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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捐款》(原载《四川文学》2010年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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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0-6 14:44:27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短篇小说《捐款》(原载《四川文学》2010年三期)
作者:谭 岩

  
蚕茧卖了一个好价钱,刘海肩头斜挎着空背篓回村的时候,感觉那个生活比呀比蜜甜。偏西的日头一脸醉颜,全是过上了好日子的红光满面;遍山的树木在夕辉中闪着片片红光,满山的蝉声在流光溢彩中趁风荡漾。或者是要和树上的蝉儿比个高低,刘海的喉头一阵痒痒,站在山道上看看四处无人,便清了清嗓音,欢快的感觉一冲而出:太阳那个大山哟——仅仅吆喝了一句,歌声就停了,就像一只躲在树丛的蝉,冷丁地叫了一声就怯了场,怯怯等着四下的反映。下一句是什么呢,他早忘了,一高兴就什么都忘了。仿佛真有谁在注意他的演唱,这个快活的汉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搔掻头皮,望望这山,这树,让人惬意的晚来风景,兀自咧开嘴笑了。

前几年行情不好,桑树都砍了,桑园栽上了黄姜,种上了包谷,剩下的几根桑树,孤零零地弯在田埂上,谁也没有指望它还能产生什么效益。季节到了,那一根根无人管看的龙头拐杖似的桑树,又生出了一篷篷绿油油的桑叶。都采去喂猪,实在太可惜了,出于往年养蚕的习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养了半张夏蚕。没料到这行情也是一时东南风,一时西北风,半张蚕纸养的蚕卖了四百多块钱,白白捡了个金元宝,换了谁都要乐哈哈。

当他卖完了蚕茧,斜挎着空背篓,喜滋滋地在那集镇上街上转悠着,先是被一家餐馆的香气拉住了腿儿。就进去叫了一碗肉丝面;当打着饱嗝儿,抹着油滑滑的嘴儿出了餐馆,一双眼睛就又沾在了小卖店那琳琅满目的香烟柜上。想到自己抽烟从没有超过一块伍的,是最低廉的,捏着衣袋里那吃了面条后找下的一块伍圆票额的零钱,一种强烈的想挥霍一回的思想指导了他。于是一不做二不休,身子一挺,将那捏出了水的五块钱掏了出去——直当少收了一斤蚕茧的。可当他拿着一盒高档的烟回到街上,后悔就跟着来了。肉丝面,高档烟,十块钱就完了。一想到一笔钱就这么打了水漂,狠不得抽这好吃的嘴两巴掌;要是老婆春花知道了,还不定怎样跳起来吵呢。

早上背起蚕茧出门时,春花边帮他掂背篓,边跟他唠叨:丈人六十大寿;大姑的女儿要出嫁;小姑的儿子要结婚;还有儿子今年要寄读,学费多了一倍多;人家都在发展袋料食用菌,可发展这个新项目还得搭大棚,买白糖、石膏之类的配料,一动都是钱——想起来头发根儿都是痛的,好在自己不当家,这些人情往返,头痛脑胀,一概推给了春花,自己落得个清闲自在,自由神仙。什么都不想,人就快活多了。总之,剩下的是一分也不敢用了,叠得严严实实,放在上衣袋里。可摸了摸又觉得很打眼,仿佛那街旁的狗也盯着自己鼓胀的衣袋,就又掏出来,塞进了屁股兜,感觉是牢牢地贴在肉上了,才放心地迈步。

嘴里噙着一支五块钱的香烟在街上转悠,佝偻的腰就挺直了,望着那些卖蚕茧,卖山贷,还卷着旱烟卷上街来的山里人,感觉就有了分别,有了一种居高临下的富裕的自豪感。富裕的生活还真好!

