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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亥革命“失败”辨析
李新宇
摘要:辛亥革命一直被认为是失败的,但成功与失败的标志应该是革命目标实现与否,辛亥革命实现了预定的目标,就应该是成功的。临时大总统之孙下袁上不应是革命失败的标志。反帝反封建作为中国革命的任务,是辛亥革命十年后才正式提出的,后人不应要求前人完成后来才提出的任务。革命带来的并非只是“假共和”,民国也并不只是“招牌”。
关键词:辛亥革命;“失败”;帝制;共和
说起辛亥革命,多年来的历史叙述一直在强调它的“失败”。无论大中学校的课堂讨论,还是专家学者的学术论著,常见“辛亥革命失败的教训”、“辛亥革命失败的原因”之类的论题,似乎“失败”已是无须论证的前提。但是,辛亥革命真的失败了吗?应该如何认识它的“失败”?带着这样的问题回到历史现场,却很容易发现一些结论事实上经不住推敲。
一
翻阅一部又一部的教科书与工具书,可谓异口同声,都在强调辛亥革命的“失败”。各种版本的《中国近代史》和《中国革命史》大多是这样说的:“辛亥革命无可挽回地最后失败了。革命虽然取得了推翻清朝、结束帝制的伟大胜利,从而为中国人民实现彻底的民主革命开辟了道路;但是反帝反封建的任务没有完成,历史进入了袁世凯北洋军阀的黑暗统治时期。”[1](410)“辛亥革命最终还是没有逃脱失败的命运,资产阶级共和国存活了不到一百天就夭折了。……辛亥革命的失败留给人们的教训是十分深刻的。”[2](84)工具书也告诉人们:“这次革命是经过资产阶级和农民、工人及城市小资产阶级的同盟而取得了胜利。但由于资产阶级的软弱性、妥协性,没有给农民以真正利益,没有充分发动广大人民群众,在帝国主义和封建势力的压力下,1912年4月孙中山被迫辞职,代表地主买办阶级利益的袁世凯窃据了政权,革命遂告失败。”[3](78)
然而,人们只要从历史事实出发,而不是从某些个人或集团的需要出发;只要不把后来才有的革命任务强加给前人;只要不要求革命一夜之间就带来一个成熟的共和国;就应该承认,辛亥革命是成功的,而不是失败的。而且,如果计算革命成本的话,辛亥革命以小代价获得大成功,可谓革命史上的奇迹。
判断一场革命是否成功,应该有一个客观标准,而不应依据个别人或个别团体的主观感受。这个客观标准可以是一个比较复杂的系统,但也可以是一个简明的标志。这个简明标志是:革命目标是否实现。
辛亥革命的目标是什么?谈到这个问题,人们会马上想到孙中山制订的革命纲领。同盟会在日本东京成立之际,孙中山就明确提出了“驱除鞑虏,恢复中华,建立民国,平均地权”的革命纲领[4](78)。研究这个纲领不难发现,四句十六个字,主要是两个内容:一是“驱除鞑虏”,即推翻满清王朝的统治;二是“创立民国”,即结束帝制、创建民主共和的现代国家。前者是民族革命,后者是民权革命,这是一些革命理论家如胡汉民等都详细阐明过的。至于“恢复中华”和“平均地权”,前者是推翻满清的附带结果,后者则是未来的蓝图,需要在革命成功之后去实现。
众所周知,辛亥革命虽然常被说成是以孙中山为代表的资产阶级通过其革命组织同盟会领导的,但考察革命的事实,从武昌首义到各省独立,同盟会领导的地方并不多。所以,十六字纲领也罢,三民主义也罢,并不是发动起义的新军或宣布独立的咨议局所共同遵循的。同盟会之外的其他革命团体,如光复会、共进会、文学社等,大多没有接受“平均地权”的纲领。革命之际,即使是同盟会领导的地方,如上海等地,也没有把“民生”或“平均地权”作为革命目标。综观各省独立的情况,其革命目标集中表现为两个:一是民族主义目标:推翻满清统治;二是民权主义目标:结束帝制,建立民主共和国。在个别的地方,则只有“一民主义”:推翻满清统治。除此之外,辛亥革命没有其他目标,也没有其他必需完成的任务。
既然如此,帝制终结了,民国建立了,就应该是革命已经成功。一定要称之为“失败”,是说不过去的。
辛亥革命之前,孙中山发动了10次起义,都失败了。那是真正的失败,标志很明显:革命不但没有实现预期的目标,而且被革命对象所打败,革命者或者牺牲,或者逃亡,而革命的对象岿然如故。但武昌起义不同,它不仅打败了清军,赶跑了清吏,还守住了武昌,建立了全国革命的中心根据地。各省的独立运动除山东之外也都是成功的。正因为各省革命的成功,才有了最后的清帝退位和专制帝制的终结。从1911年10月10日革命爆发,到1912年2月12日清帝退位,没有血流成河,就在短短四个多月的时间里推翻了清王朝268年的统治,而且结束了秦王朝之后2120年的君主专制,创建了东方第一个民主共和国,实现了革命的基本目标。这样的革命还不算成功吗?
