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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乡土小说作家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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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8-7 18:07:25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北京乡土小说作家印象
邱华栋

  说到北京的乡土作家,就不能不提到凸凹。我和凸凹的认识
已经十多年了,是老朋友。我对他的创作比较熟悉,除了他的那
些小说,我还特别喜欢他发表的三百多万字的散文和随笔,《天
天》这期选发的这组《乡土盈满》就是好文章,是书写北京乡土
的绝佳散文。接下来我想谈谈他的小说。凸凹的长篇小说《玄武
》出版之时,我就认为,继浩然、刘绍棠、刘恒之后,凸凹是北
京地域文学的一个最重要的作家。《玄武》气势恢宏,纵横捭阖
,接续了由鲁迅开创的中国乡土文学的大文脉,是一部史诗性作
品。我的判断,后来不断得到验证——当代很多评论家几乎都给
予了很高的评价。比如,解玺璋就认为《玄武》一反已有的政治
划界、田园牧歌等固有样式,开创了一种深入土地内部,本真呈
现人的生存的的新的写作范式,具有划时代意义。白烨也把《玄
武》和蒋子龙的《农民帝国》一道,列入了2008年度农村题材的
代表性作品。陈晓明在《南方周末》也称《玄武》有“全新品质
,值得关注”。更让人惊喜的是,建国六十周年北京文艺评奖,
《玄武》一路破关斩将,一举摘得了长篇小说的头奖,勿庸置疑
地获得了北京本土代表性作家的地位。
  北京西部作为一个独特的文化地域,在文学上让大家所认同
和熟悉的,就是刘恒的小说。他写的《伏羲伏羲》、《狗日的粮
食》等一批作品,都是以京西门头沟地区为小说的背景,能够通
过对某片特殊的地域上的人物的活动,来呈现一个种族和人群的
人类学模式的生存景象,表达人类学意义上的存在图景,实在是
高妙。等到我看到了凸凹(史长义)的长篇小说新作《玄武》的
时候,我感到,刘恒后继有人了,最起码,写北京地域文学的,
凸凹是一个不可忽视的存在。而且,这部书可以作为改革开放30
年大手笔书写北京乡村在时间变革中的缩影,是中国农村50年变
革的全景作品。
  青龙,白虎,朱雀,玄武,这四个中国古代的文化符号和动
物图腾,可以用来阐释我们民族隐秘的世界观和象征视野。凸凹
此前已经出版了多部长篇小说:《慢慢呻吟》、《永无宁日》、
《欢喜佛》,那几部小说有涉及到当下的题材的,也有探讨人性
在物欲时代的变化的。但是,从深度和广度上,都没有办法和这
部《玄武》来比。《玄武》的出版一定会使关注他的人目瞪口呆
、大惊失色,这本书可以说是凸凹埋头沉思构想和写作多年,给
自己的中年和文学中途的一个献礼,一次总结。他这次一下子拿
出来了一个大东西,不仅篇幅在50万字之上,小说的内部跨度、
时间跨度,也都在50年之上,可以说,凸凹在写作这本书的时候
是怀有着一个雄心的。而且,在写法上,凸凹具有着匠心,有意
识地运用了很多京西土语,以做注释的方式解释这些土语,是很
有特点的。从外来的影响资源来说,从小说所追求的气魄和宏大
的内部空间来说,他师从于美国作家诺里斯的《小麦三部曲》和
澳大利亚作家怀特的《人树》,从小说的题材来说,他借鉴了两
位乡土文学大师,一位是保加利亚写农村见长的作家埃林·彼林
,另外一位是墨西哥作家胡安·鲁尔福。以这两个作家为师,他
就给自己树立了一个很高的标杆。早在多年以前,一次见到他,
他和我大谈特谈埃林·彼林,而自诩为熟读几百年西方文学作家
作品的我竟然真的不知道这个作家,而这个作家也出版过中文译
本。我就从旧书店里终于淘来了埃林·彼林的书,那是一册1979
年版的《埃林·彼林选集》。埃林.彼林所处的时代是19世纪末
、20世纪初期的保加利亚,因此,他也是描绘保加利亚农村生活
的高手。而胡安.鲁尔福则是20世纪50年代墨西哥最著名的现代
主义作家,一生只写过薄薄的两本小书,但是其小说表现的历史
跨度,和对时间与意识的开拓上,都是20世纪首屈一指的作家。