吸引人的让人产生富裕感的东西实在太多了,比如那杂货店柜台上的一双长筒胶鞋,结实舒适,下雨下雪的,或者晚上到田里去守高粱赶野猪,很是用得着;还有那矿灯,一开一片光明,晚上有个什么事儿,上坡下岭也方便。可刘海想起老婆春花早上的一席话,那些排成了一排,都张着大口的开销,只好让这些购买的想法和欲望,像嘴里吐出的烟子一样,风吹吹就散了。他爱不释手地摆弄着那胶鞋,那矿灯,一转眼看到店老板走来一脸的热情,就要走过来招呼的样子,赶忙丢下手里的东西溜出了杂货店的大门。

很多的愿望都没能实现,但是屁股兜里的几张大票子,这饱嗝儿,这豪华的让人愉快的香烟味儿,都让他感到无比的快慰舒坦。歌儿是唱不成调了,他拿出了烟盒儿,抽出了第二支烟,先是放在鼻子低下从头嗅到尾,嗅了几个来回,仿佛是把那香味儿吸尽了,这才舍得点燃。

一碗肉丝面去了六块,一盒烟去了五块,这剩下的四百块钱他会一分不少,带回去交给老婆。晚霞满天,刘海嘴里含着一支烟,一面穿山越岭地走着,一面时时弯过身去摸一摸屁股,按按那鼓得很幸福的一个包,嘴里吞一口馋涎。按照惯例,下山卖得了钱,春花一定会给他炒两碗菜,斟上一杯酒;她情绪一好,说不定会端起酒杯咪两口,咪得脸上红朴朴的,就似这晚来的霞红。待她放下了酒杯,那望来的眼呢,也红了,软了,也像这和习撩人的晚风——刘海想到这里,愉快的心情又昂扬又振奋,脚下也加大了步子。

刘海刚一出现在村口,就被村书记李有才看见了,那高兴的神情,就像捉住了一条漏网的鱼。

快到村委会开会!就差你一个了。

又要学习?刘海问,七一不是才开过会吗?

学习学习再学习嘛,学一回就够了?村书记笑眯眯地拍了拍他的肩,一副长者的教诲神态。

乡里合村并校,村小学撤了,村委会就搬到了原村小学,又宽敞又气派。刘海进去时,见教室里坐了不少人。他把背篓放到教室门口,一进门,搞服务的团支部书记小红,递给他一杯茶,用的一次性的塑料杯,很烫,他放到了桌子上。这才看清在坐的都是村组干部、党员、积极分子,还有少数几个年轻人,那是没有出门打工的几个团员,都是组织上的人。大伙儿知道刘海今天去卖蚕茧了,就开他的玩笑,问他今天发了多大的财。刘海就掏出烟来给大伙敬。人们接了烟,一看牌子,就一个个睁大了眼,哟嘿,刘海,发财了?那些本不抽烟的,被这一惊一诧也逗起了兴趣,手伸得长长的,要来一支。闹哄哄的一圈儿散下来,一盒烟就瘪了,刘海抽出那剩下的最后一支,点燃了,把烟盒揉成一团,要丢,可想了想了就又揣进了衣兜。五块钱一包呢,他舍不得那烟盒儿。那不抽烟的人也接了烟放在鼻子下嗅,装作陶醉的样子,好烟就是香!刘海,还真发财了?今年的蚕茧卖了不少钱吧,看这烟都鸟枪换炮了。说得大伙儿又笑起来。

在哄笑和烟雾中,村书记望了其它几个村干部一眼,见都点了点头,知道是获得了一致的意见,就说,好,现在该到的都到了——话没有说完,下面有人接上说,不该到的都没有到——又都哈哈笑起来。书记只笑一下,就严肃了脸,说今天开一个组织会——大家都不笑了,有的还坐直了身子——来的都是党员团员,村干部,积极分子,都是懂规矩的。那个插浑打科的伸出舌头做了个鬼脸儿,咳嗽了一声,也正襟危坐的样子,不做声了。

