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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四十自述》——兼谈胡适对传记文学的吁求
张 洁
本文着眼史学和文学两个方面阐说了胡适《四十自述》文本的学术价值。并且介绍了胡适对传记文学的一贯重视和倡导。
1933年胡适的《四十自述》出版,由题目即可知,这是胡适先生为自己写下的“自传”。《四十自述》颇具可读性,它出自20多岁即“暴得大名”的胡适之手,本身就是深为人们关注的理由。一方面我们可以见识这位五四新文化运动主将童年生活的真实片断,特别是感受胡适先生与自己的过去“对话”时所独具的文化眼光,在他对久远历史的重温中把摸那一颗不寻常心灵的律动;另一方面,《四十自述》能让人了解胡适对传记文学的一贯倡导,从而以史学兼文学的眼光审视他的躬身实践。 胡适眼里的中国传记文学
在胡适看来,传记文学绝不可以小觑,它不仅可以使人看到活的历史,还“可以帮助人格教育”。胡适审视中国的传记文学后,得出如下见解:“我觉得二千五百年来,中国文学最缺乏最不发达的是传记文学。中国的正史,可以说大部分是集合传记而成的;可惜所有的传记多是短篇的。”①因而使得中国的传记文学没有作为一个独立的体裁发展、壮大起来,文人贤士也鲜有人投身其中。胡适认为,中国的史传文学“一开头就作兴短传记的体裁,是最不幸的事。”②这是一个很富价值的观点。传记由短篇承载,只能提供历史长河中的某些点,难以勾连成线,整体透视。即使有的短篇勉为其难涂抹成线,也多虚泛不清,难以托付应有的史学和文化内涵。说起来,对中国传记文学缺失的审视,在文学革命发生后不久就甚为胡适重视了,这可以看作是他担负文化使命,传播新文化诉求的一个行动标识:即不停地发现已有文化的缺失,以自身的激情推动“再造文明”的伟业。他曾大张旗鼓地劝勉各路人杰投身传记文学的写作,“给史家做材料,给文学开生路”。《四十自述》中他写到“我在这十几年中,因为深深地感受中国最缺乏传记的文学,所以到处劝我的老辈朋友写他们的自传”,③其中他尤为老辈朋友中林长民、梁启超、梁士诒三位口头应允未及成先后作古而扼腕痛惜。林长民“他那富于浪漫意味的一生就成了一部人间永不能读的逸书④;而梁启超那五十多年生龙活虎般的生活,谁能有他那样“笔锋常带感情”的述著呢?“中国近世历史与中国现代文学就都因此受了一桩无法补救的绝大损失了”⑤。梁士,这位在中国政治与财政史上都扮演过很重要角色的人物,胡适一针见血地论道“我也知道他写的自传也许是要替他自己洗刷他的罪过;但这是不妨事的,有训练的史家自有防弊的法;最要紧的是要他自己写他心理上的动机,黑幕里的线索,和他站在特殊地位的观察”以求“替将来的史家留下一点史料”。⑥
注意,这里最可见胡适鼓吹传记文学的立足之点,也是他的超越之处:摒弃俗常作传的树碑目的,全部热情旨在让历史告诉未来。胡适于1953年在台湾省立师范学院所作的一次演讲中,他于多年的搜求中,得到了“两部古代了不得,值得提倡的传记。一、《罗壮勇公年谱》;二、《汪辉祖病榻梦痕录》及《梦痕余录》”⑦在具体论到汪辉祖传记的价值所在时,胡适强调“不但可以晓得司法制度在当时是怎样实行的,法律在当时是怎样用的,还可以从这部自传中,了解当时的宗教信仰和经济生活,所以后来我的朋友卫挺生要写中国经济史,问我到哪里去找材料,我就以汪辉祖的书告诉他。”⑧这里尤可见史学家独到的眼光和追求,正所谓“给历史添些材料”;胡适同时关切作传者当事人的特殊视点和内心感受,即“自己做事的立场和动机”,因为带有个性标识和生命印迹的记录自然会给“历史”与“未来”的对话注入鲜活的基因,从而有别于他人所谓客观的记录,这该是胡适作为文学家的心灵冀望。
研究胡适的学者们倾向性地以为,在学术研究层面上,胡适深得美国实证主义哲学家杜威的真传。1935年胡适在其《介绍我自己的思想》一文中确认,自己受两个人的影响最大:一个是杜威,另一个是赫胥黎。赫胥黎教他怎样怀疑,教他不信任一切没有充分证据的东西;而杜威则教他把一切学说都看作待证的假设,教他处处顾到当前的问题和思想的结果。两人加起来就使胡适学会了他自己归结为“大胆假设,小心求证”的“科学方法”。⑨我们在他对传记文学的呼吁和造势中也自然地注意到了这种“科学方法”的影子。请看他对中国传记文学缺失的诊断:“第一个重大缺点是材料太少,保存的原材料太少,对于被作传的人的人格、状貌、公私生活行为,多不知道。”第二个原因是“我们缺乏保存史料的公共机关。从前我们没有很多的图书馆——公家保存文献的机关,一旦遇到变化的时候,许多材料都不免毁去。”10胡适痛惜“这是中国历史记载最大的损失”。为了说明史料的重要,胡适特举出美国人为其已故总统威尔逊作传的例子,仅威尔逊太太提供的材料,就需陆军部长下令派七辆大卡车才得以装下。材料的丰盈,自然是证据的充实,直接作用于传记的结果是令其血肉丰满。史传绝非小说,须臾离不开“拿证据来”的材料。于是胡适呼吁“我希望大家就各人范围之内来写传记,养成搜集传记材料和爱读传记材料的习惯”。也是基于这个理由,胡适极为推崇言行录之《论语》,说它“是一部了不得的书”,“应该把《论语》当作一部开山的传记读”。《论语》可以让人知道“好的传记文字,就是用白话把一言一行老老实实写下来的。”11这里已不止于对材料证据的要求,而是跃升到“怎样写”的层面。
