上岸的鱼一样,不停地张合着。这个干瘦的老头让唐丽感受到温暖,她想,要是馆长是她的爸爸,该是多么好的一件事。
  一个月过去了。唐丽的脸恢复了红润,她为暨阳化肥厂和暨阳机床厂两个厂团支部的年轻人排舞,据说是要参加计经委系统的会演。她的嗓音清脆而响亮,回荡在四楼的排练厅。在一个黄昏,年轻人们都散去了,唐丽走向了三楼,走到老康的办公室,什么话也不说盯着老康看。
  老康也不说话,他知道唐丽这一次来,就是来问他什么时候离婚的。老康把抽屉慢慢打开,一把刀子出现在唐丽面前,然后老康把眼睛闭上了。唐丽抓过了刀子,轻轻地用刀子削着自己的指甲说,你这是勇敢?还是懦弱。
  老康说,你不会明白的,我有女儿。
  唐丽的声音也加大了,可是我们本来也有唐朝,或者唐婉的。
  老康说,我做不到。我连说出来都做不到,我怎么忍心对小崔说。她一次也没有责问过我。
  唐丽说,那你怎么忍心这样对我。唐丽的眼里含着泪花,她突然感到的绝望,让她用刀子迅速地削去了自己的指甲盖。巨大的疼痛,让唐丽感到全身的血热了起来,像有蚂蚁在血管中进行跑步比赛。她把刀子狠狠地钉在了桌面上,然后用另一只手捂着满是鲜血的手指,从老康的办公室奔了出来。唐丽需要的是疼痛,唐丽想,能不能把我痛死算了。唐丽走出老康办公室的时候,看到后勤、财务和几个部门的女人们站在走廊的一侧,像排着队一样木然地看着她。唐丽昂起了头,故意缓慢地从这些女人的身边走过。
  在1983年的初夏,老康的眼里不断地晃荡着的,是钉在桌子上的刀子。那把刀子明晃晃,有些能够缭乱人的目光。老康的耳朵里,灌满的也是那刀把晃动时发出的嗡嗡声。他苦笑了一下,随手拿过一只唢呐,却对着屋顶吹起了《抬花轿》。那欢快的唢呐声,很快灌满了空荡荡的屋子。
  我们都看不到。如果我们能看到,就一定能看到那年初夏老康在吹唢呐时,除了满脸憋得通红以外,就是满脸的泪水。
  
  3
  
  1983年注定是一个不安分的年份。唐丽不再理会老康,她去找了小崔。去的那天,她特意换上了那天隐藏在窗帘背后时穿过的蓝印花布鞋面的布鞋。因为穿着布鞋,她走路的样子就显得有些悄无声息。她飘过了医院长长的走廊,一只手指搭在墙上轻轻地划过。她好像还唱了一首那个年代曾经流行过的歌曲,然后她出现在骨伤科门诊。
  小崔在为病人看病。小崔是一个频繁使用石膏的人,她正在为一个摔断了手臂的男人上石膏。她看了唐丽一眼,努了一下嘴,意思是让她先坐一会儿。她的脸上一直荡漾着平静的笑意,为一个又一个的病人诊治。然后,在黄昏来临以前,累坏了的她终于停了下来,在唐丽面前坐下。
  我能不能和你聊聊。唐丽说。
  小崔摇了摇头说,不能。
  为什么?
  因为我想下班了。小崔说完脱下了白大褂挂在墙上,她换好衣服背起包走到了办公室门口对唐丽说,你能不能出来,我想锁门。
  唐丽起身走了出去。她跟着小崔,她说你选地方吧,我们找个地方聊聊。在办公室,在你家,在饭店,在食堂,都行。
  小崔大步地向前走着。她的步幅有些快,些微的风把她干净而清爽的头发微微地吹乱了。她走得快,唐丽就跟得快,终于小崔停下了脚步说,你跟我来。
  小崔带唐丽进入的是医院太平间。小崔走了进去,说,你进来吧。小崔以为唐丽是不敢进的,但是唐丽咬了咬牙,走进了太平间。这是一段太平间里的对话,在对话以前两个人都沉默了许久。许多没有生命的身体,整齐地摆放着,让唐丽的心尖上沁过一丝丝的凉意。唐丽说,为什么要带我到这儿谈。
  小崔说,因为我差不多就是一个死人。我的心死了。
  唐丽说,你知道我想说什么?你能不能放手?
  小崔说,我太想放手了。我的女儿不允许我放手。
  唐丽说,得为自己活。为别人活是可耻的、可怜的。
  小崔说,可是为自己活是自私的。
  唐丽说,你们有爱情吗?你们没有爱情,你还守着他干吗?
  小崔说,我们有过爱情,和你现在的爱情是一模一样的。但是现在,我们的爱情就像这太平间一样死气沉沉。
  唐丽说,那你放手吧。你放手了可能你就会快乐了。
  可是我的女儿会不快乐。老康对女儿很好,女儿不能容忍老康的离去。小崔说着抬腕看了一下表,接着说,我要下班了,我要去买菜。对不起。
  小崔走出了太平间,她依然走得很快。唐丽站在太平间的中间,她觉得黑暗越来越近了,像一只黑色的麻袋把她罩在其中。她咬了一下嘴唇,又咬一下,牙印深深陷入唇中,血丝马上就涌出来。她用舌头舔舔血丝,眼泪无声地滑落下来。
  
  吃饭的时候,女儿康曼莎在不停地说话,说班上的一位同学,父亲突然失踪了。父亲还是一位校长,他竟然放弃了所有,带着一位年轻的女老师私奔了。康曼莎头上扎着马尾,身材看上去很健硕,每一寸皮肤都充满着青春。她的额头上,闪亮着几颗饱满的青春痘。小崔和老康都不说话,埋头吃着饭。等吃完了,康曼莎把碗一推,抹一下嘴说,要我是我同学,我把那狐狸精给宰了。
  这时候老康正在喝汤,他惊讶地抬起了头,认真地看着满不在乎的康曼莎。小崔也盯着康曼莎看,过了一会儿,小崔说,曼莎,人家不是狐狸精。你还不懂,人家女老师还没结婚,能做这样的事要付出多少?人家也苦的。
  老康没有想到小崔会这样说。他的嘴角还挂着汤水,女儿发出了不屑一顾的声音,她说,嘁,折腾什么呀。小崔把目光留在了老康的嘴上,她的心酸起来。十多年前,他们都很青春,现在老康却看上去有了明显的老态。
  老康出去了。白天唐丽约好要见他,唐丽以为不管好坏,她和小崔之间总会谈出个结果的,但是却没有。老康说,单位里有点儿事,我得去一下。小崔在洗碗,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老康闪出了屋去,在屋檐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老康家住的是平房,在光明路上,路边有高大的梧桐。这些房子是房管会分的,低矮逼仄,幸好路做得有些宽。但是因为在整修,所以路上坑坑洼洼,到处是水。老康刚要抬脚的时候小崔却湿着一双手出来了,轻声说,害人的事,自己去解决吧。
  老康走了,行进在光明路。路上无人,看得到一堆堆沙子,像一个个坟包一样。还有一些工地用的手推车,透着凌乱的硬度潜伏在夜色里。老康看到了不远的树上挂着半个月亮,他突然觉得这样的夜色充满着鬼魅之气。这时候他站定了,一个晃动着的亮光追了上来。康曼莎气喘吁吁地挥着电筒,她把电筒递到老康的手里,说,妈让我送电筒过来,在修路呢,好多坑。
  康曼莎用手拍了老康一下,老康就觉得康曼莎拍出的不是手掌,而是一颗能击中灵魂的温暖的子弹。老康手中握着手电,他为回去的女儿照亮道路,因此他不由自主地跟了上去,他想把女儿送回到家门口。在月光和手电的微光中,可以看到女儿光洁的额头。这时候他才想到,女儿就是他的命。这样想着,他的眼泪混合在月色中,斑驳而逶迤地滚了下来。
  