按照当代中国人熟悉的说法,革命的根本问题是政权问题。那么,辛亥革命推翻了专制制度,建立了民主共和制度,“帝国”变为“民国”,国家主权已经从皇家手里转移到了国民手里。无论孙中山做临时大总统还是袁世凯做临时大总统,是否真正代表全体国民的意志,那是另一个层面的问题,但从法律形式上讲,他们都是经过选举产生的。也就是说,他们的权力来自代表民意的票箱,而不是来自暴力掠取或政变劫夺。这就是国家政权性质已经改变的根本标志,也是民权革命取得胜利的根本标志,也是人类社会之现代与前现代的分水岭。
至于革命之后是否能够进一步完善民主共和制度,历史进程是否会出现波折,那已经不属于辛亥革命的范畴。根据通例,即使革命胜利后出现波折,甚至是复辟和倒退,也不应该影响对革命本身成败的认定。法国大革命之后出现了“热月政变”,反反复复好多年,没有人因此而说法国大革命是失败的,历史学家论及那段历史,也从来未见“法国大革命失败之后……”这样的说法。
二
几乎所有的教科书都在重复着这样的意思:辛亥革命成功了,又失败了。赶跑了皇帝,是辛亥革命的成功;孙中山辞职,政权落到袁世凯手里,是辛亥革命的失败。
只要认真思考,就不能不对这种论断有所质疑。革命实现了其基本目标,但临时大总统由孙中山做就是革命成功;孙中山辞职,袁世凯接任就是革命失败;这“成功”与“失败”的标准是什么?两个临时大总统制,都是选举产生的,这一个就职就是革命成功,那一个就职就是革命失败,其中道理何在?
不错,在中国过去几千年的改朝换代中,所谓成败都是这样论定的,推倒旧王朝不算成功,只有某一家夺得了天下才是成功。如果天下被别家夺走,这一家就失败了,就要再革命。所以,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上,推倒旧王朝往往并不困难,更多的战乱发生于各路英雄的中原逐鹿。可是,对一场并非为某一家夺取天下的现代革命来说,这种成功与失败的判定标准就值得怀疑了。
这里有两个问题需要进一步辨析:
一、孙中山的失败是否应该等同于辛亥革命的失败?
熟悉历史事实的人们都应该知道,孙中山辞职,袁世凯继任,是革命党人和独立各省的一致承诺,也是辛亥革命实现其革命目标的重要环节。在革命过程中,虚位以待袁世凯,是早在孙中山回国之前各省代表会议在汉口已经形成的决议。孙中山回国之后,这一决议并未变更。正因为这样,孙中山被选为临时大总统是有条件的:必须声明承认“暂代”,一旦袁世凯完成终结帝制的任务,就仍然由袁世凯任中华民国大总统。而且,各省代表之所以接受黄兴的提议选举临时大总统,而且大多投了孙中山的票,重要原因是要以此督促袁世凯加快推倒满清、结束帝制的工作进程。从这个意义上说,他们只是要拿孙中山临时充当一下激励袁世凯的工具,而没有打算真让孙中山做中华民国的大总统。如果不是这样,而是正式选举大总统,孙中山也许未必当选。正因为这样,孙中山当选的当天,就必须致电袁世凯,声明自己只是“暂代”;在就职之时,又必须宣誓承诺到清帝退位之后就把位子让出来。所以,在袁世凯完成终结帝制的任务之后,孙中山必须兑现承诺。
