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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的一九三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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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2-28 16:47:53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狗的一九三二


□ 罗伟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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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陈德明叹了口气,对儿子说,又一家人干净了。他指的是邻居。他邻居家已经八天不冒炊烟,也没见一个人出来走动。连年的战乱和灾荒,让四川东北部这座名叫老君的大山如一条抖散骨架的蛇,生活在山上的人,比镰刀下的灯芯草还不管用。陈德明的儿子叫陈召,三十四五岁年纪,脸瘦成一抓筋,额头像帐篷顶一样凸出,眼珠却深深地眍进窝儿里去,因此看不出他的年龄。他费力地把父亲浮肿的腿搬到床上去,细声而烦躁地说,自己都管不了呢!老头子悲伤起来。老头子悲伤的方式不是哭,而是把头靠在床头的板墙上,迟缓地扳着指拇。每一根指拇都代表他的一个亲人。去年至今春,他家饿死了四口人,老伴、儿媳和两个已经十多岁的孙子。陈召见不得父亲扳指拇,干脆背转身,拄着一根竹杖,摇摇晃晃地离开卧室进伙房去了。伙房里灰冷火熄。他们家也有整整两天没冒炊烟了。冒不出炊烟的农舍无一例外都浮荡着一股死尸味儿。陈召涌起一阵恶心,一阵厌恶。他像刚刚学会走路的婴儿,上身靠住门框,两条腿交替着翻过高高的门槛,来到街檐底下。
  傍门的草窝里,蜷缩着一条母狗。母狗浑身透黄,取名就叫老黄。此刻,老黄把自己蜷成一个圆圈,如果眼睛不尖,发现不了在那圆圈里还蠕动着一个活物。那是老黄生的小狗。二十多天前,老黄生了三只小狗。它屁股上还挂着血丝,陈召就扬起斑竹棍揍它。娘的,你太不要脸啦,在这兵荒马乱灾年接岁的时日,女人都绝了经,男人都失去了性能力,这老君山上上下下两三百户人家,近两年死的人数也数不过来,生的人却只有几个,且那几个不知稼穑艰难的家伙都生在甲长和保长家里,而你,一条穷人家的狗,一胎竟产了三只!陈召每挥一棍,老黄身上就犁出一道幽暗的沟垄,毛被棍棒带起来,在灰白的空气中颤巍巍地飞扬。但老黄没有反抗,它刚生了产,流了血,耗得筋疲力尽的,再说它也跟主人一样受到灾年的威胁,在它怀孕期间,主人从没喂过它食物,它都是自个儿拖着大肚子,
  垂头夹尾地在山野间寻觅,以人畜粪便和枯黄的草叶维持自己和胎儿的
  生命;何况打它的是主人,就算它有精神也不能反抗。面对抡到头顶的棍子,它只是浅浅地龇一龇牙,睁大亮汪汪的眼睛望着陈召,流着白沫的嘴里发出乞求的呜呜声。它乞求而不躲避,甚至主动把身子迎到棍棒上来。它怕伤着了它的儿女。那三只小崽,两只是公狗,一只是母狗,母狗最后生出来,不知是不是营养不良,左耳天生缺了一块。陈召想自己没能力保护儿子,自己连面前这条狗也比不上;陈召想我的儿子也不能活,你作为狗崽子,有什么权利活!于是他怒火中烧,手越下越狠,专照小狗身上打。小狗都还是没睁眼的肉团子,不知是谁挨了一棒,发出吱吱的叫声。
  这时候,老黄没有任何预备动作,奋起一跃,撞向陈召的胸膛。陈召向后一个趔趄,四仰八叉地倒在了地上。老黄没再攻击他,又回窝里去了。陈召爬起来,再次拾起了斑竹棍。但陈德明阻拦了他,陈德明说,爆烟儿(孽种)!狗走旺家门,老黄这时候下崽,证明我们家不会绝种,这是吉兆,你打它干啥?爆烟儿!陈召这才悻悻地收了棍棒。
  然而只过了一天,三只小崽就死掉了两只。说来奇怪,死的也是老黄的两个儿子。那天清早,陈德明去狗窝边察看,见老黄的前爪抱着一只,嘴里还叼着一只,老黄淡黑色的眼皮垂向地面,似在哀伤。陈德明蹲下身,提起老黄抱着的那只,见它头耷拉着,身子早已冰凉。他又取下老黄口里的那只,同样如此。老黄呜呜呜的,在对老主人诉说。陈德明将它的头搂在怀里,轻轻地抚摸它瘦削的脊背,大串大串的泪水,扑簌簌地落进狗毛里。这是没办法的事,陈德明说,你家主人也死好几个了,这是没办法的事。老黄的身体耸动着。它为自己的儿子悲悼,也为老主人悲悼。老黄跟着这家人,已经六七年了,主人家发生的事,它全都明白。
  待它平静了些,陈德明才把两只死狗捡出来,递给站在一旁的陈召。老黄掉转了头。它已经知道了两个儿子的命运,对此它没什么好说的,时世艰难,作为狗,送两个死去的儿子让饥饿的主人吃掉,是它能做的唯一的贡献了。然而它不愿意多看,它怕多看一眼,就会把死孩子从主人手里抢回来。
  是陈召打整那两只小狗的,没剥皮,只在火上去了毛,剖了肚腹,煮了一大锅汤……
  而今,二十多天过去了,那一大锅加了无数次水的狗肉汤早就消化得没影儿了。
  四野死气沉沉地静默着,只有太阳明艳得让人又感动又绝望。去年到今年,无论春夏秋冬,似乎都是这么明艳的太阳。太阳晒死了庄稼,政府和军队又篦虱子一样刮走了仅存的几颗粮食……陈召拄着竹杖,虚眼望着晒坝里的阳光。这是上午十一点左右,阳光越过青灰色的瓦脊照下来,瓦脊有一个倾斜的坡度,阳光也是如此,将龟裂的土坝塑造成一个梯形,一半明亮,一半阴暗。陈召站在阴暗处,心想尽管阳光使万木枯焦,但那毕竟是多好的阳光啊,这么好的阳光,很快就将不属于他了。他再一次感到厌恶。厌恶这日子,厌恶这生活。他将目光收回,盯着狗窝里的一对母女。老黄还是一个圆,圆圈的中心是它的宝贝。那个左耳天生残缺的东西已长了很长的毛,跟它母亲一样,浑身透黄——因此陈德明爱抚地称它小黄。小黄正在吃奶,含住一个奶头,咂两口又丢开,再去含另一个奶头。老黄的奶头尖尖的,松弛,惨白,仿佛在水里浸泡多日的腐肉。娘的,陈召在心里骂道,这么多天没喂它东西,狗槽里都落满灰尘了,它是怎么活过来的?不仅它自己活过来了,还让它的小崽子活过来了。陈召相信,那两只死去的小狗,是被他打死的,要不是他下死手挥那一棍,这条不可思议的狗母亲会把它们一同养大。这让陈召暗自佩服。活着好哇,陈召喃喃自语,你们活,我也想活,可不吃东西我就不能活。再过一天半天,不管老头子怎样反对,我也要杀狗吃了,先杀小黄,再杀老黄。两条狗吃光了,如果天日还不见好转,那就是我的命了,我就不怨谁了。
  老黄本来把头搁在草堆上的,眼睛也死死地闭着,陈召的话出来,它的身体猛烈地抽动了一下,抬起头,睁开生满眼眵的双目,朝着陈召轻吠。
  里屋传来父亲微弱的呼唤声。陈召进去了。
  陈德明说,你听隔壁。
  隔壁住着他的邻居。老君山地处大巴山脉南段,地广人稀,陈召他们住的这个名叫茅桠子的村庄,只有二三十户人家,而且分布散乱,在这个坐北朝南的院子里,本来就只住着两户人家。
  不是死绝了吗,有啥听头?陈召憎恶地说。
  你听嘛。
  陈召就把耳朵贴在父亲靠头的那面板墙上。那边发出细微到极致的声音,但嘎吱嘎吱的,分明是咀嚼声!
  我估计是老鼠,陈德明说,老鼠在吃死人肉。扶我起来,我们去把老鼠抓住。
  陈召默默无言地扶父亲起床。他们都没想自己连站起来也困难,怎么可能抓住一只老鼠。他们想的都只是老鼠身上的肉。差不多半个时辰过去,父子俩才来到邻居的门外。柴门虚掩着,轻轻一推就开了。屋子里散发出又酸又臭的复杂气味。光线深入到伙房的一半,就再也照不进去了。父子俩各自拄着一根竹杖,小心翼翼地朝里探。咀嚼声没有停,而且越来越响。陈召用手朝卧房指了一下。那间卧房跟陈德明的卧房就一壁之隔,咀嚼声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进卧房又有一道门,同样是青冈棒做的柴门,陈召推门的时候,门轴吱扭扭地发出顿挫而扎实的响声。他们想这下完了,老鼠肯定跑掉了。可是老鼠并没有跑,咀嚼声还是以固定不变的节奏传出来。老鼠也饿得不行了,它管不了肚子以外的事情了。左边是一个齐顶的木仓,这家人的床放在木仓背后,因此看不见里面的景象,他们彼此搀扶着,迈过门槛走了进去。
  床上,平躺着女主人,头发凌乱,脸色苍白,微张的嘴里吐出袅袅阴气。她显然已经死去了。只有死人才会是这个样子。女主人的身上,伏着她八岁的女儿。女儿还活着,她将母亲的裤管掳上去,啃母亲大腿上的肉。她没有力气把肉啃下来,只是咬住一张皮,拉出老长,牙齿嘎吱几下,又把皮放回去。然后再来。女主人瘦得皮包骨头的大腿上,留下了许多鲜明的牙痕和湿漉漉的口水。
  陈德明父子听到的咀嚼声,不是老鼠,而是女孩在啃母亲的大腿。
  陈德明的喉咙里咳咳咳的,嘶哑着声音说,九儿,那是你妈呀!
  被唤着九儿的女孩,没有听清陈德明的话,只是专注地在母亲大腿上拉橡皮筋。她是在执行着母亲的遗嘱,母亲死之前,对她说,九儿,妈死后,你就把妈吃掉。我们家就剩你了,你一定要活下去,你活下去就是对妈尽孝心,妈身上没多少肉了,就是腿上还有点儿,屁股上还有点儿,你就吃妈腿上和屁股上的肉,要慢慢吃,把妈吃完了,坏日子就会过去。要是你不吃妈,也跟着饿死了,妈在阴间不会认你做女儿。九儿害怕妈不认她,就以这样的方式吃她妈。
  她挺不了多久的,陈德明想,那孩子眼睛里的光都散了,连屋子里进来了两个人,她也根本不知道。她挺不了多久的,最迟今天晚上,她就会死掉。陈德明不愿意看下去,推儿子出门。陈召的手臂拐了一下。陈召恨死了老头子!九儿咬母亲大腿的举动,让他震惊。那是类同于爆炸的震惊,震得他五脏六腑都分裂了。他觉得老头子太冷酷,老头子是在把他往九儿的路上逼,因为他至今不同意杀狗!昨天,老头子还说,忍一忍吧孩子,忍一忍就过去了。可是,两派军阀还在老君山头的白岩寨打仗(刘湘、刘文辉叔侄与田颂尧争霸四川的战争,老君山只是一个不起眼的分战场,主战场在重庆嘉陵江以西),老天爷也没有下雨的迹象,糟糕透顶的日子,不知要延续到何年何月。陈召觉得自己的命不会有那么长,他也等不到那“过去”的一天。
  父子俩出得门来,走到狗窝旁边,陈召狠狠地看了一眼老黄保护着的孩子。
  老黄闻到了小主人目光里的铁味儿。那是一股杀气。它挣扎着站起来,后腿一刨,就把小黄刨到了它的肚皮底下。他要杀我的孩子,要杀我的孩子,就先杀我吧,可是,我死了,它也就活不成了……为此,老黄很痛苦。它愿意为主人作出牺牲,但不巧它做了母亲,它的孩子还没长大,它做母亲的责任还没尽完,它不能死。老黄痛苦极了,四条瘦弱的腿抖动着,嘴里呜呜地鸣叫着,悲凉而绝望。
  陈德明也看到了儿子眼里的杀气,但他装着没看见。在邻居家受到的震撼,他一点也不比儿子小。千百年的历史中,老君山大规模地饿死人不下十次,但没有哪一次发生过人吃人的现象,听说山外有些地方,死人天擦黑埋进土里,不到后半夜就被活人刨出来,用柳叶刀剔成了光骨架,更有甚者,把骨头也要剁成几段,拿回去熬汤。老君山人从没做过这样的卑劣事。老君山人跟大多数汉人一样,不信奉什么宗教,但他们的祖先并不生活在这里,他们的祖先是从东南方迁徙过来的移民,祖先的双脚走过了迢遥的路途,带走了全部可怜的家产,却带不走故乡,带不走更古老的祖先的坟茔,然而他们希望在未来的某一个时刻,能够与死去的亲人团聚,于是自然而然地形成了一种信念:人生是可以轮回的。人之生,如太阳冒出山巅,人之死,如太阳沉于大地,太阳沉下去还会升上来,人也如此。要是把死人吃掉了,就切断了他们再生的路!老君山人是不会做这种事的,更不会对自己亲人做这种事。可现在,九儿竟吃她母亲了……陈德明也有一种炸裂般的震惊,同时他也在想,我陈德明是不是很冷酷。但是,老黄在我们家住六七年了,我早就把它看作一个家庭成员了,我总不能在它和它孩子还活着的时候,就把它们杀了吃掉吧。他也跟老黄一样,喉咙里呜呜呜的,悲凉而绝望。
  陈召听到了父亲喉咙里的声音,同时看到父亲眼里的光芒像铁砂弹一样飞了出去,先是一束,接着就散开了,消失在清澈而贫瘠的空气中了。他吓了一跳,急忙扶父亲回屋。陈德明浑身肿得像吃饱喝足的蜘蛛,可他的身体却那么轻,夹住他的胳膊,像夹着一段空心木,轻得一个小水坑也能让它漂起来。他们又回到陈德明开始躺过的屋子。陈召把父亲因浮肿而绷直的腿搬上床,就坐在他旁边喘气。陈德明闭着眼睛,静听隔壁的响动。那响动越来越迟缓了。那不是女儿在吃母亲,那是女儿在牵住母亲的衣襟,要跟母亲一道走。这该诅咒的日子啊!陈德明活了六十三年,在他的记忆里,舒心的时候并不是没有,但不多。对此他并不奢求。他知道一辈子舒心的人可能根本就没有,即便是通州府的军阀刘存厚(老君山属通州府管辖),也不一定能天天舒心,刘存厚不缺吃少穿,还有娇妻美妾相伴,可是,满通州都在传唱一支歌谣:“打倒军阀,打倒军阀,刘存厚,刘存厚!是他妈个胖子,是他妈个胖子,当猪杀,当猪杀!”刘存厚听到这歌谣,恐怕也舒心不起来……
  你想得太远了,陈德明对自己说,刘存厚是胖子,你也是胖子,但刘存厚皮子里包的是肥肉,你皮子里包的是气体,你怎么能跟刘存厚比呢?你太不自量啦。
  人出生在什么样的时代,那是没有选择余地的,按理,每个人都该热爱自己生活的时代,可陈德明老汉热爱不起来。他诅咒这个时代,他认为如果上天有眼,就不该让他生在这个时代。他在这个时代里,眼睁睁看着亲人死去,还看到邻家女孩以那样的方式吃她母亲!
  他依然闭着双目,对儿子说,召,去把小黄杀掉吧,炖的汤,别忘了给那孩子送一碗过去。
  陈召哧了一声,送过去给谁吃?他说,送过去喂死人啦?