  4
  
  唐丽的日子变得模糊不清。她分不清天与地,日与夜,只感到一切房屋与河流、马路都在摇晃,所有的人都成为陌生人。她选择了一个干净的清晨,从一早就开始洗澡。她有好几天没有洗澡了。然后她换上了衣衫,比较整洁地来到了文化馆。她已经有好几天没有上班了,在院子里美人蕉边上站着的时候,她对文化馆有了些微的陌生感。音乐的声音从三楼掉下来,像一场从天而降的碎屑。唐丽微微笑了一下,她迎着这些碎屑上楼。
  门慢慢被唐丽推开。她直直地行走,走到了老康的面前。老康正在教一圈女学生弹琴,他的目光努力地推开了围着他的学生,投在唐丽的身上。他看到素洁如一棵雨后白菜的唐丽,喉结翻滚起来,不说什么,是因为他在等待唐丽说什么。唐丽却什么也不说,只面无表情地盯着老康看。女学生们都涌了出去,一会儿,音乐室只剩下老康与唐丽。
  老康用脚慢慢移动一张小凳子,把小凳子移到了唐丽的屁股下面。没想到唐丽却一脚踢开了,发出单调而刺耳的声音。唐丽说,康金才,你给我一个说法。你必须给我一个说法。
  老康看了看半张的门,走过去关上了。他又走到唐丽面前,慢慢跪下来,说你能不能给我一个安静的生活,我经不起折腾了。唐丽轻蔑地笑了,她在一张凳子上坐了下来,说,我蔑视你。
  老康说,你蔑视吧。我让你蔑视一万次行不行?
  唐丽说,你真不是个男人。你爬过来。
  老康果然就爬了过去,爬到了唐丽的面前。他像一条乖巧的小狗,抬起头摇着隐形的尾巴。他说唐丽,我们路归路桥归桥,我不能让我家小崔再痛下去,我不能让女儿知道这件事。
  唐丽咬着嘴唇,你家小崔?那我呢,我算什么?我算个混球呀。唐丽的声音从喉咙里奔出来,很刺耳。她突然抬起脚,一脚踩在了老康的背上说,老康,你真让我绝望。
  这时候门打开了。门口闪进来一张光洁而年轻的脸,她背着一只书包,手里用尼龙丝袋拎着一只铝饭盒。老康还趴在地上,双手撑地,愕然地望着突然闪身而进的康曼莎。康曼莎没有去看自己倒在地上的父亲,在她眼里父亲成了不起眼的庄稼。她的目光停留在唐丽的脸上和脚上,她知道一个女人敢把脚放在父亲的背上,那么这个女人就一定和父亲有着不一般的关系。康曼莎走到唐丽身边的时候,唐丽突然觉得有些不太自然,她想把那只脚拿下来。这时候,她听到了风的声音。风声之中,康曼莎抡起的铝饭盒砸在了她的额头上。
  唐丽觉得自己的额头热了起来。她慢慢地伸出手捂在额头上,等拿下来的时候,她看到了手掌上的一片血。她知道头发已经被血粘牢了,而康曼莎却没有退意,这是一个和母亲截然不同的女人。康曼莎寻衅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唐丽,而唐丽再次用手捂着额头,拿眼神盯着老康看。她在等待老康的反应。
  老康站起来,一个响亮的耳光甩向康曼莎。老康的手仍然停留在半空,他一下子愣住了,因为他看到女儿冲着自己笑了。一边笑,眼泪却奔涌而下。女儿什么话也没有说,转身就走。门仍然半张着,老康愣在当地,半天才把手放下来,喃喃地对唐丽说,这是我第一次打我的女儿啊。
  唐丽说,我是从小被打大的。打几下有什么了不起。
  老康木然地走到了墙边,他缓慢而沉重地一下一下用头撞击着砖墙。一边撞一边说,老康,你真该死。你为什么打你的女儿?老康,你真该死啊,你为什么吃着嘴里的看着锅里的。老康,你真该死,我要看你怎么收场。唐丽冲过去,一把拉开了老康,尖叫着说,老康你疯了?你真不是个男人。
  老康也吼起来,我本来就不是个男人。我要是男人,我就从这楼上跳下去了。
  一些灰尘,在这个清晨开始飞舞。它们在老康和唐丽的争吵声中纷纷扬扬地飘落。唐丽哭了,用双手抓住老康的双肩,拼命摇晃着哭泣。可是可是,她说,可是老康我爱你呀。然后唐丽扑进了老康的怀中,老康的手探过去,这时候他感到了心痛,他心痛唐丽的额头流出的鲜血。他掏出手帕,像一个慈爱的父亲一般,细心地替唐丽擦着额上的血。
  这时候,门口围了一圈看热闹的女同事。她们不说话,好像训练有素似的,在静观着事态的发展。老康扶着唐丽走出去,老康说,借光,我陪唐丽去卫生院包扎一下。围观的人群好像不太愿意离开,这时候从二楼跌跌撞撞上来一个拎着酒瓶浑身酒气的年轻人。年轻人留着长发,眼睛深陷在眼眶里,看上去有些瘦弱。他指着这些女同事说,滚开,你们给我滚开。你们看什么热闹,告诉你们,这是人家的私事。
  一个女人轻声说,那关你什么事呀?
  年轻人恼了,将酒瓶在墙上砸碎,他手里提着半截有着锋利锯齿的酒瓶,摇晃着身子指着女人说,你要再这样落井下石,我把你的嘴给戳穿了。年轻人刚说完,就咕咚一声摔倒在走廊上。他是被酒放倒的。
  后来唐丽知道,这个愤怒的青年叫董小培,是新调来的群文创作员,是个诗人,搞文学培训,每月编辑出版一期叫做《暨阳文艺》的对开小报。
  
