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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从2005年到现在,曹文轩教授在江苏、浙江、四川、湖北、福建、深圳等地,走访了100多所中小学,进行讲演并深入调查了中小学生的阅读现状。究竟是什么原因使他走入教学第一线?为此,记者走访了刚刚从外地返京的曹文轩教授。
曹文轩:走下“塔尖”的儿童文学领军者
来源:中国教师报 作者:本报记者 解成君
动因一:知识分子的声音来回震荡,纯粹是一种虚耗。
曹文轩:中国高级知识分子的社会作用,一直是我所怀疑的。他们高度集中在这个社会的最高之处——直插云端的峰巅之上,在那个清冷的空间里,愤世嫉俗,忧国忧民,纵横捭阖,高谈阔论,说到动情处甚至热泪盈眶,论到愤怒处甚至拍案而起。但这些人始终在那个颤颤悠悠的宝塔尖上,他们的声音是朝向天空的,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是另一个人的回音壁,彼此之间,声音来回震荡,而对于他们来说,这些宝贵的声音,并没有什么太重要的意义,因为,这些声音他们太熟悉不过了,传来传去,纯粹是一种虚耗,而这些声音,对于宝塔下面的那个广大的社会而言,却是十分珍贵的,它们是雷声,是涛声,是黄钟大吕。无数美好的理念,无数惊世骇俗的思想,却如天空之浮云,随风而逝。这些浮云本可化作甘露落在大地上,大地才是它们的家,而现在它们却白白地流逝了。高处不胜寒,现在,我想从那个高处走下来。我宁愿放弃那些打空炮的各种国内、国际学术会议、论坛,而到下面来走一走,甚至是贫穷的农村。我要将我的教育理念、文学理念、语文理念、作文理念以及阅读理念,直接传到中小学的校长、老师以及学生们那里。我要与他们面对面地进行对话。不管到什么地方,我都要求在我进行讲演之后安排一个互动,目的是倾听底部的心声。我希望有更多的上层知识分子能够从宝塔尖上走下来,将我们的理念直接变成社会实践。
动因二:中国的中小学教育存在着教育维度单一化的缺陷。
曹文轩:我们的中小学,基本上只完成对学生能力的培养,有些时候,甚至连“能力”都谈不上,只是一种特定的技能的培养——数学的技能、物理或化学的技能。学校到底是培养包括技能在内的完全意义上的人,还是仅仅培养某种专业的人才?现在的学校虽说在理论上也是肯定前者的,但因为应试教育的不可逆转,事实上,大部分学校,只有一个教育维度:对学生进行知识灌输。我进过无数的教室,许多次看到教室的墙上书写着培根的那句名言:知识就是力量。这句话当然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问题是:在这个世界上,难道就只有知识才有力量吗?还有没有其他的东西也是有力量的,也是我们人类不可或缺的甚至是更为重要的呢?比如美、审美。我们究竟有多少时候将“美”与“力量”这两个词放置在一起过呢?当年蔡元培先生主管教育时,提出的不仅仅是德智体三方面的教育,还有一个世界观教育和审美教育。而那个审美教育在蔡先生看来,是应当贯彻在整个教育之中的,是基础性的。各科教师都得在他的学科中贯彻审美教育的思想,讲物理的,讲数学的,讲化学的,乃至教体育的,都得在他的学科中体现这个理念。然而,美、审美这些词在50多年间,并没有真正进入中国教育的词汇系统。这是中国教育的一大缺失,而这一缺失,已给中国带来了十分严重的后果。那么,面对这个问题,该如何弥补呢?我认为只有读书,通过读书,特别是通过读一些优美的文学作品来加以弥补,除此之外,我还看不到有更好的措施。事实上,文学自出生以来就一直具有这样的功能。我们人,不仅仅要成为有思想的、有知识的人,还要成为有情调的人。而文学似乎比其他任何精神形式都更有助于培养人、人类的情调。文学能用最简练的文字,在一刹那间,就把情调输入人的灵魂与血液。这就是我想直接向校长、老师以及孩子们诉说的看法。
动因三:读什么书是一个比读不读书更重要的问题。
曹文轩:当下中小学生的阅读现状可以说很不理想。这是一种混乱的状态,非常的混乱。尤其是在图画世界大有要覆盖甚至要灭绝文字世界之势的今天,阅读问题就变得更加的严峻了。一方面,现在有许多有远见的教育专家、有见识的教育界的当权人物、校长、老师开始注意阅读对于孩子成长的重要性,所以才有各种各样的口号的提出,比如建立“书香校园”等。这无疑是一个好的兆头。但现在更突出的问题却并不是读不读书的问题,而是读什么书的问题。事实上,我一圈走下来发现,广大的中小学,还是重视孩子读书的,但在读什么样的书的问题上,却显得一筹莫展。现在的孩子手头上都有一些书,但这些书十有八九都是一些在我看来不值得一读的书。它们只是满足了小孩的一些欲望,是在一种很低的层次上来满足的。如果在看到满足了他们的好奇心、满足了他们的一些欲望之后,还看到他们在如痴如迷地阅读着,就以为阅读作为行为,作为一个过程,就已经完成了,就已经实现了,这是很糟糕的一件事情。有些书,甚至就是一些烂货。这些烂货本应丟在垃圾桶里的,但现在却呆在了我们孩子的书包里和他们家的书架上。这些空间本来是十分宝贵的,是绝不应当让这些烂货占有位置的,但现实却就是被它们所占领了。我对老师和家长们说:你们切切不可在看到孩子手捧一本书读得津津有味时就喜形于色,关键是要看他们在读什么书;有些书与其让他们看,还不如不让他们看——让他胡乱地玩耍,都比读这样的书好。