原来是开的一个捐款会,要为村里的贫困大学生捐款,搞“圆梦行动”。

这个贫困大学生刘海也听说了,他的爹刘海也认识,三天两头出现在村保健室,瘦得像一根刺,喀喀咳咳,四十多岁的人,却像一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儿,佝偻着身子,拄着棍子,提着几包中药趔趔趄趄回家去。去年死了,听说留下了一屁股的债。没想到这个病壳壳儿,养的儿子却有出息。

这是多少年来我们村出的第一个大学生,是全村的光荣,是每个人的光荣!现在我们正在建设和谐的新农村,什么叫和谐,什么叫新?那就是培养一代新农民,树立一代新风尚!一方有难,八方支援,这就叫和谐,这就叫新!我们村党支部研究过了,大学要上,困难要克服。怎么上?我们决定采取三个一点儿的办法,上面争取一点儿,自己自筹一点儿,大家捐助一点儿——

书记是多年的书记了,讲话也是一二三四的很有水平了。他站在教室的讲台上,挥着手,叉着腰,说得头头是道,把刘海听得直点头。村书记加进了一些才从县党校村支部书记培训班学的让大伙儿似懂非懂的新名词,让大家听着既佩服又新鲜。最后大家总算明白了,这似懂非懂的新鲜名词的背后,是要在坐的每一个人都要捐钱,都要带头。

当然,我们是本着自愿原则,不做硬性规定。大家能捐多少是多少,一块两块,也是献的一颗爱心嘛。

书记李有才说完了,揭开茶缸喝水,等着大家表态,可谁也不啃声。真是按他说的捐一块两块,那是在作贱人,自己拿出来也不好意思,可多一点儿呢,又似乎舍不得。油盐酱醋茶,人情往来帐,哪一样不花钱!况且这捐款不是赶人情,赶人情是有去有回,是存款,这捐助却是有去无回,是白扔。刘海注意到,平时喜欢开玩笑的,那爱插浑打科的,这时脸上也凝重得如上了一层霜,比谁都严肃;大家各怀心思,尽量避免目光的碰撞,就是撞着了,也是很快扭过脸去,或是越过你的头望着远处的什么地方。像谁也不认识谁似的,一时都变成了陌生人。有的喝水,有的抽烟,有的低头望着脚下那爬到鞋上的蚂蚁,有的望着窗外院场那扒食的几只鸡,望着那霞光里的山坡,树林。窗外的蝉声涌了进来;倒像坐了一屋殚精竭虑,苦苦思索什么微言大义的禅僧。场面有些生硬,有些尴尬,任何一个响动,茶盖声,咳嗽声,搬移凳子的响声,都会引起大家的警觉,招来冷漠又关注的目光。

村会计拿着笔,随时准备在登记表上落下来;村团支部书记面前的桌上也摆上了用纸盒子糊的,红纸面上写有捐款字样的箱子,要随时接受大家的捐款。可坐着的一个也没有动;书记的目光望到哪一个人的脸上,那人不是迅速闪开了目光,就是装做若无其事地轻咳两声,仿佛喉咙里塞进了什么东西。书记望到了刘海,刘海慌得低下了头,不停地喝水,那一次性的水杯喝不了两口就见了底;水又烫,一口下去,一头的汗,仿佛水从脸上又流出来了。他撩起衣襟不停地擦汗,另一只手时而偷偷地按在屁股兜上,仿佛那钱会泄露什么秘密。一间宽大的教室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笼子。

见大家都不动,都不表态,村书记李有才咳嗽了两声。这两声咳得很威严,很沉重,也很失望。这咳声让大家羞惭地低下了头,同时又感到了一阵轻松。早已对这个本村的最高长官的脾性摸得不能再透的手下人,都知道这咳嗽是在清理噪音,书记要说话了,这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沉闷将被打破。果然书记叹了一口气——这从县里学习提高后,回村的第一次演讲,竟然还是没有想像的一呼百就的效果——这样吧,我先带个头。我捐八十。说清楚了,这不是标准——一切自愿!说着书记就掏出了一叠钱,缴给村会计。村会计在手上吐了一口唾沫,飞快地数了数点,又朝小红点了点头,团支部书记小红就接过去塞进了那个纸糊的捐款箱。按会上说的,明天她们几个团员还要拿着这个纸糊的箱子挨户去向普通群众募捐。八十元,对一个村书记来说,不算多,甚至有些小气,但大家都知道李书记的家庭情况,这是个小村,村干部的工资并不高,八十元对他来说已经很费力了,一个卧病在床的老母亲,一个患有痴呆症的儿子,已让他焦头烂额。早就听说要把儿子弄到沙市的神经病院去查检,就是因为没有钱一直没有成行。