  陈德明的眼睛遽然睁开,侧耳细听,隔壁的声音已经彻底消失了。那孩子死了。那家人真的绝种了。空虚、疲惫、恼怒和孤独,张开黑色的羽翼垂临到陈德明头上。他的喉结滚动了几下,嘴巴里泛起一股浓烈的苦味。
  陈召起身朝外走去。卧房门边,放着一把斧柄;斧柄是青冈棒做的,光滑而坚实,不要说小黄,就是敲在老黄头上,它也会当场毙命。陈召把斧柄握在了手里。
  狗窝里,只余下一堆凌乱的稻草和白色的狗粪,老黄和小黄,都不见了踪影!
  这杂种,它跑了,它带着它的小杂种跑了!
  陈召手里的斧柄像一根旗杆,旗帜已被拆走,只把杆子留给他,因而找不到方向。他颓然跌坐到地上,嘴里发出咕噜咕噜的怪叫声。有那两只狗在的时候,饿得再狠他也能扛,因为他想到狗肉就充满了希望,现在,狗不在了,所有的希望破灭了……那杂种是自己跑掉的,不会是被人偷走的,这一点陈召有把握。不要说白天,就是晚上也没人能够偷走它。它的凶悍远近闻名。大前年夏天,父亲陈德明遭到三只狼的围攻,老黄左冲右突跟狼搏斗,胸脯上的皮都被撕裂了,可它毫不退缩,硬是让三只狼遍体鳞伤,落荒逃窜;去年冬天,山头上有两个士兵偷跑下来打狗吃,它以速度和凶猛缴了他们的枪,将枪扔进山谷,让两个士兵屁颠屁颠地跑回营地去了。——何况它现在有孩子呢?生了孩子的狗母亲,哪怕再羸弱再怕事,也会变成猛虎和怒狮,谁敢把它偷走呢?
  它是自己跑掉的,养它这么几年,是白养了,正需要它,它就跑了,这杂种!
  陈召嘴巴里怪叫一阵,就起身回屋,以他可能聚积起来的力气,朝着父亲狂吼:老黄跑了,老黄带着小黄跑了!是你把它们放跑的,你害……咳咳咳……
  陈德明瘦得可怕的、胡子拉碴的脸颊上,滚出两串黑色的泪。
  二
  那时候,老黄叼着它的孩子,并没有走多远。它就站在老主人卧室背后的窗根底下,陈召吼陈德明的一席话,它全都听到了。它觉得过错全在自己,眼里流露出忧伤。它的忧伤那么深,连毛发都感到忧伤带给它的痛楚。有好几次,它都差点转到屋前,把自己和孩子交出去;交出自己绝对没有问题,可是,孩子怎么能交呢?……它把小黄放下来,小黄在凸凹不平的泥地上打了个滚,像被摔痛了一样,无辜地望着母亲。它是多么瘦小啊,老黄想,自我第一次在初春的田野上发情,已经生下好几胎孩子,没有哪个孩子长了这么长时间,还像它这么瘦小,由于太瘦,它的毛发显得很稀疏,很脏,还微微卷曲;它的眼光那么无助,它仿佛在说,妈妈,不管你怎样处置我,我都认命。
  对母亲而言,孩子的无助是一种力量,母亲的血,母亲的骨,母亲的欢乐和痛苦,都在孩子无助的眼神里变得柔软、博大和坚强。孩子是母亲生的,母亲也为孩子而活。
  老黄别无选择,它再次把孩子叼在嘴里,朝山上走去。
  首先通过的是一片慈竹林,竹竿深梢,在达到它自己的高度时,才呈一个弧形弯过来,仿佛回身探视养育自己的土地。土地被持续的干旱折磨得龇牙咧嘴,竹鞭暴露于外,而且许多地方都已断开。老黄从慈竹的血管上踏过,跨过一条干裂的水沟,沿逼仄的土路上山。百米高处,是一条渠堰,这条堰曲曲弯弯,接纳着从白岩寨水库放出来的水,缺水季节灌溉农田,还在村西几棵桤木树下形成一个小小的堰塘,既供牲畜饮用,人也在里面洗衣服。现在,白岩寨水库都见底了,还剩那么一点浑浊的水脚子,都被军队堵塞了龙眼,留着自己用了。渠堰里干得起壳,灰白灰白的泥壳比巴掌还大。老黄把小黄放在堰堤上歇息,头转向外边,透过打卷发枯的竹叶望着山下那间穿眼漏壁的柴屋。小黄吱吱地叫着,不似狗的声音,而像老鼠的叫声。老黄回过头,猛然间看到渠堰里横着几条乌梢蛇,它们排成一排,缓慢地向小黄游移过来,无声地撩拨着信子。
  饥荒把每一种动物都逼得疯狂起来,不要说小黄这样的狗崽,就是一条大狗,蛇也会铤而走险。以前,只听说过蛇吃羊,从没听说过蛇吃狗,而且吃羊的也不是一般的蛇,而是体壮身长的蟒蛇,可前不久找食回来的途中,老黄亲眼看到一条叫不出名字的蛇吞掉了一只狗。那只花狗老黄不认得,大概是从外村逃荒过来的,它跑到上面的夹夹石(两片完整的石头像蝴蝶翅膀一样张开)就跑不动了,头搁在岩石上喘气,身体抽搐着,一条长着麻斑的大蛇就在那时候从青冈林里游出来,朝狗身靠近。花狗看到了它,花狗想吃它,挣扎着把头抬起来,可是,那颗小小的头已不听它使唤了,刚离开石面,就垂下去,在石面上磕得砰的一声响。蛇什么都明白了,它没有任何犹豫,分叉的信子在狗的眉骨处探了一下,就将尾巴顺到花狗的脖子底下,一圈一圈地绕。花狗戴上了麻斑项圈,戴了一层又一层。刚开始,花狗还弹动尾巴,耸动屁股,眼睛也时睁时闭,大蛇缠它三四圈之后,它尖尖的屁股就塌下去了,尾巴像被砍断的树枝,静卧不动了,与此同时,它的眼睛鼓了出来,二目大张,眼球像两粒随时准备弹出去的弹子,舌头也破布似的挂出来了。这时候,蛇显得那么安静,看不见它的头,也看不见它的尾,只是一堆附着在狗脖子上的冷肉。大约过了抽两袋烟的时间,蛇把自己打散,用信子在狗的周身触了一遍,然后游到狗的前面去,腭骨错开,将狗头含了进去。
  老黄站在高处看到了这景象,但它不能去救自己的同类,它的嘴里叼着几只鸟蛋,它要把鸟蛋送回去喂女儿;光景好的时候,它有奶喂孩子,即使奶水不够,主人家也可以熬米汤帮它喂,现在,它的奶水枯了,主人家连野菜也找不到,更不要说米汤。它没从夹夹石上经过,绕道从一段斜坡下去,回了家。当它第二天出去寻食的时候,再次从夹夹石上去,发现那条蛇还躺在两片石头的接缝处,身体如桶。那条花狗,身子全都进了蛇的肚子,只在蛇的口外留出两条后腿。那两条后腿剑一样刺向遥远的山脊。老黄鸣叫着,不是恐惧,不是愤怒,也不是悲哀,它说不出自己为什么要鸣叫。它很想咬死那条蛇。这时候咬死它是容易的,因为它完全失去了进攻和防御的能力,但老黄没这样做,它从蛇的身边挤过去,一步三回头地看着蛇嘴里的两把剑……
  老黄想起这些,冷下去的血液呼的一声蹿起来,它朝窥视它孩子的乌梢蛇龇了龇牙,又用前爪做了两个威胁性的动作。乌梢蛇知趣地停止了游动,尾巴一扫,那些干硬的泥壳便飞扬起来,将它们的身体遮蔽住。老黄叼着小黄,沿着渠堰向西行走。
  西边五十米外,就是夹夹石,它要从那条路爬到更高的地方去。
  从这个角度看,茅桠子村的大部分田地尽收眼底。那是什么样的田地啊,到处都豁着黑洞洞的大口,看不见一株庄稼!这可是春末,一个本应该是生机勃勃的季节。
  前几年的春天(那时候军队还没上山,天也不这么干旱),山林里到处是如烟似雾的葱翠,梯田里的油菜花流光溢彩,太阳一照,那金子般的光芒水波似的荡漾,微风一吹,庄稼和林木就发出温暖的吟唱。
  老黄记得,它的第一次爱情就是在这样的春天里完成的……
  它本来不是山上的狗,而是坝下清溪河边一户财主的小宠物,那老财主娶了三个老婆,确切地说,它是三老婆玉儿的宠物。玉儿长得才真叫好看,她身上无处不小,就是眼睛大,胸脯大,说话也嗲声嗲气的,柔婉得像要滴出水来,因此她成了老财主心头的肉;可是她寂寞啊,她一寂寞起来,眼睛就虚虚的,身子就懒懒的,好像全世界的人都在合力抛弃她,让胡子花白的老财主心疼死了。老财主几次派人下通州府为玉儿买宠物,买了数不清的东西,有巴西龟,波斯猫,甚至有一种从欧洲进口过来的,可以在瓶子里喂养的蝴蝶,就是没一样中玉儿的意,玉儿虽然从小在发财人家长大,可她本是清溪河下游某穷人家的弃女,被一个发财人家捡回去养大后当了使女,十七岁上嫁给了现在的男人。她体内的血使她无法与洋玩意儿亲近。眼见玉儿消瘦下去了,都快形销骨立了,老财主急得团团转,却没有更好的办法。正这时,他的家丁从姑妈家带回一只两个月大的小狗,也就是后来的老黄。玉儿一见这只狗就喜欢上了。她喜欢小狗无助的样子,喜欢它不会耍什么心计的简单,也喜欢它身上的毛。那时候的老黄,毛发不像现在这样透黄透黄的,而是一种嫩黄,雏鸭一般。有了这只狗,玉儿变得又快乐又活泼,应承老财主晚上的事情,也充满了激情。老财主不仅允许玉儿把小狗随时搂在怀里,还允许她带着小狗睡觉。玉儿睡觉前,总要跟狗玩一会儿,她最爱做的游戏,就是把指拇伸到小狗的嘴里去,让它咬。小狗开始不敢咬,可它发现不咬主人就不开心,于是它就咬了,当然只是轻轻地含住,并不使劲的。——但事情还是出了!
  有一天,玉儿的中指拇第二节指头突然发红,当时也没当一回事,可两天之后,不仅红,还肿了,又痛又痒,类同于生冻疮的迹象。那正是清溪河流域一年中最热的八月,当然不可能生冻疮。老财主请来郎中,郎中扯来些草药,在嘴里嚼碎后箍在那根指节上。箍几天后,指头肿得越发的厉害了,而且食指和无名指也感染上了,最先发红的那节指头,生起了小小的白泡。老财主骂郎中是饭桶,连医药钱也不愿付。郎中解释说,少奶奶得的是一种比较顽固的湿疹,病情暂时加重是正常的,没什么大碍,特别是长的那些白泡,正是药效发挥作用的征兆,白泡一消,自然就好了。但老财主不信这一套,骂郎中不仅是饭桶,还是骗子,是清溪河流域最大的骗子!郎中又羞又恼,可他惹不起财主,只好默默退出那高墙大院。但他没回家,而是立即去找师哥。他师哥住在上游很远的地方,是整条清溪河流域名声很响的郎中,跟他的关系也像亲兄弟,他估计老财主定会着人去请他师哥来疗治,便抢先一步,把收拾老财主的计谋告诉师哥。果然,他到师哥家不到半个时辰,老财主的人就来了,他躲进药铺的柜子后面,让师哥跟来人走。师哥到财主家,看了看玉儿的手,说,这叫狗咬病,跟猫抓病相似,虽然不像狂犬病那么厉害,也差不多,反正无药可治。说罢,师哥摇着头离开了,出诊费也不要。
  老财主虽年事已高,性子却极为暴躁,听了师哥的话,在他家里必将爆发一场地震,这是郎中早就预料到的。事情也的确如此,听说玉儿的病是狗惹的祸,老财主顿时大呼小叫,命令家丁在狗身上绑一块石头沉河。年幼的老黄就已表现出超出一般狗的灵性和敏锐,它见势不对,立即缩进了个兔子洞里。老财主喜欢吃兔子,家里总是养着许多兔子,兔子们不爱吃辣乎乎的萝卜缨子或者涩口的牛皮菜叶,向往河岸的青草,就在窝边打了好几个洞,从洞里钻出去,当头再一次冒出来的时候,就能感受到阳光的照耀,听到河水的淙淙和闻到青草的气息了。老黄就这样来到河边,侧耳细听那边的动静。那边像暴雨前的雷阵。老黄哀伤地在河岸徘徊着。在那个大院里,它唯一依恋的人是被称为少奶奶的玉儿,只有玉儿才爱它,别的人,包括老财主和他的儿女们,都是轻蔑地叫它杂种,或者狗东西,至于大奶奶和二奶奶,简直恨死了它,特别是那个如河水漫过堤岸一样丰满的二奶奶,只要玉儿不在,见到它就踢。然而,它依恋的人并没有走出大院来找它,倒是有几个手持火药枪的家丁,气势汹汹地朝这边走来。老黄敏捷地躲进河岸七八米高处的丛林里。几个家丁来巡视了一番,没发现什么,就打了转身。
  老黄躲在林中,经受着蚊虫的叮咬和孤独的折磨。它盼望少奶奶出来唤它,可直到天黑透了,也不见少奶奶的身影,它也就不敢回去了。到了后半夜,老黄借朦胧的月光,看到一队人马到了河边。夜风吹来,老黄从这队人马中闻到了少奶奶的气味!它想冲过去,但是,还有那么多人,而且它也根本没看到少奶奶,因此只是紧张地注视着。没过一会儿,河水被一声闷响撕裂开。河水感到了疼痛。这疼痛传到老黄身上来了,也传到河对岸的宿鸟身上去了,它们发出嘎——嘎——的怪叫声。老黄知道那是一种黑色的水鸟,它跟少奶奶去河边散心的时候,经常能看到那种水鸟盘旋在河流上空,像执意从水里找到自己的影子;入夜之后,它们都歇在对岸。它们不敢到这边来,这边富贵逼人,还有随时上膛的猎枪。水鸟的叫声在幽黑的河面上流淌,淌出老远才湮灭于寂静之中。一群人撤退了。老黄再没能从干燥的夜风里闻到少奶奶的气味,但它从水里闻到了。少奶奶的气味被水打湿了!