这两个作家从遥远的地方,带给了凸凹以滋养,使他能够在小说
的表现形式和营造小说内部时间跨度、结构丰富性上,都是给他
了很大的启发。乡土小说,自1917年鲁迅的现代汉语小说集《呐
喊》和《彷徨》之后,一直延续着一个杰出的小说题材的传统。
这是因为,我们的国家就是一个乡土中国。从鲁迅、茅盾、沈从
文,到孙犁、赵树理、贾平凹、莫言、阎连科,乡土中国的叙事
成了中国现当代文学中的最值得研究和书写的历史。在这条宏大
的脉线上,要成为其最新的果实,是不那么容易的,而凸凹显然
做到了和这样一个乡土文学伟大文脉的接续,他的《玄武》,可
以构成了和中国现当代杰出作家所描绘的乡村生活的作品对话的
地位和能力。在《玄武》的后记中,凸凹已经写明了上述我所谈
到的文学传统,但是,他挑明了,即使鲁迅、沈从文等也没有给
他带来压力,人与土地的关系是《玄武》的根本主题,他认为有
关土地和人的关系的书,中国近百年的现代汉语小说中,“还没
有诞生出一部象样的书。”这既是一种狂言,也是一种看法,同
时,也表达了凸凹的雄心壮志。
  那么,《玄武》写的是什么呢?小说描绘是一个叫玄武村的
村庄,50年来,在中国风云变幻的当代历史中,人与人、人与土
地的复杂关系,期间折射出地域的、中国的、人性的各个侧面的
特征来。如此巨大的母题,在凸凹写作的过程中,却举重若轻,
他远离那种传统的批判现实主义史诗的宏大叙事,而是用简洁的
语言、暗示时代背景的对话、诗性的笔调,将历史这头巨兽释放
了出来,将玄武村王家以及这个家庭和乡村的复杂关系,一一描
绘,从历史到当下,从伦理到人性,给我们描绘出一出中国乡村
的大戏。小说读起来很轻快,但是历史的阴影也紧紧地跟在后面
,让人喘不过气来。《玄武》可以说是北京越来越稀少的乡村地
域文学的最新的、最重要的收获。这一方面是因为北京正在变成
国际化的大北京、大都市,而且她马上要和天津联结起来了,另
外一个方面,描写北京乡村生活似乎是一个很困难的事情了。描
绘家乡邮票那么大的地方,在伟大作家来说是一生的追求,而在
另外一些人看来则难以操作。凸凹逆流而上,怀抱雄心,志在必
得,终于捧给我们一道文学的大餐。北京西部的乡村史诗终于有
一部了,继刘恒之后,新的乡土作家,在北京继续发扬光大,冲
在前面的,是凸凹那宽阔的背影!前段时间里,作家出版社又出
版了凸凹的中短篇小说集《神医》。他的创作实力和勤奋真是让
我感佩不已。
  我一直以为,长篇小说的成功,基本上是取决于“写什么”
和“怎么写”,靠题材取胜,也要靠结构艺术。形式和内容最好
完美结合。而中短篇才接近于刀锋一样的写作,大多要靠“怎么
写”立身。“怎么写”,是文学技巧含量,更是艺术呈现的品质
。所以,我对他的《神医》,在阅读上是更加用心的,而且还带
着几分挑剔的目光。读过之后,对他的叙事技巧与能力我心悦诚
服。在小说创作普遍推崇技术至上主义的风潮下,凸凹的《神医
》以足够的自信,进行了一种反其道而行的“朴实”叙事,描写
小人物的“常态生活”,揭示出人性最本质的部分——内心的温
柔,足可以抵御外界的崚嶒与浇薄;精神的自守,足可以冲破物
质的包围与挤压——生活的美好,最根本的,是取决于人的精神
驱动和人性之善。《神医》从始至终洋溢着温暖、和谐的色调,
让人从内心里生出欢悦,感到阴霾里仍有明媚的光。对于文学当
下的处境来说,《神医》更像是对人性崇高的一次次凭吊,它的
理想主义色彩让人心绪激荡,因为它如此鲜明地对照出现实中文
学与人间生活的隔膜,以及人们对于诗书之美的漠然。它也冲荡
了当下小说的“阴私之气”,表现出对世道人心抚慰和浸润的社
会责任和人文关怀。是当下小说中难得的一抹亮色。
  小说集中的作品,整体淡雅,叙述从容,语言俊洁,其氛围
、气韵、笔致以及语调都有汪曾褀之风,但与汪曾祺相比,作者
不淡化环境、不回避现实,表现出在入世中“出世”的全新品格
。因而就具有了时代的光泽和指归。可以说,《神医》是对汪曾
褀叙事传统的弘扬与拓展,具有独特的文本贡献。进一步说来,
凸凹的小说是土地上的生命叙事,能让读者找到自己的来路——
虽荒山野土,蛮人陋事,却是人性生成和繁盛的地方。在阅读的
同时,作品能够把读者带入“共同生活”的状态,因而建立起一
种在“无罪之罪”中承担“共同犯罪”之责的文学伦理。
  王国维认为,人生总的来说是一场悲剧,悲剧的形成有三种
样相:
  第一重之悲剧,由极恶之人,极其所有之能力以交构之者。
第二种,由于盲目的运命者。第三种之悲剧,由于剧中之人物之
