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古渡,已经不知道有多少年头了。在我曾经过往的日子里,它总是充满生机和喧哗,如同古渡的流水一样。
那些日子,这条河上没有一座桥,靠一只木船来回渡河,终年无绝。古渡脚下的卵石,总是被那些肩头沉沉负重的农家人的草鞋磨得光亮。当船还未过来时,他们就坐在卵石上,抽着旱烟,聊着桑麻,或者说些七荤八素的话题,激起阵阵笑声。古渡是这些劳作者短暂的栖泊处,在这里他们可以坦然地放下重负,等待着对岸木船犁开涟漪,桨声矣欠乃缓缓而来。撑船的壮实汉子无疑是最有人缘的,候船的人远远叫着他的小名,催他撑得快些。尤其是赶墟那天,大姑娘小媳妇多,满满地坐上一船,红红绿绿,总会让他心绪舒畅,撑得又快又稳,赢得阵阵惊叹和好评。这个时候,会让人感到生活的平和和灿烂,所有的劳累和苦涩,都似流水一般远去了。可是,有几次洪峰下来的时候,浊浪滚滚漫过堤坝,河面上飘浮着枯枝败叶,打着旋儿推搡向前,这时的古渡和渡船就难免出现惊险、慌乱的情景,尤其是暮归时分。
古渡苍老,河水悠悠,连同这纯朴的生活悄悄流逝。
后来我离开了这里,由这条脱去油漆露出本色的木船送我到下游的一个渡口,不远处有一条公路,每日有车经过。
许多年以后途经这里,古渡犹在,人迹杳无,往日那些声响都已沉入岁月深处。肆无忌惮的葛藤遮盖了光滑的卵石,离这不远有一座彩虹般的水泥桥飞架。涨水时节,反倒有不少闲人站在桥上,看着洪波涌起惊涛折岸。那指指点点的从容神情,全然是欣赏的样子。最后的一只渡船,静静地泊在那里,船底已浸满了水,有一只长嘴巴的翠鸟立在船头,纹丝不动。一切都表明,一茬一茬的船工,结束了撑船岁月,已渐渐老去。
那一页的生活,已被翻了过去。
有多少像这样的生活场景封存在我们的记忆仓库里。一旦遇到时机,一抹颜色、一缕气味,都会使这些久远的记忆鲜明而又生动的。古渡对于宽敞平坦的长桥来说,除了新旧之别和材料迥异以外,承载了不同的生存观念、生活理想。生活在日日向前,是以告别过去的方式、情调、趣味作为标志的。有许多过去极为普通的日用品,已经成为民俗博物馆的藏品。人们要使怀旧有个引子,只好到这些地方去。可是,对于没有以往那些生活经历的人而言,这些东西并没有什么精神价值,只是物质属性,看也罢,不看也罢,没有什么两样。有人曾说过,常常想起过去就意味着心态老了,不过,要感到有味的还真不能脱离怀旧呢!
过去的一切在我的心目中是很带有朴化韵味的。时代的进展,使我们所见到的都变得比以前漂亮和精细。残垣断壁的古宅换成了高楼大厦,长衫对襟也剪裁成了时髦短装,再如家居用具,葫芦瓢、蓑衣、木桶,无不换成了铝合金或塑料制品。变化最多的当属人的形相、人的神情。前不久我特地坐下来,再看一遍黑白影片《鸡毛信》。我并不注重海娃送信的艰辛过程,而是沉浸在那土得掉渣的陕北背景里——那满是沟壑的黄土高坡、愣头愣脑的群羊,还有黑不溜秋的老棉袄。那时节,人的举止、表情,都是那么的朴素实在,拙得有味,土得深厚。这些情景,总是让人想起真实无华的泥土,没有一丁点儿文饰。后来,我又看了几部重拍片,黑白换成了彩色,演员队伍也换了另一拨,主要角色漂亮多了,动作也表演似的,眉宇间巧多于拙,那种能表现苦难、风霜的背景如风飘散。在我看来,拍出一些没有时代特征的片子来,让人眼睛看着,情感却无从附着。
向前的生活,必定以向前的状态展开,使人面向电脑,面向新奇繁杂的信息。可是,闲散下来,还是会感到传统的人格心理在变与不变、新与旧之间,有回味不变和陈旧的成分。那历史的神髓、底蕴亦如天地苍冥中来去的飞鸿,究竟难以付之提挈和把捉了,只是常常泛起,成为一种最亲近和深沉的感怀。即便是很寻常的乡间古渡,也概莫能外。