坏的书,非但不能提高孩子的作文写作能力,而且看得越多就越写不好作文。
曹文轩:这些书,一、对他们的成长毫无用处,甚至会造成伤害。这不仅是思想上的伤害,情感上的伤害,还有智力上的伤害;二、对他们的写作也都毫无用处,不仅仅没有用处,还会伤害他们的原创力和天然语感。我曾在许多学校警告那些孩子:你看这些货色,非但不能提高你的作文写作能力,而且看得越多就越写不好作文。当无数的家长向我诉说,他们的孩子是喜欢看书的,可就是不能将作文写好。我就将这个道理告诉了他们。一个家长,一个老师,如果在见到一个孩子开始喜欢读书,以为这个孩子从此写作文就有救了,这就大错特错了。那些烂货只能将这个孩子引导到一个与作文越来荒疏的地域中去,他的语感一经破坏,恐怕这一辈子就别再指望他能写好文章了。
究其原因是因为这些书没有文脉。记得在我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那时不像现在书多得满坑满谷。我的父亲当时是个小学校长,他有一书柜书,里头有些鲁迅的单行本,纯粹是饥不择食,我拿起这样的书就看,一看就进入了痴迷状态。进入中学之后,我是我们班——不光是我们班,是全校写作文写得最好的学生。我曾经在那所中学创造了一个奇迹:老师布置了一个作文题,我一口气写了整整三大本作文本。这件事,至今在那所中学还被常常谈起。我依然记得我中学时代写作文时的感觉,就觉得鲁迅的精神、鲁迅的思想,乃至鲁迅说话的语气与腔调,顺着我的笔杆静静地流淌到了纸上。当时,我完全不知道那种东西叫什么,而几十年后的今天,我终于知道了,那东西叫“文脉”。后来长期的读书生涯与写作生涯使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地有地脉,文有文脉。而现在孩子手头上拿了许多没有文脉的书,因此他们永远也不可能会有那种酣畅淋漓的“流淌”。他们大概永远在一种枯涩的写作状态之中。我在各地中小学作讲座时,会反复向老师和孩子们提及这个词,我甚至要求孩子们将这个词刻在记忆中,一辈子都不得忘记。
当你在看一本书时,如果觉得没有什么好词好句好段子值得你抄到本子上去,那么我看就可以将那本书丢到垃圾桶里去了。
曹文轩:文脉,这个词充满了玄学的意味,中小学生确实很难体悟其含义。但可懵懵懂懂地感觉到一些。世间上并没有什么只有大人能懂而小孩不能懂的道理,就看你怎么叙述这个道理。我对孩子们说,书有高下,我教你一个简单易行的鉴别方法:当你在看一本书时,同时在书的一旁放一个本子,如果你在看书时觉得那本书没有什么像你们老师说的好词好句好段子值得你抄到本子上去,那么我看就差不多可以将那本书丢到垃圾桶里去了。相反,如果你在阅读过程中不时地会有一种惊讶:好词!好句子!好段子!你有一种强烈的冲动,要将它们一一抄到笔记本上的冲动,那么那本书差不多也就可以读了。现在,他们手头上究竟又有多少这样的书呢?他们手头拿着的,无非就是搞笑的,热闹的,说话痞里痞气的书。今天在他们手头上的许多作品,甚至连一段像样的风景描写都没有。
风景描写很重要,尤其是写给孩子看的书,更是一个不可或缺的元素。
曹文轩:我一向认为,风景描写很重要,尤其是写给孩子看的书,更是一个不可或缺的元素,当然我并不是教条主义地说这个元素必须显现在每一部作品中。现在的绝大部分作品,都没有这个元素。这不仅仅是个风景描写的问题,绝不是!我们生活在社会中,同时也生活在自然环境中,推窗就见天空和太阳,出门就看到树木花草。一天的心情是与那一天的天气有关的,忽视这个因素,我们是无法解释那个人的。这个人的性格逻辑,既建立在社会之中,又建立在自然万物之中。自然才是一本真正的书,大书。它才是我们的圣经。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在向我们静穆地诉说着。这些道理,关乎我们的存在,关乎我们的生命。好的风景描写可以帮助我们建立深刻的、经得起审美的自然观。我曾在我的一本学术著作中说过:风掀起的不是麦浪,不是水纹,而是一部无头无尾的奥义书。风景描写也是让读者感受文字魅力的最佳之处。一段好的风景描写牵涉到一个作者的文字能力和审美境界。由于如此,我常常将现在作品中风景描写的缺失看成是作者无力去进行风景描写。然而,这个元素却又是我们不能丢失的。鲁迅、沈从文、废名、萧红,外国的如契诃夫、川端康成、黑塞、海明威,都是一流的风景描写大师。记得小时候读书时抄了很多风景描写的段子,这对于我后来的写作来说,真是获益匪浅。孩子们可以在你作品中看到一棵树,一股从田野上吹来的微风,既让自然教养着他们,又让这样的描写在不知不觉之中,培养了他们的文字能力和语感。今年,我有个硕士研究生在文学创作与研究方向毕业,是中国第一个以写小说来代替论文的研究生。她写了一部小说,不错。但我给她一个修改意见:在这部小说中至少给我加上去10段风景描写。我说,你那女主人公坐在过山车上时,不可能不看到旋转的天空,这个旋转的天空也不可能不对她发生影响。在下面讲学,看到孩子们在我的书上将那些描写风景的段子用颜色笔一段一段地划出,这是我非常幸福的时刻。我最近在大连一所小学听一个小学生纯粹朗诵《青铜葵花》中的一段风景描写的段子,台下鸦雀无声,而我自己也被感动得眼睛一片潮湿。事后我和老师、孩子们开玩笑:哇,我写过这样好听的文字吗?
