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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真用成语
文/赵赵
沈从文说:写景是不能用成语的。
他的意思大概是,成语缺乏原创性,在不断的使用过程里变得俗滥,不好表达独特的真情实感,对景物不够体贴,对读者也似不尊重。
成语,有点像成衣,精心挑选才会真正称体,实在没有合适的,还是比量着身形做一件,或者穿家常旧衣,说点明白俗话。我也渐渐发现真正的大家是创造成语给后人用的,他们自己不大使用成语。我的手边,有几本书一会我要打开验证:《鲁迅杂文》《倾听沈从文》《万象》07年第一本,还有西班牙希梅内斯的《小银和我》。
翻开鲁迅的书,看《论照相之类》的《形式之类》有“死心塌地”“俯首帖耳”等几个,用得自然,说开会纪念照放大的半个照片“都很凛凛地”,说常常把这样的放大照片当作半个“求己图”,“乃是我的杞忧”。不但少用,似乎避免,似乎愿意把成语“用破”。
喜欢谈论巴赫的马慧元,在这一期《万象》说阅读,文章题目叫《关于佩特》,很“万象”体的高雅休闲文字,欣赏她就说很感性,杂得有趣。不太有兴趣,就可以说缺乏简洁,不够深刻,在羽毛层面玩耍。这样的人,十分珍爱自己的文字,成语也不大用。他们这么说话:
读佩特常常很累,像听德彪西的音乐,他的语言和意象都很“马赛克”,浓郁而又狭小……笔触纤细,深入或者飞升,瞬间就抵达了。
不管他玩什么,有用的信息就收起来,比如那个很陌生佩特,看到了就看看,不再二手阅读。他们喜欢选择自以为独特的说话方式,半中不西,别有一番滋味。
沈从文的《云南的冬景》一段:
早上六点钟,阳光在尤加利树高处枝叶间敷上一层银灰光泽。空气寒冷而清爽。敞坪中很静,无一个人,无一只狗。
几个竹制纺车瘦骨伶精的搁在一间小板屋旁边。站在晒台上望着这些简陋古老工具,感觉“生命”形式的多方。敞坪中虽空空的,却有些声音仿佛从敞坪中来,在他耳边响着。
沈从文很会用成语,不用的段落,似乎更有韵味。
希梅内斯写小毛驴的干净文字,翻译的时候放不进去成语,天真的句子似乎是从西班牙荒原自然长出来的,修饰这些文字的人,是唱牧歌或童谣的,这些人,这些诗人不怎么说别人留下的现成的话。可以译诗的人,差不多也是诗人了,他们也不轻易用成语,尤其翻译外国作品,用了泡透中国文化卤汁的四字格,袍褂整齐得有点不伦不类。
推荐《小银和我》,别管成语不成语,念念这一段:
寒意
小银不知道是因为自己胆怯,还是因为我害怕,忽然跑了起来,纵进溪水,把月亮踏成碎片。看起来就像一丛透明的水晶玫瑰缠住它,想挽留奔跑的蹄子。
散步
夏天低洼的路旁,满饰着娇柔的金银花。我们走得多么舒畅!我念着,唱着或者向天吟诗。小银咬一点土坎阴影处的疏草,蒙着尘土的紫色锦葵和黄色酸模花。它停的时间比走的时间还长,我由着它……
湛蓝、湛蓝的蓝天,越过果实累累的杏树的顶冠,抬眼向上仰望,不由得不心怡神旷。明亮的田野寂寞而炎热,一片白帆倒映在无风的河面上,缓缓地滑行。去往山的那边,一场火灾的浓烟像团团的黑云正在升腾。
我们走得并不太远。然而,就像重复的生活之中平静而安详的一天,不必去理会什么神圣的苍天,什么海外的仙山,也不必去管什么悲剧的火焰!
当我们闻到桔树的芳香时,也听见了水车铁戽的清凉的欢笑。小银叫着,高兴地雀跃起来。多么容易消遣的时日!我已经走到了水塘,将杯子装满,喝着那白雪化成的清液。小银把嘴伸进阴影下的水面,这儿一点,那儿一点地在干净的地方贪心地不断畅饮……
自己去看这本书吧。听听这支忧伤的安达露西亚挽歌,静静微笑。
回到成语话题。成语的凝练古雅,成语悠久厚重,成语后边好玩的人好听的故事,都很好。我不否定成语,相反希望读书人多多积累,明白他们是什么意思,该用的时候认真用,可以不用的时候不用,不可以用的时候,自己说新鲜别致的活生生的话。
成语里边许多都叫人们使用了几百年上千年的,用得腻了,有点“审美疲劳”。
写春天,古人早就预备好了:鸟语花香。
很美丽,也很模糊。怎样的鸟?怎么鸣叫?哪一种花?什么颜色?什么样儿?怎么样的香?都没有具体描摹,人们一遍遍说,后来越来越不去想具体的春天,具体的鸟叫花开了。
描写战争的一串:血雨腥风,枪林弹雨;描写牺牲:抛头颅,洒热血;描写尽心或尽忠:披肝沥胆,呕心沥血;描写思念或痛苦:肝肠寸断……
用的人不怎么想就用了。仔细想想,真的再现那种场面,有的渲染过分,暴力恐怖都有;有的为了讨好表忠心,不惜身体破碎,带有些许封建意味,更不好随便用。
另外把夸饰当作常态,也容易助长说话不老实的风气,没有底线,你说“禁止”,我说“严令禁止”,“禁止”的意思快丢了。表程度有“十分”到“万分”到“十二万分”,都没谱了。说起年轻的战士在血雨腥风的年代,在枪林弹雨中冲锋陷阵,抛头颅洒热血,说得特别“面乎”,语气轻盈态度轻率,似乎战争只是好玩的游戏,年轻的战士,不是儿子不是丈夫不是朋友,不是血肉之躯。这里透出说话人不忠厚,也表现出我们文化糟粕里边“轻视生命”,“轻视个体生命”“轻视被认为低贱的个体生命”的理念,因此,仔细想想,认真地用。至少带好敬意与悲悯,如果写枪林弹影中为自由为祖国消殒的生命。有一点疼痛感。
英雄的画片可以复制,英雄的生命跟普通人一样也只有一次。
二战时期,一位军官向首长报告消灭敌军人数,说“十五亩”。具体的生命,被轻松抹掉了。
在纪念碑上那些名字,都曾经跟浓厚的头发闪亮的眼睛温柔的呼吸灵巧的手指连在一处――许多的纪念碑纪念墙纪念馆,连名字都没有了,只是数字。
在温柔富贵乡生活的人们,吹泡泡一样说出,抛头颅洒热血,毫不动心,几乎就是丧失良知了。
怎么越写越沉重?本不是初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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