书记开了头,乘下的就有了标准,就一个接一个来了。村干部都不低于五十,组干部都是三十,二十,一般的党员团员也是十块二十的。因为是临时通知的,有的身上没有带钱,就在会计那里报了一个数字,说明天把钱送来。大家一个个表态,捐款,坐在那里一声不吭的刘海很紧张,脑中乱成了一锅粥。书记口口声声说是自愿,可坐在了这个场合,怎么自愿得了!他心中既紧张又懊悔。本来身上是有十块零钱的,可以大大方方地应付这种场面,可是鬼使神差地偏要发个什么脬,吃什么肉丝面,还买什么红金龙!以前赶街,一块钱两个馒头,再把嘴接上那自来水笼头一阵猛灌不是没有搞过!刘海后悔地把自己骂了一千遍一万遍,一边焦虑不安地望着坐在前面的人一会儿比一会儿少,跟着起身到前面的会计那里去捐钱,去登记。谁不知道自己刚卖了蚕茧,身上有钱,还抽上了五块一包的好烟!他已在心里扇了自己的臭嘴好几巴掌。那放在衣兜里的空烟盒儿,原本是想没人时拿出来回味回味的,这时早被他一只手在衣兜里碎尸万段。七一前,刘海被村里作为积极分子,列进了后备党员培养名单,还上了村学校那块黑板的公开栏。如果现在不出钱,只去登记,说要去回家问问老婆春花的意见呢,那不是把指头放在别人嘴里嚼,一个大男人的脸面就要当尿壶了。

刘海,是不是还要回家给老婆打报告啊?见他呆呆地坐在那里捏着个空塑料杯迟迟没动,只顾擦汗,有人冲他开起玩笑。

可这刘海,却突然一冲而起:我捐一百!

在大家惊愕的目光中,刘海拿着一张汗水打湿的红钞票,跨过人群,双手送到了那个同样惊讶的村会计手中。

哗啦一声,会议室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捐了款的刘海转身见大伙儿都拍着巴掌,热情洋溢地望着他,觉得很不好意思,像娘们似的一阵忸怩,浑身像爬满了蚂蚁,很不自在。这出乎意外的举动,让早已修炼得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书记李有才,也激动得站起来,他不住地拍着巴掌,连声说,好好好!支部没看错人,就是觉悟高嘛!

那热情的掌声,诚挚的目光,一下打消了刘海心中的顾虑,抹平了那些阴暗的坑坑洼洼,让他突然生发一种豪情。这豪情开阔了视野,扩展了心胸,也明亮了他的目光。是啊,自己拿出的钱并不算个什么,可也许就能改变那孩子的一生。再说,都是乡里乡亲的,谁不有个灾,谁不有个难,大家都不帮谁来帮。这样一想,会议结束时,村书记要他讲几句时,他就不客气地讲了,讲得很朴实,很实在,讲得不少人一面听一边点头,讲得那几个年轻的人,团员和几个积极分子都眼大了眼兴奋地望着他。他也不知道,平时并不擅长语言的自己,今天怎么就有了这么多话,一句辇一句的,直从脑子里往外蹦。在他的鼓动下,一个沉闷的会议开得热热烈列,红红火火;他的演说,让几个捐款最少的人,偷偷跑到村会计面前,把自己名字后的捐款数改了;书记李有才更是异常高兴,多年来就想物色一个能说会道的接班人的难题,现在终于有了眉目。

可是当散了会,大家各自回家的时候,挎起背篓的刘海,被那傍晚的凉风一吹,脸上的激动和喜悦就吹散了,开朗的心胸滋生着暮色似的雾霭。他担心这捐出去的一百元,怎么向春花交待?

