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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象叙述美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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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5-24 15:47:52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意象叙述美学
                       ——以中生代诗人为例

                       (简政珍  台湾亚洲大学人文社会学院教授、院长)


意象叙述有别于一般强调故事情节的叙述。情节叙述着重情节的布局与发展,意象叙述却由于意象的特性带动叙述。一般叙述在过程中也偶而有意象的呈现,但是这时意象比较倾向叙述的点缀,是一种烘托,而非主体。意象叙述则是以意象本身为主体,由意象本身的特质,触动叙述路线的流转。

意象的特质
意象的存在,一般读者以为是理念的具体化,因而也被误认为是理念的化身。如此的理解,在当代经过解构学与后现代思维的洗礼后,愈显其立论的盲点与痛处。意象是个符征,但却可能是一个浮动的符征,而非指涉特定的符旨。意象不仅不是特定理念的化身,而是理念的切分与播撒;不尽然是理念的崩塌,而是藉由理念的分解,摆脱可能预设的理念。试以杨克下面的诗行说明之:

杨克的当下状态

偶尔,从一堆叫做诗的冰雪聪明的文字

伸出头来

像一只蹲在垃圾上的苍蝇
(《杨克诗歌集》33)

这是本诗最后一节。诗中人的杨克自嘲从冰雪聪明的文字里伸出头来,读者从这个意象可以感受到脑的思维创造“冰雪聪明的文字”,“冰雪”暗示诗的冷静,因为冷静才可能“聪明”。但诗中的句型给人的印象是,诗的文字已在那里了,在这样的情境下,头伸出来左顾右盼。

接着,这个头被比喻成垃圾上的苍蝇。将诗比喻成垃圾,是诗人的自讽。苍蝇在垃圾里嗡嗡作响,有如诗人的脑袋在诗的文字里寻找盼望。但“冰雪聪明”却和垃圾的情境无法对应。换句话说,垃圾不聪明,而且一般是在稍微温暖的情境下才可能有苍蝇。意象比喻的两头,能全然对应。建立符征与符旨的关系时,结果反而是两者的背离,比喻的建立反而是比喻的逸轨。

但如此的背离与逸轨,却展现诗意象传达人生复杂多元的情境。因为不受条理的规范,这些情境反而更真确地捕捉了生活中瞬间的状态。一个诗人意识到诗的创造是展现诗冷俊聪慧的面向的同时,也自我解嘲自己如苍蝇对垃圾的贪婪。

其次,意象的展现,是求得某一瞬间的自我而足,如人瞬间离地腾跃,是姿态本身,不问落点何处,足迹迈向何方。意象是语言的姿容,有别于散文的书写着重题旨,以及发展的方向。范洛希(Paul Valery)说:“散文是走路,诗是舞蹈”(Valery 461),良有以也。[1]

进一步说,假如诗正如范洛希所说,诗“动作的终点就是它本身,不朝任何地方去”(同上),诗就不是散文或是论述“目的论”的化身。诗的书写总是有所感而写,有动因,但动因透过意象,不能简化成目的,诗的诠释也不能简化成动因与目的。这是1946年美国温塞特(William K. Wimsatt)与柏兹利(Monroe Beardsley)书写《追寻创作意图的误谬》的理由。试以李进文的《政敌观察》为例说明之:

政敌观察───To:昔日战友

暴雨将至,政治忙于收割

只有老狗悠哉悠哉

趴在电视机前观赏苍蝇亲吻人民

屏幕害羞发烫,因为爱国的叩应热线不断

(《长得向夏卡尔的光》97)

诗行中的意象,可能是缘起于诗人对时局的感受。但是诗的美学空间,透过意象,却不是诗人“感受动因”的还原,更不是诗人“书写目的”的探索。“暴雨将至”,暗示现实即来的风暴,也是政治人物大有斩获的时机。书写现实的动因与方向似乎极为明确,但紧接着“老狗悠哉悠哉/趴在电视机前观赏苍蝇亲吻人民”却是让书写的目的散乱“离题”。苍蝇停在电视屏幕,亲吻电视新闻节目里的人物,有其讽喻效果。老狗的“悠哉”似乎暗示动物可以远离政治荒谬的情景。但这些意象的凑合,却淡化了书写的“政治目的”。屏幕害羞,是因为苍蝇的亲吻,固然讽刺,但屏幕害羞与政治命题无关。即使“爱国的叩应热线不断”,也不是要强调或是煽动爱国的情绪,意象只是呈现一种现象,而非目的,虽然现象饱含各种意涵。

