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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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的生活

——范小雅诗集《低处的生活》阅读札记

杨 勇



怎样生活才是有价值、有意义的生活？这一追问耗尽了多少哲圣与诗人的心智！生命付与人类，只有一次。每人仅仅一次，之后不复存在。在一个信仰式微的时代，人们迷恋于自身的利益与忙碌，有多少人顾得上去倾听大地万物低微的声音？有多少人顾得上关注自己内心深处的低语？人生短暂，什么才是真正的生活？什么才是我们真正发自内心的需要？大师里尔克说：“短暂是我们人类与地上一切的共同点。我们必须真心地理解与我们一样，同是短暂生存在世上的现象与事物，并改变它们。改变它们？是的。将这短暂、不可测的大地、苦恼、热情，深深地刻在我们内心，与存在于我们内心‘看不见’的东西一起再度重现，正是我们的使命”。里尔克用他精辟的语言为我们展示了一件诗意的事业：用诗意之手，把短暂的人与物的时间存在，转化为永恒的空间存在。但凡真正的诗人，无一例外，正行走在这一行列之中。范小雅所经营的，恰好是这样一种事业。这一事业毫无疑问，是极其孤独的。

范小雅是孤独的。这一种孤独，并不是一个人独自在角落里发呆，也不是遗世孤立地独自前行。这不是一种自怨自艾的孤独，是深入于生活深入于内心探索之后释然的孤独，是深夜凝视窗外风吹草动星火闪烁众人皆睡我独醒的孤独，是那种浮现在热闹的人群中的清晰的孤独。“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在人群的海洋里漫游”，波德莱尔说，“人群与孤独，对于一个诗人来说，这是两个同义词，它们可以互相替代。谁不会使孤独充满人群，谁就不会在繁忙的人群中独立存在”。

独立存在，这包含着一个人必须保持自己独特的姿势与声音，首先是真诚的，接着才有了后来的奇迹。范小雅在诗集前言里说：“在诗歌里，我在真正做回我自己：渴求的我，退避的我，欣喜的我，厌倦的我，做为一个人的永无止息的痛苦与热爱的我。” 翻阅这些散发着心跳与呼吸的朴素的诗歌，深入她的理想世界，我能感知到小雅的真诚、善良、坚定、勇敢，对生活的热爱，她内心的矛盾，以及那些生活在低处的孤独与幸福。

阅读小雅的诗歌，我必须承认说我是愉悦的。我想强调这种愉悦，这种基于理解之上的与所有任何物质区分开来的纯粹的愉悦，尽管它有时会带着些淡淡的忧愁和惆怅。



一、因为忧伤，所以孤独


这注定会老去的身体
这注定会成为过去的下午
我坐在这注定有一天将要拆除的房子里
写这一首
注定会被遗忘的诗

我的窗台
曾停留过雪花，和落叶
今天幸运的是雨水
它们从天空之外落下来
在我的眼睛里飞溅成，更小的珠子
它们注定要走进这首诗
在以后每个阅读与回忆时分
它们注定，和我的命运连在一起

还有对面墙上的爬山虎
蓄积着力量，它们注定会返青
还有楼房带给地面的阴影
它们注定
既无悲伤，也无向往

                   ——《这注定会成为过去的下午》



    一切都将成为过去---我们将变老，事物将变轻。歌德说：一切事物都将离我们而远去。身体“注定会老去”，下午“注定会过去”，房子“注定有一天将会拆除”，就连诗人正在写的这一首诗，也“注定会被遗忘”。

一切都注定会被遗忘，但是“那些即将到来的事情/它们站在前方，站在未知里/充满诱惑之美”。（《诱惑之美》）人生就是这样，充满着矛盾。

因为这个注定会成为过去的下午，诗人心里荡漾起不可歇止的忧伤，因为忧伤，她感到了由衷的孤独。她的窗台上“曾停留过雪花，和落叶”，现在停留着雨水。这些曾经给诗人带来温暖的身外之物，“它们注定，和我的命运连在一起”。它们来去匆匆，它们消失无痕，它们和诗人一样，注定会和这个下午成为过去。这些，和对面墙上“注定会返青”的爬山虎，和“既无悲伤，也无向往”的楼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愈加突显出诗人的忧伤，和由此滋生出来的孤独。

        由于生活中充满了偶然性的因素，又或者由于人天性方面的欠缺，所以生命在其自身的生长过程中，总是要遇到种种令人忧伤的事情。生活本身是一件特别艰难的东西，是以艰难为基础的。如何应付这样一种生活中的艰难？明智的选择显然是积极面对，而不是逃避。范小雅显然对此有着深刻的体会。



