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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梦想
我曾经有过一批好友。我和他们从同一所大学毕业,毕业后从事的工作不同,但却不离文化圈,重要的是,我们都有着同样的对真实的追求,对问题刨根究底的嗜好,喜欢聚在一块谈天说地、神侃神聊、争论辩驳。不知不觉,我的家成了大家的聚会场所。朋友们隔不多久就会来我的小房子聚首,讨论各种各样的问题。讨论内容,学术性居多,所以大家把这聚会叫作“学术沙龙”。大体上每次都有一个主题,有一个中心发言人。当这中心发言人可不轻松。辛辛苦苦作了系统发言之后,便有一大堆诘问、驳难涌来。如果事前准备不充分,或是缺乏足够的应对种种诘难的敏捷,多半会被拿怪问与驳难来穷追猛打的朋友们“撕扯得血淋淋的”。这样的经历,我们中没谁逃脱过,但个个都乐此不彼。因为,在这种聚谈中,可以找到一种自己仍然保存了学生时代的单纯与锐气的感觉;在坦率的言辞、热烈的争论和尖锐的辩驳中,可以感觉到有一个共同的梦把我们这群性格各异、经常见解相左、常为一个观点争得面红耳赤的朋友们系在一起,这就是:对一个民主、自由、宽容、文明的制度和氛围的期盼。这个共同的梦给人一种在茫茫人海中有一批精神伙伴与自己在一起的感觉。大家珍惜这个感觉,所以,不论刮风下雨,严寒酷暑,朋友们都会大老远地骑车而来。
沙龙持续了好几年,即使一些有禁锢思想自由之癖好的人不时地要凭借权力捣鼓起运动群众的把戏,弄得思想、文化界浊浪翻滚,但我们始终拥有一艘精神之舟,友谊之舟;纵然面对那想把人变成为白痴的企图有无比的不痛快,聚会总能给人好心情。
然而,一场事变撞碎了这艘小舟。事情起因于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的美丽梦想与另一种梦的紧张对峙。我们这个圈子习惯了沙龙中百无禁忌的讨论,这持续的精神探险活动对心灵中非功利性热情和冲动的激扬,使得圈内人多半都有点唐吉柯德气质。禀有这种在此间大概最不合时宜的气质,再加之做着一个在此间最不合时宜的梦,这梦恰好又与那些血气方刚的年轻人的梦不谋而合,当这个梦被击碎后,结果是可想而知的。
我突然置身于一种最险恶的处境。虽说这处境来得邪门,但细想想,也是在劫难逃。我天性不受约束,还有一肚皮的不合时宜,非得相信自由地思考和言说是每个人与生俱来的权利,这权利不由谁授予,更没谁有资格拿掉。所以,平日里口无遮拦,笔写我心。对于一些人自称掌握了一切真理,自称手里攥着进天堂大门的钥匙,还动不动拿起教师爷甚或教主的架子教训众生,我有一种不可遏止的欲望,想要嘲弄、揭底、寻开心一番。这般作为,自然痛快,但在一干业余的或专职的思想警察眼中,我也就成了个地地道道的异类标本,他们拿灵敏的鼻子在我周围嗅个不停,我自己又拿太多的事让他们在一个小本子上忙个不停。这小本子平时秘不示人,时机一到,里面的材料就派大用场了。如此,大学毕业不久就撞上的清什么“污”、反什么“化”,一次都没忘了小小兴顾我一番。这一次当然是大大光顾了。恶运要光顾,我奈何它不得,但许多梦还留在心中。那时做得最多的一个梦,是朋友们重逢时的喜悦,沙龙恢复后更丰富的活动、更坦诚的讨论、更牢固的友谊……
然而,重逢带来的喜悦是短暂的。很快,我发现,曾经令朋友们流连忘返的聚会之所,似乎成了不祥之地,人们惟恐避之不及;这个曾经常常争吵、论战、众声喧哗,热闹得像炸了棚似的地方,后来之冷清,如果用“门前冷落车马稀”来形容,肯定与真实相差太远,说像鲁滨逊的荒岛,倒更合适一些。好在,我习惯于书斋的清静生活,这份清静,给了我更充足的时间去读书、思考和写作,倒也自得其乐。