他想起早晨背上蚕茧出门时,春花唠叨的一些话,那一笔笔排着队的家庭开支;这捐出去的一百元就是一个大窟窿,想什么法子补起来?春花那女人他太清楚了,少了十元八元,除了咕叨几天也就过去了,可一下少了一百元,不知她会跟自己怎么着。首要问题是怎样应付那婆娘。暮色中,一人走在回家路上的挎着空背篓的男人,显得心事重重,再也迈不成那刚进村时的轻快步子。

日头沉下了山岗,夜色从山上漫下来。在苍茫的夜色里,林中的蝉响成了一片,就像他乱成了一锅粥的思绪。放牛的赶了牛群下山,刘海让到一旁,他看见那扛着一捆柴禾的放牛人,垅起的柴禾遮盖了他的头。在浓浓的夜色里,那移动着的柴禾便像一畦漂行在夜色里的木排,走在前面的牛便像排头的波涛,随着叮当的牛铃声,带着夜色涌向前去。管他的,先哄过她这一晚再说,回去还要喝喝小酒呢。想到了酒,想到那相对丰盛的晚餐,刘海咽了一口唾沫,脚下的步子又跨大了。

回到家,灯已亮了。儿子放了暑假,到外婆家去玩了,春花做好了饭,一人坐在灯下,补着他的一件旧衣服等他。见丈夫回来了,就忙放下手中的针线,端来一盆水,让他擦抒脸。

刘海胡乱擦着脸,担心这春花会随时伸手要钱。好在老婆见时间不早了,忙着给他端菜端饭,仿佛忘记了他上街卖蚕茧的事情。望着春花一个个地揭去扣在饭桌上的碗,刘海口水早已流了出来。果然给他多弄了两个菜,一碗辣椒炒腊肉,一碗青炒豇豆,腌了一碗黄瓜,还炒了他下酒的黄豆。望着那盘莹莹的黄豆,刘海用手撮一把,朝嘴里喂,一面吱吱唔唔,并不正面回答老婆问他为什么迟回家的话,心里盘算着,怎么着也得先把这顿酒喝了再说。

又不是没有筷子!春花嗔怪着打了一下他在桌上胡乱抓寻的手爪,一面抓起酒瓶给他倒酒。

倒了酒,放到了刘海面前,春花接着说,他舅舅接客来了,说定在八月初八,阳历九月十二,给爹做六十岁的生——咦,这酒不行?他舅舅送来的,不也是水吧?春花看见刘海把举到唇边的酒杯突然放下了,眉头皱得像是很难受的样子。已经不止一次,这些走亲访友的酒里装的是水。春花不放心地端起酒杯呷了一口,被酒气冲得一皱眉,是好酒啊!

可是再好的酒也喝不出什么滋味了。刘海挟了一筷子菜塞进嘴里。他想最好还是等我吃完了再说钱。可是那盛了一碗饭,坐到桌边来吃的春花,还是说到他担心的事了。

卖了多少?

刘海也不望她,端起酒杯喝完,嘴里只顾忙着塞,忙着嚼。

又没有人跟你抢!我问你茧子卖了好多钱?

刘海又喝完一杯酒,挟了菜在嘴里嚼着,这才不慌不忙地从屁股后面掏出钱来。他睨见坐在桌边的春花放下了碗,朝手指上唾了一口,接过钱数起来。

咦?怎么只有三百?我称过了,那一包蚕茧,怎么也要卖四百!春花张大了眼望着他。

说出来,晚饭就吃不安逸了,好在他已垫好了肚子。他放下筷子,在春花疑惑的目光中,咪完了那一杯酒,咂巴了两下,正要说什么,突然听见门外一阵狗叫声,来人踢踏的脚步声。春花迅速收起了钱,塞进了衣兜,又把衣服扯下来,盖住了,这才出去看是谁。