和大部分人一样，

她送完孩子，然后去菜场。

拣拣白菜，摸摸蕃茄。

鲜红翠绿和漫天的吆喝，令她的眼睛，

焕发出生机。



琐碎的生活带来的力量，

再次回到她身上。

她忘了诗歌，痛苦，和厌倦，

她讨价还价，站在生活的旋涡里。



她提着菜过马路的姿势，

每一个路人都看在眼里：

一个家庭主妇，正在忠于她的生活，

和她生活里的，种种可能

                          ——《买菜》



       “一个家庭主妇，正在忠于她的生活/和她生活里的，种种可能”。“她忘了诗歌，痛苦，和厌倦”，“站在生活的旋涡里”。我们知道，由于种种不确定的因素，各种痛苦与不安伴随着我们短暂的一生。我们在担当生命的悲哀的同时，还必须担当内心的寂寞与孤独。里尔克指出：我们都是寂寞的。它根本不是我们所能选择或舍弃的事物。站在生活的旋涡里，坦然地面对生活，这无疑是一条光明的选择。艺术与生命一样，也是在寂寞与忍耐中生长起来的。里尔克还指出：艺术品都是源于无穷的寂寞。对艺术的理解同样来自于对孤独的坚守。在深深的寂寞中，作为一个诗人，才能不受外界的干扰，坚持独立而纯粹的艺术追求。


今天晚上
有个女人会从西大路
走上建设路
这条路上的人们
你们碰见了千万别
刻意打量她
最近这些日子
她的眼神是空的
她一般
不看人

          ——《忧伤 》



毫无疑问，范小雅是忧伤的，因而也是孤独的。每一个执着生活的人都是孤独的。一个执着生活的人，必然会独自面对一个需要重新命名的世界，创造自己的个性生命。一个人若要真实地拥有自己，就必须拥有自己独立的思考。对真理的追求本身需要我们孤独地置身于这个混沌的社会，勇敢地面向我们所能遇到的一切生存的艰难。谁若没有勇气，谁就放弃了真正的生存，谁就从根本上损坏了自己的生活。

“最近这些日子/她的眼神是空的/她一般/不看人”。谁没有经历过这样的日子呢？内心烦忧，眼神空洞，在大路上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

一个人，走上一条又一条街道，身边是拥挤的人群，车流汹涌，人声鼎沸，她低头走着，一直走着，她不说话，也不看人......

这就是忧伤。这就是孤独。这就是生命本质的存在。

我们可以设想，第二天，仅仅只间隔着一个夜晚，她又恢复了生活忙碌的身影。人们总是一再追问什么样的生活才是真正的生活，其实答案往往就在身边。真正的生活就是真正发自我们内心需要的生活。像这样一次诚实的漫步。像一位家庭主妇的买菜。像母亲的手轻轻抚过我们的发端。像我们在工作岗位上默默的付出。



二、因为怜悯，所以孤独

我从没象现在这样爱你们
你们不屑一顾的神情，嗑瓜子的姿态
你们把凳子在地板上拖出声音
你们开的
粗俗的玩笑

原来我一直在你们其中
和你们围桌而坐

新娘穿着婚纱纯洁地走过
你们曾也，这么走过
感谢她带来今天的喜庆，感谢她脸上
真实的幸福

我从没象现在这样爱你们呵
你们的皱纹，黄褐斑
因为幸福，你们笑容绽放

          ——《我从没象现在这样爱你们》



“我从没象现在这样爱你们”，你们是什么人？你们是所有人。我爱你们什么？“你们不屑一顾的神情，嗑瓜子的姿态 /你们把凳子在地板上拖出声音 /你们开的 /粗俗的玩笑”。因为“我从没象现在这样爱你们”，“因为幸福”，所以“你们笑容绽放”。诗人为什么要这样毫无条件地爱所有人？因为她有一颗怜悯的心脏，一颗金子般的灵魂。屠格涅夫说：“我怜悯我自己，别人，所有的人，野兽，鸟类……一切有生命之物。”然而，一个满怀怜悯的人也是痛苦的。屠格涅夫又说：“我怜悯杀人犯和他的受害者，怜悯丑与美，怜悯被压迫者和压迫者。 我怎样从这怜悯中解脱出来呢？它不让我安稳地生活……。 它，还有这烦恼。”当一个人被怜悯之心充满，由于无处不在的大悲大慈，它也给人们带来了无处不在的烦恼。这是一种普通人所无法理解的烦恼，因为诗人生活在芸芸大众之中，于是她感受到了深深的孤独。