说到写作,免不了要与编辑打交道。结果,又有了一些稀奇古怪的际遇。最怪异的是,有好几年,我的姓名竟成为一个问题。这个由我的祖母给取的名常被人委婉地暗示:“不便使用”。尽管过去无论出版书籍、发表文章,还是在其他任何需要使用姓名的场合,我都一直这么用着,没谁提过异议。虽说姓名不过就一个符号,但我天生牛脾气,别人说不便用,我倒较上劲非用不可了。于是,为着这符号,有了许多故事。这些故事,有的令我啼笑皆非,有的惹得火冒三丈。最叫我啼笑皆非的是四年前的一次。我收到北方一家报纸寄来样报,发现名给改了,改得也巧,刚好与邻居家的狮子狗同名了。幸亏这狮子狗没看到这份报,要不然,准会冲我“汪汪”,抗议我冒用名字。擅改我名的编辑,与我一向合作甚好,突然来这一下,不用问,准是我又蒙特殊关心了。另一报社编辑更有意思。这位老兄约稿时自我介绍,说是我的同学。不料,这家伙稿子一到手就不认同学了。头一篇稿被他给瞎安了个莫名其妙的署名。我抗议,他诺诺,但瞒过我又继续改名。我瞅着两篇文章的两个署名,横竖不顺眼,真的是一个比一个弱智。有两位文坛长者听了这段奇事,乐了,玩笑道:干脆取名“弱智”算了。这主意妙。这地方,不就弱智最让人放心吗?
另一则名字的故事可就没法让人有心情开玩笑了。几年前一本小书出版。从出版社取来样书,看封面,楞了:署的根本不是事前约定的笔名,甚至连姓都给改了。一种被冒犯感使我愤怒之极,质问编辑,此人竟理直气壮:“那是你自己的名字不能用嘛!”我拿“谁说我的名字不能用”这问题质询某些机构,自然是找不到答案的,哪个机构都不肯要“你的名字不能用”之说的发明权。诉诸法律,也白忙了。据说:连立案条件都不具备,尽管有著作权法,尽管按该法条例,我这个著作权人最重要的人身权被侵犯了,而且据有被侵权的物证。
如此经历,在另一文化圈多半只能看作天方夜潭。而在这里,怪则怪矣,却并不少见。一种看不见摸不着但又无处不在无时不有的力量总是与人的尊严和权利过不去,总是不断制造诸如此类怪事。怪事多了,许多人也就见怪不怪,安之若素了。在一个能使最无理的事显得最理直气壮,使最理直气壮的事落入最深刻的无奈之中的地方,安之若素也许是个不坏的选择。可我做不到,我不相信这地方就命定如此,所以我仍然要保有自己的那个做了很久的梦——一个关于和平、民主、自由、宽容的未来中国的梦。而有了与厄运相随的特殊经历的滋养,这个梦比过去更清晰,更充实。我梦想,历史不再由暴力来塑造,不再任由强权随意涂抹;人们因享有不虞恐惧不虞匮乏的权利和思想言论自由而变得自豪、高贵,友谊不再被恐惧所摧毁,人群中不再充斥着思想警察和密告员,至少,有这种窥探和记录他人言行之嗜好的人不再具有能贻害别人的条件和毒化人际关系、败坏社会风气的能量,不再有谁的姓名成为禁忌,可以让什么人振振有词地抛出“你的名字不能用”之类热昏胡话;没有谁可以制造任何形式的国家宗教去凌驾于个人选择之上,没有什么力量可以在全社会强制推行任何一种观念和信仰。纵然宣称自己享有对真理的独占权,自诩有权用拳头、棍棒、抢炮、镣铐来强迫别人接受自己的见解和信念的自大狂不会绝迹,但不再拥有可以威逼人就范的力量。如果有谁不知趣,摆出要统一别人思想、指导别人言行举止的架式,人们可以把他当作一景、可以哄然一笑,可以幽他一默,却不必再担心被谁录入“密扎”……
未来的中国,人们有权做不同的梦,没有谁再能够为了维持一种梦想的独占地位而无情击碎别的梦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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