  5
  
  这天晚上,唐丽的额头上包着纱布,安静地坐在老康的办公室里。老康已经回家了,唐丽说,你让我安静一会儿,我一个人待会儿。
  老康回家后。瘦高的馆长进入了音乐室。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慢慢地走到了唐丽的面前。他的两只手伸在裤袋里,仿佛很悠闲的样子。唐丽捋了捋头发,冲馆长笑了一下。馆长说,你们为什么把动静闹得这么大?你们累不累?
  馆长说完,不再说什么,他走到了门边的时候,又留下了两句话,一句是,我也年轻过;另一句是,我马上就要退休了。馆长的身影在音乐室门口晃了晃,像一闪而过的一道白光,或者说,是他根本就没有出现过。唐丽又陷入了无边的寂静中。很久以后,她站起身来,站到窗边,站在金丝绒窗帘的背后。她用双手捧住金丝绒,突然觉得,金丝绒像自己的妈妈。她把脸埋在了金丝绒里,以为自己会哭的,但是她没有。她的身子慢慢矮了下去,靠墙坐了下来,用双手抱住双膝。
  黑暗来临了。门被推开,老康回来了,好像行色匆匆的样子。他把唐丽的手拉了过来,在唐丽的手心里放上了一只沉甸甸的金戒指。唐丽说,这算什么?一种赔偿吗?
  老康局促地说,你怎么这样说。
  唐丽斜了老康一眼,那你想让我怎么说?
  老康说,这是我送给你的。留个纪念。
  唐丽把金戒指一个个在手指上试戴着,边戴边调侃说,花光了你所有的私房钱吧。老康显然是被说中了,他叹了口气,不再说话。
  唐丽又说,你是不是觉得,我们这样就两清了?
  老康仍然没有说话。他有些累了,沮丧地坐在椅子上,将两只脚最大限度地伸展,看上去他就像是一件被胡乱扔在椅子上的衣服。唐丽把金戒指吊在了电灯开关的拉线上,一下一下用手拨弄着说,放心,我会收下的,我还你一个心里的安宁。老康,你老了,你真可怜,你真自私,你真渺小,你只不过是一个蹩脚的老流氓。
  唐丽拉了一下开关拉线上的金戒指。灯熄了,唐丽分明地看到椅子上疲软的老康,被黑暗一下子吞吃。唐丽想,让老康消失吧。
  1983年某个初夏的夜晚,如果是电影里的一个黑场的话,那么唐丽就这样想,老康从这个黑场以后开始正式退场。
  
  每一个生活在小县城的人,都会深陷在小县城灰亮的光线中。我们可以看到那些不高的楼房,楼顶或许有鸽群出没。尘土飞扬,交通很乱,参差的广告牌不规则地在墙上展示。一条浦阳江把暨阳县城一分为二,一座桥又像一个搭瓣一样把两块县城搭在一起,好像血脉因此而相连。警车上蜂鸣器的声音,就在这样的一座县城上空回荡着。1983年夏天,是一个严打的夏天。
  有个学琴的女孩举报,说老康是个流氓。我们不能再考证到底是谁指使,或者到底是怎么回事。总之公安开始搜集证据,他们还找到了唐丽。唐丽在宿舍里伺弄一盆花草,那是一盆很难养活的文竹。唐丽说,我不认识他,你们别找我。
  唐丽的口气反而激起了公安的兴趣。公安有两个,都很年轻,上嘴唇挂着一抹胡子。公安说,你怎么不认识他?我们听说你和他关系密切。
  唐丽冷笑了一声说,这个老流氓,我懒得提他。
  从此,唐丽再也不提老康。但是她没有想到的是,老康竟然被逮走了。秋天来临,老康迅速被毙。那时候她去打开水,秋风已经让这个小县城不再燥热,它们齐刷刷地掠过了文化馆的上空。唐丽从开水房打了开水回办公室,董小培红着眼睛拦住了她说,老康被毙了。唐丽的脑子里就哗地涌进了好多水,她一下子想起了她在开水房碰到老康时的情景。老康的热水瓶底漏了,瓶胆掉在地上碎裂,在巨响声中,唐丽只看到一团热气。
  唐丽面无表情地噢了一声,她慢慢走到了办公室,把热水瓶放下,若有所思的样子。好久以后,她才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冲了出去,董小培还站在原地,仿佛知道唐丽会重新回来似的。唐丽说,你刚才说什么。
  董小培说,有人举报他以搞音乐培训为名耍流氓。他被毙了。
  唐丽望着院子里的美人蕉。那美人蕉仿佛在秋风中长大了,那顶上的一抹腥红,很像是一片飞扬的鲜血。唐丽的胃一下子痛了起来,泛起许多酸水。她站在美人蕉的旁边,一动不动地站了整整一个下午。
  
  6
  
  唐丽骑着自行车,在秋风里穿行。她穿过了太平桥,然后在光明路停了下来。她和自行车并排站着,像两棵不会动的树。它们在等待,等着小崔的出现。小崔带着康曼莎果然就出现了,出现的时候已经是黄昏。唐丽看到不远处一排矮屋的檐角上分明挂着血红的太阳,远处江中传来轮船汽笛的鸣叫。唐丽慢慢地弯下腰去,她向小崔鞠躬赔罪。
  康曼莎紧紧地挽着小崔的手,她们的脸上浮着平淡的微笑,不急不缓地从唐丽身边走过。她们不恨唐丽,也不理唐丽。她们很快就走过去了,只留给唐丽两个镀着夕阳的背影。唐丽的心里更加难过,这时候她突然明白,人生之中有时候许多错,是不能预知的。有许多事,是因为对而错。而她是在错的时间遇上了对的老康。
  唐丽经常出现在音乐室里。她蜷坐在地上,像一个毫无生机的老妇,捧着金丝绒哭。这样的日子,让她的神思恍惚起来。馆长在退休以前找唐丽谈了一次话,他给唐丽泡茶,却什么也没有说。唐丽也没有说话的心情,坐了半天以后她觉得很无趣,所以站起来有气无力地说,馆长要是没事我就先走了。
  这时候馆长突然说,我爸爸是解放军的功臣,在解放前就被毙了,因为他在财主家里搜出一块银元,他把银元据为己有。
  唐丽想了想说,谢谢你。
  馆长消失了。他消失得很彻底,自从退休以后,他坚决不再来文化馆,倒是经常出现在江边。他有时候会像一只闲散的鸭子一样缓慢地散步,有时候也打太极拳。见到唐丽的时候他总是很不热情地打个招呼,这样的时候他往往身穿练功服,肩背长剑,像一个从古代风尘仆仆赶来的侠客。唐丽知道馆长已经劝过她了,唐丽也知道,这个人的心里,一定藏着千山万水。
  但是唐丽仍然不能轻易地从阴影里走出来。她最喜欢去的地方仍然是音乐室。因为老康的离去,这间办公室还没有换主人。当唐丽再次捧着金丝绒流泪的时候,一个瘦弱的身影晃动着从门口的光影里走了进来。门又轻轻地掩上了,一双长腿走到了靠墙蹲坐在金丝绒边上的唐丽身边。他也蹲下身来,唐丽可以看到他干净的长发。他递给唐丽一块手帕,唐丽没有去接,而是扭过头去,眼泪却仍然无声地滑落。她的眼睛已经肿胀了,令她搞不懂的是,为什么眼睛里的泪水是流不完的。
  他只能轻轻地替唐丽擦泪水。这是一个温情的动作,缓慢,轻柔,唐丽却突然从流泪变为了哭泣。他吓了一跳,站直了身子。唐丽就一把抱住他的腿哭,边哭边狠命地咬向了他的大腿。他强忍着痛,说,你咬吧,你能不能再咬一口。于是又咬了一口,一边咬唐丽一边拍打着他的大腿说,董小培你为什么要这样?
  诗人董小培出现在唐丽的生活中。他答应了唐丽,听唐丽倾诉。唐丽想要找一个地方倾诉,肯定不是树洞或者河流,也不是枕头或者柜子。他们的倾诉与倾听,显得有些正式。在音乐室里,董小培泡了两杯茶,和唐丽面对面坐好。他泡茶的意思是,想要长时间地倾听。但是连续几天,唐丽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倒是在最后一天,董小培说,生活就是大海。
  唐丽这时候才有些百感交集。她扑进了董小培的怀里,急急地问,这是什么意思?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董小培说,就算平静,也涌动着暗流。
  
