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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当前出版的感想和困惑
李昕(三联书店总编)
按:本文是作者2009年11月在香港城市大学举行的“出版文化新视野”国际研讨会的“圆桌会议”上的发言。
非常感谢会议组织者给我这样一个机会,参加这个会议。我想在今天这样一个浮躁的时代,能有这样一批来自世界各地的学者,在这里这么专注、这么认真地研究出版史的问题,这事情本身就非常令人敬佩和感动。我对出版史缺少知识和研究,在这里还向大家学到不少东西,很有收获。因为我是从出版第一线来的,我想谈谈自己对于今天中国出版的一些感想或者说是一点困惑。
最近这几年,在整个中国出版界流行一个提法,叫“做大做强”,这句话已经说了好多年。我理解,“做大做强”的含义是讲出版应该充分发展规模和实力。我一直在想,这个“做大做强”的口号是在什么背景下提出来的?显然是和整个中国经济发展的背景相联系。因为前些年我们国家追求经济的高速发展,提的口号是又快又好地发展社会主义商品经济,但是这个口号也造成了一些对GDP的盲目追求。所以,胡总书记、温总理上任以来,提出科学发展观,对这个口号实际上是进行了一点反思。因为“又快又好”强调的是快,把“快”作为第一位的要求,容易带来盲目性。所以后来我看到中央在文件、报刊上的提法,把“又快又好”改成了“又好又快”。
联系到出版的实际,出版界也开始有点反思,把“做大做强”也颠倒了一下,改成“做强做大”,好像强是主要的,大变得不是第一位了。但实际上这口号还是有问题,做强指的是发展经济实力,做大指的是发展规模,这里还是没有“做好”这一条。其实,“做强”和“做大”的前提应该是“做好”。但是到今天,中国出版界没有人“讲做”好这个话。这是我对董总(董秀玉)刚才讲的话的呼应。在这样的背景下,中国出版界这些年发展得很快,但实际是什么情况呢?重复出版,粗制滥造。一年出版的新书品种从22万种到23万种,现在有一种说法,已经到了27万种。但是这中间我们要仔细地去辨别,有不少是属于文化垃圾的东西呀。
我倒不是说一定要去指责这种现象,好像别人做大了我感到嫉妒。我最感叹的是,在这种情况中,很多很多的好书被淹没了。就像金融市场常常讲的一句话,叫做劣币驱逐良币。现在我们图书市场也是劣币驱逐良币。为什么会有这个情况?因为劣币的成本比良币的成本低嘛。我们要出好书,但好书从作者那里来,比如三联想约稿的作者,像在座的周振鹤先生,他要给三联的学术著作一定是最好的。我们拿到的书,从作者那里,他花的工夫就要比其他著作更大,因而成本就更高。三联在编辑的时候投入的编校力量,在设计制作的过程中投入的设计和制作力量,也会比一般的出版社或民营工作室要高得多。那么,我们书的成本就要高。可是,在这种图书泛滥的情况下,好书被淹没在里面,就造成了好书的价值很难凸显。好书因为成本高,竞争不过一些乱七八糟的文化垃圾似的杂书。所以我觉得在今天“做大做强”的口号和提法后面,造成了优质出版物被杀伤。口号起了导向作用。实际上,你要想追求低成本的话,你就得降低质量。所以我在想,大家都在讲“做大做强”,究竟我们给出版业的衡量标准是什么?“做大做强”是经济标准,以经济贡献作为标准来衡量出版。但是出版,正如刚才董总(董秀玉)讲的,它的本义是什么?是文化传承。出版是要讲文化贡献的,但现在我们过多地要求出版要作经济贡献,这是不是一个很明智的做法?
其实中国五六百家出版社,他们所作的经济贡献加起来可能比不上一个中石油,让他们作经济贡献有多大意义呢?但反过来说,三联、中华、商务,就这几家出版社,别的都不去说,它所作的文化贡献也是五六百个中石油所比不了的。所以,我们衡量出版的贡献究竟该拿哪把尺子?是拿文化的尺子,还是拿经济的尺子,我觉得这是值得我们管理层领导人更多考虑的问题。那么在今天要做大做强,变成什么问题呢?就是大家都要追求上市。我所了解的,国内大概有十几个出版集团正在排队等待上市,包括我们三联书店所属的中国出版集团。
我自己现在都很难想象,有一天我摇身一变,成为一个上市公司的管理人员了。为什么要追求上市呢?因为上面有一句口号,叫作要在五六年内,要在国内打造五六个双百亿集团。双百亿的含义是什么呢?你自身的资产是一百个亿,然后你的销售额要达到一百个亿,这样就是两个一百亿。那么,今天国内的出版社,各地的出版集团是什么样的规模呢?一般的集团都不过是几十个亿。连中国出版集团也不过是七八十个亿。如果要想在五六年内实现所谓双百亿目标的话,光靠你的出版主业是根本不可能的,哪儿有那么快的发展速度啊?想发展、想做大,想达到双百亿的目标,唯一的一条路是跑马圈地。所以为什么大家都在排队上市呢,就是想通过上市来捞这一桶金。世界上其他国家是这样的情况吗?我也去打听,去了解,美国也没有那么多上市的出版公司,日本上市的出版公司只有两家,可中国现在居然有十几家。十几家都去上市,这会带来什么问题呢?带来出版生态环境的变化,大家都一律要做大,一律要做航母,到了大海上大家全是航母,好像不大需要小船,整个生态环境变了。
其实,从正常的出版生态环境来看,大而全的出版社是可以有的,但是也应该有一些小而特的出版社。我们到法兰克福去,寻求出版商的版权贸易合作,我们找的出版社通常并不是那些最大的,什么皮尔森、什么朗文,不一定是这些出版社。我们会去找一些和我们风格相近,有共同的文化取向、文化品位的出版社,通常这样的出版社都是小而特的出版社。像这样的出版社在西方通常生存得很好,他们有自己的生存空间,并没有想要发展成超大规模的航空母舰。所以,这种对比就给我们带来很大的困惑。这个困惑是什么?就是我们到底要追求什么?