  玉儿被扔进了河里。老财主听说狗咬病跟狂犬病差不多,心想这病一定是传染的,就把少奶奶沉了河。在往少奶奶嘴里塞毛巾身上绑石头的时候,老财主哭得一塌糊涂。
  老黄不知道这些事,但它知道少奶奶这个娇娇小小的人已经不存在了。少奶奶不在,它就更不可能回到那个大院里去了。
  它成了一条野狗,在山上游荡。大概是为了远离危险,它越爬越高,竟然在一个秋天的早上到了茅桠子村口。那天清早雾气蒙蒙,陈德明去村口的井边挑水,看到了老黄,他还以为是邻村的狗呢,没有理会它,可他挑上水桶回转的时候,发现这条狗始终跟着他。自从离开财主家,陈德明是老黄碰到的第一个人,它必须跟紧这个人,它是狗,狗不跟定一个人,怎么能叫狗呢?陈德明心里涌起一阵窃喜,他深信“狗走旺家门”的老话,于是把桶放下来,坐在扁担上抽烟,观察狗的反应。狗站在离他两米远的地方,轻轻地、带着乞求地摇尾巴。狗跟狗摇尾巴,是表示和解,表示我们从此可以成为朋友,狗跟人摇尾巴,是讨好。一条陌生的狗,一个陌生的人,陌生人手里又没食物,它有什么需要讨好的呢?这只能证明它是一条无家可归的狗。陈德明狠狠地吸了一口烟,火光把晨雾烧得滋滋作响,随后,他以近乎庄严的声音说,老黄,你要是天生是我家的狗,就过来拱拱我的脚尖。他把一只脚伸了出去,将大脚趾从破了洞的鞋尖上翘出来。狗毫不迟疑,用它带着露珠和惆怅的嘴,拱了拱陈德明那根跷出来的脚趾。陈德明又叫了声,老黄!这回不是庄严的口气了,而是又亲切又激动。
  这样,老黄就跟陈德明回家了。它是多么喜欢老黄这个称呼啊。以前的少奶奶不叫它老黄,少奶奶叫它乖儿。“乖儿”听起来也很不错,但它到底不如“老黄”来得气派,来得平等,它的年岁和个头还那么小呢,新主人就叫它老黄了!叫它乖儿的人,把它爱在宠物的分上,叫它老黄的人,把它爱在朋友的分上。
  老黄不仅喜欢新的名字,还喜欢新的家。以前的那个家,虽然吃得很精细,睡得很豪华,但总有那么多规矩,那么多顾忌,现在,它吃的是粗糠剩水,却没有约束。自它到陈家的第一天,狗窝就设在门槛底下,石臼做的狗槽就放在旁边,靠着一根梁柱。它就在这里开始了新的生活。这是一种与本性靠近的生活。狗这种动物,与人类一样古老,与土地一样忠实,朴素的外表之下隐藏着一颗报恩的心。老黄跟老主人特别亲近,老主人进山走远路,它就跟着,做他的随从和保镖,老主人不出门,它就去田野间纵情奔跑,和别的狗一样,成为了山野田垄间自由的精灵……
  那是多好的春天啊!——此时此刻,老黄嘴里叼着它的孩子,充满激情地回忆往事。老主人收留它之后,它过了那年秋天的最后一月,又过了一个天裂地坼的严冬,紧接着,老君山上第一个真正的春天就朝它敞开了胸怀。山上的春天是从光开始的,清早醒来,突然发现天地间亮了一层,不是太阳光照出的亮,而是大地和天空被一只神秘的手擦洗过了。这时候,蛰伏在山上的所有动物都在翻身,红腹锦鸡发出了它嘹亮的歌唱。水也滴下来了,看不见水珠,只是听见水滴下来的声响。老黄起了床,跑到院坝边缘向后山一望,仿佛昨天还是苍灰色山林,现在全都长出了新枝嫩叶,鹅黄色的、静静流淌的光源,在叶片间幻化出一轮一轮的光波。光波也是有声音的,是那种轻柔而又生机勃勃的笛声。老黄你还等什么呢?它不需要别人的指使了,它只是听从内心的召唤,就背脊一弓飞蹿出去。那是多好的春天啊,它在田野上欢跑,一直跑到油菜花的药香弥漫了整个村庄。
  它没有意识到第一次爱情已经降临。真的没有意识到。那天它正在油菜花丛中低头沉思,同村的老贵过来了。老贵是一条形体硕大的灰色公狗,它的主人并没给它取名字,只是统称它为狗,老贵是狗伙伴们这样叫它,因为它走路和奔跑都体面地扬着头,做出一副傲然独立的姿态。老黄和老贵的关系并不怎么好,因为老贵是山上土生土长的狗,又有一些霸气,而老黄却是外来户,何况它不怎么认同老贵的霸气;好在双方只是相隔很远对吠过,并没近距离交过手,这使它们的关系不至于太僵。这天老黄见老贵过来了,摇了摇尾巴,算是向它打招呼,按照常理,如果老贵想跟它玩,应该跟着摇一摇尾巴,但老贵没这样做,它只是双目直勾勾地看着老黄。老黄觉得自己在咔嚓咔嚓地分裂,它想这是怎么了呢?难道我怕它?可它分明感到这不是惧怕,而是它身体里一股汹涌的暗流终于找到了出口。老贵趁它发愣的时候,迅速靠近,用它粗壮的脖子在老黄的脖子上碰了两下。正是这种暧昧的举动,让老黄觉醒了自己的性别。天啦,我还是个少女啊,你怎么能这样呢?它有些恼。但老贵有它的处事原则,它看上了谁,恼不恼都是你的事情。它做出了进一步的动作,就是用屁股去撞老黄。这份粗鲁就像用石镰打火。火打燃了,老黄被一种陌生的渴望烧起来了,它的爱情苏醒了!于是,它身子一纵,狂奔起来。
  它知道身后跟着一条狗,一条形体硕大的、骄傲的公狗。骄傲的公狗这样追它,不是为了撕碎它,而是为了成就它,这让老黄也产生了骄傲。是那种不必深藏于内心,而是可以向世上所有的狗宣扬的骄傲。没过多久,又有几只狗加入了追逐者的行列。性别觉醒之后,老黄已经能够闻到在空气中炸裂的雄性气味了,它知道追逐它的,全都是渴望给予它爱情的公狗;同时它也明白了,在这样的时候,它必须跑,它要以速度、耐力和意志来淘汰那群追逐者。这是多么畅快淋漓的狂奔,风在耳边飕飕作响,大地在肚皮底下潮水般后退,金黄色的油菜花撒了满头满身;这是上帝撒下的花瓣,上帝在深情地打扮一个初婚的新娘!
  它翻山越岭,一直跑到了远离村庄的牛角寨。凭它的能力,它还可以跑下去,但它没必要跑了。它的后面只跟了一条狗,也就是说,筛选工作已经完成,接下来,它得听从这唯一的种子对自己的安排,不管它是谁,不管它长得漂亮还是丑陋!它没有转过头看,因为在仪式即将开始的时候,它有了一种告别的哀伤。但它暗自希望后面的胜利者是老贵,那个高傲的家伙虽然并不讨它喜欢,可在这样的时刻,高傲是一种力量,一种可以让它把自己心安理得地交付出去的信心。它面向古寨的南方——从这个方向,可以看到山下项链一般细小的清溪河以及河对面起伏的群山。后面的家伙走到它前面来了,它正是老贵!老贵的眼神里,有一种对情人的赞许,这意思仿佛是表明,除了我,别的狗都配不上你!这样的意思把它们即将进行的事情变成了韵味无穷的挑战……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刻啊。
  老黄的前两次爱情,都为老贵开花结果,第三次老贵就不行了,它败给了村里另一条名叫老妖的黑狗。老妖也不是主人给它的名字,也只是狗们这样称呼它,听听这称呼就知道它总是怪相百出的,是很富有幽默感的。平时,老贵看不起它的幽默,因而也就看不起身体瘦长的老妖,老贵哪里会想到自己会败给老妖呢?那天,老妖和老贵一同出发追逐老黄,老贵和老黄都以为老妖只是为了释放体内的压迫感,谁知它四条腿翻飞得既轻快又具有侵略性。把很多道田垄和山坡甩在后面,老黄终于不行了,前面有个一米多高的土坎,要是没有这么长距离的奔袭,老黄一跃就过去了,可现在它没有那份力气了,因此停了下来。它刚一停,屁股后面就响起狂暴的撕咬声。一黑一灰两条狗,一壮一瘦的两条狗,在地上翻滚着云浪,把好大一片胡豆苗弄得汁水四溢。老黄走到一边去,袖手旁观。它只能如此。不管它中意谁,不中意谁,它的灵与肉都只能属于胜利者。这是祖先传下来的规矩。它也不能去劝架,它劝架就等于是往火堆上泼油。最后,老贵败给了老妖,老妖把老贵淡绿色的嘴皮撕下来了,还弄瘸了它的一条前腿。老贵还没下山,老妖就伏到老黄的身上去了。在这件事情上,它到底不如老贵优雅。
  等到下一次,老贵根本就没加入追逐者的队伍,它的腿瘸了,一直没好,它由一条旋风般的、带着霸气的雄性,变成了一条意志消沉的老狗。
  不过老妖也只占有过老黄一次,后来它就败给了别的狗。
  让老黄伤心的是,此前的每一次爱情,它都呈现给了强者,可是这最后一次,也就是小黄的父亲,却是一条长着癞毛的、屁股尖尖的瘦狗。老贵也罢,老妖也罢,都从村子里消失了。它们都被主人杀了吃掉了。还有别的强壮一些的狗,也都被杀了吃掉了。——茅桠子村还有强壮的狗吗?整个老君山还有强壮的狗吗?没有了,它们都死在饥饿的血盆大口里了。每个人生活的时代无法选择,狗也是一样的,老主人陈德明诅咒这悲凉的时代,老黄也是一样的……这最后一次,老黄根本就没有爱情,因为谁也没有精力去追逐。它本来也不该去做那些事情,可是,当它在满目疮痍的田野上发现了那只瘦弱的公狗,繁衍种族的责任还是提醒它不应该太迁就自己的感受。就这样,就有了小黄和它的两个兄弟。正因为那条公狗太瘦弱,小黄和它的兄弟在毛色上都只遗传了它的基因,那条公狗是杂色的,而小黄和它的兄弟浑身却无一根杂毛。
  你这生于乱世之秋的孩子啊……老黄无限悲怜地对它嘴里的女儿说。
  三
  从心理上而不是从地理上来说,夹夹石可以算得上茅桠子村的一块界碑。其实爬上夹夹石并没出境,上面很远的地方,都属茅桠子村管辖,但多是荒山,田地尤其少,偶尔有那么一块瘦田,被勤劳的农人种上玉米、红苕或者小麦,粮食成熟的香味还没飘进村子,就被野物糟蹋了。糟蹋玉米和红苕的,主要是皮毛粗糙的野猪,野猪有时单独行动,更多的时候则是成群结队,在合适的季节还带上儿女。它们走进玉米地就像走进自己的粮仓,从从容容地将玉米秆撞倒,把嫩得出水的玉米粒连同浅黄色的棒子嚼下肚去;红苕则是掏,不用前爪而用嘴,它们的嘴筒有半尺长,能像犁铧一样把地翻开。吃小麦的是野兔,那些跟土地同样颜色的偷食者,即使十余米开外有人,也很难发现它,直到新长出的麦苗被一次接一次剪得跟地皮一样平,才知道今年又很难在这块土地上收获庄稼了。由于这些原因,大家就不再种那些田地,如果不砍柴,不割牛草,茅桠子村人都不会爬到夹夹石上面去。狗也如此,要不是发情时期奔跑得忘了形,狗们通常不会跑过那块蝴蝶状的界碑。狗的活动范围,与主人活动的范围大体相当。老黄以前上去的时候也不多,最近一段时间去得多一些,那是为了找食。每当它跨过夹夹石,它就有一种出村的感觉,有一种焦灼和空虚。它时刻提醒自己:不应该跑到主人的心理距离之外。此时此刻,这种焦灼感和空虚感就更加强烈了。我已经背叛主人了,它想,在主人最需要自己的时候,我逃了,我实在不配做一条狗。村里那么多狗早被杀了吃掉了,主人没有杀我,这种大恩大德我本应该主动报偿,但我却在节骨眼上逃掉了。有什么办法呢?我有女儿呢,我的女儿还不能独立地面对这个世界,还需要我的哺育……这种无法调解的矛盾,使老黄的骨头发酸。
  如果有那么一天,你就自己回来吧,它对它的孩子说,你要永远记住,正是因为有了你,你的母亲才违背了作为一条狗的原则,但你要知道那山下的柴屋里住着你的主人,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要回到那间屋子里去,如果主人还在,你就继续做他家的狗……
  老黄把孩子放在倾斜的石盆上(那条吞掉花狗的大蛇早不见了踪影),跷起右后腿,挤出了几滴尿。之后,它教小黄也这么做。这几滴尿既是狗为自己划定的势力范围,也是狗的路标。有了这几滴尿,小黄将来回去找主人,就不会迷路。
  上山的路都是那么陡峭,老黄想让小黄自己走一段,可小黄一离开了母亲的嘴,就蜷在地上吱吱叫唤。老黄以前的那些孩子,到了这个岁数是能够走很长一段路的,而且总是不知疲倦地蹦蹦跳跳,但小黄却这么弱小!老黄看着脚底下这个只知道叫唤和吃东西、连耳朵也没发育完全的家伙,一时间真有些自暴自弃。我冒着背叛主人之名将它带走,到底值不值?看小黄这样子,它究竟能活多长时间?我是不是应该回去,把自己和孩子都交给主人?它的这份心思很快传递到小黄身上去了,小黄把前爪搭在母亲的腿上,抬起青梨那么大的头,望着母亲忧郁的眼睛。它不再叫了,它只是这么望着母亲。老黄战栗着,疼痛深入骨髓,但另一种情绪使它希望摆脱这种疼痛。它不看小黄。小黄也没动,还是那么望着它。风在林梢里游走,从路面上吹过,除了风,大地就一片静寂。老黄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同时也听得到小黄的心跳,但它就是不看小黄!这是一场残忍的、方向不明的搏斗。老黄觉得自己承受不住了,它前爪一扬,小黄就像脆弱的果子从它的枝干上掉落,沿着陡峻的山路向下滚去。老黄的心崩裂开了。如果小黄继续朝下滚,就会掉落到夹夹石上。那两面石头,历经沧海桑田,看惯了人世悲欢,骨头和心,早就变得坚硬如铁了,如果小黄摔到上面,只有死路一条。老黄纵身一跃,赶在了小黄的前面,用匍匐在地的身体,切断了女儿走向死亡的路。
  小黄受了惊吓,但它并没摔伤。被抛弃和被拯救这短短的旅程,使它迅速成熟起来。当它在母亲身旁站起来后,眼神已经不是那么无助了。它看不到未来的命运,但它凭借一条狗的智力,已经知道有一些事是必须要经历的,有一些困境是必须要面对的。正是它的这份成熟,让老黄心如刀割。它落地的时候,嘴筒在干硬的泥块上碰了一下,那块泥被碰缺了一块,泥灰挂在它的胡须上,可它一点也没感觉到痛,它咬住小黄脖子上的皮,义无反顾地上山了。
  太阳好哇!太阳一直就这么好。很好的太阳照着苦涩的大地……路途两边都是树林,树叶全都耷拉着一张皱皱巴巴的脸。林子里布满了伤疤,这是饥民寻找野粮挖出来的。这山上能提供的野粮,无非是老娃蒜,猪根子,灰灰菜,而今早已被挖光了;有种名叫如郎树的灌木,皮可以剥下来吃——将其打成粉,做成馍,样子是金黄金黄的,咬下一口,把神经也能苦断——于是,所有的如郎树都被剥了皮。被剥皮的如郎树全都死掉了,成了土地上站着的干尸。
  老黄带着它的孩子又走了两里多地(每走几十步路,它都让自己和小黄撒出几滴尿,其实它们都撒不出尿,只是做做样子),就到了一个名叫大荒梁的地方。大荒梁依然属茅桠子村管辖,但它已是茅桠子村的边界了,与之相邻的村寨,距此三四里路外才有人家居住。也就是说,这里很难得有人来,是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大荒梁,这名字已暴露了它的状貌,一带起伏的山丘上,没有高树,只长着旱杉林、马儿蕊和马桑树这些杂草和灌木丛,由于没有林莽的遮蔽,大一些的食肉动物,比如野猪和狼,都不在此安营扎寨,这是另一种安全保障。老黄并不惧怕狼,但在这样的时候还是小心为好。它在背靠山丘、前面有倾斜土坡的地方找到了一个洞。那洞显然是拱猪挖的,因为旁边的土堆上有一些蜂窝状的小孔。拱猪把洞挖出后,总要用鼻子在洞口的土堆上不辞辛劳地吹气,直到吹出密密实实的小孔。这究竟出于什么目的,老黄不知道。洞口不大,仅够把小黄放进去。但老黄在亲自打探虚实之前,不敢贸然将女儿丢进洞里。如果里面藏着拱猪,当然无所谓,拱猪个小,胆子也小,见到狗,哪怕是刚出生的小狗,也会悲鸣着逃窜(老黄倒是期待有拱猪藏在里面,要是那样,它就不会缺一顿晚餐了);它害怕有蛇,那只死在夹夹石上的花狗,成为它心里永远抹不去的阴影。它决定把洞口刨大一些再说,于是将小黄搁在身旁,两只前爪不停地运动着。洞口打开之后,它发现里面有一个很大的空间,但视力之外就黑糊糊的。它打算自己先进去察看一下,头钻进去后缩了回来,很为难地看着小黄。如果将小黄丢在洞外,表面平静的山丘上可能危机四伏,要把它带进去,又不能用嘴叼,嘴是它唯一可以向敌人发出攻击的武器,它必须留出来。思前想后,它将小黄放进了洞的浅层,自己朝黑暗处深入。结果洞并不深,里面什么也没有。
  就在这里安顿吧,它对自己和女儿说。
  新家找到了,危险暂时消除了,饥饿就找上门来。从没经历过饥饿的人,不知道饥饿是连血带骨的痛,更不知道饥饿不仅折磨你的身体,还折磨你的灵魂。你觉得屈辱。因为最最原始、最最基本的需求也不能满足,这种屈辱就来得特别的深。人这样想,狗何尝不这样想。当然小黄还没成年,它还想不到这么远,它只知道自己饿得不行了,尽管它尽量不在母亲面前表现出委屈,可饥饿的甲虫还是折磨得它扭来扭去,发出哼哼的呻唤。老黄没有躺下去让它吃奶。它早就没有奶水了,躺下去只是对自己和孩子的欺骗。它伸出又干又涩的舌头,在孩子的眼睛上舔。小黄的呻唤声更大了,一旦它知道母亲还是像以前那样爱自己,娇弱的本性就抬起头来。老黄把它拱翻在地,意思是让它静静地躺着,不要消耗体力。小黄理解了母亲的意思,不再乱动了,但叫声却没停止。山洞只有一个出口,哼哼声在洞子里回旋着,变得越来越响,越来越凄切。老黄心痛得流泪。当着主人的面,它从没流过泪,就是那次被狼撕破了胸脯,老主人请来兽医为它缝,长长的药针从它的皮上穿过,它也没流泪。在这天光暗微的洞子里,它却流泪了。它知道自己必须马上出去找食,但出去之前,必须封住小黄的嘴,否则,它的叫声会为别的捕食者指路。老黄扬起前爪,在洞壁上刨,表面的一层土被灌进来的风吹干了,可没刨多久,就有些湿润润的,这给了老黄灵感,它伸出舌头在湿土上舔了一下,湿土有一股咸味儿,和着唾液吞下肚去之后,在肠胃里击着响鼓疯狂欢舞的饥饿的虫子,突然停止了鼓声。它加快动作,把壁上的土刨下来,给小黄作示范,让它去舔。小黄这样做了,开始还有些犹疑,紧接着,它生着白斑的小舌头就不愿意停下来了。老黄闭了闭眼睛,它太累了,暂时的安慰让潜伏起来的劳累爆发出来,头发晕,耳朵里嗡嗡鸣响,整个世界在它面前旋转,坠落。这种不祥的身体反应使它有了一丝恐慌,它干脆躺在自己刨下来的土粒旁边,把眼睛闭上,让自己沉静一会儿。
  老黄从半昏迷状态中醒过来,天色已近黄昏。一时间,它有些不知天南地北,当它支起前腿,见女儿也躺在身旁睡觉,才想起这一整天来的事情。它想现在必须出门找东西吃了,带着咸味的土虽能暂时缓解饥饿,但那毕竟只是一种假象。它没有弄醒女儿,轻悄悄地钻出了洞口。放眼四顾,群山在绚丽的晚霞中显得多么憔悴,群山好像也饿了,正努力勾着腰,摸着肚子。面前大片大片的旱杉林,在晚风中瑟瑟颤抖。好年岁的时候,旱杉林里会有很多野兔,还有熊。人遇到熊时就折一根树枝握在手里,熊抓住人手里的树枝笑晕之后,人就丢下树枝逃跑。但狗既没这么聪明,也没这么灵巧,老黄教育小黄,如果熊抓住了你的腿,等它笑晕之后,你就把自己那条腿咬断!
