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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线十年
文/丹霞白鹤[孝感]
农 民
建厂之初,我厂原选址在县城旁边的凤凰山,后被一个实际是制造坦克的煤矿机械厂抢占,我厂就建在了一个上不着村下不落店的偏远山旮旯,离县城和地区均有十多华里。
我厂土建用的1万多把洋镐和锄头,在数月之内,被当地农民偷盗所剩无几,机器上的马达也时有被盗。我厂行政级别较高,地方政府的主要领导,战争年代都是我厂领导的下属,有的还是勒务兵,情况通报到地方,乡村干部不敢马虎,用封建军阀原始野蛮的手段,将肇事农民吊在屋樑上毒打,不交待不许放过。
在场的农民幸灾乐祸,挨打的嗷嗷叫,看热闹的哈哈笑,他们像看猴把戏一样在一旁拍手称快,这使我想起鲁迅笔下痛心疾首的一幕,阿Q游街示众时“两旁是许多张着嘴的看客”,“北京的羊肉铺前常有几个人张着嘴看剥羊”,那是鲁迅笔下沉睡不醒的中国人麻木的面孔,半个多世纪过后还是没有得到什么进化。
那些农民几乎都会说武汉话,说武汉话就是普通话,他们发音还相当准,只是语气和节奏不一样,他们中有的子女招到我厂后,至今都改不过来,几乎无一例外;而我们在那里待了十年,临走时也还听不懂当地的语言。可见母语是多么根深蒂固。
当地的女孩子很多都是臢巴眼。他们的房屋都没有烟囱,做饭时屋内烟雾缭绕,特别是冷天习惯用整棵树取暖、燻肉、驱潮,几乎长年累月都是烟燻火燎的,大人小孩的眼睛都受到很大伤害。我厂有专业的筑炉工,帮他们搭建通风良好的炉灶,效果显著,纷纷效仿,得以推广,后来的孩子就不再有臢巴眼了。
那里的农民特别喜欢吃我厂食堂的馒头,厂里有职工两三千,加上家属都快上万人,食堂卖饭的不可能都认识,每天不少农民也跟着职工排队买早点,可是卖馒头的很容易分辨出他们不是厂里的工人和家属,他们中不少是臢巴眼,说话的语气也不同,就不卖给他们。他们被后面排队的职工挤出来,像乞丐似的站在一旁瞅着。要求不高,只是想买馒头,“泥瓦匠住草房,纺织娘没衣裳”,我觉得世上不平的事太多。不少职工看不过去,有时就帮他们代买。
当时的口号是边建设边投产,一次在推山平地时,一个当地农民的小女孩儿在一旁观看,躲避不及,被大型推土机埋了进去,当即扒出来就已经死了。厂里将另一个子女招工到厂里,还作了一些其它的赔偿。好几年后,那个农民又提出一些条件,厂里不能接受,农民就纠合许多人到厂里闹事,用土方堵住了厂办公大楼的大门,那时社会上正闹无政府主义,僵持了好多天才不了了之。
工 人
“炸鱼了-------”这真是喜从天降!
脸盆?篮子?筲箕?管它什么!人们抄起一样东西,就往河的方向跑------- “炸鱼了...”----- 脑子里只是闪现着这样的场面,慌不择路,径直往河的方向跑,像跑反似的,这哪里是喜从天降?简直像大祸临头!