是村书记。村书记领导着一帮人来了,其中有一个肩上扛着什么东西的,书记说是摄像机,那女的就是县电视台记者。记者很年轻,顶多不过二十二三岁,戴着太阳帽,时髦又精干的样子,因为要摄像,头上的太阳帽沿就转在后脑勺上。她一进门就扛着摄像机到处照。

这一行人的到来,让春花慌作一团,但见记者进了家,来人又都是赞扬的口气,料想是好事,慌乱中又激动不安。

看这屋里乱糟糟的,只怕有个看相!说着就要去收去抹去捡。

不动不动!那女记者制止了她。戴着太阳帽的年轻的脸歪过来一笑,说的话她也不懂,我们就是要原生态!

一同来的村团支部书记小红打着探照灯,书记就站在那一团灯光中忙着向记者介绍。你看,这个家庭的经济条件也并不好:这个电视机,还是黑白的,这个房子,也还是干打垒的,你看,这墙要挎了,还用一根檩子顶着------书记指到哪儿,那记者就把摄像机对到哪儿,那一团光灯也照到哪儿。那一个光圈晃去晃来,书记站在那光圈中里,把刘海家的情况里里外外介绍了一个遍,最后说,我们的村民们宽裕吗?不!我们的村民们生活富足吗?不!书记面对摄像机,突然又他想起了什么,望了望着那桌上的菜,解释说,今天他们是卖了蚕茧,才庆祝一下劳动的果实的,平时生活得也很艰苦,对吧刘海春花?刘海一见这一行人的到来,心想完了,想瞒也瞒不住了。他望了望春花,老婆正用一双锥子似的眼狐疑地望着他。

书记最后总结说,主要是我们的村民已从精神上先富了起来,建设新农村,建设和谐的新社会,就要有先富的新精神,有和谐的新农民!为了孩子的未来——村书记一把扯过那个长得像一根豆芽的孩子——刘海早已注意到他就是那个要圆梦的大学生,他跟在这几个人的后面——村书记把那大学生扯在自己的胸前,举起拳头对着摄像机做了一个有力的手势,我们家家户户都愿意做出最大的努力,为努力建设和谐的新农村而奋斗!

怎么样小王?书记讲完了,抹了一把被探照灯照出的汗,意犹未尽抓起一把蒲扇,一面搧,一面征询记者的意见。记者小王把大姆指一竖,好!下面我们就采访捐助人吧?于是那探照灯一扫,照了过来。那个大学生把早已准备好的一封感谢信送到刘海夫妻面前。刘海认识那是村会计一丝不苟的几个大字,知道这都是为拍电视临时准备的。那个大学生把大红的感谢信送到他们夫妻俩人面前,还对他们俩鞠了一躬。刘海收着感谢信,脸望着春花傻笑着。春花一切都明白了。什么都明白的春花,并不理会刘海讨好的目光,只是一个劲地夸那考取大学的孩子有出息,对电视台记者的来采访,说受之有愧。她虽然不望刘海,但刘海分明感到,春花满面笑容的眼角,对他射来的都是针,都是刺。这些针刺,让他面对摄像机时,失去了在捐款会上的应付自如,侃侃言词。看着丈夫结结巴巴的样子,春花觉得很丢面子,一把扯过了刘海:我来说!

记者小王很感到很有意思,她笑着一使眼色,那灯光,摄像机就一起照到了春花脸上。刘海望着灯光里的老婆理了理头发,脸红得像一朵桃花,她清了清喉咙,就很流畅地说了起来。春花的一席话,竟让刘海听得张大了嘴巴,没有想到自己的婆娘竟然比自己还懂得大道理。

--别人孩子的今天,就是我们孩子的明天,众人拾柴火焰高,一人有难大家帮。我们这些烧火弄饭的,头发长见识短,可晓得一条,不拖男人的后腿,这就是在为建设和谐社会,建设新农村出力出汗,做贡献!