再其次,意象让诗的题旨摆荡于“是”与“不是”之间。假如意象的多重意涵跳出目的论的包裹,诗的意象甚至能在正反两极里穿梭。意象的多重面向,让自己发出 “是”的讯息时,又蕴含自我的消解。反之,在表象似乎全然“不是”的认定时,却发出意义隐约的幽光。本人在讨论杰恩(Edward Jane)的《否定诗学》(Negative Poetics)里有关文学谬思(muse)的意图与曲解时,进一步引伸;“文学来自谬思的启发,是妙思与谬思的结合。是巧妙的思维,也可能是荒谬的思考。”(《台湾现代诗美学》274)罗任玲的诗作,一般说来,流于单方面的抒情语调,是典型的“女性诗人”,但是如下的诗作,却展现了意象“是”与“不是”的纠缠:

蛆原

学着包粽子,并且把做法留传下来

黏黏的,让许多蚂蚁聚集

如同在秋天里发现一首诗

遥遥的

万家灯火

(《逆光飞行》24)

由于诗中有粽子,题目的“蛆原”必然与屈原有关。但是将屈原写成蛆原,诗中人的语调为何?讽刺屈原,因为他是蛆之原?当然粽子放久了腐坏可能生蛆,这和屈原无关。诗的意象是到底指的是屈原是蛆之原,还是粽子是蛆之源,似乎“是”也“不是”。

因为屈原是诗人,诗中的“一首诗”有所对应。“学着包粽子,并且把做法留下来”是屈原投江殉国已经变成一种传承,一种承接历史的精神支撑。但紧接的诗行 “黏黏的,让许多蚂蚁聚集/如同在秋天里发现一首诗”,又用蚂蚁的意象暗讽消解这个“精神性灵”的历史传承。粽子“黏黏的”,意味历史传承的黏滞,不能开展;因此所吸引的只是蚂蚁。反讽的是,蚂蚁发现粽子因而聚集,犹如人们在秋天里发现一首诗。如此的比喻是否意味诗犹如生蛆的粽子吸引蚂蚁,而粽子与诗都来自于屈原?这些是富于历史意义的传承?诗行在强种调“传承”,又似乎又含意义的翻转。

诗的结尾意象是“遥遥的/万家灯火”,和上述的蚂蚁意象并置,进一步让原有的“是”与“不是”复杂化。并置造成相似语意的投射,因而秋天的一首诗,犹如远方的万家灯火。并置也可能是语意的对比,因而秋天的诗意犹如实际的人间。但“万家灯火”也可能散发诗意,因而这个意象与秋天的一首诗既相似又相对,在 “是”与“不是”之间。

意象叙述的特色

叙述非故事性的内容

意象既然不是目的论的化身,若是用来叙述,叙述的焦点就不再是故事的情节。事实上,意象叙述最重要的特色,不是呈现事件,而是事件在时空中沈淀心灵的印象。印象展现的当下,并非价值论断,也非事件的来龙去脉。不是事件的还原,而是瞬间事件在观察者心中的形象所转化的意象。试以余禺(宋瑜)的《父亲的岛》的前三节为例:

当我们去向父亲的岛,发现
那许多存留像新生的蘑菇
会觉得心绪有些不可捉摸吗?


像浪中的船难以驾御。父亲
躲在烟卷后如礁石,如水中海藻
岸上的父亲是他翻过的每页日历?


他甚至并不期待我们阅读
仅如影子般游移,在我们行走之地
与我们擦肩,又是谁将他隐匿?
(《创世纪诗杂志》 108)

诗所呈现的不是一个故事,而是一些带有比喻的意象。第一节诗中人发现父亲的岛上留着许多“像新生的蘑菇”,让诗中人不解,因此也很难捕捉父亲的心绪。第二节描述父亲躲在烟卷后,“如礁石,如水中海藻”,一种隐蔽与退缩。第三节比喻的落足点是父亲“如影子般游移”,不仅难以捉摸,甚至并不期望被阅读与了解。假如诗所呈现的诗中人都无法了解,有关父亲的“故事”当然更不是诗叙述的重点,而是存留于诗中人脑心中的印象,以意象的型态出现。