面对这种情况,把孙中山辞职看作革命失败的标志,是没道理的。事实恰恰相反,因为帝制终结与孙中山辞职注定要同时发生,所以,孙中山向参议院提出辞呈,恰恰是辛亥革命成功的标志。如果与孙中山辞职相伴随的是皇帝复辟,“失败”当然说得通。但事实却是与孙中山辞职相伴随的是清帝退位和帝制的终结,将其称之为辛亥革命失败的标志,实在不合情理。两任临时大总统都是各省代表选举的,一个辞职,另一个继任,成了革命失败的标志,实在难以令人信服。因为它只是某个派别感受,并非全体革命党人的认识,更不是作为辛亥革命主体力量的独立各省的共同认识。从某一狭隘的派别立场出发,一定要把它说成失败,结果是抹杀了当年的参议院,抹杀了独立各省的意志,抹杀了当年的舆论和民意,并且把革命本身弄得面目全非。
追寻这种说法的源头,来自二次革命失败之后孙中山追随者们的失败感,形成于国民党通过北伐战争建成自己的“党国”之后。因为与“北洋军阀政府”的对立,因为要寻找从二次革命的合法性依据,也为了以党国意识形态宣传和教育民众,统一全国之后的国民党展开了一系列思想文化方面的工作:机关、学校都要做总理纪念周、学习总理遗嘱;国民政府大兴土木,在南京修建中山陵,为孙中山举行隆重葬礼;孙中山的名字不能喊了,开始被称为“国父”。在这个背景上,党国史家不顾辛亥革命的复杂性,一厢情愿地把革命领导权统统归于孙中山。无论民国史还是辛亥革命史,都以孙中山的活动为主线,那些与孙中山没有关系的革命者统统都被忽略或淡化。而且以孙中山的是非为革命的是非,以孙中山的成败为革命的成败。那些思想观点与孙中山相左的人们统统被贬抑,包括同盟会的领袖人物黄兴、宋教仁等,包括革命元老章炳麟等,都被人为地矮化,凡与孙中山存在分歧和争论之处,都不能得到公正评价。参与革命的前立宪派等,被遮蔽、被贬低就更不在话下了。沿着这样一种思路回顾辛亥革命的历史,革命胜利之后当然应该由“国父”掌权。否则还算什么“国父”!所以,“国父”就任临时大总统,自然是革命成功;“国父”被迫下野,革命自然就失败了。
可是,时至今日,我们却必须明白:把孙中山的失败看作辛亥革命的失败,那只是一党一派的意识形态,而不是史家应有的客观态度。
二、袁世凯就任临时大总统是否标志着革命的失败?
首先需要明确的是,辛亥革命的主体力量是由各种不同的政治派别和团体构成的。他们在推倒满清、结束帝制这一点上走到了一起,但政治理念、思想基础和革命风格大不相同,在革命中的作用和影响也不相同。简单说来,影响最大的是两股力量:一是以孙中山、黄兴、宋教仁、章炳麟等为代表的革命党人,二是以汤化龙、谭延闿、汤寿潜、张謇等为代表的立宪派。前者一直坚持激进的暴力革命道路,本部在海外,在国内的活动主要是在边远省份组织起义,但都以失败告终;同时进行暗杀活动,给朝廷官员制造了恐怖,打击了统治者的气焰。后者则本来致力于立宪,因为清廷竭力拖延,才绝望而在革命爆发时转而支持革命、赞成共和,但在革命中仍然属于稳健派。“革命派之外,立宪派是唯一最进步的民主力量,他们在呼吁救亡图存,反对封建专制制度,要求人民的民主权利,挽回利权,保路斗争,发展资本主义工商业,兴办近代教育文化事业,建立各种社会团体,启迪人民政治思想等问题上,均走在社会的前头。”[5](472)辛亥革命的成功,革命党人固然起了重要作用,但以各省咨议局为代表的原立宪派举足重轻。这两派之间虽然有差异,有矛盾,但在革命中常常是相互支持、相互依存的。让汤化龙打响第一枪是不可能的,让状元张謇、会元谭延闿去引爆第一颗炸弹也不可能,但在革命党人打响第一枪之后,他们却愿助一臂之力推倒帝国大厦。这一臂之力是决定性的。正因为有了他们,各省独立才大多那样顺利,革命成果才得以巩固。也正因为这个原因,孙中山与黄兴组建南京临时政府时,各部总长9个席位,原立宪派占了6个。其实,孙中山与黄兴更愿意使用自己的同志,同盟会那些青年领袖也不乏才干,但在最后,还是不得不尊重革命的功绩和影响,只好让原立宪党人占了多数席位。
