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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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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1-11-19 10:57:24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我与书法
卫俊秀

    忆昔从髫龄时开始弄笔涂鸦,到现在已经八十来年了。课外活动,不是专业,谈不上深刻研究。近承朋友们的关怀,资助我出版这本大型册子,并建议由我自己写点文字。我想这也好,其中甘苦,如水到口,冷暖自知,堪以自慰。倘或遇到一些复杂、难以澄清的问题,写出来,引起重视,也是好的吧。辜鸿铭《中国人的精神》一书中,谈到中国汉语时,有这样两段话:“汉语是一种心灵的语言,一种诗的语言,它具有诗意的韵味,这便是为什么即使是古代中国人的一封散文体短信,读起来也像一首诗的缘故。所以要想懂得书面汉语,尤其是我们所谓的高度优雅的汉语,你就必须使你的全部天赋 —— 心灵和大脑,灵魂与智慧的发展齐头并进。”这是说汉说,其实记录它的汉字,本身也具有无穷的“诗意和韵味”,它也是高度发展的“心灵和大脑、灵魂与智慧” 的产物。所以辜氏另一处又说:“中国的毛笔或许可以被视为中国人精神的象征。用毛笔书写、绘画非常困难,好像也不易精确,但一旦掌握了它,就能得心应手,作出美妙优雅的书画来,而用西方坚硬的钢笔是无法获得这种效果的”辜氏的这些话,正是看到了汉语、汉字的精微处。著名学者钱钟书、宗白华、丰子恺等也都讲过类似的话,各具慧眼,启人良多。近又闻上海画家刘旦宅先生撰文报端,把中国书法与日出、古希腊雕塑三者并列,认为是世界上的“三大奇观”,实在也不过分。所以,说到我国书法中的“字”来,其幽妙幻霍、不可思议处,真是难以笔述。试取历代名家碑帖,任择出几个字来,仔细观赏,足以令人陶醉,三月不知肉味。乃知欧阳询见到《出师颂》、李阳冰见到《碧落碑》,寝卧其下,三昼夜不忍离去的心态。傅山弥留时,一切皆可释去,惟独对于笔砚之情难以割舍,其魅力之大如此。
对书法的认识
  学习书法艺术,当先对书艺概念有个正确的认识。诸如书艺的大旨、功能、范围、价值、特点,在学术中所居的地位,以及同各科关系等,了然于心,学起来便有了动力和方向。儒者称礼、乐、射、御、书、数为六艺。《周官》:“教之道、艺”。可知敷教育化,书艺与道同功,并无孰轻孰重之分。手艺匠只把艺术(技术)当作吃饭的工具,放弃了道的研究,以致流为下品,只能称做工艺,成不了艺术家的。
  对于书法概念我以为可有下列几方面:
  (一)书法的艺术性
  “中国文字,就是画”(鲁迅语)一语道破书法的艺术性。象形、独体、方块,看古篆、甲骨文、金文、石鼓,从天地日月、山川河流,到草、木、鸟、兽、虫、鱼,依样画出即字。古代的巴比伦、印度文都是如此,但后来易弦改辙,走向另一条路。惟有我们的先贤不忘传统,根据六书的原则,日渐改进,臻于完善,至今成为世界上最富有艺术性的文字,并推广到六十多个国家,足使国人自豪与骄傲。
  在书法评语中,单以怀素《自叙帖》为例,被视为奔蛇走虺,骤雨旋风;更有视为画品的,说是“初疑轻烟淡古松,又似山开万仞峰”,“寒猿饮水撼枯藤,壮士拔山伸劲铁”,真是美之至也。至于傅山的草书大字,于右任评为“生龙活虎”,章太炎评为“挽强压骏”,足够说明书法艺术观赏的价值。
  那么,艺术又是什么呢?贝多芬说得好:“艺术即上帝。”多么神圣!多么崇高!这原因,我想上帝所创造者,不过物体。而艺术家如诗人,则赋予物体以灵魂。所谓花能解笑,顽石点头,拟人化了。作字为文能做到“毋不敬”三字,才能不愧于上帝。为了金钱而奔波,不过图饱暖一流,崇高云乎哉?