  7
  
  诗人董小培开始和唐丽进行诗意的恋爱。他经常带着唐丽去小乐园吃小笼包,有时候甚至是一日三餐,把唐丽的嘴吃得寡淡无味。也有时候,唐丽买来白菜、猪肝和面条,给董小培煮猪肝面吃,因为董小培喜欢吃猪肝面。他们的恋爱简单而贫穷。在董小培小屋的墙上,贴满了他写给唐丽的情诗。风一吹,那些情诗就争先恐后地哗哗响了起来。这是一位愿意为诗歌而献出生命的年轻人,他告诉唐丽,如果没有你和诗歌,世界将不是世界,大海也只是小溪。他说,清贫才能让一名诗人,永远保持着不变的诗性。
  有一次在床上做爱,董小培突然停了下来,在唐丽的耳边轻声说,我想到了一首诗。唐丽在董小培屁股上拍了一下,示意他继续。他果然就继续了,但是没有几下,他又停了下来说,不,我必须告诉你。这首诗只有三句,题目是《我相信》。我相信,你就是我/假如我没有了生命/请你继续为我活下去……
  在奔涌而下的热泪中,唐丽想,就是他了,就是他了,就是他了。唐丽想,平静地生活吧,然后老去,死掉,和董小培一起葬到小城北边的县龙山那向阳的地方去。
  一年以后董小培和唐丽商量结婚。婚房是文化馆给的一间四十平米的大屋子,卫生间和厨房是外间公用的。高大的窗子,吊扇高高挂起,在微风中轻轻地自动旋转。这幢房子坐落在城北地带,紧临着一条铁路,背靠着高大青郁的县龙山。唐丽喜欢趴在后窗,看楼下梧桐宽大的树叶。透过树叶的间隙,还可以看到晒太阳流口水的老头儿,和眼神狡猾的老太太,以及跳房子玩的小孩。不远的城北小学,有时候会在下课铃响过以后传来嘈杂的声音。唐丽还喜欢看一趟又一趟的火车,以一成不变的姿势奔跑在浙赣线上。
  新房里的窗帘和沙发面罩,唐丽都选了金丝绒面料。她把自己窝在沙发上吃东西,光着脚,小巧而可人的样子。董小培的心里却咯噔了一下,他眯起眼睛,像是对太阳光有感应一般,眯眼看了一会儿金丝绒的窗帘和沙发面罩。唐丽问,窗帘好看吗?董小培什么也没有说,他只是很普通地笑了一下。
  唐丽正式嫁给董小培的时候,是在这一年的深秋。结婚的队伍经过光明路,然后再走过太平桥,穿过解放路,抵达县龙山脚下的城北地带。光明路两边,站着一排排的梧桐,有些宽大的黄色的叶片,会在爆竹声的震落中像蝴蝶一般飞落。唐丽在两位伴娘的搀扶下走过光明路,这时候她看到了小崔和她的女儿康曼莎。唐丽不知道康曼莎已经改名了,改为崔曼莎。小崔和崔曼莎表情木然,她们仿佛不会眨眼,目光是笔直的,投在唐丽和唐丽的喜庆队伍中。前来接人的新郎董小培穿着藏青色西装,他的身子缩在西装里,显得更加瘦小了。或许是因为队伍的缓慢,让他有些不耐烦。他焦躁地点起了一根烟,又亲自放了一排鞭炮。他在那些巨大的响声里感到了兴奋。唐丽却仍然难过,走出去好远的时候还回过头去看小崔和崔曼莎。她们仍然呆呆地站着,像两个服装店里摆放的假人一般,在这个普通的深秋里仿佛要把什么东西给望穿。唐丽的胃又开始痛起来,泛起阵阵酸水。那梧桐树的树枝上,却还挂着一些爆竹的红色碎屑和经久缠绕的声音。
  结婚后,唐丽想要一个孩子,所以在墙上贴满了婴儿的照片。但是她却一直都怀不上。唐丽一直珍藏着董小培曾经给她擦过眼泪的手帕,她希望董小培有一天能成为像李白一样有名的诗人。董小培也会兴致勃勃地去参加一些诗会,并且即兴地朗诵。他倒没有把生孩子当成一回事。但是在第二年的时候,他突然感到了不对劲,他想要一个孩子了。他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
  董小培和唐丽一起去医院检查。医生看看董小培又看看唐丽,明确地告诉他们,因为唐丽曾经流产,手术做得不是很好,子宫壁很薄,所以胚胎着床很困难。唐丽急切地问,能治吗?医生说,能治,但是很难。医生说这些的时候,董小培什么也没有说,他把脸仰了起来,为的是不让眼窝里的泪水掉下来。他知道,他可以不爱其他的,但是他不能不爱诗歌和孩子。
  董小培回家后,就经常呆呆地望着墙上的婴儿照片发呆。唐丽知道董小培难过,走过去抱住董小培的头,像安抚小孩一样,轻轻地抚摸着董小培的头发。但是令唐丽感到绝望的是,有一天董小培把墙上的婴儿照片全撕了,地上全是彩色的纸片。而金丝绒的窗帘,已经卸下胡乱地扔在地上。金丝绒沙发面罩,也被卸了下来。董小培四脚叉开,躺在地上,木然地望着天花板。唐丽顺着董小培的目光往上看,看到的是结婚的时候粘在天花板上的彩色丝带,因为懒惰而一直没有解下来。除此之外,就是在微风中自动旋转着的大叶片吊扇。这时候,唐丽觉得,生活像地上扔着的一堆金丝绒一般,仍然凌乱不堪。
  