潮涌般的河面上,漂浮着白晃晃的鱼,就像白花花的银子!男人们顾不了脱上衣,女人们羞于脱长裤,疯狂的人们,潮水般拥到水中,随手一舀,鱼就是一盆一筐,又赶紧往岸上送---- 你来我往,摩肩擦踵,好不拥挤!后来干脆拣大一点的鱼直接往河岸上扔,小的不要了。
这样的场景,时有发生。记得有一次经济计划委员会来视查,工厂领导为了要上级调拨一台大型发电机,导演了一起闹剧,放出高音喇叭:“由于电力紧张,山上的水塔抽不上水,锅炉要爆炸了,大家赶快到河里打水送锅炉房!十万火急------”
人们争先恐后,纷纷端起脸盆,拎着水桶,向河边拥去。霎时间,半山腰的锅炉房前,人群接队;公路边的河滩上,川流不息。满山遍野都是人潮----- 那种壮观,像苏联影片《雪崩》,像《红日》中攻打孟良崮,像百万雄师下江南,浩浩荡荡!谁不感动?视察的官员都是老干部,许是唤起了战争年代的回忆,凝望着那种场面,“啧啧”有声,默默无言,不住摇头,朝我厂领导,相视一笑。后来果然调拨来大型发电机,而且是两台。那时还是文化大革命,我们厂的领导,就像是毛主席,会运动群众,搞群众运动。
毛主席提出“抓革命,促生产”,王铁人提出“宁可少活二十年,也要拿下大油田”,我们的领导也提出“宁可掉几斤肉,也要把生产促上去”,总是要我们加班加点,不计报酬。大道理讲多了,耳朵听起了茧,烽火戏诸侯,戏多了,褒姒也不笑。有一次开大会,领导在台上又重复“宁可掉几斤肉,也要把生产...”,台下就有人小声嘀咕“掉几斤肉,先去钓几斤鱼来着!”说着就溜出去钓鱼去了。
知 青
我厂从茶场招来了几百名武汉知青。
那里有五.七干校,有大批文化部和省市领导干部。他们经常到老干部那里玩。那些老干部远离亲人,看到调皮可爱的武汉知青,就像看到自己的孩子,非常喜欢。
那些知青说老干部很会养生,又会做菜,他们的老部下和亲人,怕他们在乡下受苦,经常给他们送罐头、“山珍海味”和稀奇古怪的补药。他们常常在夜晚睡觉后躲在被窝里享用。
从茶场招来的武汉知青,特别团结,特别爱打架,他们像《水泊梁山》中的英雄,经常闹事,破坏性极大。他们打农民,打农民的狗、偷农民的鸡、摸农民卖的蛋、哄抢农民卖的东西。他们像草原上的群狼,野性十足,特别好斗,天不怕,地不怕,走到哪儿,打到哪儿,方圆几十里,战无不胜,所向披靡。他们中男孩儿多拼凶好斗,像顿河上的哥萨克;女孩儿多能歌善舞,像江湖上的吉普赛,他们是我厂的一个特殊部落。他们聪明、快乐、疯狂,演绎出许多的精采故事。
其中有一起“马”鸡蛋的故事。
当地农民经常到厂区卖鸡蛋,买鸡蛋的职工,常常蜂拥而上,令农民招架不住。人多手杂,有人混水摸鱼,拿了鸡蛋不给钱,“荷叶包鳝鱼”---- 溜了!
有一次我看见一对知青“桥子”摸鸡蛋。
二人分工:一个人缠住卖鸡蛋的,另一个人就“摸”鸡蛋。
“鸡蛋几多钱一个啊?”
“七分半!”
“七分卖不卖呀?”
“不卖!”
“那八分卖不卖呀?”
“八分不要!”
“那我只买一个......”
......卖鸡蛋的无语...
“卖一个?!”
......卖鸡蛋的无言...
“哎呀---- 卖一个?!”
......卖鸡蛋的...
“八分一个!”
“八分不要!”
“那七分一个!”
“七分不卖!”
“那你到底卖不卖?”
“不卖!”
“不卖算了!”
这时,摸鸡蛋的人,身上的军干服,两个大口袋已塞得鼓鼓的,使了个眼色...
一出“双黄”,就这样演完了。
捉青蛙
我们那时的人,好像总处在饥饿中,一个月四两油,一天的粮食定量,一顿都吃得完,人们就想方设法弄吃的,有时钓鱼 ,有时掏苕 ,有时捉青蛙。
尽管青蛙是人类的好朋友,可是禁不住“呱呱叫”的诱惑,挡不住肚子“咕咕叫”的抗议,常常三、五成群去捉青蛙。
捉青蛙主要在夜晚,两节的手电筒,不一会儿就熄火了,后来就一律换上四节电池的长电筒,还有的人做电石灯带上。青蛙怕光,先是“呱呱呱呱”叫得欢,灯光一照,就“呱呱--- 呱-- -”(怎么--- 了--?)像个俘虏,不做声了,趴着不动,任你擒捉。
荒漠的山间,茔坟错落;漆黑的田野,零星闪烁,分不清哪是灯光哪是鬼火?星星点点,忽上忽下,忽前忽后,忽暗忽明,飘忽不定,各路捉青蛙的,你吓我,我吓你,分不清哪是鬼哪是人?阴风袭来,打个冷惊,分外渗人。
青蛙捉回后,大柳抢着杀,我在一旁帮忙,动口不动手:大柳拎起一只青蛙,由我报上姓名;剐皮剖肚,任他处置。
“这是叛头甫志高!”
“叛头该杀!”于是杀了一只。
大柳又拿一只。
“这是哪个?”
“这是胡汉三!”
“胡汉三该杀!”于是又杀了一只。
“这是?”
