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美女危险论
孙绍振
1996年4月的一天,我在福州大学科学报告厅作完演讲,照例留下一点时间回答问题。递上来的问题足有一公斤,我只能随机挑选一点作答。那一天我印象最深的一张字条上字体绢秀,这样写著:“读书使人变得充实,这好像并不中肯。生活中好像缺少了什么,你对大学生的谈恋爱有什么看法?”
我的感觉是字里行间充满了爱情的渴望。的确,对于这些从幼儿园到大学都把生命奉献给无休无止的考试的青年学生来说,缤纷的梦幻和单调的现实之间反差太大,残忍的考试使得许多孩子没有童年,很多青年失去了青春的风采。对这们的问题,我难以圆满地回答,最好的办法是尽可能轻松一点、幽默一点,用笑声来沟通陷于困境的心灵就行了。于是我就信口胡柴起来。
我说,此时此刻,我突然想起何其芳先生在《夜歌与白天的歌》中所写的诗句:没有爱情的人,为没有爱情而苦闷,有了爱情的人,又为有了爱情而苦闷。他忍不住要喊出一句口号:“打倒爱情!”我的话显然有一点耸人听闻,有些小伙子开始鼓掌了。我说,这些鼓掌的人显然都是吃了爱情的苦头的。下面活跃起来,那些没有鼓掌的人幸灾乐祸地笑了。我说,你们不要笑,那些鼓掌的因为吃的苦不大,所以还能从痛苦中解放出来;而没有鼓掌的,其中就包含著一些苦头吃得太大,以至于有永远失去笑容的可能。
鼓掌的继续鼓掌,没有鼓掌的也有一些开始鼓掌。
我说,我不知道你们这些新加入鼓掌派的人,究竟是为了我的演讲艺术还是为了你们的心灵得到解放,但是我注意到还有一些同学,特别是那些漂亮的,漂亮得耀眼的姑娘,根本就是按兵不动。于是小伙子们不但更热烈地鼓掌,而且像美国大学生那样欢呼、尖叫起来。
我请他们平静一下,然后说,我认为这些美丽的姑娘按兵不动是完全正确的。她们的策略不但证明她们是漂亮的,而且是成熟的。做一个美丽的少女的起码的自卫能力就是不为掌声和奉承所动,哪怕痴情的、讨好的、狗一样驯顺的目光都一概要硬著头皮顶顶住。
这下子轮到女孩子热烈地鼓掌了。
我说,谢谢你们,但是你们的鼓掌说明你们还不够成熟,还顶不住奉承。越是美丽的女孩子,越是不能轻易为人所打动,不管你内心如何,在外表上,都要绝对冷若冰霜。在金庸的小说里,这叫“冷艳”,要冷到大政治家一样,喜怒不形于色。你们不但不能随便鼓掌,而且不能随便微笑。实在憋不住,也只能抿著双唇。绝对不能笑得很灿烂,你这么一灿烂,有些小伙子做梦就更灿烂了。(鼓掌)《女儿经》上说,“笑勿露齿”,其深刻的历史经验和传统的智慧至今还没有被我们理解。现代中国女性的智商,至少在这一点上,不如古人。也许你已经忘了自己曾经对什么人灿烂过,可那个什么人老是没完没了的对你灿烂,那对你说来就是灾难了。这时,你只能用满脸的冰霜去残忍地扑灭他的灿烂。这将是一场艰苦卓绝的持久战,不能心慈手软,不能有半点人道主义的同情心,面对他那可伶相,不管他是真的,还是装出来的,都要有战略家的果断,就像蒋介石炸毁黄河大堤所说的一样:不可有《妇人之仁》。
美丽的少女必须心狠手辣,快刀斩乱麻,一刀子下去,不管它三七二十一,面不改色,心不跳。这才不愧是巾帼英雄。(女生鼓掌)这可以说是美女最理想的性格。如果你拖泥带水,看他太可伶了,形容憔悴了,就赏他一个微笑,突破一下《女儿经》上的规范,把你锦贝灿然的牙齿露一下,这只能导致他更大的空想,本来已经熄灭了的火,已经只剩下一堆冰冷的灰烬了,又可能重新燃烧起来。(笑)