  熊不多见,野猪却常常可以看见,野猪看上去很笨重,跑起来却异常迅猛,这时候你要跟野兔学习,往山上跑,因为野猪肚子大,往山上跑时肚子会成为它自己的障碍物。
  再就是天上的老鹰。老鹰和狼一样,喜欢集体捕猎,如果遭遇老鹰的围攻,你不能跑直线,而要弯弯曲曲地跑,它们的翅膀再有力,再灵敏,也很难在近距离调整方向……
  小黄学得格外卖力,没过多久,它就全都掌握了。
  除了以上那些本领,老黄还把一个特别重要的东西交给了女儿。那就是对人类效忠。月亮是狼的神,人是狗的神,既然投身为狗,就一定要对人忠诚。孩子啊,老黄悲怆地对女儿说,你的母亲为了你而背叛了主人,你的母亲已经不配做狗了,你的母亲只有寄希望于你了,你将来还是去找那家主人,替母亲还这笔孽债,尽心尽力地当一条好狗。
  为了将来的那一天,老黄让女儿寻着它们撒下的尿的气味往山下找,它自己在后面静静地跟着。小黄找了几次都失败了。那些路标,当时本身就没树起来,就算撒了几滴尿,风吹日晒,气味也早就消散了。老黄只好带着它往山下走,走到夹夹石为界。
  站在那两片石头上,老黄看到了小主人陈召。陈召依然拄着一根竹杖,在院子里迟缓地徘徊。这让老黄高兴。这证明主人还活着。但它没看到老主人,它不知道老主人是否还活着。
  四
  隔壁发出尸体腐烂的浓烈气味,黏黏稠稠的黄水透过壁缝从地板上淌过来。绿头苍蝇嗡嗡乱飞,把蚊帐顶上的那层亮瓦都遮得严严实实的了。陈德明说,去把那母女俩埋了吧,就在她们床边挖一个坑,用土填上。可是陈召不敢走进那个屋子。陈德明也不敢,他见过无数个死人,却从没见过腐烂后的死人。再说,陈德明也没那个力气了。这些天来,他最远的距离就是在儿子的搀扶下走到床边的便桶。老君山人的茅厕都是挖在牛棚猪圈里的,与主屋有一段距离,陈德明走不了那么远,陈召就把一只粪桶提到父亲床边,作了他的便桶。其实陈德明已拉不出什么东西了,只不过偶尔有那么一点尿意罢了。
  活下去多么艰难,可再怎么说也要活下去啊。陈召让父亲躺在床上,自己出门寻吃的。迅速衰竭的体力使他只能走到晒坝下面,如果再往前走,他就会一头栽下去。只要栽下去就别想爬起来。村里的许多人,都是这么死去的——刚栽倒时并没有死,然而死神的翅膀已经铺天盖地地笼罩下来,死神的尖嘴已插入了他们的心脏,他们睁着眼睛,看着死神怎样丝丝缕缕地吸干自己的生命,让自己变得苍白和干枯。这是比绞刑还要残酷的游戏。陈召每挪动一步,都尽全力握稳竹杖,等竹杖告诉他,你可以走了,他才向前走。事实上那不叫走路,因为他的脚根本没离开地面,他只能向前滑,布鞋与地面磨擦的声音,跟他的呼吸一样,细若游丝。
  晒坝下面是一条土路。五年前,陈德明家有间木瓦房,房屋被一次突发的泥石流毁坏之后,泥瓦全都成了碎片,陈德明把碎瓦全都清理到了晒坝边缘,离土路有一两米的距离,日久天长,碎瓦又随着下滑的斜坡到了路面上,被人踢,被牛踩,碎瓦变得更碎,使好长一段路都布满了瓦丁。在这样的地方能找到什么吃的呢?陈召还是用竹杖在地上敲,路中间又干又硬,敲不动,他就在路边上敲。路边有一些泡土,倒是能敲动了,但泡土之下什么也没有,连一条小虫子也没有。他时停时动,费去两个多时辰,终于找到一团差不多干成灰的牛粪。他拿着这团牛粪,像找到稀世珍宝。要是有水就好了,要是有水,就可以将这团牛粪熬成一锅粥,他跟父亲就能够喝它几大碗。可是已经没有水了,以往,这山上再干,泉水总是能够找到的,前两天,陈召还在屋后的空地上掏出了一丝水流,现在那股水流也干了。到处都干焦了。
  路边有一棵杏树,杏树叶早被摘过两次,摘得光光净净的,都弄来熬汤吃了,眼下又长出了一些,细如指甲盖,陈召便将那够得着的枝条拉下来,一片一片地摘。将杏树叶和着牛粪嚼,到底能保证有一些水分进肚。他把找到的东西全拿回家,来到父亲床前。
  吃了吧,他对父亲说。
  你吃,陈德明说。
  我已经吃过了。
  陈德明接过儿子手中的食物,大口大口地咀嚼着,没到半分钟,就全都咽了下去。
  陈召看着父亲吃,饥饿的魔鬼在他胃里伸出铁爪,抓扯得他筋骨绞痛,但只有这点东西,他不能跟父亲抢。他的亲人都死光了,只剩父亲了,父亲要是再不进食,很快就会死去了。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陈召乞求杏树叶长快一些,只要有叶片不停地长出来,他和父亲就不会饿死。然而,当他再次来到杏树边,杏树不仅没发一片新叶,就连以前吐出的叶苞也干枯了。杏树马上就要死了!这是一个预兆,陈召想。这时候他没有悲哀。人在最绝望的时候是不可能悲哀的。绝望让人平静。陈召就很平静,他抚摸着树身,感受它微弱的呼吸。
  可是,当他回到屋子,看到父亲,就再也不能平静了。人最痛苦的事情,不是自己被打败,甚至也不是自己的死亡,而是看到亲人被蚕食,被耗尽,而自己却不能帮他们一把。他以埋怨的口吻说,爸,现在只能吃观音土了。陈德明闭上眼睛,没回话。他知道自己不行了,可是他心痛儿子。谁都知道观音土是不能吃的,吃下那东西,当时能够管饱,可它赖在肚里不消化,过几天,它就被肚里的温度煅烧成石头。村西何老汉一家就是吃观音土死绝的。老君山还有很多人家,都是吃观音土送了命。陈召说,爸,都怪你,要不是你放走老黄,就不会这么造孽了。
  陈德明眼睛上的肉瘤跳动了几下,沉缓地说,娃呀,老黄它……你想想五年前,要不是老黄,你妈能活吗?他说的就是五年前的那场泥石流。那是一个夏天的夜晚,连续几天的暴雨刚刚停歇,泥石流就毫无预兆地从渠堰上呼啸而来,被两块旱地和那丛慈竹林挡住了,但几块巨石还继续翻滚,将陈德明和他邻居家的房屋摧毁了,幸好那天村东有户人家办丧事,除了陈召的母亲,两家人老老少少都去村东帮忙或者看闹热去了。泥石流爆发的前几分钟,老黄突然从门槛下的窝里蹦起来,一面呜呜呜叫,一面使劲撞主人闭着的门。那时候,女主人正点着桐油灯在八仙桌下切猪草,气恼地骂:背时老黄你癫球了啊!老黄却不为所动,越撞越狠,鸣叫声也越来越凄哀,女主人气得把刀一扔,跑过去拉门。她想的是拉开门就踢老黄一脚,谁知刚把门闩抽开,老黄一挤就跳进来,差点把女主人撞倒。女主人怒喝,你这个狗日的!就去门边摸索,那里放着一把铁锹,她要用铁锹打老黄,但老黄咬住她的裤腿,拼命往外拖。女主人真觉得老黄癫了,终于把铁锹敲在了它的屁股上,打死你!打死你!老黄痛得屁股一缩,但它拖女主人的力量更大了。女主人感到恐惧,就腾出另一只脚去踢老黄的头,刚踢一脚,她的鞋子就掉了。老黄见拖不走女主人,就把那只鞋叼起来往外跑。女主人扬起铁锹出去追,刚追到院坝边,山崩地裂的巨响就在屋后炸开了,瞬息之间,巨石就压垮了房屋。
  为这件事,陈召以前也很感激老黄,但现在他不这样看了,他只记得老黄背叛了他……
  陈德明眼看就不行了,陈召想,就把门槛下的观音土铲起来吃吧,死也做一个饱鬼。但陈德明不同意,他知道观音土的厉害,他怕自己吃,儿子也跟着吃,这就把儿子给害了。再熬一熬吧,说不准老天有眼,再熬两天也就能盼来雨水了。山头白岩寨的枪炮声已经稀疏,打仗的双方已经撤退(那时候,张国焘、徐向前率领的红四军主力撤出鄂豫皖苏区,西征陕南,从各种迹象表明,他们将翻越巴山天险强占川东北。蒋介石急令混战军阀从党国大局出发,握手言欢,立即去大巴山脉北段与陕南交界的万源花萼山合力“会剿赤匪”),只要有雨水,人就跟万物一样可以复苏了。人可不能自取灭亡。
  一个在床上躺着,一个在床边坐着,父子俩稀薄的意识中,活跃的还是那两条狗。陈德明想的是那母女活得怎么样了呢,它们说不定走出家门不远,就被饿红了眼的人打来吃掉了,即使别人不敢近老黄的身,但可不可以暗算它?比如老黄带着孩子在前面走,别人会不会从后面给它一闷棒,或者站在高处扔下一块石头把它砸死?……陈召也是这么想的,他在心里怨恨,多好的两条狗啊,自己家养的,却被别人吃掉了,别人吃了那两条狗,就可以继续活着,别人活,就等于他和父亲的死!