“这是《地道战》里的高司令!”
“高!实在是高----- 该杀!”
“这个最肥的?”
“是鸠山!”
“鸠山不杀杀谁?该杀!”
“这一个太小?”
“小兵张嘎!小英雄。”
“保护对象,把它放了。”
“这是?----- 潘冬子,放了!”大柳自问自答。
后面还有许多,嫌小了,就以小英雄的名义,放了;其余的,该杀的坏人名字用完了,一下凑不齐,就随便找个反面人物顶替,管他该不该杀,一律杀了。
没有油,酱油也没有,弄好的青蛙只好下面条吃,白生生的,没有什么味道,不觉得怎么鲜美。大柳却吃得津津有味,还尽挑大的吃,我们就斗合子撩大柳说:
“刚才捉了只癞蛤蚂,看到吗?”
“没看到?”
“完了!丢进去了!”
“那只癞蛤蟆最大。”
“最肥!”
话音刚落,大柳皱上眉头,眉毛比平时下垂得更难看。他蹲下身子,一手捂着嘴,一手抚着心口,一副恶心的样子,想象不出吃了癞蛤蟆他心里翻胃的感觉。
“呃-- 哇----- !”大柳吐了!稀里哗啦----- 全吐了。
厕 所
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战争迫在眉睫,“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所以提出了“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口号,所以提出了“边建设边投产,先生产后生活”的口号,所以整个工厂,除了办公大楼,所有的厂区和所有的车间,都没有厕所。
于是,就出现后面荒唐可笑的事。
每天一大早,晨练的人们,会看到耀眼的一幕,令你惊吓:往往在沿着推土机推过的较平坦的山脚边,有时还会在别的叫你意料不到的地方,冒出成排的,白亮的屁股!
那是早起方便的人们,多半是女职工,因为只有她们,才会拉伙结伴。
我们车间就自己建造了一个厕所。厕所很别致,像山城的吊楼,上面是厕所,下面是3米多高的吊楼,可通向围墙外的悬崖边。大便时,“高高在上”“掷地有声”,像扔炸弹似的,很不自在。不少人起初使用这种厕所,往下一望就眩晕,怕得要命,哪里还能解手?
更可怕的是,一板之隔的女厕所那边,时不时地传来惊叫,原来是吊楼下掏粪的农民,把上面的女工吓得尖叫。那时当地的农民还不怎么用化肥,常常看见大人小孩,跟在猪后面,还以为是放猪,原来是跟在后面拾粪。眼光不能放远,只盯着猪尾巴那点地方,一下子也不敢打岔,生怕被人抢了。
掏粪的农民把这一套拿来对人,常常在吊楼下盯着上面的人,你正要解手时,猛然间发现下面有一两个人,就会像身上的汗,惊得又缩了回去,叫人怪不自在。有时没有人在下面,又常常有老鼠在下面厮打,硕大如兔,同样眼瞪着你,很是渗人。
有时听到下面发出“唧唧”的声响,还以为是老鼠在夺食,原来是农民操着我们听不懂的话,在下面争吵。
就这样,农民把工人当成猪,工人把农民当成鼠,真是荒唐的错位。
这种厕所,通风倒的确良好,热天倒是凉爽,冷天却是另一个样。寒风剌得屁股生痛,下面简直是个冰窟窿,那不是解手,那是在受刑。
后来说是美国俄亥俄州的客人要来参观,工厂领导又把本来就够紧张的办公大楼二楼男厕所装修成豪华洗手间,加上锁不许中国人使用,并对我们讲,我们是礼仪之邦,要体现社会主义的优越性等等。
我参观过那个厕所,那时就已达到现在厕所装修的美观程度了。我们天天盼美国佬来,就像盼共产主义,就像小孩盼过年,那一定非常热闹,非常好玩儿。后来客人一直未来,说是鉴于涉及国家机密,结果那个鬼厕所一直未启封,直到我厂整体返迁离开。
回 顾
我们在那里待了差不多十年,留下数不清的回忆。
满山遍野的灵芝草,最大的比巴掌大,长达一尺多,记得好像是酱红色,色泽鲜亮;
满山遍野的野栗子,对径约40--50毫米大小,剥开一层带刺的皮,像橘子一样,里面的小栗子,像蚕豆,像白果,像红褐色的小熊,围坐着一团,想起一首儿歌“团团坐,吃果果,幼儿园里朋友多”,煞是可爱!
躺在夜空,仰望银河,闪烁的群星,我们在天上俯瞰人间 ------满山遍野的映山红,野菊花,飞舞的彩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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