  (二)做人的学问
  历代书家中,如虞世南、黄山谷等人无不重视做人一着。有的虽未明言,而其本人便是做人的模楷,如王羲之、颜鲁公诸名贤的行径。至傅山则特别强调做人,说出“作字先作人,人奇字自古”,“作字如作人,亦恶带奴貌,试看鲁公书,心画自孤傲。”做人和作字的关系就是这样如胶似漆的密切。
  古人说:“言为心声,书为心画”,心正笔正,骗不得人。诗文、书法都是一理。岳飞、文天祥、傅山所作的诗文,所写的字,一如其人,劲健挺拗,坚质豪气,一派高风亮节。奴人只有奴字,站不起来,如偃王之无骨。僧人诗、字,充满了佛气,理之固然。而有些朋友,以为书法与做人了无相关,辄举出赵孟睢⑼躅煳阅阎J獠恢瞪奖杀≌哉撸凰当∑淙耍炊衿涫橹乘祝魑砻酪煌荆疃参鸶捶复耍⒉环穸ㄕ匀词怯眯挠谟揖ι罴捌涫榉ㄔ沧晒蟆#ā端祉杓ぷ髯质径铩罚┣宕榧夷阎ヒ菜担骸坝嗥缴凼椴痪∮谑榧遥允楸拘幕梢怨廴耍皇榧业誓ň∈ぃ羧说赖挛恼拢事风节著者,虽不名家,而一种真气流溢,每每在书家上。”(《?(吕阝)亭遗文》卷四)人的思想、行径,变化极复杂,只机械式地分析人物,要得出个定论来,未免太单纯化。理至明显,不待详辩。
  “做人”和“活人”也绝不相同。大概会做人的人,必不会“活人”。会活人的人,也难以会“做人”。如屈原、司马迁、岳武穆、文信国、傅山等等,都是会做人不会活人的人,在真理面前,色不降志曲从。会活人而不会做人的人,即鲁迅所说的“哈哈主义”者,八面玲珑,随风转舵,机智而乖巧,圆滑而平稳。至如上官大夫、李林甫之流,为了上爬,不惜牺牲别人的人,连会话人的人也够不上了。
  (三)战斗的武器
  旧时,一些书法论者谓晋代书家心境冲淡,无所外求,故能出高韵巨制,形成晋一代书风。这话是不错的。就在今天说来,书家、画家哪个不朝此境界追求?我也并不例外。这正是人的纯朴、博大、高雅的精神表现。所谓神品逸品的高绝处,正在于此。但佳作除了高韵深情的一面,还须有坚质豪气的一面。字如此,诗亦如此。庾开府诗,字字真,字字怨。而说者乃曰:“诗要从容尔雅。”这就激起傅山的怒火来,叱之云“夫《小弁》、屈原何时何地也?而概责之以从容尔雅,可谓全无心肝矣!”(《霜红龛集》卷三六杂记一)岂不然乎!结合时代的要求,书法应视为斗争的武器。如傅山所说:“平原气在中,毛颖足吞虏”这才是书法的极致,也即国民性、时代性,直达到世界性,为人类和平效劳的终点。罗曼·罗兰说的好:“只有国民性的东西,才是世界性的东西。”下面抄出韩愈一段论书法的警句,我看是值得深思研讨的。
  往时张旭善草书,不治他技。喜怒、窘穷、忧悲、怨恨、思慕、酣醉、无聊、不平有动于心,必于草书焉发之。观于物,见山水崖谷,鸟兽虫鱼,草木之花实,日月列星,风雨水火,雷霆霹雳,歌舞战斗,天地事物之变,可喜可愕,一寓于书。故旭之书,变动犹鬼神,不可端倪,以此终其身而名后世。今闲之于草书,有旭之心哉。不得其心而逐其迹,未见其旭也。为旭有道,利害必明,无遗锱铢,情炎之中,利欲斗进,有得有丧,勃然不释,然后一决于书,而后旭可几也。(《送高闲上人序》韩愈)
  (四)人间乐园
  艺术,给人以美的感受,得到幸福,从而产生了爱。爱民族,爱国家以至爱人类。这便是艺术深沉、纯朴和博大精神的最终目的。
  一个沉浸于艺术生涯的人,他那涵盖一切的心灵,永远像春天一般充满着温暖、和悦、希望和光明。他在创作的开始经营到完成一幅巨制,仿佛时时都有一位快乐之神陪伴在他的身边。艺术家是最幸福的人,也该给人以幸福。“翰墨小神仙”,不是空话,只要你乐于接近她,她就会给你以快乐,让你身心健康,生活美满。