人类在还未有更好的叙述这个世界的手段之前,文字的世界就不可能消亡。
曹文轩:都说这是一个读图的时代,我们无法拒绝这个时代。但我以为,读图永远也不能代替文字——文字所具有的特殊魅力,是图画所无法提供的。既然文字是从图画而来的,我们就坚信,人类在还未有更好的叙述这个世界的手段之前,文字的世界就不可能消亡。当然,今天的图画也不再是从前意义上的图画了,它也具有文字所不具备的功能。
中小学生的阅读应是在老师和有见地的家长指导甚至监督之下的阅读。
曹文轩:我到处都在宣传一个观点:什么叫中小学生的阅读?中小学生的阅读应是在老师和有见地的家长指导甚至监督之下的阅读。因为正在成长中的孩子,由于认知能力、判断能力都处在相对稚嫩的阶段,因此,此时他们自己对图书的选择取向是很不可靠的。我们不能由着他们自己任意地选择图书,应当处在老师审视的眼光之下。在学生的阅读问题上,老师所肩负的责任实在太重大了。一个孩子,若在小时候将阅读趣味搞坏了,将阅读姿态搞歪了,这就再也难以改变了。
朗读是培养学生的阅读兴趣的最好方法。
曹文轩:朗读。这是迄今为止我所看到的最好的方法。先将文字变为声音传达给他们。去年,我应邀去德国参加柏林文学节,他们将《草房子》和我的一些短篇小说翻译成德文之后,到处去朗读。在这些阅读格局成熟的国家,朗读是家常便饭,学生朗读,老师朗读,甚至请来著名的演员来朗读。通过朗读,让人体会文字的美妙和故事的迷人。当他们在朗读中被作品吸引住之后,就不由得他们不去读这本书了。而一旦他们开始进入读书世界,他们就会慢慢地进入流连忘返的状态。我在下面走动时,就有许多学校安排我听老师和孩子朗读我的作品,而每一次朗读都使我非常感动,禁不住要看看自己写的书。朗读还有一大好处,这就是甄别和淘汰那些烂货,因为它如果真是烂货,就无法被朗读,凡能朗读的书,都得有些基本元素。
一种信念:只有顽固不化地将自己的文字始终坚守在文学这儿,你的作品才会获得长久。
曹文轩:当前我国的儿童文学创作与出版缺少经典化的写作,大量作品忙于时尚,忙于迎合市场与那些没有鉴别能力的小读者的阅读趣味。这些作品没有恒定的元素,没有文学性,甚至文学性极差。我永远相信文学是恒定的元素的,是有基本面的。
今年是《草房子》出版十周年,十年间,各种版本加在一起,印刷了大约60次。而《青铜葵花》自出版以来,几乎每个月都印刷一次。我的其他作品也一直在不停地印刷。它让我坚信,只有顽固不化地将自己的文字始终坚守在文学这儿,你的作品才会获得长久。
最近我正在写一部名为《大王书》的书,共四部。第一部不久就会由一家出色的出版社出版。是幻想类的。之所以写这样的作品,是因为这几年的幻想类的作品泛滥成灾,而具有文学价值的却少之又少。那些幻想看似天上地下很了不得,但都是一些没有境界,没有审美价值,也无深度思想价值的幻想。与其说是幻想,还不如说是胡思乱想。我要让幻想回到文学——是幻想文学,而不只是幻想。
尾声
曹文轩:在这里,我要说的是:儿童并不意味着只看儿童文学(这是一个天大的误解),一切适合他们看的文学,都是可以阅读的,这样一个阅读的配置也许才是合理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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