从某种意义上说,袁世凯出任大总统,主要代表了他们的意愿。因为在孙中山与袁世凯之间,立宪派更了解袁世凯,也更信任袁世凯。无论是独立各省的都督们,还是他们派驻南京的代表们,在革命之前,很少有人见过孙中山,也很少有人了解孙中山。对于袁世凯,他们却无不知晓。所以,袁世凯当选临时大总统,是参议院全票通过的。一个多月之前孙中山当选,并未获此殊荣。参议院公告称袁世凯是“中国第一华盛顿,世界第二华盛顿”。他们并非没有想到孙中山是中华民国的第一任临时大总统,但在他们眼里,孙中山只是“暂代”,当然不是“中国的华盛顿”。而袁世凯虽是继任,却仍然是“中国第一华盛顿”。国民党的史家常常为此愤愤不平,但在当时,同盟会议员却也没有反对。
历史的现场是需要尊重的,史家应面历史现场。袁世凯在后来臭名昭著,但在辛亥革命时却如东方红日。在辛亥革命的过程中,袁世凯的身份有一个变化过程。出山之初,他的身份是革命的镇压者,但并未真心用力镇压。南北议和开始之后,在国人的眼里,他已不是革命的对立面,而是成为革命阵营的另一个方面军。他虽然没有像黎元洪、黄兴等革命领袖最初期待的那样反戈一击、直捣黄龙,却在最后与黎元洪、孙中山等一起完成了终结帝制、创建共和的历史任务。正因为这样,包括同盟会领袖在内,当时都把他看作“共和元勋”。革命党人庆祝革命成功的那些传单,印了“共和三元勋”或“共和四元勋”的画像,其中都有袁世凯。所谓“三元勋”,是黎元洪、孙中山、袁世凯。所谓“四元勋”,加上了黄兴,是因为有人为他抱不平。对于袁世凯的贡献,当时的人们并无异议。袁世凯后来恢复帝制,为千夫所指,但史家面对历史,却不应以后非而抹杀前是。
查看当年的文献和报刊,袁世凯做总统可谓众望所归,并不像后来的教科书所说的那样是“篡夺”或“窃取”。说袁世凯“窃国”的人是有的,但那是清皇室的人,坚决反对清帝退位的宗社党人,还有几个在进入民国之后拒绝与民国合作的顽固遗老。至于革命党人和立宪派,是没人说袁世凯“窃国”的。因为当时的人们知道,宗社党和遗老们说袁世凯“窃国”是有道理的,因为他的确中连哄带吓,才说服隆裕做出了最后的决定;清帝退位,政权又落到了他袁世凯手里,这的确有“窃国”之嫌。但对于革命者而言,袁世凯“窃国”,是从清皇室手里“窃”的,而不是从革命党人手里“窃”的,而且是革命党人和立宪派一起督促他“窃”的。正因为他“窃国”成功,革命党人才为他欢呼,参议院才全票选举他出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
孙中山就任临时大总统之际,虽然宣布了民国成立,但革命并未成功,因为清帝尚未退位、帝制尚未终结。辛亥革命的成功以1912年2月12日清帝退位为标志。如果因为使清帝退位的是袁世凯而不是孙中山,就不愿直面这一事实,像对待武昌首义一样,因为它不是同盟会领导的就努力贬低它,是不应该的。讲辛亥革命必须以孙中山的活动为主线,那是1927年后国民党的党国意识形态的产物,时至今日,不应让它继续遮蔽历史。
三
翻阅一部又一部关于辛亥革命的史著,查看一本又一本中学历史教科书,归纳起来,“失败论”的经典论据除了革命成果被袁世凯篡夺之外,另一点就是“未能完成反帝反封建的历史任务”。
