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移不动的故乡

管季超0712

再也移不动的故乡
              文/[韩]许世旭



    我上完了第一节课，迫不及待地打电话回家，润景的语气十分急促，要我立刻回来。我挂完电话，拼命跑，跑到校门口，一时雇不到车子，焦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好不容易抓到了一部车，请司机尽快送我回家。我就靠在车椅上松了一口气，热泪忽然涌了上来，晶莹的泪珠浮现着五十多年来我与母亲之间的各种往事。

    早上八点多，当我不得不出门上班的时候，老母已如一支枯木，似乎半滴血都没留在她的血管里。只有当我们喂她稀饭的时候，才响出一种水滴声，此外什么也听不见，只是一张苍白的脸。

    车上，我已经哭肿了眼睛，但我仍是傻兮兮，心里还以为老母在等我回来，让我再次道别，一如十五年前先父跟我临终告别一般。步入门框，心跳得激烈，一开厅门，冷酷的预感，一下子袭身。老母的屋子打开着，而且一家人都围着她，正在请人小殓，我的妈妈，已被宣纸绳索捆手绑脚了。唉!这一天地的公转，忽然在我的眼前停住了。

    我抱着妈妈，哭得失声。“妈妈——”这是我五十多年来最常用的一句舌尖话。当我最病苦、当我最悲惨、当我最欢乐的时候，“妈妈”一声，解决了我一切，但现在她的手脚已经冰冷，只有胸膛，还有一点余温，眼睛闭得紧紧，嘴也拢得舒适。惟一不同的是不肯再握我的手；不是不肯，而是已经放弃了。

    妈妈这三四年很喜欢握人家的手，这与当年忙碌漂泊的岁月截然不同。早在五六年前，妈妈由于糖尿病，并发了白内障，一开始就百药无效，甚至开了刀也没有用。自从她失了明，就再也没办法南北奔波，只好结束辗转的生涯。早前自她失去了陪伴，即离开老家，轮流照顾散在南北的儿子与孙子女，所以我戏称她是“移动的故乡”；每逢想家，我就去找老母所在的地方，当然不一定是原来的老家。每当她匆匆来去的时候，她必要带一个塑胶皮包，那黑绀色的皮包。这一件旧货，总是离不开她的身边，看久了之后，我连她的皮包也看成是故乡的一部分。

    因为外出必须请人带路，她说烦死了人，因此坚持不外出，而且，瞎走也是很丢面子的事情，她说。从此以后，她深居屋里，有人来访，必得握手致意，我常逗她说非常“洋派”起来了。妈妈是那么惯于握手的人，至少在她的风烛残年里。

    第二天一早，我们把她人殓。入殓之前，我们四个子媳给她擦脸，那简直是石膏，白白冰冰的，我们帮她穿寿衣的时候，发现她身上没有一滴血痕。她是听天寿终，连一滴血一块肉也由自己用尽，可以说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人间的一滴尘泥。

    人殓之后，还用各种布块充塞棺材的空隙，让她不要摇动，让她不要再过当年漂泊的生涯。我忽然想起一本我的散文集《移动的故乡》，那是专门为她而写的。我上楼垒一本也塞在她的角落里，还给她穿红丝的纸靴，再给她披上一方长长的绸巾，然后丁丁当当地钉了几个边口，好像盖了邮戳，快要投给红红的邮筒的样子。对了!我要寄到遥远的尽头。

    钉好了棺材之后，我就守了一夜的灵。我一直摸它漆黑的木板，觉得母亲与我坐得这么靠近，但又已分在人间与幽界；明日就更远了，她在渡不过去的彼岸快要翩翩飞入云霄了。说起来，我们母子是一把泥土、一脉血、一棵树，如果可能，我该代替她的死亡，而我只能袖手旁观她的末日。如果借洛夫的一首诗，我就是她“血的再版”，我一个个的窟窿，甚至一个个的疤，都是她留下的。我说我的话，却忘记了我的舌头是她的；我走我的路，却忘记了我的脚也是她的。

    第三天一早，我们雇了一辆灵车，开了半天光景，又回到我的老家，也是母亲七十年前坐了花轿来我家做新娘的家。我们在老家的院子拜了路祭，大家向她鞠了鞠不完的躬，叩了叩不完的头，让她换坐纸花插满的丧舆，把她安葬在她曾捡过粟子的我家祖坟，然后烧掉了灵舆，远从汉城一起南下的一切花篮，统统给火堆熊熊烧掉，最后化为烟，化为灰。

    回到汉城，夜深入静，手脚发软。这三天的疲累，似乎一时打倒了我，但迷失了的苦，使我无法入眠，我独自下楼走进妈妈的屋子，当然没有敲过门。冷清清的屋子，柜上摆一张妈妈的遗照。柜下发现另一个我的“故乡”——就是那个皮包，曾经随着母亲南来北往过的。我很不礼貌地打开一看，里面只有几十张皱折得几乎半旧的卫生纸。还有五张叠得整整齐齐的一千元钞票(这五张一千元，连一件衬衫都不够买的呢)。

    这是我妈妈嫁给先父之后，做了六个孩子的母亲，奉了四代祭祀的媳妇的——她遗下来的整个动产。

    幸好，她再也不必移动了。但我失去了故乡，随着落了我家上一代的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