诗人是善良的，她满怀怜悯：“碰见一棵树，要说：早上好！/碰见你，要说：我喜欢你！”（《雪》）诗人满怀怜悯，孤独无处不在。孤独存在于大自然的声响中：“空气中，树叶静静枯黄，/它们在去深秋的路上。/当风经过，/你听——//那些喧哗。/那些欣喜的，最后的挽歌。”（《你听》）孤独也存在于阳光普照之中：“我对我身上的金子们说：/我是一个孤独的人/但我不打算拒绝你们。”（《我有太阳的温暖》）孤独还存在于青草之中：“那匍匐在大地上的人/却听见/青草被抚摸后，微微的颤抖/和一个人生长的孤独”。（《在清明河畔》）孤独更存在于此时此地的生活之中：“星啊，/你隐藏在星中，我隐藏在人中，/我们坚守着自己的光束，和光束发出后/寂寞的回音。”（《星光》）

“1997年夏天/天高云淡/一只蚂蚁翻山越岭/一只我们的蚂蚁”。（《我们的蚂蚁》）诗人对一只细微的蚂蚁尚且心怀怜悯，何况人类？

因为怜悯，所以孤独。这是深入到精神内部的生活之后，这是洞悉了人与自然，人与世界，人与法则的秘密之后，一种超然于悲喜之上的孤独。



三、因为爱，所以孤独



阳光盛大。但你的爱超过了它。

我的眼光所到之处，都是这爱----

树木繁茂的力量，

鸟儿飞翔的力量，

城镇荣昌的力量，

我独立，并自尊的力量。



亲爱的，它也覆盖我所有的夜晚，

那漆黑，那孤独，那孤独中的卑微与绝望。

                        ——《你的爱》





爱是什么？爱是此物保护彼物的冲动。《圣经》里说：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爱是永不止息。爱包容了一切。爱甚至可以是“树木繁茂的力量，/鸟儿飞翔的力量，/城镇荣昌的力量，/我独立，并自尊的力量。”

爱无处不在。“它也覆盖我所有的夜晚，/那漆黑，那孤独，那孤独中的卑微与绝望。”

因为爱，所以孤独。



因为阳光普照

渺小的和沉默的，忘记了自卑

扶着一株冬青

我站立了很久，对这个世界赞美了很久



——《赞美》

   

因为爱，诗人对这个世界赞美了很久。她赞美自己所经历到的万物，听到的，看到的，感觉到的。她赞美大自然的所有一切，世间万物都被她深深爱着，她爱得那么深沉，无怨无悔，无欲无求。她甚至认为，世间万物和她一样，也是充满爱意的：“我想它们是怀着爱的/和冬天别的事物不一样/它们还要绿下去，绿到最诱人。。。。。土地的快乐，就是孕育的快乐/有时候也是，倾听的快乐”。（《菜地》）“风是慈祥的老人/它温柔地抚摸/每一片叶子/并赐给它们相同的回声”。（《早晨的樟树》）

她一个人怀着爱，远远感受着这些触手可及的快乐，有时候也深陷其中。她慢慢体验着，她孤独而快乐。她怀揣热爱，她孤独而幸福，她甚至是沉默的：“我们像紧挨的两株高粱/心里爱着/却不说出”。（《我们一起走在高粱地里》）

大音稀声，大爱也无言啊！



四、因为疼痛，所以孤独   
这次我是真的打算
好好爱你了
生活
我虚伪太久
我用刀子
划了你太久
你的血还没有冒出来
我痛了

在这个阳光明媚的下午
在貌似安宁的大街上
你看见了吗
那个痛得
蹲下身子的人



         ——《疼痛》



一个人因为疼痛，她蹲下了身子。因为疼痛，她感到了由衷的孤独。里尔克的精神伴侣、塔克席斯侯爵夫人说：“每个人都是孤独的，必须这样孤独下去，必须忍受孤独，不能退缩让步，必须不求助于其他人，而求助于我们在自身感到、并不是认识或理解到的那种神秘莫测的制约力量……”小雅无疑也感受到了这一股神秘莫测的力量。



想我是那个突然进入黑暗的人

藏起小小的惊慌

车厢里杀机四伏

我的大好河山

在出口处等我

                 ——《想火车》



好多年了，风这么吹

吹着这里的贫穷，这些卑微的命运



我站在这寂寥的时间里

站在我儿时仰望和攀爬过的这些树下



一片叶子缓缓飘落，姿态优美

对发生，和将要发生的一切，我已释然

                   ——《风吹着我家乡的这些树》



这酥软，又让人痛苦的淹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