  很多天以来,这天第一次没有出太阳,清早起来天色就阴阴的,至午后时分,天空就阴沉得像巫婆的奶头了。蚊帐顶上的亮瓦黑糊糊的。陈召去掐父亲的腿;他每天都以这种方式把父亲从昏死中唤醒。父亲的腿肿得发亮,不要说一根指头,就是拳头擂去,腿上的皮也会下陷,将拳头淹没。正因为如此,陈召不是拍父亲的腿,而是掐,他要让痛感把父亲从走向死亡的途中拉回来。太阳终于没再出来了,使陈召显出少有的兴奋,手也下得特别重。但父亲一直没动静。陈召用长长的指甲捻住一点,把那块皮都差点捻破了,父亲才缓慢而吃力地张开了眼皮。陈召说,爸,天阴了,是不是要下雨了。父亲的眼睛亮了一下,转动眼珠看着外面。陈召明白他的意思了,是叫他去外面看看。陈召拄着竹杖,艰难地朝门外走。伙房的门是敞着的——一个月之前,伙房的门就白天黑夜地敞着了,反正又没有小偷,小偷进来也偷不到什么东西——走出卧房就能看到外面的天色。天真的阴了,乌云低垂,仿佛整个天空都是被晒坝外那棵已经死去的杏树支撑着。看到这景象,陈召的阳气奇迹般地回复,他扔掉竹杖,颠颠扑扑地跑到屋外,跪在了晒坝中央。老天爷睁眼了,他梦呓般地嘟囔着,老天爷睁眼了……风吹过来,风里带着湿漉漉的水汽。屋后的山坡上,虽然还是一片枯瑟,但明显能听到根苗吸水的声音。所有沉睡的生命,都在准备着苏醒。陈召觉得自己浑身都长着眼睛,五脏六腑也长着眼睛,那些眼睛看到了满山的红花和绿叶。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带着水分的空气也是有营养的,陈召精神陡长,他给老天爷磕了几个响头,就起身回屋告诉父亲。
  陈德明已经死了。
  他能活到今天,本身就是一个奇迹。从某种角度说,是老黄教育他活到现在的。为了孩子,老黄逃走了,老黄为女儿活,他也必须为儿子活。只要他活着,儿子就有一份担待,有一份责任,有担待和责任的人,精气神就不会轻易耗散。现在,老天睁了眼,老天将重新赐给他子民以食物,他可以安心死去了。
  陈召不知道父亲死了,他以为父亲是看到天要下雨,心情放松了,安然睡去了。于是他再次来到伙房,坐在门口的条凳上望天色。天色没有什么变化,就是一味地阴沉着,可在陈召的眼里却生动无比。他又望了近两个时辰,看见云越积越厚,内心的兴奋也越来越强,便再次进到卧房里去。他要让父亲起来看看,父亲不能走,背也要把他背出来。他相信自己现在是有那个劲儿把父亲背出来的。他走到床边,叫了两声爸,没见应声,便又用老办法去掐父亲。还是没见动静。他把指头下得深了些,这才突然感觉到,父亲怎么是冰凉的呢?他用手按父亲,发现那不是皮肤的凉,而是身体内部的凉,是从骨髓里浸出的凉,是那点热热的灵魂逃跑之后,剩下一个躯壳的凉。陈召的心跳停顿了一下,因为这一次停顿,使他接下来的呼吸更加急促。他的手顺着父亲的小腿向上移动,终于摸到了父亲胡子蓬乱的下巴。他的手久久地停放在父亲的下巴上,不敢去摸父亲的嘴和鼻孔。这种回避,带着压抑的呐喊和控诉。可是他能控诉谁呢?一个偏远山区的小民百姓,难道能够控诉政府,控诉军阀,控诉久不下雨的老天?他只有面对现实。他目前最急迫的现实就是去探一探父亲是否还在呼吸。
  事实证明,父亲没有呼吸,他死了。
  陈召咧了咧嘴。他不是想哭,而是想笑。他终于笑出声来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以为自己的身体已经干涸了,没想到还有眼泪,而且一流就流那么多。他的眼泪流进父亲干得起壳的、微微张开的嘴唇里。他不仅想笑出眼泪,还想笑得发呕,呕出一些东西来,哪怕是把自己的心呕出来,喂到父亲的嘴里,只要父亲吃下自己的心能够活过来,他就愿意这样做。可他呕不出自己的心,父亲吃了自己的心也活不过来。这才是最坚定的事实。
  他终于无力地跌坐在床脚,自言自语地嘟囔着。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嘟囔些什么。
  这已经是夏天了,平时就很闷热,天一阴,云一压下来,比往常还闷。陈召首先想到的就是赶紧把父亲埋进土里。隔壁那对母女给他带来的震慑至今未退(这么多天来,不知是母女俩迅速腐烂掉了,还是陈召已经习惯,反正他很久没闻到那股恶臭了),他倒不是怕把父亲的尸体留在床上,他就会像九儿吃她母亲一样去吃父亲,他绝对不会吃父亲,他是想人跟庄稼一样是从土里来的,庄稼的种子是它们一个个死去的灵魂,将死去的灵魂埋进天光下的泥土里,就会发出新芽长出新枝;人也一样。陈召决心把父亲埋到土里去。但必须快,因为他不知道这雨是否真的要下,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活过今天。当然他不能把父亲埋到公共坟山里去,找不到人抬,他也没力气背;父亲也享受不到棺木,家里死了那么多人,棺木早就不够用了,他的两个儿子,都只是用草席裹住埋掉的。他抓住床栏,费力地站起身,看着死去的父亲,胸脯起伏着说,爸,我就把你埋在屋后的空地里,你自己去找妈和你的两个孙子吧。
  陈召拖着锄头出了门。把父亲搬出去之前,他要先挖一个坑。屋后那块空地也早已龟裂,每挖一锄,都只飞起来一些泥屑,宽边锄头在他手里像有千钧重,举了几下就举不起来了,只有慢慢铲。他比照着父亲的身体铲坑,差不多就那么长,那么宽,如果父亲能享受棺材,应该是头大脚小的——天底下的棺材都是头大脚小,有一段时间,陈召一看见头大脚小的东西就很难受,可现在他明白了,头大脚小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标志,人那么聪明,可占据的地基却那么狭窄,不要说战争和灾荒,就是随便一点风吹草动,也可能让人倒下去,变成尸体;将棺材做得头大脚小,证明祖先是认命的。陈召也照棺材的样式,将一头铲得宽些,深些,一头铲得窄些,浅些。它估摸土坑能把父亲安放下去了,就返身进屋,先将父亲睡了多年的一领破篾席拿去铺在坑里,再回来把父亲往背上背。父亲已经完全僵硬了,不愿意贴他的身,他只好抱着父亲出门,就像抱一捆柴。到了街檐底下,他再也抱不动了,就拖。父亲的骨头在泥地上刮出扑啦扑啦的声响。干裂的灰土画出了无数个父亲的影子。好不容易把父亲放在坑里的篾席上,陈召便跪下去,朝父亲磕头。父亲闭着眼睛,灵魂已经远走,看不见他磕头。陈召的喉咙里咕噜噜的,像哭,又不像哭。他重新拿起锄头,把铲出的泥土往父亲身上推,直到掩没了父亲的最后一根胡子和发丝。他希望自己埋下的真是一粒种子,这粒种子长出根苗之后,还当他的父亲。
  五
  老黄带着女儿在离洞口不远的旱杉林里狩猎。大概是出现了长久以来的第一个阴天,那些消失了的生物又奇迹般地活跃起来了,像是从土地里突然生长出来的一样,可老黄却再次闻到了一股死尸味儿。它想周围一定有死去的东西吧,可是什么也没有,连一只死去的昆虫也没有。它和女儿在中午时分杀灭过一只麻痹大意的山鸡,但早就把它吃下肚去了,吃进肚里的东西是不会冒出死尸味的,这味道是从哪里来的呢?
  死尸味儿强烈地刺激着老黄,使它很恶心,同时也有一丝莫名的恐慌。它不想再晃悠下去,就领着孩子回了洞。洞子里什么存粮也没有,但死尸味却丝毫不减,而且越发强烈。老黄像遭遇跳蚤袭击,反过头在自己身上咬。
  当它的牙齿切入自己的皮毛,那股味道就像掀开的锅盖,直冲而起。
  它明白了,死尸味是从自己身上发出来的。
  ——这证明我马上就要死了!
  老黄安静了。惆怅而伤感的安静。我马上就要死了,孩子,它在心里对女儿说,你也差不多能独立生活了,过了这一夜,我将离开你,我要回到主人的身边去,用我的肉体,去报效主人收留和喂养的恩情……
  六
  埋掉父亲之后,陈召回去躺在了父亲的床上。床上已没有篾席,连一根稻草也没有,只有亮光光的一张木板。他就睡在木板上等死。一家人都死了,只留下他一个,他生怕自己晚了一步,就赶不上亲人的脚步了,母亲、妻子和儿子自不必说,就怕连父亲也赶不上了。死亡到底是一种什么景况,这世界上还没有一个人能说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死人比活人多,死人的世界比活人的世界更加拥挤,要在死人的世界里找到亲人,将比在活人的世界做这事更加困难。陈召闭上眼睛,追随着父亲的背影,但顷刻之间,父亲就消失在白茫茫的空气里,不留下一丝痕迹,只把大于天地的寂寞和孤独扔到这张硬板床上……
  天黑下来了。由于天色阴沉,黑得比往天就更早一些。这期间,陈召睁过两次眼睛(亮瓦照出的天色依然很暗,但并没有下雨),很快又闭上了。午后时分恢复过来的精气神,早就耗散了。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疲惫,这种疲惫带着自我放纵的意思,因而不可救药。
  而在屋后的大山里,却正演绎着另一种生活。
  夜幕刚刚笼罩大地,茅桠子村周围山林里的空气骤然紧张起来。好比是一根松散的钢丝,突然被绷紧了,发出绵长而有力的颤音。大荒梁上的老黄,正陷入惆怅的安静里,那声颤音却切入它的脑骨,它耳朵一竖,喷了喷鼻子,终于闻到一股血腥味。它意识到这是一个非同寻常的夜晚,便艰难地支起身子,叫小黄不要动,它自个儿钻出了洞口。
  漫山遍野都点上了绿灯笼!
  那不是灯笼,那是狼的眼睛!天上没有月亮,狼显得很沉静。但沉静只是表象,因为那些灯笼在朝同一个目标行进,而且速度极快。老黄皱了皱鼻子,龇了龇牙,身子一摆爬到土丘浑圆的顶部。它终于看清了,狼们前往的目标,正是主人居住的院落。它今天感觉到的不祥,不仅是自身的,还有主人的!它旋风般冲下土丘,爪子像铁犁一样翻起片片带着旱杉的泥土。它站在洞门口,头朝里汪汪几声,就掉转身子,向山下跑去。
  到处都散发着狼身上浓烈的气息,老黄没走夹夹石那条路,而是避开狼群,选了一条更加陡峻的小道,那条小道叫“楼口门”,意思是像竖着的楼梯那么陡,很多梯子都是从笔直的石壁上凿出来的,窄得放不下一只脚,村民只有上山时才偶尔走这条路,下山决不敢从此经过,老黄同样如此。狼今晚没走这条路,证明狼也如此。但这条路近,老黄要赶在狼的前面,就别无选择。它不是跑,而是从石壁上朝下飞,第一次着地,它就摔断了一根肋骨,然而它浑然不觉。夜风箭镞似的从耳边掠过,它眯缝着眼睛,内心涌起神圣的情感,既沉稳又急迫地向主人的屋居靠近。
  到了那丛慈竹林边,它凭气味和狗天生的机敏,什么都感觉出来了。
  它像扑丧的孝子,飞纵到老主人坟边,趴到了老主人的身上。
  狼群几乎与它同时到达。
  究竟有多少只狼,无法数清。在路途中,狼是沉默的,猛然间发现老黄挡住了它们的目标,便一律向天,发出震荡山岳的嗥叫。老黄也吠叫起来,老黄的叫声响如雷鸣。狼群情不自已地后退了一步。土堆上的黄色精灵,它们是认识的,这家伙不止一次妨碍它们的好事,它们怕它,但决不甘心逃走,泥土下的美餐,是它们想念已久的。再说,就算老黄有天大的本事,不就是它一个吗?它是孤立无援的!狼群清醒地认识到这一点,便在老黄周围左蹦右跳,绿色的灯笼闪闪烁烁,将老黄团团围住。
  一条灰色母狼终于做出了第一个动作,它在死人的头部用前爪奋力一挖,松软的泥土便飞扬起来,露出了一角破旧的篾席。这可是老主人啊,老主人在生的时候,老黄没能尽到一条狗的义务,难道老主人死了,还要让恶狼将他撕裂吞噬吗?悲愤的老黄咬住了母狼的一条腿,尖利如刀的牙齿切割下去。母狼发出惨恻的叫声。
  就在这时候,群狼朝老黄猛扑,有的咬住了它尾巴,有的咬住了它背脊,有的咬住了它耳朵和腿,有的还钻到它肚子底下去,咬住了它的乳房——除了咬脖子,这是狼群和狮子杀死猎物最厉害的一招,如果猎物是雄性,就想方设法咬住它们的睾丸,如果是母猎物,就咬住它们的乳房。它们总是那么准确,几乎百试不爽。
  老黄挣扎着,却没发出一声鸣叫,而是放了母狼的腿,张开大口,朝母狼的脖子咬去。它已看出这条母狼是狼群的领袖,只要制服了它,就能将狼群赶走,保全老主人的尸首。母狼躲开了,老黄没有成功,它向前一跃,可是跳跃不动,只感到浑身发出撕裂般的疼痛。与此同时,母狼抽出身来,一口擒住了老黄的脖颈,钢钉似的狼齿向里切割。
  空气里喷洒出一股热辣辣的咸腥味儿。
  这时候,老黄才发出低沉而痛苦的鸣叫。
  对狼而言,老黄的鸣叫和空气中的腥味儿是一个信号,它说明敌人已经失去了攻击能力,于是争先恐后,奋力拼杀,在极短的时间内,将老黄撕成了碎块。
  狼群受着那条灰色母狼的指挥,并没立即将老黄吃掉,而是以最快的速度把地下的死人掏了出来。
  百事不知的陈德明,遭到了和老黄同样的命运。
  子夜过后,空地再次成为一块真正的空地,只余下一领破席和老黄乌黑的血迹,连陈德明和老黄的骨头,包括陈德明穿在身上的烂衫子,都被狼群吃掉或者叼走了。
  空气中的震颤彻底安静下来,陈召才改变了他跪着的姿势。自从狼群下山,屋后发出惊天动地的撕咬,陈召就跪起来了。在靠屋后的板壁上,有一个格子木窗,他就跪在那个木窗下察看。因多年烟熏火燎变得又黄又黑的蚊帐,挡住了他的视线,于是他把蚊帐撩起来,看见了绿莹莹的鬼火,还听到了老黄的吠叫!很显然,是狼群下山吃他父亲来了,可是老黄为什么出现了?老黄是从哪里钻出来的?从双方搏斗的声音,陈召听出来了,老黄是来保护他的主人。这杂种,人都死了,它才知道来保护它的主人!这有什么用,狼那么多,而你只有一个!果然,老黄的吠叫声很快就不再是宣示勇猛,而是变成了叹息,对自己,还有对它的老主人。陈召心里很痛,他想出去帮助老黄,想跟老黄并肩作战赶走恶狼,可是他没有力气,同时他也感到恐惧。他从来没有一次性地看到这么多只狼,此时此刻,不要说因饥饿而变得越发凶猛的狼群,就是一只狼仔也能把他撕碎。他听到老黄悲哀的声音,心里的痛加剧了,他心里说,老黄啊,你咋这么蠢呢,你就一个,怎么斗得过狼群呢……
  老黄变得无声无息了,屋外的战争演绎为狼与狼之间的内讧。狼也和刚刚从白岩寨撤走的军队一样,为了争夺利益,总是要内讧。那种毁灭一切的架势,使陈召的恐惧加深了。他的周身像爬满了蚂蚁,连骨髓里也钻进了蚂蚁,一种又酸又刺的感觉,从他的脊背往上爬,爬上他的脖颈,使他的头皮发麻。正是这前所未有的恐惧,重新点燃他活下去的欲望。他的头从窗口慢慢地缩下去,生怕恶狼发现他这新的目标。
  时间过得那么慢,狼群好像吃下那条狗和那个人,要等到消化干净了才离开似的。陈召就一直保持着跪的姿势,或者说匍匐的姿势。他虽然看不见外面所发生的一切,可父亲怎样在被肢解,怎样在被吞食,都历历在目。爸呀,我把你埋了,你却被狼吃掉了,早知如此,我就该像九儿和她母亲那样,让你烂在家里好了,爸呀……