位置及关系而不得不然者;非必有蛇蝎之性质与意外之变故也,
但由普通之人物,普通之境遇,逼之不得不如是;彼等明知其害
,交施之而交受之,各加以力而各不任其咎。此种悲剧,其感人
贤于前二者远甚。何则?彼示人生最大之不幸,非例外之事,而
人生之固有故也……
  我看凸凹的小说呈现的就是这第三种悲剧。一切的悲情与怨
事,都非由“蛇蝎之人”所造成的,也非盲目的命运使然,而是
由乡土中的每一个人共同制造的——他们都不是坏人,也根本没
有制造悲剧的本意,他们只是本分地扮演着生活“分配”给他们
的角色,每个人都有为何如此行事、如此处世的理由,每个人的
理由也都符合社会确立的人情与伦理——一切都是顺乎自然的发
展,无可无不可,无是也无非,既无善恶之对立,也无因果之轮
回;然而,正是这种自然状况下的“无罪之罪”,这些“通常之
人情”,毫无预谋地制造了一个又一个的悲剧。
  以中国的叙事传统,即:惩恶扬善、因果报应的陈旧模式作
比,凸凹提供了一个超越是非、善恶的道德评价,而进入到经验
的内部、人性的深度的全新文本。他的文字,有很深的情理,然
而却是家常的。正因为是家常的,便有了质朴而准确的价值趣味
,即:人性之真。
  凸凹在长篇小说《玄武》的跋曾经说过这样一句话:“每束
阳光都有照耀的理由!”这实际上是解读他作品的一把钥匙,他
的写作追求,就是要用最柔软的方式,建立一种道德之上的道德
、伦理之上的伦理。凸凹也曾经跟我说过,一个写作者,不是规
则的制定者,也不是生活的评判者,而是人间信息的记述者和传
递者,要按照生活的“逻辑”写作,而不是把自己的理由强加给
生活,也没有必要采取高高在上的姿态,能够准确地呈现人间的
真相便是写作的意义了。所以在凸凹的笔下,乡间人事,既原始
又开放,即固守又旷达,既质朴又复杂,既高贵又卑贱,既宽容
又褊狭,既正经又淫亵,既善良又恶毒……总之,都体现着对生
活的照拂与尊重,好像是让“天道人心”自己说话。
  凸凹生活在京西,《神医》中的小说,自然对京西的历史、
风情、传奇多有描绘,因而也可以说是京味文学的最新收获。但
小说风格独具,人的欲望和土地上的生态浑然交融,既描摹世象
,又揭示人性,而且以悲悯的审视和批判为底色,深刻地揭示了
中国民间的生存状态、情感样相和生活智慧,呈现出特有的文化
眼光,与果戈理描写乌克兰风情的经典小说《狄康卡近乡夜话》
有相同的品质,便超越了地域,是解读乡土中国,对国民性进行
历史反思的形象读本。从这个意义上说,凸凹作为北京乡土文学
的代表人物,不辱使命,为北京文学争得了荣誉,也使自己具有
了更加鲜明的“符号”价值。
  除了凸凹的作品,这次《天天》杂志还发表了其他几位北京
本土作家的力作。
  张爽的中篇小说《西厢记》非常令人惊喜,他把我们熟悉的
《西厢记》的故事安放到当代人生活中,创造出一种具有后现代
色彩的精彩故事。对当下的日常生活,有着非常微妙的呈现,是
一篇不可多得的作品。他的一组短篇小说,《我们》、《小康》
、《老孙》等,也都可以见到他精湛的叙述功力,让我吃惊于北
京本土作家的实力不可小看。很多优秀作家一直在民间,藏在郊
区,但是却能放眼文坛和世界。张爽是一个严重被低估和不被重
视的小说家,我期待他能迅速地进入到研究者和创作界的视线里
。另外,张爽具有纯粹的文学情怀,以文学朝圣者的姿态,创办
了民刊《天天》,并使《天天》走向全国文坛,具有了广泛的影
响。可以说,他为北京文学的发展与繁荣,作出了一份独特的贡
献,理当受到北京本土作家、乃至全国基层作家的尊重。
  张溪芜的《臭墨》,也写得非常机智和丰富。“臭墨最初被
人叫做臭嚼,臭嚼演变为臭墨无疑是岁月的造化。他高中毕业回
到村里那年,正赶上评法批儒。”几千字的篇幅里,将臭墨这么
一个小人物的历史和生命,写得波澜壮阔和风生水起,足见作者
的控制力和叙述能力。这是一篇相当不错的短篇小说。
  许福元的短篇小说《牙印》写得也很独到,将人物的塑造和
故事的叙述完美结合,使我们看到了文学本身的魅力,和小说的
巨大张力。
  上述几个北京本土小说家的作品,从题材上看,基本是乡土
的,但是,又有着现代人的精神景象,他们像一排坚实的身影那
样向我们走过来,我们必须重视。
  
(本文载《天天》2011年夏季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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