说得村书记带头鼓起了掌。他脸上生光,容光焕发。他的村民为他撑足了大大的面子。

采访结束,记者小王十分兴奋。她是到乡里来采访新农村建设的,听说这个村在为贫困大学生捐款,在搞“圆梦行动”,便临时改变了采访计划。这条新闻,完全可以上省台!小王很兴奋,临出门时还对春花问这问那,觉得这个妇女很有觉悟,很有意思。春花热情地挽留他们吃晚饭,可书记说早已安排好了,刘海便和春花一起出门来送他们。刘海总想找机会和春花搭讪两句,但春花只当没有看见,就是不理他。临分别,春花还想起了什么似的,忙跑进屋,拿出来一只手电筒,交给团支部书记小红,说黑黢黢的,乡下的路不好走,要她照顾好县里来的女记者。

一人行人便告别了刘海夫妇,打着手电筒走进了黑暗。

电视台的记者小王感慨说,李书记,真没想到,现在村里群众的觉悟——

小王的话没有说完,突然听见身后的屋里传出啪的一声,那是摔碗的声音,接着就听见了打闹声,女人的哭嚎声。

一行人站定了,转身望过去。只见那屋里的灯大约是被绊动了,一个灯泡闪去晃来,把一对拉扯的人影,一个剧烈的场面投到窗口上,仿佛正上演着一幕皮影戏。

李书记,这这这,这是怎么回事?正要发感慨的记者小王一脸惊诧,望着村书记。

怎么回事?打架呗。书记一面走,一面轻描淡写地说。

为什么?这刚才不还是好好的?

为什么?为钱——为捐款。书记说。

那刚才——?记者小王更不懂了。

走吧。书记若无其事,小王从手电筒的反光中,竟看出他脸上还笑眯眯的。

不去劝劝?小王站在那里,望着那个皮影戏似的窗口,很不解。

劝什么,越劝打得越狠。

最难堪的是那个受捐的学生。他站在黑暗中,掏出了钱,要去还。

儿啊,你这可使不得!村书记一把拉住了他,扯在自己怀里。你把钱还去,明天村里可就有离婚的了。

小王打开了摄像机,要摄那窗口的皮影戏。听了书记这一句话,就扭过了脸。

他们真的没事?

书记嘴一撇,不屑一顾地说,这算什么!我说王大记者,这你们城市里人就不懂了。我们村几百户人家,哪家两口子不打架,可没有一家离婚的!白天打,晚上好;白日里打得越狠,夜里就抱得越紧!

后面的话就有点儿跑题了,人家小王还没有结婚呢,意识到这一点,书记李有才就刹住自己的话头儿,嘿嘿笑了几声。好在当记者的耳根子厚,什么场面没见过。小王倒是对他说的一个村几百户人家,没有一个离婚的现象来了兴趣。她问打着电筒的村团支部书记小红。小红刚结婚,听了李有才的话想起了什么,正偷偷抿着嘴笑,见记者一问,就忙肯定地啄了啄头。小王很兴奋,嘿,又是一条好新闻!

你问原因?亮着一只手电筒的山道上,书记带着几个人影往山岗下走,一边走,脑子里一边搜索着刚从县党校学的一些新鲜词儿。很简单嘛,哲学上还讲个矛盾,讲个斗争,建设和谐的新农村,离不开和谐的新家庭。和谐怎么来?就是在矛盾中来,在斗争中来嘛。你今天采访的这个典型,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事例嘛——

话没说完,突然夜色中的山岗传来一个女人凶神恶煞的呼喊声:

李有才——你个王八蛋!什么时候了还不落屋啊,我看你这个家还要不要!

是的,老子一会儿就回来!这边正回答记者采访的书记李有才,突然拨高声音,昂起头,朝黑暗中同样生硬地摔了一句出去。他回过头来不好意思地对记者小王笑笑,多少有些尴尬地说,那是我——爱人。你看看,这些农村妇女,觉悟高是高,就是差和谐这根弦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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