  
  
  8
  
  董小培其实是喜欢站在露台上看县城的景色的。他总是站在临江的海浪歌舞厅顶楼露台,看不远的一条并不宽阔的浦阳江。有些时候,江面上会叶片一样漂过一艘小巧的机械船,船上装载着黄沙、煤炭或者化肥。风把董小培的长发扬起,八年过去了,他仍然瘦弱无比。他的眸子里深藏着诗人才会有的忧郁。在空旷而多风的露台上,董小培往往一站就是半天。他是海浪文化传播有限公司的老总,离开了文化馆的同时,也离开了诗歌。一切都离他远去了,所以他认为他是孤独的,只有酒陪伴着他。在他黑暗的海浪歌舞厅的小办公室里,藏着很多酒。他把自己大部分的时间都泡在了酒里。
  董小培有了很多的钱,但是他不快乐。他和唐丽不会争吵,有时候会一起吃饭,聊很少的话题,比如说最近化肥厂的厂花,爬上最高的烟囱跳了下来。你知道那是为什么吗?董小培喝了一口酒这样问唐丽。唐丽摇摇头。
  那是一朵盛开的花。董小培竟然推开了酒杯,用手夸张地形容着那厂花落地的形状。唐丽的眼前就浮起了一朵鲜红的花,在大地上凄艳地盛开。她呆呆地望着董小培,这八年,董小培对她不好也不坏。他好像比以前风光了,但是,他们从来没有深深地交谈过。好多时候,董小培只会发呆,唐丽知道一个诗人大概正在疼痛。董小培经常喝醉,喝醉了由人送回来,不过董小培从不打扰她,不会和她同床,用满身酒气去惊扰她。董小培只会睡在小房间的床上,手脚张开,俯卧,然后咬着枕头低低地哭泣。
  有一天唐丽推开家门的时候,闻到了一股焦味。然后她冲进了房间,看到蹲在地上的董小培,正在焚烧着那本手写的诗集。诗集呈焦黄状,有一半已经被烧得卷起了边。那些松脆而焦黄的烧过的纸片,像老年人的脸庞一样毫无生机。唐丽推开了董小培,她用她的平跟皮鞋把跳跃的火苗踩灭。唐丽说,你要是把这诗稿也烧了,你就再也不是董小培了。
  我从来就没有做过董小培。董小培盯着唐丽看,我什么也没有?我穷得只有钱你知不知道?
  唐丽把那本诗集捧在手里。诗集仍然有着火的温度,她把诗集贴在了胸前,并且知道了她曾经的一个梦想不可能再实现,那就是让董小培至少成为暨阳县城的李白。她看到蹲着的董小培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双脚飞快地蹬着,很快就到了屋角。他像一个怕事的孩子,紧紧地抱着自己,蜷缩在屋子的角落里。唐丽走到了董小培的面前,也坐了下去。唐丽盯着董小培看,好久以后她才轻声地说,小培,我们是个错误。
  
  唐丽有一天在自己家的床上看到了崔曼莎。唐丽打开门,走进了卧室,她看到窗口投进的光影,线条很好地投在崔曼莎的裸身上。崔曼莎光着身子坐在床沿,一边抽烟一边不停地晃荡着双脚。她看到了唐丽,所以她抛过来一个挑衅的眼神。床上的一张薄毯,盖在半裸的董小培身上。董小培发出了巨大的呼噜声,看样子他已经烂醉如泥。
  唐丽起先不认识崔曼莎。她为自己的冷静感到吃惊,她说,你是谁?
  崔曼莎说,我们是故人了。
  唐丽才发现这人脸熟。八年过去了,昔日的高中生已经成长为女人。唐丽在崔曼莎的脸上,看到了老康的影子。崔曼莎仍然抽烟,最后她把烟蒂扔在地上,然后探出去一只光脚,大脚趾踩在了烟蒂上。唐丽看到崔曼莎像是感觉不到疼痛,皮肉烧焦的气息很快地传了过来。崔曼莎笑了,她慢慢地收起线条柔美的长腿,开始慢条斯理地穿衣服。
  崔曼莎经过唐丽身边的时候,唐丽仍然发着呆。崔曼莎说,借光,我要回去,我妈等我吃饭呢。
  崔曼莎走了出去,门合上了,发出很响的声音。在这样的声音里,唐丽才醒过神来,她突然觉得这像一场梦,又觉得这一切好像是命中注定。
  董小培从此不再在家里住,他一直在避开唐丽。而唐丽并没有找董小培闹,她始终认为董小培和崔曼莎之间,怎么可能会有感情。她知道自己的婚姻,像一段枯去的木头,想要抽出嫩芽来简直是一个奇迹。但是她仍然买来白菜、猪肝和面条,给董小培做猪肝面吃。她知道董小培喜欢吃猪肝面,而董小培却一直不愿意回来吃。
  唐丽上路了,用塑料饭盒装了猪肝面。她去海浪歌舞厅找董小培。那时候是中午,舞厅里没有舞客。董小培正躺在歌舞厅的沙发上睡觉,空气中弥漫着烟臭和脂粉混杂的气息。一个舞女坐在一边抽烟,不停地把烟灰弹在地上。门口突然亮了,那是因为门被推开,在光影之中,站着手捧塑料饭盒的唐丽。唐丽的眼睛不适应黑漆漆的世界,等到她能看清一切的时候,董小培正搂着舞女接吻,而且夸张的接吻声滋滋有声。舞女不知道董小培为什么突然搂住了她,她挣扎了一下,很快就很投入地和她的老板吻起来。唐丽慢慢地蹲下了身,她把那饭盒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地上,然后转身离开。
  唐丽一离开,董小培马上推开了舞女。舞女说,你怎么啦,董总,你怎么啦?
  董总说,滚你妈个×。
  舞女说,董总,你说脏话。
  董总说,妈×的,老子比脏话还脏。
  舞女生气了,扭着屁股气咻咻地往黑暗更深处走去。
  董小培坐在沙发上,他开始是玩着打火机,那是一只温州产的虎牌打火机。他一直很喜欢,认为打火机和打虎机谐音,对一个抽烟爱好者来说这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董小培后来开始掏出纸币烧着玩,他烧得很兴奋,但是纸币冒出的烟却让他流下了眼泪。
  这是一个空旷而寂寞的午后。董小培走到那塑料饭盒前,坐了下来,坐在地板上。唐丽忘了给他拿筷子,所以董小培坐下来以后,用手抓着面条吃。他吃得津津有味,眼泪却再也没有忍住,掉进了饭盒里。他吃着猪肝面的时候,想起了他和唐丽之间的热恋。那时候他血气方刚,他不能容忍之前他看到一群女人看唐丽的好看。唐丽那么美,那是一种新安江之美,那是一种山与水合成的美。他后来爱上了唐丽,像勇士一样承担所有的责任。但是……但是后来他发现他一直被一种奇怪的东西折磨着。
  崔曼莎出现在舞厅。她晃动着穿着牛仔裤的长腿走到董小培跟前,认真地看着董小培吃面条。董小培吃完了面条,把塑料饭盒抛向了天花板。董小培说,你一定觉得我是神经病吧。
  崔曼莎摇了摇头。
  那你一定觉得我很脏。
  崔曼莎还是摇了摇头。崔曼莎说,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儿?
  我要去加拿大读书。那天我是故意的,我算好了时间,故意让唐丽看到。
  董小培说,我知道。
  崔曼莎伸出手去,轻轻地抚摸着董小培的下巴。他的下巴上密密匝匝地生长着生机勃勃的胡子。董小培轻声说,我知道你是故意的,我也是。他的声音很温柔。
  崔曼莎说,小培,我好像真的有些喜欢你了。你真不该下海。诗人下海,是一个笑话。
  董小培说,人生本来就是一个最大的笑话。
  这个漫长而充满混浊空气的下午,两个人在细声细气地说话。然后,崔曼莎的身子在门口的光影之中一晃,就不见了。董小培仿佛能听到一架飞机凌空时发出的巨大的声音。在这个下午,唐丽仔细而认真地收拾着行装。董小培是半个月以后才回到家的,回到家的时候,看到唐丽和她的衣服不见了。一起不见的,还有唐丽一直放在柜子底部的金丝绒窗帘和沙发面罩。这个时候,唐丽已经在长弄堂的出租房里生活了十五天了。
  