当然,透过意象叙述,读者一方面可以琢磨诗中人为何对父亲的不了解,另一方面,可以透过自己的感知,使自己了解的层次超越诗中人,或是看出诗中人与他的父亲另一层隐晦的关系。磨菇、礁石、海藻、影子的意象与比喻因而也显现了诗中人与父亲的疏离,虽然读者不确定谁造成疏离。意象不说故事,不假言说,但却更能彰显意识的多重面向。

叙述的空间化

不仅意象叙述不是呈现事件的细节或是说故事。既有事件的轮廓在诗行里大都只是呈现概约的情境。无他,意象的重点是透过事件思维,而非事件的报导。情境“概约”,意味并非没有事件,但都沈淀于意识,是意识化的情境。换句话说,意象叙述是事件时间性的进展中,转化成空间化的型态。意象是叙述的空间化。陈大为的《祠堂高坐》有这样的诗行:

到祠堂高处 负责看守的
是蝙蝠
从香火和门的缝隙
我察觉:路已逃走
留下钥匙孔般大小的一颗
起点
没有遗言



风雪 从意念的左侧
阔步先行
诗 睁开右边的眼睛

(《靠近罗摩衍那》14-15)

祠堂有过去的历史,也就是说有时间流程的迹痕。但在诗行中,诗中人对于祠堂的观照,叙述所见的是,眼前的当下的蝙蝠、香火、门的缝隙,虽然这些意象都留下过往时间的烙记。路只剩下“钥匙孔般大小的一颗/起点”,是视觉空间化,路归属于远方,只剩下一点。空间的路,也暗含时间的旅程。风雪的来临是“意念”的策动,因为意象是意识的投影。而由于意识的活动,诗眼才能睁开。意象或是意象叙述的运转如此,才有诗。

以上陈大为的诗作,意象展现时间的内涵,但是叙述的重点不是事件在时间中的发展,而是时间凝止的瞬间所展现的空间化。一般叙述比较偏重顺时性,意象叙述则着重并时性。意象叙述不是描述一棵树成长,从根、芽、树干、树枝、树叶的过程,而是树干横切面所看到的年轮。横切点是当下的瞬间,在瞬间看到过往时间留下的纪录。

意象的环炼

意象叙述着重的不一定是事件时间性的发展,而是意象与意象之间环环相扣的关系,由意象刺激意象,由意象推展意象而促成叙述。换句话说,不是叙述的网络决定意象在各个点的支撑与点缀,而是意象牵引意象的动作完成叙述。意象是叙述动因,是叙述的主体。试以廖伟棠的《初冬之诗》第一部的前三节说明之:

初冬之诗
季节的变换有如此,
傍晚的骤雨使我们折返家门。
明暗的转换亦如此,
半夜里一个梦教我们哭泣。


一列火车穿过心脏中隐隐
作痛的雾气,那远去的迫使
我说出:许多年后回望
这一夜我们都细如雪屑。


那张近在枕边的脸我无从接住,
那雨诗的汉白玉;尘世的广场
阶梯,想必也黄叶萎染遍地。



本诗第一节第一行“季节的变换”,牵动第二行“傍晚的骤雨”的联想,再牵动第三行“明暗的转换”的回应。动词“变换”、“转换”与带有动作意味而语法是形容词的“骤”成为一个环炼。“季节”、“傍晚”、“明暗”则是名词的环炼。两种环炼交织,铺成大时间牵连小时间,再牵动时间变化的光影。诗的书写与其说是瞬间整体的空间性构图,不如说是书写时,一个意象牵动一个意象,经由时间性的流程,而促成空间性的图像。

由于“时间”的意象很自然联想到穿梭时空的火车。第二节火车穿过心脏,当然是心里有关火车的记忆。第二行“作痛”是火车穿过心脏的结果,是肉体的伤痛,也是心灵的创伤。火车经由空间与时间的牵引,因而有“远去”与“回望”的意象。结尾的“细如雪屑”呼应第二行的“雾气”,两者都是质地稀疏,行踪飘渺。客体牵动类似质地的客体。