这样你就不但毁了他,而且可能毁了你自己。(鼓掌)
首先你就被动了。你既然给了他一点颜色,他就更加厚脸皮,更加不要脸,更加耍花招了(鼓掌)更加摸准你软弱的穴位,(笑)。其结果不是你重新变得心狠手辣起来,就是你不得不和他灿烂来,灿烂去,最后,造成既成事实,一面吃着后悔药,一面却不能不笑着和他一起去领结婚证。(笑)
正因为这样,美丽的姑娘是危险的,(鼓掌)越是美丽,越是危险。(笑)张洁在《方舟》中说过:女人长得丑陋是不幸的,长得美丽也是不幸的。中国有句古话,叫做“红颜薄命”,还有“巧妇常伴拙夫眠”,看来有点宿命论的色彩,其实很深刻的。
根据法国雕塑家罗丹的说法,一个女人最美丽的时刻是很短的,短到只有几分钟,几小时,这话说得有点过分挑剔。但女性的美最易凋零,这也是不争的事实。女孩子的青春期是最美的,但少女又是最单纯、最幼稚,最没有头脑,心理防线也是最容易攻破的。(掌声四起)四面倾慕的目光的包围,更可能使他们失去正常的智商,甚至人格。
就是智商正常,人格健全的女性也很难抵挡住曲意逢迎,何况还有狗一样驯顺的目光。自然,这些家伙并不都是花花公子、色狼、草包、绣花枕头,其中也有好样的。但好样的,常常自尊心较强,他们往往不会演戏,不会作多情科不屑于到十九世纪作家那里去抄形容词,写情书,更不习惯于作奴才状。他们是金子,常常被沙埋住了,即是拿水来冲,也是沈在底下,哪怕拿火来烧,也是积在炉底。而被鲜花和掌声,倾慕的笑容和驯顺的目光宠得没了心眼的女孩子,他们最大的缺点就是弄不清多情种子和花花公子的区别。她们怎么会有杜十娘那样饱经风月的老练,保留一个百宝箱,选择死亡的自由呢?
美女是危险的。西施因为美而被当作政治工具,而那个丑陋的东施却活得好好的。美是可以害死人的,海伦因为美而引起了特洛埃之战,死了十万人,那个打开了邪恶盒子的潘朵拉,把全世界的精神都污染了一下,反而没事。王昭君因为美而被弄到内蒙古插队,那些因为不够漂亮而落选的宫娥却能终老故乡。林黛玉的美毁了她的生命,而傻大姐却活得十分滋闰。
我这样讲,本来是开开玩笑。信口开河,歪理歪推,是我的拿手好戏。可没想到,越讲越感到歪理正在变成正理。我的思路突然从古老的故事向我亲身的经历过渡。我联想起一个人。
那个华侨大学中文系的女生,是1960年印尼排华时期回国的。那可是我们的系花。黑油油的眼睛里充满天真无邪的光彩,像童话中的白雪公主一样,只是比白雪公主多了两个酒涡。现在想来,她笑起来不但比眼下的那些女影星灿烂,而且比她们高贵、纯洁。六十年代是禁止大学生谈恋爱的,华侨大学禁令尤烈。校党委书记伍治之每次做报告都要警告恋爱“不得转入地下”。然而,还是暗潮汹涌。这位校花就被包围在汹涌的暗潮之中。羊一样,甚至狗一样的驯顺的目光像乱箭一样射来,她小小年纪,不可能身如磐石,心如枯井,也许春心不能自持,也许只是觉得好玩,她并不十分认真地软弱地招架。她知道只能选择一个,不能同时拥有多个。但是她又感到,以一个为主,多一两个作辅助,也挺好玩的。她满园里拣瓜,拣得眼花,选择的标准绝对混乱,不管是羊一样的、狗一样的、还是狐狸一样的驯顺她都接受。在她看来,这真是一场有趣的游戏。小伙子们不期而然地展开了一驯顺的锦标赛,冠军就不断任意地更迭。当然,所有这一切,都是在地下进行的。