  9
  
  唐丽认为秋天是一个疼痛的季节。无数个夜晚,她感到了左腿部传来的疼痛。直到有一天,她在替少年宫的少先队员们排舞的时候,被膝盖传来的疼痛击倒在地上。唐丽后来选择一个清晨,去了人民医院,在骨伤科的门诊办公室,医生望着检查单希望她的家人能陪她一起来。
  我没有家人。唐丽微笑着说,她知道自己碰到了重大的问题。我就是我的家人。唐丽补了一句。
  医生盯着她看,许久都没有说话。这时候门口晃进来一个中年女人,女人拿起了检查单子,她是人民医院的业务副院长小崔。这是一场八年以后的见面,小崔显然认出了唐丽,就是这个年轻美丽而又气盛的女人,和她在太平间里有过爱情争夺的战争。
  小崔晃了一下单子,盯着唐丽的脸说,你能受得了吗?
  唐丽点了点头说,你知道的,我早就死过一次。再死一次,无所谓。
  小崔说,骨癌。最好的方法,只能截肢。
  在这个一眨眼就能过去的清晨,小崔在巡查的骨伤科办公室里向唐丽表示,她是骨伤科最好的医生,她愿意为唐丽动手术。小崔好像忘记了曾经和唐丽之间的恩怨,她说得很诚恳,像负责的医生,也像是在为医院招揽病人。
  必须截吗?唐丽问。
  小崔点点头,必须截。
  中午的时候,唐丽走出了人民医院的大门。她知道自己的生命受到了威胁。这时候,她觉得好像应该和谁告别一下,她没有孩子,只有父母。于是她去了新安江,见到了父母。父母对她不热情,也不冷淡,在很多的时候,他们坐在凳子上一言不发。他们知道唐丽的婚姻,但是不知道唐丽的现状。他们知道的是,唐丽曾经和老康好过,然后嫁给了董小培。现在董小培发达了,但是唐丽的脸上却没有任何幸福的感觉。
  唐丽认为这是一场失败的亲情,这样的生疏令她的心情难过。回到暨阳县城后,在文化馆四楼的排练厅里,唐丽认真地为自己跳了一支舞。唐丽想,这可能是最后一支舞了。她放起了音乐,许多同事都涌到了门口,她们知道唐丽患了骨癌,这里面有许多曾经看过唐丽好看的女人,曾经被董小培吼过的女人。她们的眼光中充满了没有含金量的同情,她们说,啧啧啧。而唐丽根本就无视这些人的存在,她跳得很专注,最后一个动作是跪倒在地,她跪了下去。她突然明白,人生就是一场长长的跪。
  唐丽后来收拾行装去了富阳。富阳骨伤医院在全省都有名气,她在那儿入住,接受检查。她不想让小崔主刀,让小崔把她生命的一部分生生地切开来。她认为自己爱上老康是命,自己在小崔的手中查出骨癌也是命。但是现在,她要逃离命,她要让别的医生来为她动手术。
  唐丽的手术动得很顺利。她从麻醉中醒来的时候,觉得左腿膝盖以下是空荡荡的。她本来认为自己应该哭一场,一个舞蹈老师丢掉了腿,就等于一头老虎丢掉了牙齿和爪子,或者说孔雀掉光了羽毛。但是她没有哭,她看到了一堆阳光挤在她的床上,她就举起拳头砸下去,砸在那没有腿的地方。她一下一下地砸着,她不知道的是,在病房的窗外,站着安静的小崔。小崔把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望着唐丽的模样。唐丽的手术是她主刀的,她是省内有名的骨伤科专家,经常性地要被抽调到外地动手术,特别是富阳这个以骨伤闻名的城市。本来,她可以不来,她也不知道唐丽已经逃到了富阳。是董小培找到了她,董小培双手插在牛仔裤袋里,像很怕冷的样子,顶着一头长发走进了她的办公室。董小培说,你是崔院长吧。
  小崔说,你找我什么事?
  董小培说,你一定知道唐丽,她得了骨癌。我想请你为她动手术。
  董小培在小崔的办公室里待的时间并不长,他走的时候退到了门边,一言不发地深深弯下腰去。抬起头来的时候,微笑着说,谢谢。
  然后,小崔就出发了。小崔认为自己偷偷顶替别的大夫为唐丽做手术,在九十年代的某一天,也应该被算成是一场阴谋。而唐丽,一直是不知道的,唐丽认为有些命中注定的事,也是可以逃过的。
  