第三节第一行“那张近在枕边的脸我无从接住”,要接住脸,脸似乎要往下坠,但“近在枕边”与诗中人是左右的关系,而不是上下的关系,与“下坠”不甚相关。原来,“接下”是上一节飘雪意象的牵引,诗中人想伸手承接空中的雪花,然后把这个动作转移至枕边人。“雨湿的汉白玉”视觉效果鲜明而动人,但其构思部分是建立在“雨湿”与第二节“骤雨”的呼应。

以上叙述的发展,与其说是叙述决定三节的意象,不如说是这些意象是由第一节有关“变换”的意象开端,而编织成叙述的网络。

故事与言说 (Story and discourse)

进一步说,小说叙述是事件的轮廓转化成言说的美学活动。言说里大致维持故事的肌理与骨架,因此仍是事件时间性的叙述发展。[2]意象叙述的言说则是:有时将时间性发展凝止成瞬间性里的空间,正如上述;有时则是藉由意象的特性消解叙述,或是将叙述翻转。孙维民的《今天的难题》有这样的诗行:



今天的难题
我终于知道蝉一直要说些什么了
午后,于三棵木麻黄的阴影里


(树上缺少金红糅和的果子
古老的云经过像鹏鸟


或是外星人的飞航器
安静如在深水中)


然则只是鬼话
假如我告诉你

(《麒麟》84-85)

蝉在木麻黄的阴影里到底说什么,是本诗命题的走向。诗中人一开始就说他终于懂了。当读者期待他说出答案时,却闯出第二节“古老的云经过像鹏鸟”以及第三节 “外星人飞航器/安静如在深水中”的意象。这些意象不是回应开头命题;诗中人没有提供读者期盼的答案,而是制造另一个问题。若是刻意要以这两个意象作为答案,读者也许可以想象蝉的言语与天上的云与飞行器有关,也许是个旅程,也许是漫无止境的飘游。但诗节与诗节中,没有逻辑性的关连与暗示,只是读者想象力的填补。假如这样的想象可以权充为答案,(虽然没有诗人或是诗中人的认可),最后一节更进一步将这个答案也消解。因为诗中人说所谓蝉语,“只是鬼话”。所谓鬼话,意味没有逻辑,没有指涉,原来云与飞行器所引发的想象,也不成立。鬼话是毫无章法的胡言乱语,甚至是脱离人间“鬼魅”的言语。

意象叙述的语调

意象叙述非目的性的舞蹈,逸走消解的解构性格,使阅读富于挑战性的趣味。叙述似有所指,但是可能迂回,可能反向逸走,读者能真确体验其中的语调,是诗阅读的关键所在。意象叙述诱引读者误读,但读者似乎又能为自己的误读,将其适度合理化。值得注意的是,误读可能是美学的一部份,但误读并非宣扬叙述的无政府状态。事实上,任何阅读都不可能全面,阅读的创建经常在有别于通论的切入点,但如此“非全面”的阅读,又可能被控诉成为一种误读。

反过来说,避免误读,可能是通相的发挥,可能是既有事实的陈述,可能是人云己云。如此的阅读是一种重复,甚至是变相的抄袭。意象叙述经常布满陷阱,为了避免坠入误读的陷阱,诗阅读经常流于固定事实的陈述,如作者的生平,创作时代背景,或是将诗的内涵减缩成意象的具体名目,以便于检测。

与其如此的阅读,不如从事冒险误读,而成就创造性的阅读。如何尽量避免误读,而又能有所创见,是意象叙述对读者的挑战。关键在于:如何体会诗行里的语调?如何精读细品意象里的弦外之音以及叙述的峰回路转?以下就吊诡、说话者的语气、逻辑的倒错、意义的指向、意象的双重面向等讨论诗阅读的丰富意涵,以及在体认如此意涵时,读者所能感受的语调。

吊诡

吊诡几乎是诗的基本要素,布鲁克斯(Cleanth Brooks)说:“诗的语言就是吊诡的语言。”(Brooks 3)吊诡是人生经常的情境,为了展现诗质,经营吊诡也似乎顺理成章,因此也变成很多诗人惯性的书写。有些诗人为了显现诗质,吊诡变成一种策略,一种刻意为之的策略。如此书写,表象是呈显人生的复杂,实际上是一种简化的二元对立,是一种习惯性的滥情。[3]

意象叙述所展现的吊诡,其有趣与困难,在于目的性的隐约。在此,吊诡是不彰显的标签,读者因而更需要细致体验诗中人的语调。人生的二元现象,在其意象与叙述纤细的纠葛中。陈克华的《死亡是取之不尽的能》的意象叙述如此:


死亡是取之不尽的能
爱。止有
爱到处充斥,这里太容易感染
因此我们都早已有了免疫
对于爱──当世界能源濒于耗竭


我将我仅有的怜悯注入人形的皮囊里
如一种上帝签名的针剂
许多爱浮起一如泡沫
许多死亡沉淀,一如真实

(《星球纪事》121-22)


诗行里,爱容易感染,但是“我们早已有了免疫”。因为经常感染,所以免疫,是形式上的吊诡,却是生活里的真实。诗把爱当成疾病,由于经常患病,所以得以免疫。“止有”一词也是语言的吊诡。“止有”是“只有”的谐音,表示有条件的有,也可能“停止”有,已经没有。而爱容易感染,也容易耗竭,有一天只能以怜悯权充爱。将怜悯如上帝背书得以痊愈的针剂,注入一个实验性质的“人形皮囊”。“人形皮囊”着重物质,只是个躯壳,没有精神的内涵。注入怜悯是让其有精神内涵。但结果是,许多爱浮起如脆弱虚幻的泡沫,许多死亡沈淀如真实的肉身。

诗的第二节藉由类似实验,看“皮囊”如何承载“怜悯”。怜悯会让人感受如爱,但爱虚幻漂浮。怜悯也会让人死亡,原因不明,但也可能是“爱”的结果。藉由实验,诗暴显出爱的本质。“爱”是人间的最爱,但在诗里却是吊诡下的产物。

那么诗中人对于“爱”的语调为何?掌握诗的语调,必然要掌握诗中人的思绪。本诗显现:诗中人似乎从人生中得到历练,已经对于“爱”产生免疫力,因为看破一切。诗中人进一步以“人形皮囊”实验,爱如泡沫,真正真实的是死亡。

弦外之音

意象叙述的弦外之音,是诗美学堂奥里的瑰宝,语调的拿捏是开启美学殿堂的钥匙。所谓诗的“韵味”在于心弦震动后的余响,在于声音过后意义成形的轮廓。不能读到诗的弦外之音,也无以感受诗真正的“价值”。试以姚风的《窥望》为例:

窥望

大部份的时候
生活由隐蔽的细节构成
我架起望远镜
向对面的楼房窥望
我看见一个男子
也架起望远镜
向我窥视
我想起那句名言: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

(《姚风诗选2002-2008》17)



诗中特别强调“生活由隐蔽的细节构成”,既然细节“隐蔽”,要了解生活,需要用窥探的方式进行。诗似乎给诗中人的窥探隐私一种理直气壮的理由。假如了解生活是普遍人性的渴望,窥探别人,也可能面临他人对自己的窥探。但诗中人在窥探他人时发现他人对自己的窥探的当下,发现了那一句“至理名言”:“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读者在阅读这一句时,若不能细致体会其中的弦外之音,不仅不能体会本诗的价值,甚至可能坠入误读的陷阱。本诗的进行似乎要将窥视合理化,因而以雪亮的眼睛窥视他人是普遍真理。但经由窥视与被窥视,诗中人看到一个扭曲的自我。另外,诗中人也在窥视与被窥视中,对所谓“名言”做另一种反思。“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是过去政治运动的口头禅,很少人去质疑,也不敢质疑。但本诗藉由意象叙述,点出所谓“雪亮”,事实上是以窥探他人隐私为基础,严重破坏人的存在价值。因而诗中人反思的不仅是扭曲的自己,也是时代扭曲的社会现象。这是本诗的弦外之音。

以上姚风的诗行,稍微有感觉的读者,感受其弦外之音大致没有问题。这些意象叙述与一般散文叙述的目的性迥然不同。由于目的昭然若揭,散文叙述中表象与实质的意涵较为一致。弦外之音却使读者在表象正面的含意里,看到负面的潜在意涵,让讯息的接受者更深刻体认自我与外在世界。

说话者的语气 (voice)

说话者的语气和潜藏的语调时而相互辩证。有时语气与语调一致,有时语气与语调反面呼应。前者比较容易理解,后者则考验读者的敏锐度。臧棣《颐和园》,意象如此叙述:

颐和园

多么幽美,但是
画廊不迁就余生,
如同拱桥插足烟波,
连续十七下,才歇一口气,
但不负责漂白国家。
一大半历史都只顾恍若
江湖的有情有义。不裁决成年
是否合乎地方口味──
蝴蝶提着小风筝
兜着春意,忽左忽右。
每细心一下,就大胆一回。
每骄傲一下,就完美一会儿。

(《诗合集》250)

诗中人的语气一直保持在一收一放之间,唯恐偏移成为某种立场。先说颐和园的幽美,但马上说“不迁就余生”。说“拱桥插足烟波”,接着说“不负责漂白国家”。说一大半历史恍若有情有义,马上说“不裁决成年是否合乎地方口味”。连放风筝都是一收一放,细心之后就大胆,所展现的春意“一左一右”等等。

事实上,细部再看,有些个别意象也很难明确找到语气的落实点。拱桥的足部插足十七下,似乎是某种正向,但烟波暗藏迷蒙不确定;“才歇一口气”更暗示插足的动作有点无奈与疲倦感。历史“都只顾恍若”江湖情意,恍若是一种飘忽,也是不确定。

综上,《颐和园》一诗的语气明显摇摆,不宣示立场。但是在两者相对比的状态中,不偏向某一方的语气,恰好展现了诗中人看待这个历史陈迹的态度。眼前的美景是一种观感,但并不确定就合乎地方性或是新一代的口味。当下的幽美,也并不保证余生都如此盛景繁华。历史蜿蜒过去,过去并不能保证未来。当下的瞬间是唯一的瞬间,并不能视为必然的常态。这是透过飘忽的语气所展现的语调。

逻辑倒错

意象叙述不是朝一个预设的目的推展,因此,逻辑的陈述,也可以倒错,在倒错中,显现人生的另一种真实。文学的创造,有时会跳脱惯常的逻辑,因为常理逻辑可能是思想的羁绊。但跳脱惯常的逻辑,并非意味诗是一种无政府状态,而全然没有逻辑。

孟浪2004年的诗集《一个孩子在天上》,诗心经常构筑在颠倒的逻辑上,如《无题》一诗中的诗行:“我不要那把伞/所以雨停了”;在《无题(在痕迹下面而我们活着)》一诗中有这样的诗行:“因为疲倦,才拖曳出一条大山”;《途中》一诗以“玻璃把拳头击碎/中学生献上手臂”开展意象叙述。

在这些诗行中,表象逻辑的颠倒却形成另一种真确但为人忽视的逻辑。“我不要那把伞/所以雨停了”,常理上是因为雨停了,所以不需要那把伞,但人生有某一种瞬间似乎本能预言结局,而倒果为因。也许在某种当下,我们不喜欢拿那一把伞,也许上苍读出我们内心的不喜欢,因而雨停了。“因为疲倦,才拖曳出一条大山”,实际的状况是,我们辛苦走完一座山后,我们疲倦了。但是原来的诗行,让人感受到历史自然的痕迹里,很多是人“疲倦”所累积的结果。“拖曳”暗示托着脚步,生命正是疲倦中所留下来的足迹。留下足迹的山与没有足迹的山毕竟不一样。“玻璃把拳头击碎/中学生献上手臂”的意象,表象也是逻辑倒错,真实情景是主客易位,拳头将玻璃击碎。但是玻璃被击碎的同时,也让拳头受伤,因而拳头也似乎“碎了”。“中学生献上手臂”是因为拳头的受伤是一种奉献,一种对超乎击碎玻璃更高层次的奉献,也许为一种理想,登高一呼而击碎玻璃;也许是一重不得不的愤怒,即使牺牲手臂,也在所不惜。

“意何所指”的叙述

诗的阅读经常会让读者陷入“意何所指”的窘境。意义上的朦胧也因为是语调上的朦胧。意象叙述经常被合理化为“诗看不懂”,但事实上,意象叙述并非是“诗看不懂”的必然结果。好的诗,读者“逼视”意象,体会其“弦外之音”,当知其“意何所指”。试以赵俊鹏的《星期天》为例:

星期天

星期六与星期一之间
横着一根钓竿


风说明好多次了
水上闪烁的光点
最终成不了鱼鳞


而水中的脸
似乎比岸上的更具耐心

直到有股暮烟甩来
将他钓去

(《心雨》43)
本诗所谓“困难”,在于一些意象的处理方式。有趣的是,就是因为这样的处理方式,诗多了些回味空间。第一节叙述星期六与星期一之间“横着一根钓竿”,意味星期天要去钓鱼,但“横”字的使用,意味没有钓鱼,这个星期天就无法跨越,暗示钓鱼活动在诗中人心中的地位。第二节“水上闪烁的光点”不时让诗中人误以为是鱼,是钓鱼的主要目标,重要性如迷人的光点。本诗最困难的是最后两节,化解这两节才能真正体会本诗“意何所指”。诗中人在钓鱼中,也陷入意识里的世界,也许是记忆,也许是心灵的牵挂;注视水面,肉眼专注的是鱼,心眼却是意识萦绕不去的脸孔,在水面上对自己凝视。凝视久久不去,直到暮色的烟雾降临,将其 “钓走”。这两节使表象钓鱼的活动进入心灵的层次,也因而展现了诗的真正的意涵。因为意识里的这一张脸会在钓鱼时出现,星期天钓鱼的动作是必然的心路历程,“横亘”在星期一与星期六之间。另外,暮烟钓走那张中意识中的脸,“钓”字的使用增加了诗的另一种纵深。人钓鱼,而人被意识的脸孔凝视,犹如渔夫对鱼的凝视,最后那张脸孔也类似一条鱼,被时间钓走。
意义的双重面向
意象叙述有时不知意何所指,有时让意义呈双重面向,对读者语调的掌控更形困难。批评家经常将后现代理论简化为“无意义”,实际上是批评家不能体会复杂的“意何所指”与“意义的双重面向”的结果。[4]意象叙述导致多重或是双重面向与意象的特性有关,意象叙述不是目的性的导向,正如上述,而是叙述道路上,别有蹊径。当岔路与主要道路个别苗头,目标与目的已经分道扬镳。试以白灵的《坐佛》为例:

坐佛-    莫高窟第九十六窟,高三十四米,三米,初唐作品

一滴泪
自你眼睛的天空
落下
我双手伸出的荒漠
不够承接
溅射之后,在我胸中
荡开千亿湖泊
我佛,正合十等你飞过啊
我散落各地的兄弟
如碎镜
皆映出你
但我们之间的裂痕
锐利似刀刃
你将如何缝合?

(《爱与死的间隙》 89-90)
诗中人双手承接沿着坐佛眼睛落下的一滴水,想到是佛的眼泪。水滴与手掌碰撞溅射,引发心中思绪的涟漪如“千亿湖泊”。这是第一节概约的情境。第二节的“我佛”已不是雕像,是心中的佛。诗中人双手合十迎佛。“我散落各地的兄弟/如碎镜”是复杂的意象。诗中人可能想到自己散落的兄弟,天涯海角各居一方,但这些兄弟“如碎镜”,是上一节水花溅射的联想与转植。佛的存在经常被比喻成“千江有水千江月”,这是以月比佛,佛无所不在,正如只要有水,都能映照月亮。诗行中以“碎镜”替代水,也能映照佛,但是诗中人与其众兄弟间如碎镜,彼此间有“裂痕/锐利似刀刃”。这些锐利的裂痕,法力无边的佛,“如何缝合”?

以上,是将意象概约的散文化以及表象意义的诠释。但细读之,意象发展的妙处在于:从佛的眼泪联想成碎镜再联想成刀刃,而碎镜与刀刃又是众兄弟隐喻。从眼泪的水性到刀刃是物性的两极,而这两极又都来自于佛。另外,众兄弟都心中有佛(“皆映出你”),应是慈悲为怀,宽容为要,但一面映照佛,一面让碎镜的裂痕彼此相向如刀刃,难以缝合。以上意象叙述的双重面向,使意义变得纠结难理。读者对于意义的“掌控”,必须体会到诗中人如此的叙述语调,不是要呈现指向性的意义,意义在此正反相迭,似左似右。但如此的“矛盾”,并非宣示诗没有意义。
以上就诗意象的特性、意象叙述的特色,以及意象叙述的繁复样貌论证,可以看出诗意象叙述的阅读与了解,关键在于其中的叙述语调。不能感受诗中人的叙述语调,事实上也暗示读者无法感受到意象叙述里纤细复杂的人生。一个粗枝大叶的人,很难听到诗行中的语调的弦外之音,但他却能理直气壮的说:这一首诗没有意义。
引用书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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