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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作文,叫我如何不悲哀
——丑陋的语文教育之二
文/王木春
参加高二年学生月考作文评卷,作文题是《走过2008年》,要求考生“联系自己的亲身经历或真实感受”。两天时间,先后翻阅近300份卷子,好几次我禁不住要大哭起来。——不是感动,而是悲哀。我在心底痛苦地追问:孩子们,你们到底怎么了?难道这些文字都源自你们灵魂深处的真实舞蹈吗?
300份作文中,绝大多数写南方雪灾、汶川地震、北京奥运会、三鹿奶粉事件、神七上天、金融危机,以此来证明自己“走过2008年”。我不否定它们都是发生在2008年的重大事件,不否认其中每个事件都足以让中国人刻骨铭心。可怕的是,当学生们写到文章的后半部分,大家纷纷跳起来,异口同声似地发出同样的感想:“坎坷励志,多难兴邦,中国人民团结一致,战胜一切灾难……”有的甚至说,感谢这些灾难,让我们看到中华民族的凝聚力和坚强意志等等。
面对重大历史事件,只有为数不多的学生说:从地震中感受到要珍爱生命,活着真好;要从三鹿奶粉中,吸取教训,以诚立国,做个信诚的人。
评卷过程中,我几乎无法在字里行间捕捉住作者自己的影子,这种失落感用朋霍费尔的话形容就是:“你碰到的不是他本人,而是一连串标语口号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这些东西有力量控制他。”好不容易评完卷子,我仿佛从一次盛大的政治歌舞演出中退场一样,双耳灌满空洞刺耳的掌声和口号声。
我惊讶于学生对2008年重大事件的深入了解(这是优点),但更惊讶于,他们竟如此不折不扣地接受了同一种“看法”,以致丧失了独立的感受和思考能力。难道是他们的政治课堂规定他们做出同样的标准答案吗?还是他们平时耳闻目睹的所有媒质通通一个腔调?或许他们也有自己的“声音”,然而不敢发出来,唯恐触及某条敏感的神经,招来低分的恶果?——我宁愿相信最后一种,因为我也常尊尊告诫我的高三学生高考作文有哪几条“高压线”不能碰,也婉言劝少部分平时爱阅读《杂文报》的“老兄”,考前几个月不读这报纸,以免“中毒”。对不起,我的这些见识,都是基于个人的历史经验:参加过几次高考评卷,一些语文老师的“思想水准”低得(或者高得)令我目瞪口呆,万一含有某些过激言论的作文撞在他们手上,岂不死路一条?
然而,不管事出何因,这堆用来获取分数的垃圾般的卷子,厚积在我的眼前,将我的胸口堵得一阵阵作呕。看着它,我一次次不无怜悯地想:“可怜的学生啊,你们正值青春年少的季节,可是,你们的部分生命尚未开花就已经枯萎,像一本被胶水粘贴住的书籍,像被风雪无情封杀、从不曾打开过的春天。”紧接着,又悲愤地自问:“这是谁造的孽啊?我吗?我们老师吗?”我越想越迷惑,跌跌撞撞地落入自我的混乱中。
悲哀与迷惑之中,有几篇文章,像火光一样,闪现在心头,给我一丝安慰。比如,有一篇写2008年他亲爱的奶奶去世了,奶奶生前用各种各样的方式疼他、关心他,奶奶的去世,使他的2008年几乎变成一片荒漠。还有一篇,写作者在2008年失恋了,这成了他记忆中永远抹不去的痛。等等。为数不多的这些文章,我都偷偷地给出高分。因为,我读出一个个平凡却真情涌动的2008年,读出属于他们的一份份真实。这比什么都可贵。
留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这篇文章,我摘录几段话:
“8月8日,北京奥运会开幕,那期间正是我们过暑假,本想好好过过奥运,但却得到学校通知,暑假要补习。这一消息,令很多学生感到反感,万年一遇的奥运会就这样被学校所破环。但学校又说,学生以学业为主,补习也是为学生好。我并不否定学校的解释,但我想对学校说,补习而错过奥运我们会失去更多。……”接着,该学生写了菲尔普斯在奥运会上永不服输的品质,又从美国另一名射击选手埃蒙斯身上看到良好心态对成功的重要意义,以此来证明自己的看法。文章结尾,作者呼唤道:
“暑假又要到来,不知是否又要补习,但愿学校不要老是把学生关(在)学校里,未来需要我们来创造,让我们更多的接近生活吧。”
我看了三遍,给它加了三次分数,最后在我摘抄完上面几段文字后,还忍不住给那位考生留下几句话,大意是表扬他作文的与众不同,敢于发出自己的真实声音,只要好好学习,将来会大有作为的。同时我还邀请他“有空来找我,我想和他聊聊”(因为试卷密封着)。
不知这位学生会来主动来见我吗?如果有机会见了他,我一定会向他表达我的敬意,并告诉他:他的文字,让我感到安慰的同时,还让我感到汗颜、羞愧:去年,学校决定暑假补课时,我心里也极力反对(主要理由是恰逢奥运会期间),但我只是口头上委婉地要求学校“改期”,却不敢站出来发出自己的声音。我应该向他学习。
学生作文,固然令我悲哀,但我自己身上的悲哀,谁来悲哀呢?
2009-5-24傍晚
(发表于《语文学习》2009年第11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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