  10
  
  唐丽拄着拐杖去了小崔家。小崔有新房子,但是她没有搬,她一直一个人生活着。她就生活在光明路。唐丽敲了敲小崔家的门,门开了,小崔对唐丽少了一条腿一点也没有感到奇怪,而是说,合适的时候,你应该去装一只假肢。进口的,质量好些。
  唐丽笑了,说,你觉得我会去装吗?
  小崔说,别人能装的东西,你当然也能装。
  唐丽说,可是我不是别人。我不能把假的腿装在我的身上。我拒绝一切虚假。
  唐丽在小崔家里看到了一张扑倒在柜子上的遗像。那是一个手掌大小的镶着黑纱的镜框。唐丽把镜框扶了起来,她以为是老康的遗像,但是没想到却是唐丽的黑白照片。唐丽显然有些惊讶,捧着遗像说不出话来。小崔为唐丽泡了一杯茶,说,坐下来。
  于是唐丽就坐下了。小崔说,是曼莎这样做的,希望你能理解。小崔这样说着的时候,唐丽的耳畔就响起了子弹出膛的呼啸声。1983年警车的声音再一次响起,唐丽不由得狠狠地闭了一下眼睛。她手里的镜框跌落在地上,玻璃碎了一地。为了捡拾镜框,她的手指被碎玻璃划破了。一些玻璃的细小碎片,甚至像长在她手指上一样,深入她皮肉的深处。但是她没有觉得疼痛,她用另一只手把那些玻璃屑往皮肉的更深处按。小崔说,别这样,唐丽。她抢过了唐丽的手,找出医用镊子细心地为她夹手指上的碎屑,并且细心地包扎,看上去多么像一个温暖的亲人。唐丽这时候鼻子酸了起来,她认为在新安江的父母,远没有小崔来得亲。她很想叫小崔姐姐。小崔说,傻,你真傻。有什么事情,可以让你跟自己过不去。
  唐丽知道了崔曼莎对自己的恨,但是,她却不由自主地喜欢起了小崔。她经常去小崔家,有时候她给小崔做拿手的猪肝面吃,有时候小崔从医院食堂带来蛋糕和她分着吃。这是两个孤独的受过不同伤的女人,她们的日子反而变得快乐而充满温情。有好些时候,这间小小的屋子里,传出了笑声。笑声是什么,笑声的意思,就是生机。有些时候,唐丽在小崔的屋子里拉手风琴,那些破碎的音符从屋子里钻出来,被光明路上的风一吹,四处飘散。有时候,唐丽还边拉边唱,唐丽唱的仍然是《喀秋莎》。在略显荒凉却又有些广袤的县城,《喀秋莎》的音乐多少显得有些陈旧和沧桑。无数自行车的铃声,混合在这样的音乐里。阳光四处飞溅,像电焊工人操作时焊枪喷出的火花。这样的日子,唐丽一直眯着眼,她睁不开眼,她活在一种简单的快乐里。直到有一天,唐丽在小崔家发现自己的遗像不见了。
  去哪儿了?照片呢?唐丽这样问着。小崔笑了,递过一本影集。影集里是小崔一个人的照片,但是在最后一页,一共有两张照片,是唐丽和小崔并排着的照片。就在这一天,唐丽正式住进了小崔家。
  在秋天来临以前,唐丽在太平桥上碰到了董小培。那时候董小培走路的姿势依然潇洒,他走路的姿势让唐丽想起了一部电视剧。他们在桥上偶遇,董小培说我请你吃小笼包吧,我很久没有去小乐园吃小笼包了。唐丽却说,你等等,我好像想起了一部电视剧。
  唐丽一直没有想起电视剧,她盯着董小培笑容纯正的脸看了很久。董小培说,我能不能背你去小乐园,唐丽想都没想就答应了。她截肢了,相反的却胖了不少。董小培背着唐丽,走过了太平桥。董小培说,我好像没有背过你,现在背你一下,算是补偿吧。唐丽说,补偿什么呢,多年夫妻成兄弟。
  这句话让董小培有了太多的感慨。董小培说,我们还没离婚吧,要不要去把这事儿办了。唐丽说,你觉得想办,就去办。你觉得不想办,不办也行。除非你马上要结婚了。董小培的步子突然慢了下来,像是在思考着什么。后来他轻声说,我不会再结婚了。
  在小乐园,他们一人吃了一屉小笼包子。小乐园的小笼包一向是有名的,所以,听着身边嘈杂的人声,让他们想起了年轻时候的爱情。唐丽突然说,我想起来了。董小培说,你想起什么了?唐丽说,我想起那部电视剧了,叫《过把瘾》。你长得很像里面的方言,连走路也像,连发型也像。
  董小培说,你别咒我。那里面的方言,可是得了重症肌无力,最后死了。
  唐丽说,我死过两次,我不怕死。如果有一天你要死,让我替你去死。所以,你再请我吃一屉小笼包吧。
  小笼包又端来了一屉。两个人在初秋来临前的这场偶遇,让唐丽把什么都看穿了也看破了。她的另一个收获是,在回去的路上,她捡到了一只流浪猫。这是一只瘦弱而温顺的猫,它不叫,只是盯着唐丽看。唐丽心疼得不行,笨拙地弯下腰把小猫抱在了怀里。她捧着小猫回家,给小猫取名叫金丝绒。
  
  董小培死在半个月以后,死得很突然。董小培是在去钓鱼的时候,淹死在一条小水沟里的。所有的人都不愿相信,那条只有一米宽,只有一尺深的水沟,可以把尽管瘦但至少也有一米七几的董小培给淹死。但是董小培确确实实被淹死了,警察调查的结论也是意外死亡。警察在董小培的衣服里找到了一个皮夹,警察在办公室里把皮夹放在唐丽面前,唐丽打开皮夹,看到了她年轻时候的照片。这张照片,董小培差不多藏了十年。唐丽没有哭,她不会哭了,她会难过但是她不哭。她对着皮夹轻声说,谢谢你。
  董小培是三天以后火化的。因为唐丽其实并没有和董小培离婚,所以,她仍然是董小培的妻子。小崔帮她料理后事,小崔的同事也来了,文化馆也来了一拨人。新馆长是个肥头大耳的家伙,据说是一个研究桑蚕的博士生。他挥了一下肥厚的手掌说,唐丽,你仍然是我们馆里的人,有事你就说话。
  唐丽无数次地去墓地。她总是一个人偷偷去,拄着拐杖,在董小培的墓前一坐就是半天。董小培被做成了瓷像,所以他总是一成不变地对着唐丽盛开瓷质的笑容。一个下雨天,唐丽撑着雨伞又站在了董小培的墓前。唐丽把她藏起来的被董小培烧过的半本诗集,在墓地前烧了。因为腿脚不便,又因为下着雨,她划了几次火柴都没有把诗集烧起来。她选择的不是打火机,而是火柴,那是因为她认为烧诗集,是应该用火柴的。因为诗歌和火柴一样原始。她终于点着了诗集,并且用雨伞挡住了那些微的火光。那堆灰很快就被雨淋湿了,湿成一团。然后唐丽站起来,她很有朗诵的欲望。她说,小培,我来为你朗诵一首诗,那是我们在做爱时,你念给我听的。我必须告诉你,这首诗只有三句,题目是《我相信》。我相信,你就是我/假如我没有了生命/请你继续为我活下去……
  唐丽转过头去的时候,看到不远处不知何时出现的小崔。小崔撑着雨伞,她的眼泪已经把脸给打湿了。小崔说,唐丽,你知不知道,为你在富阳动手术的是我。是小培来邀请我的,小培甚至和富阳骨伤医院搞好了关系。唐丽点了点头,说,我有这感觉,但是我不想问你。小崔大声地说,唐丽,董小培在下面说,要让你装上假肢。唐丽一下子流出了眼泪,拼命地点着头。
  