  狼群终于在陈召泣血的、无声的痛哭中离去。
  陈召身子一软,仰面倒在了床板上。
  几乎就在那同一时刻,蓄了整整一天的雨下起来了,先是一些浊重稀疏的雨点敲击着屋顶,紧接着,搅天搅地的雨声便笼罩了大地。
  七
  自从母亲一去不回,日升日沉已经八十多个来回了。在这将近三个月时间里,小黄由一只小狗变成了体重达二十多斤的大狗。那场持续五天五夜的暴雨过后,大地灌满了乳汁,所有苟延残喘的生命都活过来了,枯萎的老君山又焕发出勃勃生机,小黄不愁找不到吃的。母亲把生存的本领教给了它,还给它安置了这么好的一个家——当雨水在山岭上咆哮时,小黄才知道母亲当初选这个洞是多么英明,正因为它背靠土丘,前面又有一个斜坡,雨水才没灌进来——它没有理由不好好地生活下去。至于母亲去了哪里,它并不清楚,但从母亲跟它告别时的紧张,它知道外面一定发生了大事,这件大事需要母亲出面解决,而母亲一去不返,证明那件事还没做完,或者母亲已化为了那件事情本身,永远也不会回来了。这使它感到孤单。特别是它第一次钻出洞口,面对水淋淋的山野时,那种孤单就浓得化不开。从年龄上说,它应该是离开母亲的时候了,它以前的那些同母异父的兄弟姐妹,到了它这个年龄,早被养狗人从母亲身边用几片棕叶拎走了,但由于体质弱,由于在特殊时期受到母亲特殊的关照,小黄对这个世界完全是陌生的,它最初一段时间的觅食,仅仅是出于生存的本能,与游戏、快乐这些情感因素毫无关联。好在它的运气不错,前几次觅食无一例外都取得了成功,这大大提高了它的信心,它从此认识到,没有母亲,它同样是可以活下去的。一段时期,它甚至庆幸母亲不在身边,因为这让它感到自由,比如它有次去土丘背后一小片斑竹林里发现了几只幼小的竹鸡,它就没有立即朝竹鸡扑去,而是俯卧一旁,看那长着两只脚的家伙怎样为一条小虫子互相争吵,后来又怎样达成了和解,彼此为对方梳理羽毛,清除沾在对方喙根上的杂物,还故意将脖子扭来扭去,做几个怪动作让对方高兴。小黄欣赏着它们的表演,差一点就忘了自己是来干什么的,直到几只竹鸡准备离开,它才身子一弓,瞄准最弱小的那只发起进攻。它成功了,竹鸡纷飞的羽毛像为它的成功撒下的鲜花。要是母亲在,它当然同样会取得成功,但绝没有这么写意。母亲是严肃的,母亲身上肩负的责任使它由爱情场上的浪漫精灵变成了一个实用主义者——带着小黄背叛主人的那段时间里,只要一发现目标,老黄连眨眼的工夫也不愿耽搁。
  日复一日,小黄熟悉了这面大山中的一角。但它遵守一个规矩:以前母亲带它捕食的范围,也就是它现在坚守的范围。它并非不敢越雷池一步,而是母亲的严肃镇住了它,它相信母亲的经验,同时也让它懂得,这世上有一些原则是需要尊重的。由于此,小黄没有遭遇过野猪,它只远远地看到过野猪的身影,那嘴筒超过半尺长的丑陋生物,正在一个天然石臼上磨牙。野猪磨牙可不是什么好事,这证明它们刚刚咬过松树。野猪总是跟松树有缘分,身上痒了,就把自己肥胖的身躯在松树干上蹭,借松树的老皮去掉它们坏死的皮屑;小一些的灵巧动物遭到野猪的追击,也总是往粗大的松树上爬,野猪要吃到猎物,就必须咬断松树,而松树多油,咬一阵,牙齿就被松油黏住了,连嘴巴也难以张开了,于是它们就找有水的地方磨牙,趁这当口,被追击者可以从容逃走。小黄可不敢做这种危险的实验,因为它跟野猪一样,不会爬树,它看到野猪就缩头夹尾地避开了。小黄也没碰到过狼(它只在月明之夜听到过狼的嗥叫,那嗥叫声苍凉、庄重而虔诚),这里地势相对平缓,而生活在山上的狼,必须在险峻之地才能找到它们理想的猎物,比如麂子。麂子的攀登能力堪称一绝,就连睡觉,也在鸟也不敢歇脚的岩壁缝中,狼们就守在那样的岩垛之下,趁麂子下来找草时合力围剿。小黄在母亲为它划定的区域里活动,但已足够让它吃得又肥又胖,迅速成长:旱杉发出了豆绿色的新芽,各类昆虫在湿润的土层之下安居乐业,不太勤奋的鸟也在旱杉林里做窝,还有那么多野兔和拱猪呢!小黄不喜欢野兔,那些家伙一见它的影子,就像听到雷阵,耳朵一竖就消失在漫漫绿草之中;它最喜欢拱猪,拱猪见了它往往吓得四蹄打颤,首先想的不是逃跑,而是吱吱尖叫,柔软的、圆圆的耳朵蒲扇一样摇。遇到这样的笨东西,小黄根本就不用费力气,只是将军一样走到它身边,咬住它的脖子了事。当然,还有蛇。蛇在潮湿的旱杉林里无处不在,但吞食那条花狗的蛇已经不存在了——只要不是极度的饥饿,蛇与狗会相安无事。
  小黄成了这片旱杉林里的霸主。这感觉真是好极了。这种良好的感觉使它渐渐忘记了母亲。
  它成了一条自由自在的野狗,虽然身体肥胖,却迅捷如风。它母亲对它体质和生存能力的担忧,简直成了多余。
  岁月的概念在狗那里是没有意义的,小黄和所有动物一样,用胃去感受季节的变换,在春天吃到的食物,夏天可能就消失了,夏天吃到的食物,秋天同样可能消失。小黄的胃必须适应这种消失和生长,并在反复适应的过程中,领悟它起码应该领悟的东西。然而这种领悟是极其有限的,因为它没有知识,也缺乏经验,它的生命是从今年开始的,因此它心里没有往事,也就无法由往事推及未来。恐怕正是这种虚无,使小黄在一个初秋的黄昏突然感到了孤单。
  那是一个美得出奇的黄昏,对面的山头,衔去了半边太阳,剩下的半边,像暴露于草丛间的李古阳蛋;李古阳是老君山上一种悲情鸟,据说这种鸟只有雌性而没有雄性,它们享受不到爱情的欢乐,只靠太阳播种,因此它们生下的蛋都是红色的。但小黄从来没看到过这么大的蛋,它分明感觉那枚蛋正在下沉,迫不及待地想吃掉它。它站在土丘顶上,纵身向前一跃,当透黄的影子落地之后,在它的前后左右,扑啦扑啦地飞起来数十只鸟,同时还有好几只野兔没命地逃窜。小黄没有吃到那枚巨大的蛋,却赶走了跟它靠得最近的活物。它望着鸟们的去向:它们去了山下,或者去了山头,伴随着长声的鸣叫,慢慢地收敛翅膀,停歇在剪影似的树梢上;树梢好像不愿意让它们停靠,没命地摇晃着,可鸟的身体已经粘上去了,树梢摇了一阵,就在霞光中安然不动。小黄感到很委屈,因为它根本就没想吃它们,连吓唬的意思也没有,可是它们都远离它,不愿意跟它玩耍。
  它由此意识到,在这山上,不是它怕的,就是怕它的,它根本就没有一个同伴!
  我是什么呢?我不是狼,不是野猪,不是野兔和竹鸡,当然更不是鸟,那么我是什么呢?
  小黄困惑死了。
  这时候,已经忘掉的母亲的身影会不时在它稀薄的记忆里闪现出来。小黄只有在对母亲的回忆中找到自己的同类了,因为不管是茅桠子村,还是别的村子,经过那一场大难之后,已经没有成年的狗,灾难过去,有些人家从山下几十公里外的集镇上买来了小狗,那些狗都没有能力、主人也不允许它们走那么远的路,到荒僻的旱杉林里来。小黄从母亲那里找到了同类,但它依然无法确定自己的物种。一个不知道属性的家伙,哪怕拥有整个世界,也毫无意义。
  快快乐乐的小黄,变得忧郁起来了。
  它试着与别的物种靠近。它最喜欢靠近的当然是拱猪,因为拱猪对它们毫无威胁,动作又是那么迟缓。这天它看到一只长着癞毛的拱猪在石头上抠痒痒,就站在离它十来米远的地方喷了喷鼻子,拱猪立即停止蹭痒,圆呼呼的耳朵一扇一扇的,吱吱地尖叫着。小黄没有动。小黄的意思是说,我又不想吃你,我只是想跟你玩,你叫什么?但拱猪却不理会它的良好愿望,越叫越响,惹得四周的雀鸟和小兽在草丛中闹出非凡的动静。小黄很着急,它不仅喷鼻子,还摇尾巴;小黄的尾巴是它全身长得最漂亮的部位,很粗壮,毛又束得特别紧凑,不要说摸,就是看上一眼也能感觉到它的柔韧和热乎。癞毛拱猪倒是不叫了,但它回应小黄的,却是屁股一缩,奋力逃跑。小黄的尾巴耷拉下去了。它沮丧极了。这样的事情又发生过两次,到第四次,小黄终于忍无可忍,当那只跟它一样耳朵上有残缺的拱猪拼命逃跑时,它眼里射出愤怒的光芒,前肋一紧,飞扬的前爪就触到了拱猪夹在屁股缝里的短短的尾巴。长时间的野外生存,使小黄比它母亲当年还要敏捷。但拱猪这天是在自己的隐身处活动,小黄拍它的那一爪,恰好成了它的助推力,使它滚进了洞里。拱猪洞很小,而今的小黄已经钻不进去了,但它不想放弃,它发誓不杀死这个不识抬举的家伙,就决不离开。于是,它伏在洞口,嘴筒伸进那黑森森的未知世界,狂吠不止。拱猪无声无息。拱猪的沉默是对小黄的挑战,小黄的愤怒在升级,吠得也更厉害了。拱猪终于被恐惧压垮,再次发出尖叫。那吱吱的叫声,让小黄厌恶透了,厌恶得它想吃掉拱猪的兴趣都没有了,于是它不再吠叫了。它刚一停,拱猪却自己跑了出来:它觉得洞里不安全,想重新找个地方藏身。拱猪的怯懦让小黄觉得,留下这东西究竟还有什么用呢?
  咬死那只拱猪,小黄并没按惯例将它吃掉。它沮丧,沮丧得连回自己的家也觉得困难。它知道,自己失去了最后一次和其他物种靠近的机会。
  它成了一个真正的孤独者。
  什么都在抢着成熟。事实上抢也没用,世间万物,总是一物叫醒一物,一物催生一物,这样东西成熟了,与之紧密相连的另一样东西才会袒露自己的姿容。首先成熟的是阳光。冬天的阳光太薄,春天的阳光太嫩,夏天的阳光太暴,唯有秋天的阳光,厚实,博大,慈祥,像哺乳期的少妇。秋天的阳光是成熟的阳光,阳光成熟了,大地也跟着成熟,甜美而安详的沉思是大地成熟的标志,大地上的植物,就像大地的乳晕,色彩的变化是渐进的,可同时又在瞬息之间,比如枫叶是什么时候红的?你根本就说不出个具体时间,只有在你看到它红了的时候,它才以目光能抵达的速度呈现给你全新的印象。果子也如此。旱杉丛中,包括土丘的边缘,长着许多结果子的灌木,果子很小,却一串一串的缀满枝条,最多的是刺子和糖刺铃。小黄最爱吃刺子,那赤红色的东西尽管不像糖刺铃那样纯甜,可酸甜酸甜的滋味似乎更合小黄的胃口。飞禽走兽沐浴了成熟的阳光,脚踏成熟的大地,吃进成熟的果木,沉睡在体内的青涩涩的欲望也跟着丰润起来了。千百年来在老君山繁衍生息的动物,大多只把冬天当成“藏”的季节,在这漫天飞雪的季节里,它们接受大自然的教育,让欲望像土地一样封冻,而春夏秋三季,就再也不想有所节制了,该发情就发情了。正是基于这个原因,贫瘠的老君山才能最终战胜劫难,一旦从劫难中缓过劲来,生命就欣欣向荣,长盛不衰。
  小黄观察着雄性怎样在雌性面前跳舞,怎样展示自己美丽的羽毛或强健的体魄,目的只是讨得雌性的欢心。起初它觉得很可笑,觉得那些卖力邀赏的家伙未免太傻——实在是太傻了,比如竹鸡吧,羽毛都是灰灰的,不像锦鸡那样光华四射,同时竹鸡也飞不高,跑不快,因此雄性邀赏的方式就异常特别:许多只雄性竹鸡排成队伍,一律垂着头,在雌性面前迈着碎步,当当当当当,跑过去,当当当当当,又跑过来,雌性则与己无关似的,时而啄几下虫子,时而咯咯咯叫两声,只是偶尔才转过头,看一眼那些拿内力比拼着的情敌。小黄心想,这些家伙怎么傻成那样呢?
  可没过多久,它就不这么讥笑人家了。它内心的一种东西被提前激活了。这种东西让它陌生透了,它不是饥饿,也不是恐惧,而是烦躁。这也不是一般的烦躁,一般的烦躁,撒开腿在山梁上跑两圈也就过去了,可这回却不行,它像以前那样跑了,烦躁不但没减退,还加剧了,它坐下来,别过头在身上咬,咬得皮子都快破了,紧贴皮肤的那层柔软的绒毛粘在牙齿上了,烦躁照例没被驱除。这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焦灼,它来自骨髓,来自祖先赋予的禀性。这种焦灼感,单靠自己的力量是消除不了的,它只能借助另一种力量的参与。于是,小黄看见鸟在炫耀,它也跟着效仿,但它炫耀的方式与鸟实在不同,说穿了它根本就不会炫耀,它只能参与兽类的追逐,然而,这当中的差别同样是天地悬隔,雄兔追雌兔,是在画一个圆,当起点和终点融合的时候,彼此就走向了完美,而它小黄去追雌兔,就像它希望找到朋友一样,很快就将企盼沟通演变成了猎杀的假象。更重要的是,它小黄天生就是让人家来追的!它的母亲老黄在旷野间放纵经营爱情的动人景象,已经融化进了小黄的血管,它陌生,然而它渴望。它渴望,却没有谁来给予它,它不仅迷失了自己的种群,还迷失了自己的性别!
  小黄的忧郁与日俱增。
  秋天走向深处,所有该成熟的全都成熟了,小黄却在这时候瘦了下来。它走路再不是雄赳赳气昂昂的,很多时候,它都独自卧在深密的草丛里,羡慕地看着比它弱小得多的生物,哪怕是从生到死不到半个时辰的屁巴虫,它也羡慕,因为它们有自己的种群,也不像它那样受到性别迷失的困扰。
  在小黄的生命中,存在着一个巨大的黑洞,不把这个黑洞照亮,它就永远也无法从蒙昧的深渊中浮出水面。
  农历九月初的某一天,小黄心事重重地穿过旱杉林,走到它母亲上山第一夜前往觅食的松林里。松林里的景象跟旱杉里有区别,但也是大同小异,每一个细节都是对小黄的嘲讽,都让它走向更深的孤独。它低头疾行,没有目标,也没有惧怕。松林中的杂木和野草在它眼前掠过。日光的斑点从枝条的叶缝间漏下来,在它身上描绘出形状不同的花朵。但它对这些浑然不觉。不管是人也罢,是狗也罢,还是别的什么生物,在看不到未来的同时,也就失去了现在。
  前面的天光亮起来了,证明很快就要走出松林。自从跟母亲来到山上,小黄从没走这么远过。出于防范的本能,它停了下来,警惕地抬头张望。
  眼前的景象让小黄目瞪口呆。
  它看到了一个人!
  那是一个女孩,八九岁年纪。从山野间繁茂的景象看来,这称得上是一片水乳大地,但灾难的迹象还残留在女孩的脸上:她太瘦了,两只手简直就像两根筷子。但女孩很明朗,很快乐,她头发上扎一根嫩绿色的布条,嘴角微笑着,正小心翼翼又恬静安然地攀摘黄透了的糖刺铃。在她绾起来的衣襟里,已摘下十余个了。女孩的长相,女孩的微笑,女孩摘食的样子,对小黄来说都是一场来自灵魂深处的革命。这是什么呢?它想。它觉得自己曾经在哪里看见过这样的事物,可始终回忆不起来。它的骨头里又麻又痒,那个深不可测的黑洞,却奇迹般地浮起一带光环。这让它激动不已。它喷了喷鼻子,喷得很响,但专注的女孩并没听见。于是它又吠叫起来。只吠了两声,女孩便停下手中的活,紧张兮兮地四处察看。小黄不再吠叫了,讨好地摇着尾巴。它摇尾巴的时候扫着了旁边一丛酸奶子树,酸奶子树密匝匝的叶片发出哗哗啦啦的响声。这下女孩发现它了。女孩的瞳孔扩张了,脸上的肌肉被风化了,变得石头一样僵硬。
  小黄有些莫名其妙,正准备向女孩靠近些,女孩却锐声尖叫起来:爸爸!爸爸!
  这突兀的叫声使小黄将抬起的前爪放了下去。
  远处传出另一个声音。这个声音雄浑有力。小黄循声望去,看见了一个跟女孩显然是同类、却比她高大得多的家伙跑了过来,女孩一面叫爸爸,一面没命地朝他飞奔。她的同类见女孩并没出什么事故,就停下来,蹲下身迎接她。当女孩跑进他的臂弯里,他问,出什么事了?
  女孩说,狼,那边有狼!