到了文化革命开始以后,地下的河流迅速泛滥到了地上。偷偷的游戏是有趣的,公开的游戏却失去了惊险的刺激。她有点厌倦了,想结束这种幼稚的调皮,终于她和我的一个朋友定情了。那时他们在福州华侨大厦参加武斗,两人各拿著一个手榴弹,对著月光发誓,日后谁变心,就用手榴弹把对方炸死。
他们秘密交换了手榴弹。
虽然这还有点游戏性的残余,但却是走向成熟的一个契机,然而,克服顽皮的稚气是需要时间的。可在浩劫期间,道德的无政府状态却不可能给他们时间。带著灿烂的笑容,摄人心魄的魅力,她走出了校门,自然招来更淫邪的目光。出于轻信和无知,她和同派的一个有妇之夫去了漳州。回来以后,他们之间的关系就更没法说清了。少女的羞愧使她终日闭门不出,而另一个追求者又来安慰她,把她带回他的故乡,一个小镇,“休息了一个月”。等我的朋友回来时,她就更是无法说清了。
她唯一的办法就是回避。
然而,在华侨大学那样一个小校园,她怎么可能和他不打照面。终于有一天,下午四点多钟,校园里惊天动地一声轰响,两个人同归于尽了。他使用了他们盟誓时的手榴弹。我是在两天以后才去现场的。为了入殓,必须为他们穿上较为整齐的衣服。
那白雪公主腹部炸空了,可眼睛却还睁著,只留下一片蓝膜,一只金头苍蝇从容地在上面爬来爬去。我可以想象得出,当那导火线嘶嘶作响时,她可能第一次体验到紧张和绝望。她手举过双肩,作投降状,手心朝天。
正是七八月毒热天气。我一蹲下来,苍蝇一轰而起,一股腐肉的恶臭薰得我的肠胃翻江倒海。我的任务是把她的手扳回,平放到两侧。那手彻骨冰凉,而且带著阴湿的地狱气息。我的手还是第一次触到这种死亡的冰凉,不免心头一颤,多少有点退缩的想法,然而又不愿失去大男子的自尊,愣是硬著头皮坚持著。
她的双手已经僵硬了。我用足了力气扳动她的手臂,关节里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我也不管她那里的筋或纫带断了,用尽全力,以便另一个朋友替她把衣服穿好。
就在这时,,两头苍蝇忽然飞上我的咀唇,苍蝇口部的吸盘还是湿湿的,我的神经猛的一震,双手不由得一缩,她那僵直的双手倏地反弹起来,冰凉的手掌击在我的脸上。恐怖的痉孪使浑身的神经和肠子一起纽成一团,喉咙一下像冒出烟来。我立即想起童年时代听过的僵尸复活的故事,全身毛孔一根根肃立起来,每一根都带著透入骨髓的冷气,那可真是不折不扣魂飞魄散。
在我记忆中,那是我一生中最恐怖的一刹那。
至今,我还不明白那么美丽的女郎怎么会造成这么恐怖的震悚。从那以后,每当我回忆起这样的时刻,都不禁要想,如果那个女孩子不是那么美丽,也许我当时的恐怖就不至于强烈了。人们都习惯于认定美是幸福的,然而却闭眼不看美悲剧。物质文明越是进步,有些人,尤其是一些女性,越是追求外表的美。每当我走过发廊,著那些浓妆艳抹的女郎,每当我立在女性化妆品的广告牌下,都不禁为世间男女对容貌美的迷信而感到悲凉。
当我把这个故事对著报告厅里的大学生讲完了以后,那些平时很爱激动的青年男女全都怔住了,一个个都陷入了沉思。甚至在我宣布“我的报告完了”以后,他们还是没有反应,连礼貌性的鼓掌都没有。为了提醒他们,我加了一句:“谢谢大家!”
还是没有人鼓掌。
向来,我的演讲富有轰动效应,以结束时的掌声达到高潮。这是唯一的一次,没有任何一个人鼓掌。
http://blog.cersp.com/81656/1013755.aspx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