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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永波的诗
□马永波
栏目主持人韩作荣:
作为优秀的青年诗人马永波已近中年。他诗思敏捷,表现力丰富,眼界开阔,且有着不竭的创造力。这组诗有着新的探求,于倾诉、揭示的语言里是对世事的洞察,也是对自身的审视。他的诗不只是审美,更重要的是对心灵的透析,漂泊感、灰暗清冷的语调,从已知中抵达未知,在幻梦里描绘现实,于想象中诘问、感觉看不见的事物。
清晨的考古学
譬如有一首诗遗忘在梦中
清晨你在林中散步,把鸭子的叫声
列入让你欣喜的事物清单
一切就可以一直这样下去了
被你关上的门后,灰尘不再发光
无论你怎么努力
那些词语都像是重新滑回深水的鱼
你所写下的都是那首梦中之诗的影子
于是你继续散步,继续遇见
半生不熟的面孔,微笑,点头,打着招呼
仿佛你可以醒来,仿佛你一直坐在清晨的阳光中
有些茫然
疯邻居
深秋的雨和昏暗
不开灯的楼道里
一个和自己说个不停的邻居
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能离开我的门口
我把自己关起来
我总是觉得她一直扒在门上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不知道多久
落叶里积着厚厚的雨声和泥泞
没有人吭声,所有的窗户都黑着
于是我也熄了灯,来到外面
向窗户里挥手,仿佛那自言自语的邻居
秋天的锯木者
有阳光的中午,房前的空地
都会传来持续不断的刨木声
好像有一个勤劳的木匠
在趁着光线好的时候赶着活计
但是始终看不见人影
他很有耐心地又锯又刨
我想象他有一副南方人的身量
在长条案子周围灵巧地转来转去
不时把尚未成型的未来端起来,眯起眼打量
这声音一日日深入粗糙的树身
这声音让叶子落得越来越快
仿佛是要把锯屑遮盖起来
大路变得空旷而明亮,像头痛
好像有人就要永远地离开家乡
那声音呢?什么声音
你是在问我吗?谁在那儿,谁在说话?
房子与家的距离
房子与家的距离,远过半个中国
要途径安徽的一部分贫穷与灰暗
江苏的一部分炎热,泰山脚下
一岁一枯荣的野草与茅屋
切开河北大地那成片的干燥
穿出山海关的万里雄襟,把血液里的山东
转换成东北口音,再恢复到哈尔滨的纯正
在以朋友们的名字标出的版图上
一个被风围拢的房子,在这旅行中
逐渐由石头城四面透风的薄
被磨成哈尔滨二十年温暖的灰尘
由一个家的概念,恢复成家的实质
在这期间奔走的,已绝不仅仅是一个人
在这期间多出的,已绝不仅仅是衣服的褶皱
还有一颗被生锈的齿轮磨损着的心脏
冬 雨
雨带来了黑暗
这下午晚些时候的雨
像黑猫在硕大的落叶上迈着步子
让江心漆黑驳船上的沙堆膨胀起来
它把寒冷推迟到骨头
让迎面而来的生灵举着自己明晃晃的骨头
整夜游荡在黑暗的校园
在树叶中间隐藏起脸庞
而在房间深处,那辗转的月亮
像入睡的情人,把她黑暗的一面朝向我们
雪的消息
在我的故乡,下雪
是时常发生的事情
那些我向他们打听过雪的消息的人
都消失在故乡深处
就像雪消失在天空之中
于是,寒冷从一个词中渗透出来
像从石头内部泛出的霜
一些人呵着气回来了
他们没有名字却显得非常熟悉
因为下雪,在我的故乡
是时常发生的事情
仿佛在汽车上,道路迎面而来
一些粗糙的景物被照亮
片刻后又是无穷的黑暗
扫 树 叶
庙门前,树上的银杏
早已被青衣的僧人拣走
只有黄色的叶子还剩在枝头
等待一阵阵风的摇落
它们在半空中打着旋
在秋雨后湿湿地沾在石阶上
那些被带回僧舍的银杏
脱落了果肉,已经逐渐干燥
将香气紧缩起来
而山中的叶子越落越快
和往年的叶子一起撒了满坡
只有庙门前,还不时有人出来打扫
东一下,西一下
毫不奇怪叶子会边扫边落
他知道,黑暗中叶子落得更快
那些还留在树顶上的
就仿佛放学路上玩晚了的孩子
在潮湿的灯火中犹豫
被满山的沙沙声惊吓,突然加快了脚步
致 爱 人
又一次度过亲密之夜,在江南的清寒里
我们的窗帘是两片暗色的沉沉
用你的金别针钉起的千山万水
两张旧被子间隔着羞涩的微热
让我这书生在夫妻的平常中说教
要在一个大心跳中一起跃上别样的小径
让月亮平衡梅香的深浅,统一着万物
可是怎么可能,我们原是相隔如重山
我原是在一场春梦中劝慰你的陌生
固执的方言
固执的东北话把身份携带在普遍的发音中
对于一个没有故乡的人,大地
过于辽阔,甚至这江南的小桥流水
钳住鸡肠子的日本虾被拖出水面
“水里有三个虾子!”南方女人的小脑袋马上凑了过来
低过我的指引。“水里有三个瞎子,还有两个聋子!”
“两个笼子?在哪在哪?”