  这话小黄明明白白地听见了。什么,我是狼?小黄悲伤极了,它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但它知道自己不是狼。小黄跟人一样,自己的名字可以忘掉,却深深地记得敌人的名字。
  女孩的同类将她放下来,一手牵着她,一手从地上捡了块锋利的石片,抻长脖子,带着女孩向松林靠近。没走几步,他感觉有些不放心,又从塄坎上折下一根青冈棒,与那块石片同时握在手里。他走得更小心了,神经绷得更紧了,手臂和脖子上都青筋毕露。
  小黄预感到了危险,但它没有离开。它只是弓着身子,作好了逃走的准备。
  在女孩摘糖刺铃的地方,她的同类发现了小黄。他紧张的神经松弛下来,扔了青冈棒,只将石片朝小黄扔来。石片打着哨音,旋转着直奔小黄的脑门心。小黄身子一伏,石头便从它上方寸许处越过,打得它身后的一棵油松发出砰的一声响,几块粗糙的老皮溅开来。女孩的同类又弯腰捡石头,小黄转身就跑,跑出二三十米远,它停住了,听见女孩的同类哈哈大笑,边笑边说,这狗东西,真灵敏!女孩说,爸爸,你说那是狗东西?女孩的同类说,宝贝,那不是狼,是狗。女孩说,你怎么知道那是狗呢?狗跟狼不同嘛,狼的尾巴总是拖着的,刚才那家伙不是,它的尾巴翘起来,还朝我们摇呢,狗朝我们人摇尾巴,它就不会咬你,你也用不着害怕。女孩说,那你为什么还朝它扔石头?接下来的话,小黄听不见了,女孩和她的同类走远了。他们是朝西边山上爬去的,看来住在比这更高的地方。
  小黄迅速回到原位,望着他们远去,直到消失在山峁上一棵野枇杷树的后面。
  它灵魂里那带光环越浮越高,越来越亮。这次意外的遭遇,让它收获了两个概念:狗和人。
  它是狗,而那两个是人。
  对了,我是狗,它想,我不是野猪,也不是狼,可是,那个矮小的人为什么把我说成狼呢?难道我跟狼长得很相像?难道我和狼都来自同一股血脉?或许是这样,但我是狗,不是狼!
  每一个物种,不管在人的眼里是多么卑微的物种,都有自己内在的自豪,正由于此,人类中的智者才说:在螃蟹的眼里,人直着走路要多蠢有多蠢。小黄也有自己内在的自豪。它现在最迫切的愿望就是跟狼划清界限,让它成为一条纯粹的狗。
  然而,它与狼最鲜明的界限究竟在哪里呢?
  带着这个问题,小黄怔怔地回了它的家。
  那天,它再也没出去了。它躲在家里思考那个问题。在人那里,这个问题可能很简单,但在狗那里就太复杂了,小黄根本就思索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它在野外生活,狼也在野外生活,它所要求的食物,大体说来也是狼所要求的,从那个小女孩误将它当成狼的情形看来,它的长相也跟狼差不多……这种种迹象,都在把它和狼混为一谈,可它是狗,它不是狼!它平时躲避着狼群,内心也不屑与狼群为伍,但究竟是哪一点最神圣的东西能将它们区别开来呢?小黄想不清楚。平生第一次刻骨铭心的痛苦降临到了小黄的头上。这痛苦太强大了,带着分裂的力量,把它的孤独,还有成长的烦恼和忧伤,全都压下去了。它没想到清楚了自己的物种却找不到归宿的时候,比以前那种混混沌沌的活法还要痛苦万分。这岂止是痛苦,这简直就是一种不幸。
  夜降下来,小黄很困倦,但它无法入睡。
  风声也起来了,风从它的洞口跑过,像急着去参加什么庆典似的。风声过去,小黄听到了若隐若现的苍凉的嗥叫。
  是狼!以前,小黄怕狼又看不起狼,却从没恨过狼,现在它恨那些家伙了。它钻出洞子,想看看那些家伙以什么样的面目出现在夜晚,又是什么样的原因引得它们如此嗥叫。
  大山肃穆,月光如银,那些崖垛和枝权,如深海中的礁石和开满鲜花的珊瑚。小黄循声望去,看到背后遥远的山脊上,有许多只狼站立在明月的光晕里,头朝向天空,嗥叫声此起彼伏。嗥叫声不是从它们嘴里,而是从它们的血肉里发出来。小黄开始有些胆寒,可紧接着,它就被感染了。那嗥叫声里没有一点进攻和侵略的意思,有的全是严肃的倾诉和乞求。它们在倾诉什么呢?它们又在向谁乞求呢?小黄听不懂狼的语言,但它从那发自肺腑的声音能够体味得到,倾诉也罢,乞求也罢,都没有任何功利目的,而是一种把自己灵魂交出去的忏悔。狼们——那些凶恶、残忍而傲慢的家伙,是在寻找回家的路,它们要在祖祖辈辈的灵魂皈依之所,为自己施行洗礼;也就是说,那些凶恶、残忍而傲慢的家伙,此时此刻,正在庄严的仪式中向神靠近!
  小黄朝天上望去。它望见了一轮晶亮晶亮的圆月。
  它知道了,那轮月亮就是狼们的神。
  敬意,这是小黄涌起的最主要的情感。它尊敬那些它以前看不起的狼,因为它们懂得在某一个时刻为自己的灵魂洗澡。
  可是,当它回到洞子,嫉妒就占了上风。嫉妒得发狂。
  它嫉妒,是因为它没有神!
  世间万物,心中怎么能没有一个神呢?没有神就没有底线,就没有归宿。作为一条狗,如果没有神,不就是一条野狗了吗?不就跟狼没什么区别了吗?——这样说是不对的,因为狼有神,月亮是它们的神,而月亮却不愿意做小黄的神!小黄它已经没有资格与狼为伍了。
  它没有躺下,而是坐着。它回忆起自己见到那个摘糖刺铃的人时的情形。当时我为什么那么激动?它这样问自己,那个大人用石头扔了我,我为什么还要返回去跟踪他们?我当时甚至涌起一种冲动,就是一直跟他们走,走到一个崭新的世界里去,这究竟是为什么?……想到这里,小黄再一次激动起来,激动得骨头发酥。
  这时候,洞口突兀地响起一个声音,小黄愣了一下,立即听出那声音是母亲的。那是母亲离开它时发出的吠叫声!以前,它根本没能领会母亲吠叫的全部内容,现在它听出来了,母亲在对它说,你的神是人,属于你的那个特定的神,住在山下,只要有机会,你一定要去找他们……
  小黄闭上眼睛,潸然泪下。
  八
  天麻麻亮,它就踏上了对它来说意义重大的旅程。
  一切都没有想象的那么复杂。老黄以前做的那些工作并没有白做,虽然撒下的那几滴尿早就不见形迹,但它绝不是完全消失了,它已经融入了土地和空气,小黄几乎是非常顺当地就沿着那条路下山了。一路上,它处于迷离的状态,母亲的幽灵时不时附着到它的身体里。母亲当年也曾经做过野狗,但它凭借来自物种本能的渴望,顽强地找到了自己的神;那时的陈德明是个陌生人,陌生人也愿意收留老黄,现在小黄只不过是回老主人的家,因此它没有什么好顾虑的。到了夹夹石,小黄的信心增强了,那些如残阳一样稀薄的往事,在这蝴蝶状的石头上变得稠密起来,清晰起来。它已经认出了老主人居住的院落!它爬上蝴蝶的翅膀尖,朝着渠堰之下吠叫。很快,山下的某一处就传来了稀疏而微弱的应和声。这是它同类的声音!小黄身子一摆,从夹夹石旁边那条狭窄的土路跑上了渠堰。下山的路还在东边五十米开外,但小黄体内的野性使它不惯于循规蹈矩,急迫的心情更叫它不想耽误时间,于是它四腿一扬跃下了一重接一重的塄坎,荆棘的枝条从它肚皮下划过。
  几分钟之内,它就到了那丛慈竹林边。
  没有什么可犹豫的了,竹林之下的那间柴屋,就是老主人的家,它是在那里诞生的,它来到世上将近一个月的日子,是在那里度过的。然而小黄却站住了,因为屋子里静得出奇,像根本就没有人居住。它蜷着腿,在竹林里卧下来,想静静地观察一下。经历了那么长久的干旱,好些竹子已经死去了,但新发的竹根却比先前更加拥挤,把这块土地都胀满了,那些显然是雨后才长出来的、骨头还没变硬的嫩竹,也蓬蓬勃勃地铺开了枝叶。小黄把头伏在土块上,闻到了竹的清香,同时也闻到家的气息。
  这个家不同于大荒梁上的山洞,那个山洞只是它的栖身之所,而这个家将成就它作为一条狗的命运。
  过了抽两袋烟的工夫,柴门发出吱的一声响。
  小黄耳朵一竖。
  陈召走了出来。
  在这个院落里,只剩了陈召一个人。那场大雨之后,他在屋后捡到了父亲被狼撕扯得七零八碎的尸骨,之后他又进了邻居的屋子,把九儿母女已经完全腐烂的尸体找出来,去山林中砍了杉木,为他们三人做了简易的棺材,送到公共坟山里埋掉了。这样的工作,当然不是他一个人干的,而是村里挺过来的人共同的事业。死去未埋的人那么多,他们只好联合起来,把这个送进坟山,又送那个。公共坟山已被狼群和野猪糟蹋得不成样子,狼和野猪拖出来的尸体,只要当时没彻底烂掉,只要在狼嘴和野猪嘴里还剩了一点残肉,又被秃鹫洗劫。满目疮痍的不仅是活人的世界,还有死人的世界……大家干着这件不平凡的事业,已经说不上悲伤,只有尽心尽力和岩石一样的沉默。为了给死人一个安全的住所,大家在坟包上压上了石条,狼和野猪有再大的力气,再尖利的牙齿,也搬不动那些石条。因为不愿触及伤痛的记忆,陈召把邻居的柴屋拆掉了,在那块地皮上种了十余棵小桃树;桃树避邪。他还把自己房子作了简单的改造,板壁拆除了(那是父亲的头靠过的,他还透过板壁听到九儿吃她母亲的声音,他想起来就受不了),全都换成了青冈木棒,用篾条穿起来,敷上泥巴,顶上以山茅草覆盖。由于房子变小了,这个院落空旷了许多,那块土坝有大半边长满了杂草,没长杂草的地方也断断续续地铺上了青苔。
  陈召的肩上扛着锄头。他准备去旱地。从竹林的左侧拐过去,有一块长条形的旱地,由于人口锐减,村里人已腾不出手脚去侍弄它了,地里长着一人多高的苦艾。陈召往屋后去的时候,正想着心事。他最迫切的心事是找一个女人,把陈家的血统传续下去,但村子里合适的女人都没熬过灾荒,山头的白岩寨倒是留下了不少的中年寡妇——她们的丈夫被就近抓了壮丁,不是战死了,就是被强行编入队伍,开赴万源花萼山跟红军决战去了——有两个寡妇也先后找媒人下来看过他的家当,结果都嫌他太穷,不说别的,就是办喜事那天弄出一顿像样的饭菜也做不到,因为他没喂猪牛。那些跟人类生活紧密相关的畜生,总是以自己的牺牲来保全人类,人都差点死绝了,它们哪里还有生存的理由?灾难过去之后,要养畜生就要去集市上买苗子,陈召却没有那份闲钱:他已经好多天没吃过盐巴了。三十多岁的男人没一个女人相伴,就很难说是一个家。陈召希望成一个家,没有女人愿意跟他,使他很苦恼,走路也深深地垂着头。
  当小黄看到陈召的时候,它的脊背就发出抽搐般的战栗,陈召走到竹林下方,小黄再也控制不住了,它绷紧前爪,朝陈召叫了两声。
  陈召吓了一跳,猛然驻足,把锄头握在手里。
  由于竹林的遮挡,他没有看到小黄。
  小黄很理解地从竹林里钻了出来。
  陈召骂了一声:去你妈的!就扬起锄头去追小黄。小黄朝后跑,陈召追到竹林后面就追不动了。他怎么可能跑赢一条狗呢。他认定这是外村来的狗(本村的狗只有一只满月不久的小崽,还是村东毕疙瘩家前场才从集市上买来的),而且,狗的主人一定很邋遢,你看它身上的毛,虽然很深很密,却又脏又乱。陈召禁不住想起他家的老黄,老黄那一身毛发多漂亮,每到一定时间,父亲就要把它带到村西的堰塘里洗一洗,刚从水里出来的时候,毛紧裹住老黄的皮肉,又光滑又顺溜,之后它站在堰堤上,一阵猛烈的摇晃,水珠四溅,使毛发舒张开来,不一会儿就干透了,上面不沾一丝杂物,摸起来柔软而熨帖。哪像这只狗,跟野狗似的!
  他望着逃到高处去的家伙,又骂了两声,就返身下来,朝西边的旱地走去。
  可是小黄也下来了,保持二三十米的距离,尾随着陈召。
  陈召想起父亲挑水时捡了老黄的事,心想难道自己也有这运气?他站住了,转过身轻轻地唤:呜呜——呜呜——
  小黄也站住了。它没有像它母亲当年那样做出进一步亲热的举动,而是很警惕地望着陈召。它与母亲当年的处境毕竟是不一样的,母亲遇到的是一个陌生的神,而它,小黄,神的气味已经在它心里复活了,它先从身体再到灵魂地把陈召认出来了,它知道陈召就是自己的神,而它的神却扬起锄头追它,看他那副狠巴巴的样子,比用石片子扔它的那个人还能下手,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陈召见小黄不逃走,心想自己真是遇到父亲当年的好事了,狗不是走旺家门吗?他的家虽然现在残缺不全,可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有个女人愿意跟他,他也终会儿孙满堂。他学父亲的样子,一屁股坐下去,伸出一条腿说,你要是天生属我家的狗,就过来拱拱我的脚指头。
  小黄却没有动,只是不安地哼哼着。
  陈召很失望,他站起来,空着手慢慢地朝小黄靠近。他每走一步,小黄就朝后退一步。陈召干脆不走了,只是唤它:呜呜——呜呜——
  这呼唤声充满了诱惑,小黄终于开始摇尾巴了。对它来说,这可不是普通的和解。这是一种仪式。陈召唤得更急切,更温柔,并且再一次朝小黄靠近。小黄的尾巴也摇得越来越快。然而,当陈召走到离它一米远的距离,它还是头一仰,屁股向后一缩,有退却的意思。陈召说,别怕,我手里又没拿锄头,你怕什么呢?他把手掌伸出去,掌心向下,做出抚摸小黄头部的动作。小黄最终没有退缩,它后腿站立,将前腿在陈召的掌上碰了一下。有了肌肤的接触,双方终于达成彻底的信任,陈召蹲下身,张开双臂,要小黄过来。此时此刻,小黄的眼里盈满了泪水,毫无疑问,它的的确确是找到自己的主人了!
  它走到陈召的臂弯里,陈召带着试探,轻柔地摩挲着它的脊背。小黄的头在陈召的胸膛上蹭,陈召闻到了一股从野外带来的恶臭,皱了皱鼻子说,你未必跟我们家以前的老黄一样,是一条野狗?听到母亲的名字,小黄汪汪地叫了两声。它的这种叫法,不是一般的吠,而是怀着深情,像跟一个看不见的东西应答似的,陈召从没有听过狗像这样叫法,觉得奇怪,便不嫌弃地搂住它的头。
  正是这时候,陈召发现了小黄左耳上的残缺!
  他的心跳乱了,目光专注于狗的左耳。那残缺的地方呈一个弧形,跟老黄的一模一样;而且,周围看不出任何伤形,证明这点残缺是天生带来的。陈召不动声色,目光缓慢地从小黄的头部移向尾部,又从尾头移向头部。他看的是小黄的毛。小黄的毛虽然很脏,既有泥浆,也粘着蛛网和树叶,可那一身的透黄,不也跟老黄一模一样吗?就说小黄离开时年龄小,毛发的颜色还不甚分明,可这样的黄,在茅桠子村,甚至在整个老君山上,只有老黄才具有,只有老黄产下的崽才具有!他把小黄的头捧起来,严肃地说,你……难道是小黄?