  我是个惯于写作的教师,在写书稿,每遇到烦纷困扰,写不下去时,走进园林,寻求暂得解脱的办法,然而无效,惟有提笔作起字来,得救了。八十年代初,为了落实政策,受尽俗吏气,在法院,我向一位审判官说:“我只要求把是非弄清楚……”这位法官一手执茶碗,一手执香烟,神气十足:“现在还有是非?他要一把火把钟楼烧掉,你有什么办法?”我实在气愤不过,几乎会害癫症。回到图书馆,正好见到桌上放着一本《霍扬碑》拓片,这真救了我的命,突然进了乐园。这本碑则大有名,祝嘉老推崇万分,多年来求之不得,心上一切烦愤打扫得干干净净。如果能写出几个好字,真如妇女生出个婴儿似的,时时摸摸看看,得到无限的欣慰、希望。人们常说:“搞书画的人长寿。”千真万确!我从幼小时起到七十岁时,是个悲剧,能有今天,书法之恩也。医书上说长寿之道在于专注。习书要专注,读书亦然,都是防病治疗一方。专注有抵御一切外来干扰的能力,保持良好心态,气血通畅。书法是修养,大约喜怒无常、多愁欠健康的人,总是欠修养的人。书法又是锻炼,何绍基每书一字,汗水淋淋;傅山云“写小楷须用大力拄笔著纸,如以千金铁杖柱地”,苦练成精金,其是之谓欤?书艺给人的宽慰、快乐、防病、却病、长寿之力,就是如此的大。黄宾虹解释长寿为“民族的生命”,非指个人寿命,是极有道理的。他着眼远大。
  “五·四”运动之际,蔡元培有“艺术代宗教”之说,语有“艺术救世”之谈,贝多芬有“艺术即上帝”之赞,盖因其关乎世道之心,立国基础,感化于人之深。不能把她当作“小道末技”看待。
  (五)综合性的高级的艺术
  书法的容量最大,吸收力也最强,是最高级的艺术,故又最难。却又是普遍为群众所喜闻乐见的艺术,因为它有适用性。逢时过节,门上要贴对联。绘画是山水、花木、鸟兽,一眼即可看透,得到喜悦。而字看起来,就不容易了。所谓“佳书须慧眼”,没有一定的文化水平、聪明才智,就不易识,难就难在这上头。
  和书艺有着直接关系的绘画、诗歌、音乐、舞蹈、戏曲且不必说,就连天文、地理、宗教、哲学、兵法以至跳水、体操、拳击、御射,无一不是书艺的宝贵营养。儒家孟子说过“充实之谓美”。道家《庄子》是“被中国人公认的民族文学精华中最完美的作品。”(辜鸿铭《中国学》)《庄子》云:“彼其充实不可以已。” (《天下》)李白云:“高价倾宇宙。”借这句话来评书艺巨制,我看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多一种知识学问,多一种经验阅历,书法便多一种营养、滋补,愈见其淳厚,愈见其精神,体会不尽。谁知艺道无终穷。
  下面且就读书,观察自然、社会两部分,分别阐述之:
  第一,先谈谈如何读古人书的问题:书法艺术世界有如天地自然世界,无不应有尽有。古人书正是这个大千世界,万物毕罗,取之不尽的宝库。而其中思维部分,诸如天地生成之道,社会发展之规律,学术理论,国之治术,做人礼法等,却是自然世界中所没有的,万不可不学。而当前一些有志于书法的青年,急于创新不重视学习文化甚至于连临摹古碑帖也怀有戒心,我看这实在是书法界的危机!
  回看书法史上书家,无一不是饱学之士,有的是国学家、文豪、诗人,有的是医学家、军事家,如王羲之、颜鲁公、黄山谷、苏东坡、傅山、于右任……各有文集留传后世。书法同诗词一样行径,都是艺术,都是在发抒思想情感。“东坡之词旷,稼轩之词豪”,无二人之胸襟与学问而学其词,犹东施之效颦也。同样学王羲之、颜鲁公书法者,不知有千百十家,而各具体态面貌,无一雷同者。康有为、于右任、赵之谦、赵昌燮都是学魏碑的,而风神气态,各不相同。书体演变、发展,承前启后之关系甚明。推陈出新,不是要把陈的推倒不要,而是温故知新。有赖于聪明才智、悟性,所谓“中得心源”,就是。
  就我个人几十年在读古人书、今人书实践中,所得教益,总的一句话,知识给了我莫大的力量。粗略言之,“三才者,天、地、人”,人与天地并生,位居老三。《荀子·天论篇》云:“天有其时,地有其财,人有其治,夫是谓之能参。”我明白了人的身份、地位和伟大的责任:治。哲学的矛盾统一等三大定律,给人以开天、开人和理解社会历史的三把钥匙。《易经》又指出:“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勉励世人学习“天”的永恒的坚毅精神。读庄子《逍遥游》,看看大鹏的清荡之势,广游南溟天池,作天游化人,“奴俗龌龊意见,不知不觉打扫干净,莫说看今人不上眼,即看古人上眼者有几个。”(傅山《霜红龛集》卷二六《读南华经》)有此胸襟,书法乃可臻于高绝。《庄子》又说了“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的话,这就是人要和群众打成一片,不计功名,除去“占有欲”的做人的准则。所有这些大道理,都是书本给予我的深刻的教诲。详言之,单就书法艺术而言,其中包括理论、演变史、鉴别、评论、欣赏、创作、技巧等等。规模之大,任取一项,穷毕生之力,难能尽得其微。我是重在“创作”方面的,八十年功夫,所得成就能与古人哪一家相比?丢失“与古为徒”一着,我看是忧虑。