在漫长委婉的海岸线上,暮色渐渐地飘落下来。已经是深秋的海滩,清寒随之而起。依然是裸足在沙滩上走,这些洁净的细碎颗粒,被温热的脚底揉搓着、摩擦着,沉了下去,显出一串歪歪斜斜的脚印。北方什么都比南方大,我说的是一种感受,此时,很明显地流露出来——一个人在陌生地,感知变得有限,在海洋的边缘,只好用一个简单的“大”来言说。 眼前的蔚蓝色调,至少可以和这几个词联系在一起——空旷、清澈、洋溢,还有岑寂、萧瑟。永远持有一种节奏的是那一层层皱纹般的海浪,带着摩擦的力道,涌到沙滩上,消失,又复始。这种单调和机械般的持续,让人体会到了自然界的耐性,无始无终。简单产生了大美,在我们的视野里、耳听中,也就是这种推移的单调,表达了一种敞开式的阔大,毫无掩饰,不会是习惯地躲在面具的后面,把假相给人。一座城市被海洋环抱着,本来是可以设计成为个性城市的,却很遗憾,格局狭促,街巷潦草,多拐弯抹角少畅快通达,多花里胡哨少单纯简约。 我住在海边,懒得跟车到市里转上一圈。海与海有许多不同,城市和城市却有太多的雷同,它们反蓝调而行,它们和嘈杂、拥挤、脏乱这些词有关,也和脂粉、艳冶连在一起。一座城市和环抱它的海洋如此大的区别,可见生活是以相互对照的方式展开的。一个人从城市到海边,开始了几天止息的、向下的、解脱的日子。心境、举止,连说话的口吻、言说的内容都有所更变。夕阳眼看着又一次西颓,有些亚麻色的光线,让眼前荡漾着的蓝色液体,更多了一层心理上的冰凉。所谓的休闲就是这样,休闲服、沙滩鞋只是改换了肢体上的行头,更要紧的是自身的节奏律动,像被抽走了绷紧的那根筋,一下子松松垮垮。 远处有人在昏暗中吹着一只小号。缓缓地把一个柔和圆转的中音送了出来,而后是主旋律随之跃起。吹奏者的技巧不高,只是心气随和,透过空旷,传到耳边已经十分的柔软。烧烤的营地里燃起了篝火,舔着夜色的火舌将暗中的一角轻轻撩开。这是我少年时熟悉的一串动感,只有在学期末了,该考的全都过去了,才会有心思举办一场篝火晚会。少男少女围坐在篝火旁,唱歌或者起舞,没有忧虑,却有无数漫无边际的幻想。一个人成长并有生存意识之后,他的劳累就开始了,像一首歌,没有休止符,调子又那么高,唱起来尤其吃力。人在篝火前,就有一些年少,像眼前千万年的海水,每一次目击都是汪洋恣肆,一直没有能力看出有何变故——不变也是会让人生出感慨的,因为不变比变要更困难。这些在篝火前满脸稚气的少男少女,也许下次来时,已经是计较油盐的小丈夫或者少妇了。似乎一只小号曲未了,人事已多错舛。这个国度的海岸线太长了,就像这个国度的崇山峻岭连绵不断,飞到这边可以看到海,飞到那边也可以看到海,它是我们眼眶里抹不掉的一种色调。曾经有一则报道,说是长居于山坳中的几位少年结伴外出,目的就是看看大海。山坳太深了,他们的愿望没有实现。我估计看海只是少年的借口,他们的内心比海更大。当地官员完全可以把觥筹交错的酒钱省几个下来,资助这几位少年,了其视觉上的渴望。 我还看过一本地理杂志,撰写者显然亲身到达了这几个地方,他提到了塞班、圣托里尼、塞舌尔、马尔代夫,在他细腻的描述中,我感到了他的陶醉。这是一种纯粹之蓝,与我今生所见过的蓝调不可相比。那是我从未见过的蓝调啊,我不知用哪一个词汇可以贴近,它们在词汇之外,在人的破坏之外。许多的河流污染了,对此我并不惊奇,河流毕竟太小,一家造纸厂、石板材厂就足以改变它的颜色。可是大海大洋,它的浩瀚无边,天水相接,能使大海变色,这需要多大的一种能量。每一个临海的国家,都有被怀疑的理由,就像常在海边走的沙滩鞋,一定会被海水浸润。古代的海洋是什么样的色调,如果要追问,就有一堆类似的问题要牵扯出来——天空、云彩、空气、气候是否都如这般混混沌沌?那时的眼力可以穿透到多远?你我都回答不了这些问题。追问远古永远是浪漫的,决不像今日的生存环境,在追问中变得不开心了。 月亮升上了海面,使沙滩上那些毫无关联的景、物都浑然一体,带着水淋淋的清洁。立秋之后,沙滩上已经没有行者的影踪了,越往后的日子,它越发走向冷清,在冷清中慢慢清洗盛夏带来的杂沓和纷乱,沉淀污浊,在冷下去的氛围中,大海得到了歇息。 只有很少数的人乐意反季节而行,这使他们行走在静谧之中。当我孤零零面对如此浩大的海面,并不会有孤寂感——人之初始大抵也是如此。让一个人变成一滴晶莹的宿露,会比化为一缕青烟更有诗意,更为透亮,当它垂落海中,刹那被无声地收藏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