  小黄快速地摇着尾巴。
  他妈的,你真是小黄?
  小黄喷着鼻子,显得又兴奋又伤感。
  陈召陡地站起身,你要是小黄,就跟我回家!言毕,他大踏步朝家里走去。
  小黄紧紧地跟着他。到了屋后的那片空地旁边,小黄突然前腿一顿,眼睛直愣愣地瞪着空地中央,发出锐利的狂叫。它仿佛看到了凌乱的狼影,看到了它母亲和老主人被撕裂的惨相。陈召看着它的举动,禁不住悲从中来。但实在的,他还不能完全确定这就是小黄,他想狗的鼻子那么灵敏,数月前在这里留下的气味,狗也能够捕捉到。所有的狗都有这本事。他呵斥了几声,拧着小黄的脖颈,一直走到了家门口。
  站在街檐底下,陈召说,进你的窝里去!
  屋子虽然重新打整过了,但大体没有变,门槛还是那个位置,门槛下的柴堆里已经没有草窝了,但小黄和它母亲曾经留下的气味还那么鲜明,那么温馨。小黄没有迟疑,就蜷缩到门槛底下。像它母亲当年习惯的那样,它把自己蜷成一个圆圈。
  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呢?它真的就是小黄啊!那个消失了半年的家伙,又回来了啊!
  小黄没想到自己的举动给主人带来如此巨大的冲击:主人一膝盖跪了下去,呼天抢地地痛哭,爸呀……爸呀……爸呀……
  小黄站起来,围着主人打圈子,跟主人一道,发出呜呜的悲鸣声。
  它并不懂得主人哭他爸是什么意思,但主人是它的神,主人的悲伤也就是它的悲伤。
  陈召的嗓子都哭嘶哑了,才从地上爬起来,坐在门槛上,摸着小黄的头,喃喃地说,你到底回来了,你到底回来了。小黄伸出舌头,舔陈召的衣服,然后又舔陈召的掌心。陈召任随它舔,长久以来的孤独,在他心里慢慢融化。
  可是,孤独的坚冰还没化尽,他就被另一种情绪控制了……
  陈召没管放在竹林那边的锄头,带着小黄走过杂草丛生的潮湿的院坝,下几步凌乱的石梯,穿十余根田埂,去了桤木树下的堰塘边。那场罕见的干旱,使桤木树都已经枯死了(桤木树枯死以前,堰塘就已经干透,那些在淤泥之中生活若干年的螺蛳和蚌壳,都被人抓出来吃掉了;为把它们抢到手,村里人发生了械斗,差一点就弄出人命),树木枯死不能复生,水却可以散而复聚,现在,塘里满满当当的,上面漂浮着深绿色的水草。陈召对小黄说,下去,好好洗一洗。小黄没下过水,显得有些畏惧,陈召一脚将它踢下去了。小黄在水里挣扎着,爪子刨动几下之后,它发现没有什么可怕的,漫过它的这些柔软的物质,竟然能够将它浮起来。只是有些冷。它飞奔下山的时候,被灌木枝戳伤了肚皮,被水一泡有些疼。但这都无关紧要,它快快乐乐地分开水草,在塘里游了两圈。
  陈召向它招了招手。
  现在,小黄已经心甘情愿地皈依了它的神,它应该忠实地按照神的指令行事,于是它迅速朝陈召的方向游来。快靠岸的时候,陈召抓住它的一条腿,用手在它身上清洗。主人的指甲很深,抓得它隐隐作痛,但同时又有一种很舒服的感觉。洗了好一阵,陈召放下它的腿,叫一声:上来!小黄爬上岸,打了几个喷嚏,然后身子一摆,淡绿色的水珠便四处飞扬。
  陈召看着它摆水的动作,暗自想,娘的,做什么事都跟它妈不差分毫!
  太阳过来了,天空蓝得让人有流泪的冲动。蓝天是美丽的,可奇怪的是,它呈现出的是那种很悲惨的美丽。陈召领着湿漉漉的小黄往回走。没走几步,碰上几个来堰塘里洗衣服的村里人,他们见陈召领着一条狗,问他什么时候买来这么大一条狗?你把这条狗买来,是不是准备结婆娘的?陈召说这不是买的,这是我家跑了的小黄,它在外面流浪了几个月,又回来了。村里人都不相信,村里人说,它妈被狼咬死的时候,它满月没有?就算它命大活出来了,又怎么会知道回家的路呢?陈召得意洋洋的,他说你们看看它的耳朵吧。村里人听说过小黄的左耳是天生残缺的,一看,果然如此,无不惊诧。陈召又给他们讲小黄回家时的一举一动,把几个村里人听得惊嘴咋舌。
  狗理解了它的神,它的神却不理解狗,对人而言,老黄在一个阴霾四起的夜晚跑回来跟狼搏斗,保护它老主人的尸体,就已经不可思议了,而今,离家时没满月或者刚刚满月的狗竟然在数月之后独自找了回来,更属天方夜谭……
  回去之后,陈召才开始做早饭。他的早饭是南瓜汤。端碗之前,陈召先给小黄添了一大瓢,放在伙房里的土灶旁边。老黄先前用过的石狗槽,父亲被狼吃掉之后,陈召就把它愤怒地砸碎了,现在给小黄盛食的,是一个粪瓢。
  小黄走到瓢边,一股腾腾的热气直冲肺腑。但它却无法下口。它不是嫌粪瓢里的臭味,也不是怕烫,而是它从没吃过这样的食物。半年的野外生活,使它习惯了生吃,而且,除了偶尔咬咬草叶,基本上都是吃肉。
  陈召已吃下两大碗,小黄还在那里徘徊。
  陈召放下碗,走过来,蹲下身,拍着小黄的头说,吃吧伙计,好好地吃一顿饱饭。陈召的声音哽咽了。
  小黄望着主人,它看到主人流下了泪水。
  小黄感动得也要流泪了。它对一切已经看得很明白,这个家里,它只有一个主人,它必须与主人相依为命。既然如此,它就没有什么不能克服的。于是它朝瓢里伸出了舌头。它尝到了甜味。那不是野草的甜味,而是粮食的甜味,在这味道里深藏着的,是家给它的温暖,是神对它的恩赐。
  它张开嘴,很快将一瓢南瓜吃得干干净净。陈召又给它添了半瓢,小黄吃下去后,就朝主人摇尾巴,表示它的感激。
  陈召一把抱住小黄,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九
  院坝下方的土路上响起很大的人声。
  小黄回来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村子,村民们都想来看看这条神奇的狗。
  陈召走进院坝迎接村里人,他早就知道村里人会来看的,他们不来看,他也会去邀请的。小黄跟随着他,紧紧地贴住他的裤腿。院坝里杂草梢上的露水已被太阳晒干,村里的男人就坐在那草上面,女人则站在一旁,兴致勃勃地盯着小黄。他们说,陈召啊,不知道你是哪一世修来的福,养了这样的好狗!陈召没回话,以严肃的表情听着村民的恭维。末了,他们问,小黄,你给我们说说,你这几个月在哪里过日子?你又是怎么找回来的?小黄汪汪地叫了几声,算是回答。村里人笑得呵呵呵的,眼里充满了喜悦,多好的狗啊,他们说,只有老黄才生得出这样懂事的崽子!小黄知道是在夸它呢,无比温柔地摇着尾巴。此时此刻,它是多么幸福。它还没来得及领略一条狗的全部幸福,但是它找到了神,这便是它最大的幸福。它像陈召的儿子似的,把他贴得更紧,只差牵着它的衣襟了。看着这景象,村里人既羡慕又感慨万千。他们说,陈召,你把院坝打整一下吧,小黄给你送福来了,要不了多久,就有女人愿意上门的。陈召哼了一声,又哼了一声。村民们笑起来,说你们看你们看,陈召都高兴傻了。陈召哼了第三声。这声音好像不是从他嘴巴或者鼻孔里出来的,而是来自于他的血管。
  他走到街檐底下,从头顶的横梁上取下一根粗大的背荚绳,对小黄说,小黄,过来。
  小黄看到了绳子,但它不知道主人要干什么,动作有些迟疑。
  村里人笑道,嘿,它不听你的呢。
  这样的话,对陈召和小黄都是伤害。特别是小黄。他是我的主人,是我的神,我怎么在这么多人面前不听他的呢?它走了过去。
  陈召往它的脖子上套绳子。村民们说,它离开那么久都回来了,你还怕它跑?陈召不言声,只专心致志地做他的工作。小黄觉得很委屈。正如村民们所说,为了找到自己的神,它经历了那么长久的磨难,它怎么可能再跑掉呢?
  除了委屈,就是不习惯。黄麻拧成的绳子还没挨到它的脖颈,旷野间自由的风声就在它耳朵里消失了……然而,它只作了短暂而隐晦的抗拒,就让主人将绾好扣的绳子从它嘴筒子上滑进去了。主人将绳扣固定之后,朝外拉了拉,确信不会从它头部滑脱了,就牵着它,直接朝院坝外走去。
  村里人说,他妈的陈召真是乐傻了,我们只听说通州府刘存厚那些小老婆才遛狗,从没听说过哪个乡巴佬还要假模假式地把狗牵出去转悠。
  出于好奇,他们还是跟着陈召下了院坝。
  陈召并没遛狗,他把小黄拴在了那棵枯死的杏树上。
  这时候,小黄有了一些不安,它以为主人会一直让它在这里待着的,而它不愿意呆在这里,它希望自己能像母亲当年一样,以门槛下的柴窝为家,这样,它就能够与主人靠得更近,为主人看好门户,尽到它作为狗的责任。村民也不知道陈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因为这村里人养狗,最多在狗脖子上拴个铃铛,从没像陈召这样给狗套根绳子,更不会拴到当门去。
  可是毕竟有人反应过来了。这是村里唯一熬过灾荒存活过来的老人,六十余岁还腰不弯背不驼的,他就是村东的毕疙瘩。毕疙瘩想,难道……难道陈召要把小黄吊死?村里人吊狗的时候才会在它脖子套一根长长的绳子,将绳子一端搭到高高的树杈上,用力一拉,狗就悬空了,由于呼吸不过来,狗会立即张开嘴巴,它的嘴刚张开,马上灌一瓢凉水进去,狗会在瞬间就断了气。狗对人那么热心热肠的,人要杀它,也让它死得痛快些。这是人对狗的恩典。然而,以为陈召要杀小黄的毕疙瘩即刻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吊狗的时候,狗脖子上绾的是活扣,而陈召绾的是死扣,再说,他也没把绳子往树杈上搭,而是拴在了树干上。更重要的是,小黄的母亲老黄不惜牺牲自己回来保护老主人尸首的事情,这茅桠子村谁不知道呢?不仅茅桠子村知道,整个老君山都在传说,去山下赶集的时候,有人又把这故事带到了集镇上,也就是说,就连山外的人也知道了老黄的忠义;小黄是老黄的女儿,陈召怎么忍心杀它呢?何况小黄是在失踪数月之后才自己找回来的,连亲它还来不及呢,哪舍得杀它?
  毕疙瘩正这么转心思,陈召猛一下逮住了小黄的两条后腿,让小黄腾了空。
  这一下实在太突然了,村里人没想到,小黄更没想到。小黄还以为主人跟它逗乐子呢,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叫唤,将早已干爽的、美丽的尾巴卷上去,卷成一个半圆,不停地摇动。
  可是,陈召一手捉住它的一条腿,不停地转圈。这样,小黄就变成了他手里的一根绳子,眨眼之间脊背朝上,又眨眼之间肚皮朝上。
  陈召刚转两圈,小黄脖子上的绳子就卡住了它的喉咙。到这时候,它还没感觉到危险,它只是哼哼着,表示它已经受不了啦。村里人倒是看出了小黄的危险,他们说陈召,你狗东西要把小黄绞死呀?他们是带着笑说的,因为谁也不相信他真的会把小黄绞死。但陈召还在转圈,只是转得不像开始那么快而已。
  当小黄的哼哼声变小了,身体已经在抽搐了,村民们才不笑了,他们说陈召啊,你留着它吧,等你结女人的时候再杀它,也可以当一份菜呢!
  陈召不为所动。
  有些人的心痛起来了,说陈召,你要是不愿意养它,卖给我养,你把我朱氏板下面的那片柴山拿去吧,把小黄给我!
  陈召像没听见一样,带着近乎庄严的神情,继续转圈。
  有人离开了。离开的人没走出几步,剩下的人群中就爆起一声:娘卖×,哪有这么杀狗的?狗是你家的,杀不杀是你的权利,可老君山人祖祖辈辈地走过来,哪有你这么杀狗的?
  是毕疙瘩。
  毕疙瘩的这一声吼就像他人一样结实,陈召有点猝不及防,手一松,小黄的两条后腿掉下去了,由于绳子绞得太紧,这时候便自行往后退,半截身子拖在地上的小黄,陀螺似的打着旋转。小黄终于缓过一口气来,发出了一声绵长凄绝的哀叫。对正在发生的一切,它是不明白的。它以充血的眼睛望着自己的神,希望神给它一个解释。这当然只是妄想,因为神做事情是不需要解释的。对任何人也不需要解释,何况你只是一条狗。
  陈召再一次抓住了它的后腿,不过他没像开始那样一直转圈,而是转半圈又退回来。一直转圈是累人的,因为绳子绷得越紧,返回去的力气就越大。更重要的是,如果一直转圈,要不了几分钟,小黄就会断气,小黄一断了气,那就没有意思了。但陈召也掌握了一个尺度,就是他把退回去的时间缩得很短,短到不允许小黄换过一口气来。小黄往往是吸进半口气又被卡住了,吸进半口气又被卡住了,这样,气体充斥了它的腹部,到后来它就很难再吸进半口气了。
  观看的人全都离开了,只剩下毕疙瘩一个了。
  天底下哪有你这么杀狗的呀!毕疙瘩又吼了一声。不过这一声再没有初始的力量了。这不是吼,这是悲鸣。
  杀敌人也要杀得庄重些呀,也要知道被杀的同样是一条命,同样是父精母血所生,同样有兄弟姐妹妻子儿女呀!它小黄不是你的敌人呢,它是一条狗,它失踪这么长时间才跑回来,一定是受了磨难的,它受了磨难还记得自己的主人,还千方百计来投奔你,证明它是一条好狗,你怎么能这样羞辱它啊!
  毕疙瘩含着泪,颠颠扑扑地跑到陈召的家里,用木瓢端来了半瓢水,乞求道,陈召,你就把它吊起来,赶快灌死它吧。
  陈召的回答是手肘一拐,毕疙瘩手里的木瓢就飞出去老远。
  毕疙瘩愣愣地看着小黄。那畜生,这时候还在朝陈召摇尾巴呢!那个不停摇动的美丽而哀绝的半圆,在天空底下触目惊心。毕疙瘩看不下去了,走了。毕疙瘩像突然变得佝偻了,干枯了。那么严重的兵荒和旱灾也没能让他垮下去,今天发生的事情,却迅速地让他垮掉了。
  毕疙瘩的身影被一堵用作堡坎的石墙遮挡,陈召才开始对小黄说话。
  他说,杂种!跑啊,你跟你那狗娘一起跑啊!你那狗娘不是会背着老子偷跑吗?叫它来把你带走啊!
  他说,杂种,不收拾你,你不知道怎样当一条狗!
  主人的话小黄断断续续地听到了,它知道自己没什么好说的了,它只是理解不了,再过一万年也理解不了;它在心里呐喊:我的神啦……
  没有人观看,陈召觉得这么慢悠悠地绞简直是白费力气,他下了死手,让小黄的身体飞快地旋转。血流了出来。血不是流,而是从小黄的嘴巴里,从小黄的鼻孔里,往下滴。
  滴下来的血砸在泥土上,泥土像被烫伤了,发出轻声的叹息。
  杏树的斜前方,碧蓝的天空底下,有一只自由飞翔的鸟……
  这成为整个世界留在小黄眼中的最后影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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