  第二,再谈如何观察自然、社会的问题:我观察自然界所得,感于那“象教”力之伟大。早年读谢道韫《登山》诗云:“气象尔何物,遂令我屡迁。”“气象”究为何物,我也久久不解。一九四三年冬,赴重庆途经西秦第一关,但见迎面一座大山,横空出世,巍然屹立。等车行到山底,仰头一望,真是“山峻高以蔽日兮,下幽晦以多雨”,深受到那大气逼人与威压之感。我想这该就是所说的“气象”吧?乃悟鲁公大字含宏光大的气魄,或即此“气象”耶!在社会活动中,观太极拳有立身在“中正安舒”之说。作字亦尔,重心居中,不偏不倚,稳若泰山,而又舒展自然,乃佳。又云:“两足站立,不得双重。”双重便失去清虚灵活之气。作字亦须有轻有重,有虚有实,实处显示力量,虚处则多变化,刚柔相济之理如此。如鲁公字,重心居中,支撑面广,不使重心超出范围之外,有卧虎之势,气不可夺。拳经有所谓“懂劲”、“用劲”、“蓄劲”之道。“劲”不是蛮力、闯劲、急性,而是指灵明活泼,由功深练出的神而明之的力。懂劲,是用意久而渐成的自然之势;用劲,是善于用力,有成效;蓄劲,是保存余力,不失元气。临碑帖揣摩字的形神,用笔轻重、走势,笔下稳妥,到家。作字能领会到三个劲字的妙道,则思过半矣。至于拳经上所说:“动作欲向上之时,即寓有向下之意”,各式脉络贯通,一气呵成,如环之无端,自是作草书的要着。余不详述。
习书历程
  十三岁时进入山西襄汾县立第四高等小学念书,三年中,颇受校长师振堂先生的教泽。毕业时,先生特意告我说:“写字是你的一点长处,不要丢掉……”这虽是一句平常话,却无异于给我心中埋下了颗书法种子。考入太原国民师范后,蒙著名书家常赞春、田润霖诸先生的教导,书兴大浓,大力购买各种碑帖,如何绍基、钱南园、康有为、傅山、汉隶、魏碑、唐宋诸碑帖,日习十张大字,整整六个年头,不曾间断,其时环境亦佳,街面有赵铁山、常赞春、田润霖诸大家的牌匾,常驻足观赏,不忌离去。太原又是傅山的家乡,爱其人又爱其书法,初认识到做人和作字的关系。写字成了全班的风气,比我写得出色的有李雪峰(写黄山谷)、武启良(写魏体),相互奋勉,奠定了我的书法基础。
  到了大学,饱读艺术理论著作,书法进一步提高。一九三九年春在家乡身受日寇的包围,其残酷远远超过古印度恶魔创建之地狱。我每写如“中”、“华”字末一笔的出锋竖笔,自信较为得力而锋利。这不是从山谷、傅山笔法而来,日本鬼子手中的那把长刀教育着我 —— 杀!“平原气在中,毛颖足吞虏!”我这才把书法和国家紧密地联系起来,以书法为斗争的武器。是年秋,携眷来西安后,得识同乡的刘茵侬先生,他能文善书,为我介绍了《姚伯多》、《晖福寺》、《瘗鹤铭》诸名碑,又得到了几株奇葩,开在我的书园里。
  一九五八年春,我因上海“泥土社”出版拙著《鲁迅“野草”探索》一书被疑为“胡风分子”,受到劳教处分,赴陕北佳县一带服役,置身于原始森林,过着与鹿豕为友、时亦碰到丰狐纹豹等物为一体的日子。既领受到大自然的风光,更得到宇宙精神的启示,以天下之美尽在于己矣。一次工作休息之际,忽见不远处一株粗壮如椽的野葡萄树,沿着两株乔木盘旋爬上,东绕西转,不见端倪,忽尔直垂而下,微风吹着树干恰似一笔狂草,我得了草字的原帖。大自然给予的恩赐,是值得我庆幸的一座恩德碑。
  一九七九年,陕西师大书记兼校长李锦老介绍我到校图书馆工作,并成立了书画研究会。任平馆长,热衷于艺术事业,给了我许多方便,亲手整理过汉魏六朝隋唐墓志千余种,亦曾发愤临写多种。我的书法学习所以能日新月异,不断地提高、壮大起来,这是值得庆幸的又一座丰碑!