巴别塔还没奠基,圣灵也没有充满
大脑的池塘,陌生的舌头
我的笑声,多像这片水杉林中新来的鹳
它们直接降落在树叶上,看,它们绷得弯弯的尾巴
为鸟声驻足
傍晚六点多
有谁想和我一起
听水杉林中密集如会议的鸟鸣
并分辨出若干种鸟的,请——电话预约
今天,上课的途中,我想停下脚步
像弗罗斯特那样,可我没有
这是一首诗,其中有一个男人
或一名心事重重的中年文学教师
在密集如雨声倾洒的鸟鸣中走过
因孤独而羞愧得说不出话来
而那些鸟,几乎都是看不见的
外面下雨了
外面下雨了
有人开始奔跑,有人在悬铃木下仰起初恋的小脸
有人在埃及的沙漠,脸上多了一些尘埃
有人突然爱上了一些,低于膝盖的东西
尘埃落在迦太基,落在狄多的鼻尖上
尘埃是愤怒分叉的火舌
说着始终不变的事情:眼泪,时间,雨
在外面,在古代天青色的叹息中
在我的窗上,雨珠追赶着雨珠
欢快地拥抱,融合,留下灰尘的印迹
外面还在下雨吗
不知何时,我已经来到了树下
词语中的旅行
最后留下的只是词语,让你完成一个
可疑的文本:一座夕光中的老房子
许多次你在昏暗的走廊摸索
凭借无人照管的火炉的微光
辨认模糊的号码
一扇门突然打开,涌出一股发霉的气味
雾汽中飘荡变形的面孔
或许这就是全部,在冰冷的台阶上沉思
把烟头抛入花丛,在一朵云下
怀念另一朵云下的人
绞着手指在窗前踱步,吟出一两个词语
然后便是长久的停顿。对,停顿
也许就是最后的结果
在拉长的寂静中或许可以看到——
“她的名字和青春一同消逝在雨中的花园
那是去年,晚霞和牛奶映亮了她的脸颊
她真美,她把一切都献给了我们……”
或者,“秋天,深草中星星开始闪烁”
一个最后的词是一只苹果,一份成功的生活
蕴藏着命运和转机,完美的曲线和阴影
闪烁淡青色的光辉,或者是一条蛇
蜷缩在托盘中,吞吐着宝石
它能否出现,带着令我们惊奇的事物:
蟋蟀的低鸣从镜中传来,落雪的楼梯
通向一个平台,或更高的新月
或者一个最终显得可疑的女人
能否复活一个词语,以便拯救
一连串的事物。从未进入的旋转空间
天鹅绒帷幕,笨重的乌木椅子,水晶吊灯
窗外的花园传来隐匿的笑声
像喷泉,在石头抽象的纹理上流淌
以及肖像沉静的目光,阁楼里
堆积的账册和保存完好的蝇壳
那时间的遗蜕。可又有什么意义
我们写下的,都只是对那惟一的诗的计划和阐释
实际上我们一直在门外徘徊,猜着谜语
而风景正在园中凋敝
何处存在那意义确定的词,对应着
触手可及的事物:杯子、铅笔、光滑的腿弯
你遇到的每一个词都像一个人
透明,在车灯和纷纷雪片中
似曾相识的表情开始出现
他的手留不下痕迹,像雪片
在电线那么高的地方漂浮着
俯视街道和现场
使事物的轮廓臃肿,并将无关的东西
连接成奇异的雕塑或童话里的怪物
司奈德说,雪是世间惟一值得信任的事物
像死亡。可当我站在雪中
我想到的只是几个简单的词语
树木,沉寂,路上肮脏的扑克牌……
这才是十一月,这场雪
只能停留很短的时间
随手改动一些词语,就有一些事情发生
离异的夫妻分别带走了玫瑰和烛火
便有人无处安顿一生。旅行者在导游手册中失踪
幸福令人惶惑。当肉体消亡
我们写下的文字,是否还能
以不在场的方式实施报复
像进入大脑的一堆盐粒
我也在慢慢接近诗中的晚年
是否我该把它写得更美
对不可言说的事物保持敬畏
用树叶和雪水烹茶
或者去柯尔庄园细数天鹅
词语带着我们向不可知的结论滑行:
一块已出售的空地,抛弃着废轮胎
棉纱,拉直的弹簧,和油污的手套
但仍有许多条道路向那里汇集
带着蓝图和昏昏沉沉的游客
所有的房间去兑换这一个
剩下的总是同一张床和同一个情人
岁月那端收到的传真,变成了
一片不可读解的符号,肯定有人
将沿途经过的事物,无目的走动的人体
只有外表和没有外表的东西,掺杂进去
孩子把身边的一切都变成了玩具
在最小的画片后等待未来
用复眼繁殖城堡,或者盲眼的鬼
在走廊和梯级上摸索,到达的总是同一房间
何时我们才能直接说出——
这就是那惟一永恒的女性
苹果花一样美丽,在所有的画片上微笑
让我们赞美和惋惜
当她没有嫁给诗人而是嫁给了革命
在十月的黄昏我们起劲地谈着天气
雾气笼罩了全城。好像什么事就要发生
是什么?一个思想,一个重要的词
还是一个窗前看风景的女人回过头来?
(请注意她的短暂性而不是她的超短裙)
当列车驶过,我们听不见别人的话语
但没有关系,在十月,我们所能言说的
只是未来的一场雨,或者雪
(1995.10.11,载《中国诗人》2000秋之卷,《诗歌月刊》2003年10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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