辛亥革命的确没有完成反帝反封建的任务,甚至根本就没有进行反帝反封建的斗争。然而,这同样不能成为辛亥革命失败的证据。因为辛亥革命本来就没有把反帝反封建作为革命目标,也没有把它作为必需完成的历史任务。
无论孙中山领导的同盟会还是其他革命团体,无论武昌首义将士还是各省独立后的都督们,也无论是革命党人还是原立宪党人,当时都没提到过“反帝反封建”,更没有把“反帝反封建”作为自己的使命。这并不奇怪,因为当时在中国人的语汇中,还没有“反帝反封建”这个说法,更不可能以此作为革命的历史任务。反帝反封建作为中国革命的任务,是七八年之后才由苏联人提出的,而把这个任务交给中国人,则是在辛亥革命十年之后在莫斯科召开的远东大会上。苏联的十月革命比中国的辛亥革命晚了六年,而列宁和斯大林提出中国革命的历史任务是反帝反封建这个论断又晚了两年,所以,辛亥革命中的革命者无法跨时空去接受这个历史任务,当然也不可能完成这个任务。后人要求前人完成后来的任务,实在是强人所难。因为没有完成这个任务,就说革命失败了,更没道理。
辛亥革命中的革命者大多不知道“帝国主义”这个名词,这个名词当时已经有了,但与后来反对帝国主义时的“帝国主义”含义有所不同。所以,尽管革命派与立宪派都不乏学识渊博之士,却没有人明确知道帝国主义与中国的关系。他们当时没有把列强看作帝国主义。即使有人知道某些列强应该算是帝国主义国家,也没有人把列强当作中国革命的对象。因为当时的中国正在努力与西方列强和平相处,而且列强正是革命者要学习的榜样。为此,无论革命党人还是原立宪党人,都在努力与义和团划清界限。在宣布独立的地方,军政府发布的布告中,首先要声明保护外国人的安全。在这种情况下,辛亥革命当然不可能打倒帝国主义。回顾历史,不仅是辛亥革命那代人不懂反对帝国主义,即使到了五四时期,青年学生也仍然不熟悉这个口号。王统照曾经说过:“那时还没用‘打倒帝国主义’的口号,集会的主要目的集中在收回山东主权,收回青岛,反抗日本以及惩办卖国的军阀官僚。”[6](246)这样的话邓颖超也说过。张国焘则说:“当时一般中国人还不知道帝国主义为何物,甚至像胡适这样著名学者也还认为反帝国主义是海外奇谈。”[7](195)辛亥革命比“五四”早了八年,没有完成反对帝国主义的历史任务就不奇怪了。
至于“反封建”,当时的人们也没有见过这样连在一起的词语。革命者当中不乏读书人,“封建”二字是熟悉的,但如果让他们反封建,他们就会觉得莫名其妙。因为他们知道,中国的封建制度在两千多年前已经被秦始皇反掉了,接下来的两千多年是被称作郡县制的君主集权专制制度。对于那代人来说,没有几个人愿意在步秦始皇之后尘,追随他去反对两千多年前的封建制。在当时,即使是张謇、谭延闿那样饱读诗书的状元、会元,也不知道与封建不相容的专制制度可以被命名为“封建”。这种情况不仅表现在他们身上,而是直到30年代反帝反封建的任务已经是知识界众所周知的话题之时,多数学者也不赞成把从秦到清的两千多年称作封建时代。
面对这种情况,指责辛亥革命没有完成反帝反封建的任务,并且以此证明革命是失败的,无法令人信服。即使那任务是应该完成的吧!也没有人因为美国革命没有带来女性的选举权而说它是失败的。
四
说辛亥革命是“失败”的,还有一个潜在的理由,是革命理想并未实现。其典型的说法就是革命后创立的民国是“假共和”。
参加武昌首义的革命党人蔡济民有两句诗:“无量金钱无量血,可怜购得假共和。”因为这种失败感出自革命党人笔下,自然成了革命失败的证据,被广泛引用和传播。——如果革命不是失败的,武昌首义的元老为什么如此失望?