书法一道哪有个穷尽?我想在此晚年一段光景,习字、练字的同时,再写点有关书法哲学之类的文字,期能对精神文明建设有所贡献。《列子》里愚公“年且九十”,犹有移山之志;我今亦年且九十,虽无移山之力,能补足二十多年中白费去的光阴,庶无愧于屋漏足矣。
  作字要谨严,又得随便。谨严是敬事;随便是放得开,不受外物牵之谓。如此乃能写出风格。带笔须与文字内容为准,牵丝活泼如蛛丝,亦字中艺术性表现之一因素。千万勉强不得。
  狠、准、稳,可用于书法。狠者力透纸背,入木三分也;准者得心应手,如意也;稳者不飘忽草率之谓,从心所欲,笔笔随心。
  走笔不可离纸,至少一笔连延以三四字。再多便不尽情,气太长,墨不许可也。字连不连不要紧,气脉总须一贯,一直推下去乃见精神,字不拘大小,但境界总得有其气象,境界潜力无穷。
  书法中之运笔似应分为急笔、缓笔两种,急时如雷电之聚,不及掩耳;缓时若处女从容姗姗而来。又有直曲两笔,直如蛛丝,如瀑布直倒,气力无穷;曲如蟒蛇游动,回环游移,活泼蠕动,蓄力无尽。
  书法中的字有生机,有生命,有气魄,可以像人像动物,而且行动着。此即书法的艺术性。何以故?一画有其平正、奇险、挺拗、峻拔、凝整、工稳、飒爽、犀利、钝挫、厚重、俊俏、飘逸……数画搭配成了个字,各笔画的凝聚离合、俯仰、顾盼,向背构成体势(态),如打架,如亲上加亲(章法),组合而如生龙活虎……便有其生命的活力了。而这正反映出作者的心灵、性格、聪明才智,道德思想,气派作风。
  字有何法,我即法耳。我者,思想,人品,癖性也。字如其人,作字即写自己。我就是碑帖,圣人即至帖。
  《兰亭序》神闲气定,中正安舒,敬谨不敢纵恣,超逸进乎姑射仙界,给人以心怡泰和之感。盖近于入道之作也。
  山谷草书殆如蛇虺蜿蜒纵肆田间,放意自如之至。王铎便有几分吃力处,差一筹矣。
  观《书谱》,熟则熟矣,然但觉太草率,欠沉着。怀素《食鱼帖》,太急促,动中无静,似不安稳,但运动性极强,精干利落,率脱有致。大王字便不然,笔笔流动,动由静出。寓脆快于从容之中,故能笔笔可人。
  李北海只是写王羲之《圣教》,行笔较敏快,放一些,起笔似刀切者欠圆润。有些字纯系原形,稍如矜持,便成北海矣。观《云麾将军碑》自知。他只添了“为”,转折处死,少了个“天”字。芒角较露,神韵自然,便不若王字可贵,此余之偶见。后观王世镗《稿诀集字》,亦有同样见解。
  《石门铭》硕大娟秀,有王者风。气度雍容涵厚,一片大德气貌,有若容人之宽者焉。不疾不徐,此其德也。
  《瘗鹤铭》字笔力厚实,仪态正大,伟然令人起敬。又瘦劲,有大人气态,精神飞越,大手大脚,敞步迈去,极有派势。山谷过于烈妇气,显得单薄,此则有柔气,且柔中寓刚。
  魏造像书法是我最心爱的碑帖之一。因其在字形结构上,富有童体意味。童然如新生之犊,无知无识,无思无虑,耳目所触,不知其然,亦不知其所以然。一片纯真稚气,天真烂漫。举止乖巧处,诗意浓而难以言传。文字对象是佛,以故字作不拘是楷,是行,或放笔似汉简处,笔笔厚实,无不令人感到虔敬,毋不敬。其自然天机之妙,“月来水上真人心”,也即是佛心吧。字体自然是魏体,而与魏墓志不同者,墓志的对象是人,字法较有规格,矜持、刻意做作,社会性较强,缺乏自然美。
  童体字,即童心之表现在书法上之艺境。纯真可爱,稚气、憨气、灵气可喜。无任何杂念、俗病,虽不知佛之妙道,而不失佛心,自入正觉。意境超逸,非成人可及。
  以北魏为根,山谷、王铎、傅山为主干,章草、晋人为枝叶花。行草足观矣。
  语言、书法(字)都是外形、现象、工具,决定它的价值在于它的质、内涵、灵魂。
  拳术家讲虚实,书法也讲虚实。其妙处、神处,不在实画,全在虚处。故味之不厌。所谓神韵、气象、境界,都是从虚处来。此是道学家学问根底,要有会心,善于用机。
  作字求放,放后收敛如铸,所谓精金也,乃为至贵。如二爨。
  临书前,先展读研味拟临之碑帖,整章笔路、气势,字天、行天了然于心,而后下笔,精神一贯矣。
  龙虎二者祥物,作人应引以为师,作字亦当尔尔。生龙活虎,龙跳虎卧,人书臻此,足矣!