  11
  
  一切都平静下来了。唐丽装上了假肢,开始练习用假肢走路。文化馆满员,唐丽也不想去上班,所以她的任务就是待在家里为小崔做饭,当然有时候也拉拉手风琴。有一天,她正拉琴的时候,门口出现了一个陌生的女人。女人怀里抱着一个黑人孩子,黑人孩子把手伸在嘴里,不停地吐着泡泡。女人看了唐丽一会儿,什么话也不说,走了进来,把拉杆箱放下了。
  女人说,我妈呢?
  这时候唐丽才认出,这就是出国了的崔曼莎。现在,崔曼莎回来了。她好像对唐丽的存在一点也不介意,好像她本来就应该是生活在她们家里一样。
  这天晚上,三个人吃的是唐丽做的猪肝面。可以看出崔曼莎的生活过得有些潦草,她的头发蓬乱着,不停地说她在加拿大的一些不顺心的事。她说孩子的父亲是一个跳伞爱好者,有一次从一百层的高楼上往下跳,却没有把伞打开。崔曼莎没
  有提到死亡,但在唐丽的眼前,仍然浮起了一个黑色的男人被鲜血包围的情景,在那样的情景里,黑色的男人会摔成一张薄饼。
  唐丽把那黑色的孩子抱在了怀里,把脸贴在孩子的脸上。孩子散发着好闻的奶味,她的皮肤像金丝绒一般润滑。崔曼莎说,妈,我没告诉你生了孩子,你不恨我吧?小崔笑了,说,那是你的事。崔曼莎说,孩子的父亲,他是有老婆的。小崔说,那也是你的事。崔曼莎觉得很无趣,想不出合适的话题,最后她对抱着孩子的唐丽说,我记得你好像跳舞跳得很好。
  崔曼莎像是忘了对唐丽的仇恨似的。她不提父亲老康,也不提其他的任何。她对唐丽有些大大咧咧,总是让唐丽为她的孩子干这干那,比如换尿不湿和冲奶粉。唐丽非常乐意,她起先认为她是喜欢闻小孩身上的奶香。有一次,在给小孩洗澡的时候,小孩的小把戏喷出了一股热尿,喷在唐丽的手背上。唐丽在瞬间被这样的温热击中,幸福得差点颤抖起来。唐丽终于明白,她不是喜欢小孩的奶香,她喜欢的就是她不能再生育的孩子。
  崔曼莎去了新青年旅行社当了一名导游。她出色的英语让旅行社年轻的老板感到欣喜,所以,崔曼莎的生活也因此变得忙碌起来。唐丽经常想到崔曼莎在高中时代的样子,长着青春痘,扎着马尾巴,额头光洁得闪着亮光,走路虎虎生风。唐丽想,这就是岁月,现在的崔曼莎是一个女人。
  唐丽钟爱着黑小孩。她给孩子取名叫珍珠,她本来想取黑珍珠的,但是怕崔曼莎会不高兴。当唐丽试探着问崔曼莎的时候,崔曼莎一边扒饭一边大大咧咧地挥了一下筷子说,随便,珍珠就珍珠,珍珠值钱。于是,黑小孩就成了珍珠。她也喜欢上了唐丽,比喜欢崔曼莎还喜欢。有一天崔曼莎看到珍珠咬着手指对唐丽眉开眼笑,就看看珍珠又看看唐丽,说,唐丽,要不我把珍珠送给你?
  在一个秋阳很好的温暖午后。唐丽出现在打金店。她递过去一只金戒指,递到了那个从镇江来的年轻打金匠手里。唐丽的眼前,浮起了蓝色的火焰。她笑了,在她淡得像烟的笑容中,那只金戒指变成了写着珍珠俩字的薄薄的金锁片。然后,这金锁片戴在珍珠的胸前。这时候,唐丽想起了老康,想起了十多年前曾经属于她的爱情。
  
  在唐丽的记忆中,那是一幢四层小楼,墙上爬满了英姿勃发的爬山虎。在这密密匝匝被绿意包围着的铅灰色小楼里,有长长的走廊。高大宽敞的屋子,铺着杉木地板。排枪一般的光线从洞孔里直射下来,斑驳迷离地落在油漆剥落的地板上。唐丽无数次地抱着自己的长腿,坐在排练厅的地板上蜷着身子想一个问题,那就是在巨大的苏式建筑面前,自己真小,像一张随时能被风吹起的棒冰纸。
  秋日的午后,唐丽抱着珍珠站在文化馆小楼的面前。文化馆已经人去楼空,新搬到了低湖路上的文化艺术中心。旧楼因为旧城改造的原因,就要爆破了。唐丽抱着珍珠,站在警戒线以外的一堆人群中。她突然看到了老馆长,老馆长显得有些精神,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他看上去比当年当馆长时气色要好多了。老馆长对她点了点头,没有笑容,让唐丽认为老馆长好像不认识自己似的。这时候她听到了几声沉闷的响声,然后许多的灰尘争先恐后地扬了起来,很像是纪录片里原子弹的爆炸。这个时候她突然想起了文化馆四楼排练厅里的墙镜,那墙镜里照见过她的青春,她也在墙镜上写下,我爱你。她还想起了院中的那棵美人蕉,这棵年龄明显有些大了的美人蕉,被那么多的灰尘和断砖残梁包围,是多么痛苦的一件事。唐丽记得美人蕉的一抹腥红,也记得当初老康打开水的时候,瓶胆摔落地上碎裂时扬起的热气腾腾。现在,这一切都埋葬在灰尘以下了。
  唐丽听到了广播喇叭里传来的关于旧城改造的最新消息。接着是一段《喀秋莎》的音乐。那音乐像一条在空中飞舞的河水,四处流溅着。唐丽认为,那是一种明晃晃的音乐。在音乐声里,珍珠把黑色的小手从嘴巴里拔出来,用鼻孔吹了几个鼻涕泡泡以后,竟然对着唐丽叫出了第一声妈妈。唐丽笑了,笑中流下眼泪,她把脸紧紧贴在珍珠那金丝绒一般润滑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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