其实,革命党人在革命之后的种种感慨,是需要分析的。革命元老吴稚晖曾经说过,革命党人开始时是真心真意想把中国人从井中救出的,但最后的结果却是许多人自己掉到井里,恢复了祖宗的原形,所以才使得中国在原地踏步。革命之后,许多人自觉或不自觉地放弃了理想,甚至后悔起来,对自己的革命追求进行否定。原因不难理解,旧秩序打破了,新秩序不可能迅速建立起来,种种“乱象”让人失望。他们没有想到,革命只能开启一个“民治”的时代,而不可能一夜之间实现“民治”的时代。沿袭数千年的帝制虽然废除,但它已经是一种传统,要彻底告别,决非一朝一夕的事。一些革命者却把事情想得太简单,开始时是对历史前进的艰难缺少思想准备;面对乱象又见异思迁,自我否定,甚至轻易放弃自己手中的金苹果。
在这一方面,蔡济民就是一个例子。他的《书愤六律》充满了“但凭拍马博封侯”、“屠狗不如烹狗贵”之类对官场现象的不平;也充满了对新时代“无分上下皆平等,莫辨公私是自由”之类现象的看不惯。同时也明显表达了作为革命者的某种悔意:“为除虏政挽神州,翻不如前更可羞”;“铁血铸成真大错,头颅拚却反无光”;“早知结束如斯苦,翻悔当年种恶因”……他甚至写下了“回忆满清惭愧死”的句子,觉得自己从事推翻满清的革命事业,实在是错了,早知如此,悔不当初。[8](276)
自我反省的精神是可贵的,但这样的反省却暴露了一些革命党人思想基础的薄弱。他们虽然参加了革命,但并不理解革命的意义,对帝国向民国转型的艰难更缺少思想准备。
这不是个别现象,而是表现在当时许多人身上。恢复帝制的呼声也正是在这种背景上出现的。革命之后,社会失序,道德失范,新旧交杂,让人无所适从。一些人继续往前走,一些人则试图退回去。当年的不少革命党人选择了退回去。“筹安会六君子”众所周知,多数本是革命党,却竭力鼓动袁世凯恢复帝制,原因也是觉得革命后不如革命前,民主共和不如君主立宪。
那么,辛亥革命带来的共和国当时到底怎么样?只要尊重历史事实,就应该承认,制度建设的效率和成就都是不应抹杀的。中国是一个有几千年专制传统的国家。在君主专制制度下,国家是皇家的,百姓只是皇家的“子民”。皇家对子民的管理和支配,可以随意而为。尽管明智的皇帝为了自己的长远利益而常常要约束自己,但最终只能靠他的自律。至于如何管理国家,如何对待子民,大臣虽有权建议,但最终还是皇家说了算。因为作为臣子,即使官至宰相,也仍然是为皇家办事的,并不分享皇家独有的国家主权。民国建立之后,这一切改变了。虽然民主共和还有点名不副实,所以常被称作招牌,但即使是招牌,有这块招牌与没有这块招牌,却是天壤之别。《临时约法》被一些人说成是纸上的约法,意思是未能落到实处,但即使未能完全落实,有这张纸与没这张纸,也大不一样。《临时约法》明文规定:“中华民国主权属于国民全体。”[9]政府官员称作“公仆”,国民被看作主人,这是中国前所未有的。行政、立法、司法三权分立,相互制约,使得执政者难以为所欲为。尽管民国初建,官员和民众大多依然故我,但因为有了制度保障,变化也在迅速发生。比如,官员不敢继续以“老爷”自居,一些民众也开始意识到自己是国家的主人。正因为这样,即使是政治强人袁世凯,想扩大自己的权力,也不敢放手去做,而是不得不偷偷摸摸,做出守法的样子,从修改《约法》做起。即使在宋教仁案发生之后,上海地方法庭传讯国务总理,赵秉钧不愿出庭受审,也只能装病推脱,而不敢公然违法。由此可见,民国这块招牌,约法这九纸,并非全无作用。
正因为这样,民众的政治热情空前高涨,政党和民众团体迅速发展。建国不到一年时间,在民政部注册的政党和团体就有了一百多个。各派代表发表自己的政治纲领,竞选国会席位,通过国会争取自己所代表的国民的利益。这是现代国家应有的政治景象,说明辛亥革命创造的国家的确是一个主权在民的新国家;革命的确带来了一种新制度——民主共和制度。中国从此有了国会,有了参议院和众议院,开始建立一整套的现代国家体制。民众在报刊上纷纷议论国事,在行动上为国分忧。包括后来五四运动那样的事,也只有在民主共和制度下才能发生。
因为有了制度和法律的保障,舆论监督的力量迅速发展。不过一年多的时间,民间的报纸就有了500多种。从1913年宋教仁案发生之后报刊与执政者完全不同的声音,到1915年袁世凯称帝时全国各大报同时开天窗,都可以看到当时舆论界的健康发展状况。新文化运动,文学革命,白话取代文言,也只有在民主共和制度之下才可能成为现实。正如当年胡适所说:“专制政治的根本推翻,中华民国的成立,这个政治大革命虽然不算大成功,然而它是后来种种革新事业的总出发点,因为那个顽固腐败势力的大本营若不颠覆,一切新人物与新思想都不容易出头。戊戌的百日维新,当不起一个顽固老太婆的一道谕旨,就全盘推翻了。独秀说:适之若在三十年前提倡白话文,只需章行严一篇文章就驳得烟消灰灭。这话是很有理的。”[10](122)