  书法中有画意,更须有诗意,线条流动处如浮云变化也。气象高远,气韵超逸处,诗意也。乃称得上个艺术品,魅力无穷,令人陶醉。章法即步趋,能如途中醉汉颠之倒之亦佳,若如鲁儒行径,规矩非常,顾前虑后唯恐有失礼节,有甚可观!
  字须有骨,同时要有筋,乃为真骨。硬而非生硬,以其有弹性故也。所以做人也忌露骨。
  联络处见章法,洒落处见意境,两者只供奉得一位山神,曰变化。“书不到变化处,不为妙”,亦若梦而已。
  作字定是从容不迫。使水墨深渗入纸背一也;丰腴可人,含有诗境二也。即是狂草大笔,粗看来似乎信笔,漫不加意,实则规矩深在字里。试看狂颠字,哪有一笔不到处?右军《十七帖》、《大观帖》等帖,字字匀停恬静,静中有动,非动中之静也。小王反之,动中之静也,米刷字正此之类,魏碑似纯静、雍容,不动肝火,气度宽厚,让人一步自己宽之概,不计较,不在意。狂颠、米、傅则反之,报仇雪恨乃快意耳。此可深加玩味,日久可得之也。
  欣赏一篇作品,正如看一个人物,他的人品、道德、思想、学问、作风,都会体现在他的作品之中,这是毫无疑虑的。愈是率真天成的就愈可爱;反之扭捏做作,鼓努为力的就愈不足观。这也是可以从慧眼中看出来的。当然同一件作品,在众多的眼目中会有不同评论,褒贬各异,这应该归于各人的水平,与作品无所损益。
  作字如饮酒,应是大快事。愈饮愈壮,愈写愈畅,不知天高地厚,哪知离合悲欢?寄豪情于杯间,爽快意于毫端,诚天地之大乐,人世间之趣事也!
  览《书道全集》愧甚!人家对我国书法研究又博又深,超出我们。而我们对日本书道知之甚少!一切落在人后,只在寓子里争闹席位、名声,不争气、不长进!
  老年人欣赏老年字,更有所得,章法可从老年书中得之,自由之至。
  青年人习老年字,学不好,认不出好坏。老年便得有几分横秋,不横秋曷以现老气耶!老将黄忠,气不可夺。作字时能得此气鼓舞,则凌云可风,与天地并生者,何哉?