具体来说,像三联目前面临的情况,使我们感到压力和危险。在座的董总(董秀玉)是我们三联的老前辈,她对三联是最了解的。三联前辈们所开创的历史和传统应该由我们继承,但是,从历史上看,三联一向究竟跟人家比什么?我们在历史上从来没有跟人家比过谁更大,而从来都是人家比跟谁更好。你做得好,我们要做得比你更好,这就是三联的标准、一贯的追求。但是现在忽然标准变了,你要跟人家比谁大,小的就不够好,只有大才好,这些东西让我们非常困惑。我还要说,三联历来有一条经验,是用比较小的规模,去争取获得比较大的影响,使点巧劲。也就是用比较小的资源获得比较大的声望。这是董总他们当年一贯追求的路子。
比如说,做学术书。三联其实出版的并不是最多的,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可能在中国是出版学术著作最多的。社科文献出版社也出得蛮多,北大出版社现在每年也是出好几百种学术书,但是真正有影响的不一定是他们,也许是三联。三联试图用并不是最多的图书品种,在学术文化界赢得最大的影响。为什么可以这样?就因为三联要选择最精华的书来出,选择最有光彩的学术著作来出,选择最富有思想性的学术著作来出,这是三联一贯追求的路子。这个东西伴随的是什么呢?是少而精,是精品路线,而不是盲目追求规模的这套东西。所以,三联一向不把经济上的高收益作为很高的目标,但是强调在学术文化上大有贡献。
当然我们也从管理层的角度去揣测一下,他们为什么要提“做大做强”这样的口号?中国加入WTO以后,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年年要对中国加入WTO以后履行承诺的情况进行监督。政府方面当然也感觉到压力。早晚有一天我们要全面开放出版业,如果我们的出版社没有足够的规模,到那时就没有足够的实力,就不足以跟皮尔森、朗文这些有实力的出版社竞争。从这个角度,我觉得“做大做强”有一定的道理。但从整个出版生态来讲,不能说出版社都是做大才好,不能要求所有的出版社都去做大。所以我觉得应该有大的出版社,也应该有以特色为基石的出版社,从保持生态平衡来讲,我觉得需要大船小船一起出海,形成百舸争流的局面。
对于三联这样的出版社来说,我觉得首先追求的不应该是大,而应该是强。这个强是什么东西?我们知道现在有一种导弹驱逐舰,还有导弹核潜艇,被称为航母杀手,它们有很强的作战实力,可以和航母抗衡,但它们并不是大船。三联现在需要练内功,要打造导弹驱逐舰、导弹核潜艇似的出版社。用刚才陈(万雄)总的话来说,作为一个出版社,还是要有文化的理想和文化的承担。三联首先要坚持这一条,这是不能放弃的。将来在竞争中还是要和人家比,怎么做得更好,怎么更有质量,怎么更有特色,怎么更有品味,怎么能够保持自己的风格一贯不变。
我觉得在今天的情况下,也许将来真的会发生日本的所谓出版大崩溃。台湾的出版业现在实际上已经崩溃了,我们看到那里的出版社死掉了一些,书店死掉的更多。在中国也有这样的情况,首先是书店,现在中国的书店经营很困难。据我了解,凡是租人家的房子开书店的,几乎就没有成功的。书店经营好的,能赚到钱的,差不多全是自有房产。因为房租太贵,而经营图书利润太低。实际上中国出版业现在也已经走上这样一条不归路:书种越来越多,而单品种效益越来越低,图书上架的周期越来越短,退货越来越严重,而人工成本却越来越高,使得出版社不增加新书品种就无法维持生计,于是就拼命扩大规模。但是我以为,如果大家都只是依靠增加品种去做大规模,彼此模仿,彼此抄袭,彼此重复,由此很容易陷入恶性竞争。到那时,出版社可能死得更快,还说不定是大家一起死呢。这就是日本和台湾的前车之鉴。这样的“做大”,其实是自设陷阱。除非那个“做大”里面,更多的是房地产之类的东西,而不是你的出版主业。
所以,我觉得三联如果要发展,我们中国出版集团要发展,还得要练内功,提高自己在主业方面的竞争能力,还是要打造自己的品牌,因为最重要的核心竞争力还是出版社的品牌。你要什么时候损坏你的品牌,那你的出版社就彻底完蛋了。无论发生什么,将来即便是出版大崩溃,哀鸿遍野之时,只要你的品牌还在,你就可以坚持到最后,这也算是我的一点信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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