胡适怎样实践自己的作传主张
对“怎样写”的回答,似乎胡适特别钟情“赤裸裸”。譬如《四十自述》中“自序”的尾端胡适写道,我们这些三四十岁的人“赤裸裸地叙述我们少年时代的琐碎生活,为的是希望社会上做过一番事业的人也会赤裸裸地记载他们的生活”。如此青睐“赤裸裸”,完全可以看作是胡适渴求传记文学“真实”的心愿的极端描述,也是他对中国历史上传记文学最大弊端——忌讳、伪饰——的一个反拨。胡适以为推究中国传记文学不发达的原因很多,他领会首要的弊端之一是“忌讳太多,顾虑太多,就没有法子写可靠的生动的传记了。”12为帝王讳,为圣人讳,为自家的先祖讳……,讳来讳去,就没有了鲜活的生命气息,用死的文笔写死了的人,双料的没血没肉,何谈传记文学的发达!为此他特举了自己对照曾国藩日记(据说印出来的日记已经删掉了一部分)读其学生为曾国藩写的传记“才知道这本传记,并没有把曾国藩这个人写成活的人物。”13那么,应该回过头来审视一下胡适的自传实践。《四十自述》全书六章,从父母的婚姻缘起下笔,止于胡适19岁考取官费出洋留学之时。按胡适的构想,拟把自己四十年的生活分为三个阶段写出,问世的六章,只是三个阶段中的第一段。结集出书的这一年(1933年)胡适又要出国,且“归期还不能确定”,以至连书的“自序”也是完成于太平洋上之行程的,这也是胡适所以接受友人建议先印行六章作为《四十自述》的原因。《四十自述》的文学成就我们且放下不论,只盯住胡适怎样躬身实践其“不忌讳”,“无顾虑”、“赤裸裸”等写人叙事的作传主张。
开篇,读者就会为胡适父母失衡的婚姻震撼:47岁的父亲迎娶17岁的母亲的情景是“我母亲结婚后三天,我的大哥嗣稼也娶亲了。那时我的大姊已出嫁生了儿子。大姊比我母亲大七岁。大哥比她大两岁。二姊是从小抱给人家的。三姊比我母亲小三岁,二哥三哥(孪生的)比她小四岁。这样一个家庭里忽然来了一个17岁的后母,她的地位自然十分困难,她的生活自然免不了苦痛。”14更不幸的是,胡适三岁零八个月丧父,“我父亲死时,我母亲只有23岁”。母亲前半生的不幸与艰辛,胡适用真情的文字做了真实的记录,貌似平静的字里行间,流露着沐浴过西洋文化和文学革命洗礼的作者对封建主义造成的种种违反人性的生活境遇的指斥和批判。周旋于大家庭中的年轻母亲压抑至极的失声痛哭;岁岁年关,大哥欠下的鸦片烟、赌博债的债主群坐厅堂向母亲催逼讨钱的一幕幕,使作者沉重的道出“我母亲23岁做了寡妇,又是当家的后母。这种生活的痛苦,我的笨笔写不出一万分之一二。”15封建主义带给旧中国妇女沉重而苦痛的人生命运,我们在鲁迅的小说中多有窥见,如祥林嫂、单四嫂子等人物,胡适却用他“赤裸裸”的追忆让我们结识了他的母亲。于是读者从别一个侧面洞悉了胡适何以在五四新文化运动中有如此那般的反封建礼教,主张个性解放、妇女解放的激情奉献。
写自己的十九年成长是《四十自述》当然的主体,某些章节(如乡村启蒙教育一章)至今仍是台湾语文课本和某些外国大学中文系必选的课文,足以说明其价值。本文想特别指出的是第六章“我怎样到外国去”的若干内容。当时18岁的胡适面对着少年人的理想遭受打击,家事败坏到不可收拾,母亲病倒,赖以栖身的新公学解散等一系列变故,茫然忧愁之际,他结识了一班浪漫的朋友,“我就跟着他们堕落了”。胡适真实描述了自己学会“从打牌到喝酒,从喝酒又到叫局,从叫局到吃花酒”16的经历。直到有一天喝得酩酊大醉 ,闹出乱子来,不但摔破了脸,丢了马褂和一只鞋,还在雨中与巡捕动手被关进了巡捕房。入木三分地写出了少年人精神不堪打击与诱惑的脆弱,揭示了人生成长中予人以历炼的挫折,人物因之真切实在地走出了文字,直接化入了生活的情景之中。
《四十自述》力行了作者对传记文学最根本的主张,没有忌讳,更没有掩饰,交予同辈及后世一个血肉逼真的“活”胡适。想必作者自己是满意的(这从作者后来在台湾欣然同意重新排印出版可知),它让人想起了胡适早年文章中的一句话“尽一分力便有一分的满意,无穷的进境上,步步都可以给努力的人充分的愉快。”17写作《四十自述》的胡适当是这样的愉快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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