  所谓老气者,如枯树之枝干,无嫩枝细条,但觉硬撑,骨傲,独立寒空也。一片真性情,不假雕饰。
  章法妙处,非有心为之,乃天也。章法,乃思想情感之旅游,情以物迁,触类即兴,无定形也。有逐物放浪处,有赏奇慰心处,有遇怪瞠目处……乃见章法之妙。而又非无主之流宕忘返之意,归根处总有个“我”字在,本来面目也。
  大家书法,不拘豪放,不论婉约,一个共同点,没禁笔、放肆之处,总是一笔不苟正经写,用真功夫。傅青主狂草看来似乎放肆,实则无一笔随便处,不可不慎。往昔所作草书,不明此意,信手滥写,自视豪放,其实大错!今知之矣。“敬慎”二字,不拘何时,不可失之,耐观赏处,全在此等。淡泊不厌,亭立不矜,桀骜不驯,豪放而不野。
  不少书法青年喜爱傅山字,临之谈何容易。不知其人,不临颜字、王字,直是作梦耳。
  山谷字,无奇姿,不如傅山者盖此。然亦雄伟非常,如广宇大厦,飞檐宫庭,派势逼人,威风凛然,正大昂扬,放笔直伸,规矩而不流于野。
  字不能写得如老牛上山,使观者感到吃力,能似轻车之奔驰者方好,行云流水,小鱼活泼,快马加鞭,龙灯竞跑,均系同一意义,然味不同。
  字画有粗细,亦如草木枝蔓,有粗有细处也,本粗梢细自然之理;笔画中之飞白,亦若枝杆中之信条,有力之表现,所谓字中之画也,岂勉强哉。松梅惊人处,在其奇态殊致。
  笔笔要有飞动气,乃见云薄晦冥,才足以使高堂粉壁生光,照人颜色,启人胸臆,遍地云烟,震荡起来。否则一片死气。
  起落转折、走笔,脉胳关联,神韵所在,要使观者看得清清晰晰。又须一笔一画扎扎实实,入木三分,不得含混。神韵妙境,要如下陵女弹琵琶,轻重高低,有声无声,无不动人耳目,引人入胜,以至忘神深醉,似梦非梦,沉进化境。
  精、气、神三字,不单用之于拳术中,实亦颇宜于字画中。精者,精炼也,入骨也,灵犀一点之谓;气者,气势、气象、气态、气骨之谓;神者,神韵、变化之不测之谓,乃书画中最高境界。
  艺术者天地之精英。其包罗之广大,与天地等同,凡大自然界,大社会之所有种种,无不含盖。其深度之难测,又非天地所能比拟。此其精髓。
  书法如美女、梅兰而芳,乃佳。芳即难言之淑姿。自然赋有之风味,一人一样。识家赏字看面貌,不在一字一笔也。
  字既成为艺术品,故须写成一件有生命且正在动作的活物。亦歌亦舞,且笑且步,时如美女,时似英雄……总以能感人为佳也。
  狂草,不必顾及观者识不识,其本分或如瀑布大河,或如峭壁,或如藤萝、古松,或如狮虎鹰隼,即是不识文字,亦足给人以力量,得到象教力也。
  书法高手,笔兴一到,管他南派、北派,张颠素狂,全都踏倒,一任神行,无忌皆忌,无法皆法,及乎蓄成泼墨云烟浑然一体,拆合不得,乃成得妙作。
  “用笔,千古不易。”(赵子昂)。书体随时代需要,如篆、隶、行、草……不是永久固定不变的,且有承前启后的关系。运笔,却是不受时间的限制,有其原则性、独立性。那么,什么是用笔?私意以为:提按、轻重、缓疾、生熟、虚实,只此几种而已。因为无论写篆、隶、行、草、楷哪一种字体,全看对此运用得如何,所谓 “炉火纯青”、“化境”、“轮有数”、“莫能言传”、“真积力久则入”,唯有自知、聪明、智慧加苦练,舍此别无窍门。天道酬勤,良非虚语也。
  有些人把屋漏痕、折钗股、印印泥也视为用笔,非也。古人作字中,有些经验体会难以说清,只好用比喻说明之。应属于技法,有如八法者然。说到中锋、偏锋、藏锋、出锋、方笔、圆笔,以至章法等,都是后世书家为了便于学习,归纳出来的习法。古甲骨文、造像中的童体书,所遵何法,所依何师?顺乎本性,随手涂去,一片天趣,便是佳作,今人还得向他学习。
  “文境如高山流水”,文章贵有气势,“龙跳虎卧”,书法也同样,气势出自感情,感情出自思想。《出师表》、《正气歌》、《满江红》之所以不朽,都在于此。亦即人格之表现也。证之傅山狂草甚为明显。思想感情之充沛,又往往根源于针对性。无针对性,即外来之刺激物,不激不厉,不愤则不发,激也愤也,都是针对之物。鲁迅先生之文章岂出自心境恬淡者?不争气之奴人,皆窝囊鬼,那会有好文章佳书法?
  血性文章,生命书法,俏于世无震动性,蹈人脚跟走路,可厌之甚,何须多此一举?检验文章、书法高低,离却此种标准,远矣!今之文、书,不过摆样子,庸碌可鄙之至!