作为一个新生的民主共和政权,存在缺陷是必然的。但因为有民主共和的法律和制度保障,即使执政者不习惯共和制度之下的公务员规范,不自觉地就要按照帝国的规矩办事,也仍然受到约束。直至袁世凯宣布恢复帝制之前,总统、总理和总长们虽然不时犯错,却也在努力适应新制度。因为有国会,有约法,他们不敢为所欲为。袁世凯最后想改变制度,也是犹豫再三,一再试探,直到坚信帝制符合国情、顺应民意之后,才做出决定。但他估计错了,没想到共和已经深入民心,国民的力量已经很大,所以陷入灭顶之灾。帝制运动失败这一事件本身,也告诉人们:共和不是假的。
所以,忽略或贬低辛亥革命的积极成果,抹黑所谓“北洋军阀政府”,丑化摇篮里的共和国,都是不应该的。东方第一个民主共和国的确是个早产儿,先天不足。又因为各方面缺少必要的准备,历史没有为她准备下合格的国家公务员,也不可能为她准备下合格的现代公民,所以营养不良,身体瘦弱,但她曾经一天天长大,而且焕发光彩。如果懂得珍惜,养护得法,她未必不能健康成长。遗憾的是,当时的许多人都没有珍惜,认定她是假的,就连为缔造她而流过血的革命党人,也对她弃置不顾了。
关于民初的政治景观,在后来的权威学者笔下真是糟糕透了:照搬西方模式,未能顾及中国国情;普选徒具形式,与广大群众无关;多党制导致拉帮结派,党同伐异;议会里吵吵嚷嚷,政客们争权夺利;最后是袁世凯恢复帝制……
其实,这种指责早在革命之后不久就出现了。翻看满清遗老们的书信、日记和言论,可以发现后来的指责一点也不新鲜。因为只要习惯于专制秩序,就不欢迎自由、民主和个人权利追求。就是当年曾经拥护新政、鼓吹过科学的新派人物,也不习惯共和制度之下的元首频繁更迭、政党你争我吵的景象。但究其实质,所谓“民初乱象”,却是传统政治权威崩溃和权力重心下移的必然结果,昭示的恰恰是辛亥革命带来的社会进步。初级阶段的民主共和也许并不规范,却是变革的必经阶段,反映着当时国民政治意识的活跃状态。即使是当时就备受指责的“八百罗汉”之朝秦暮楚,即使是今人一再嘲弄的今天脱甲党,明天入乙党,一人跨数党的组党现象,也是中国政治不再被垄断的象征。那种“乱哄哄”的现象,在习惯于专制秩序的人们看来,当然不如皇上一言九鼎、臣子惟命是从更和谐。但只要不以专制帝国之是为是,就应该承认,民主化的过程是无法避免“乱哄哄”的。它不仅显示着不同于专制政治的新景观,而且进一步孕育着国民的民主意识和政治热情。总之一句话,政治上的乱哄哄不但不是革命的失败,而是革命成功的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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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李侃等.中国近代史[M].中华书局,1994.
[[2]] 国家教委社科司组编.中国革命史[M].高等教育出版社,1993.
[[3]] 辞海·历史分册·中国近代史[M].上海辞书出版社,1979.
[[4]] 孙中山选集[M].人民出版社,1981.
[[5]] 侯宜杰.二十世纪初中国政治改革风潮[M].人民出版社,1993.
[[6]] 王统照.回忆北京学生五四爱国运动[A].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编.五四运动回忆录(上)[C].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79.
[[7]] 张国焘.我的回忆[M].东方出版社,2004.
[[8]] 蔡济民.书愤六律[N].中华民国公报,1912-07-18.
[[9]] 临时政府公报.第335号.1912-03-11.
[[10]] 胡适文集:第1卷[M].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载《湘潭大学学报》2011年第3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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