  风驰电掣,云薄晦冥,唯《史记》文章,杜诗中有之。书法中唯傅山字中有之。此即思想表现也,气概服人。
  字如人,必须写得深宏而雄大,给人以大的感觉,提高意志,端正行为,无有不敢担当的。
  有真情乃有真相,字亦然。气慨不是装得出的外观,一目便透,假不得也。
  作草字有甚难处,神游手随,水至成渠。规矩全自我出,管他古圣先贤,一齐踏倒就是。俗人奴态,莫能臻此。
  作字缺乏元气,便难臻绝境。系人之力,盖在于此。(庄生所谓,呼吸以踵更高于丹田即此)。忘却人我,如居无人之境,堂堂胆气,强敌丧胆,一切艺术高致莫可逃此。俗气人,扭捏做作只在外形上做工夫,“未掣鲸鱼碧海中”学问不到,脚力不足,悟性不深,见不到主宰也。时或怯场,失控,不自然,谈甚艺术表演!艺术家是易哉。艺高胆大,容雍自在,令观者无不舒畅,饱受美的享受,皆大观喜,始为上乘。乃得与上帝同吃同坐。——“艺术即上帝”也。
  到了大自然界是读上帝的书;进入图书馆是读圣哲的书。一为原帖,一为翻版;一为真迹,一为仿制。气味不同,都须靠聪慧领悟。有得无得存乎其人。
  字中须富有天籁、画意。风声、雨声、瀑布、急响,又似万马奔腾者。总之,宇宙奇观无不包罗,乃入杰作、神品,否则不足观也。字如人,要有棱角,有脾性,斗争性。一人有一人的特点,字失其特点,如一般人,庸俗,尚得为字乎?所谓“一字有一字之天,一行有一行之天”。天即自然的突出的风韵,以别于他字者也。不可忽。
  所谓炉火纯青,盖难言也。其中有物有精有神。正如道之难以言传也。素养在平时日渐之功,非一时可以力致见功。一时的触悟,也须有学问、经验基础。读古今,观察大自然变化、社会现象……都是财富。储宝、富才是也。
  以大德济物自豪,目空一切;以神艺感世,横征寰宇;以大勇驱恶邪,世界皆属乎我自己。自得、居安、资深,左右逢源。艺术家的独特风味、气态,傲到目中无人,唯我独尊。高尚到唯上帝有资格请吃饭。睥睨一世,谁可吾比,高迈豪大。
  汉代赵壹反对草书,视为不适用,知其一,不知其二。迷于时务而昧乎造化,惑矣!观傅山《临王羲之〈伏想清和帖〉》草书,虽多难识之字,然其气象,正多感人处。真无益欤?乃明无用之用,正是大用。音乐之起,起于天籁,迅雷烈风,皆属音响,亦无所谓词也,能因其无词而否定声响之美乎?
  今人为人作字自谦云“涂鸦”,其实作字能真到此涂鸦境界,乃真大家手笔也。列子介者拸画,外非誉也,此即涂鸦之真意。米芾称其作字为“刷字”,亦不在心之意。
  “笔舞”,“舞”字绝非无端造作,定须是舞,才到妙境。张颠素狂,山谷,傅山之至者也。生龙活虎,龙跳虎卧,不舞便不能到也。
  笔兴来时,无心无意,无笔无纸,一任神行,何知碑帖,字法安排,间架结构,全是多余。笔锋到处,粗细、大小、斜正、行间、距离,都是好的,所谓“化境”也。一片生气、灵动,沁人心脾,魔力无穷,乃为神品、逸品。此非大才人、大智者不能到。深于佛事禅业者,自无论灵台静界,哪容个凡俗扰扰。惟有我,有天地乃大,能无我、无人、无天地更佳。
  看今人作字,少有能如古人系人心处,何以故?内涵不足,没学问,不用心,阅历少,小小的花盆,养不出蓊郁大树。只求外势,一片假气,匠亦俗。志在名利,可叹孰甚!
  艺术自有高山大川,白日皎月的气象,富有大仁、大智、大勇、大德,高洁的气质,但它不能使人感到它是一位英雄,或使人看不出它的影迹,有形而无形。它最善于作地下工作,潜移默化,润物细无声。魔力之大,与大自然界同功。其中有情有信,有精有真,灵魂所铸不外一个“诚”字——纯真而已,婴儿也,大人也,故称之为上帝,其高大身价如此。所谓“高价倾宇宙”。神通广大,无孔不入,无坚不摧,腾空而飞,大哉!它是人间所未有的,完美无缺的爱之神!
  余走笔风云雷电,林薄晦冥,启人胸臆。超时彦而上之,何以故?盖心中有个针对性,扬祖国威风,不甘为奴也。
  余作字,如写杂文,须把胸中久积伏之真情至意付诸诡谲之大笔,以白描手段,畅畅快快之流露于观者耳目心神之间,扬眉吐气足矣。
  余之行草如风在吹,愈吹愈紧,大有推波助澜之势。后力无穷,横冲直入,变化不尽。亦因内容句意而变化,自为音韵,由内所决定也,而非从外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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