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高等教育学会语文教育专业委小学语文教学法研究中心副秘书长管季超创办的公益服务教育专业网站 TEl:13971958105

教师之友网

 找回密码
 注册
搜索
查看: 96|回复: 0
打印 上一主题 下一主题

在风中长大

[复制链接]
跳转到指定楼层
1#
发表于 2011-11-16 13:05:18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在风中长大
□ 朱以撒
 
  年复一年地在讲台上讲授中国书法,不断地变换讲话套路,加入不时出现的新见——这些由我自己感受到的,极力传导给学生的,其中就含有我许多的偏爱。
  我和那时节的古人一样,喜爱用风来作喻。风是无形之物,看不见摸不着,不像其他喻体那样坚硬,非得把外壳撬开了,才知道里边裹藏着什么。风的缥缈无着,当然也更适合于感悟、意会。我乐意用无形来指代有形,也就是想让感觉模糊一些、虚幻一些,不胶著于一笔一划。遇上脑袋瓜太实在又执著不化的学生,我就显得无奈了。
  我经常运用的是这么一些与风有关的比喻:
  索靖书如飘风忽举,鸷鸟作飞;
  王献之书如大鹏抟风,长鲸喷浪;
  米南宫书如风樯阵马,快剑斫阵;
  诸如此类,很多。
  许多年过去了,许多学生离开了教室,回到自己生活的现实圈子,笔迹被实在的日子冲刷得东歪西倒甚至恶俗不堪,不过我想,他们对于我的妙喻,应该记忆犹新。
  一个如此热爱以风作喻的人,心的深处肯定潜伏着不尽的风源,被风裹挟着,在风中一点点地长大——我想起孙行者惯用的一个动作,就是把细微的毫毛放在左掌心上,吹一口气,这就是风,霎时,掌中兵将成形、壮大,化为无数。
  说风,可以从我小时候居住的环境追溯过来。夸张地说,这个滨海小城,走几步就可以看到逐排推动的雪浪花;而城市的另一面,则是终年绿意披拂的高山。这个小城的古典气味,就在海风和山风的冲兑下回旋,漾来漾去。从童年的眼光看,生活的步调就要比坐落在盆地里的人生要快捷得多——灵活精明,善思妙悟,甚至要比同时代的人更早领略乘风破浪的滋味,到南洋谋生。
  一个城市充满风声,它的步子停不下来,它停下来的时候,城市已经没有生机。
  当我第一次走出家门,进入街道,这个小城主要街道就是十字交叉,分别延伸到东西南北带着稻花和藕塘气味的田野。小城自有小城的格局,它的巷子尤其多,如细血管一样地扩张到每一个家庭的后门,通过小巷,风吹满每一家庭院。
  小城人家安然地度着夏日,每人一把蒲扇,指掌轻轻收住扇把,左右摇动。黄昏到来的时候,妇人必将挥动蒲扇,将麻织帐中嗡嗡营营的蚊群驱散,放下帐子,掖于席下。邻居只隔一层木板,晚间醒来,可以听到隔壁摇动蒲扇的声响,扇了几下,扇子掉落在地,人翻一个身,睡去,七块木板拼就的床缝,发出咯咯声响。一个人夜间翻动的声响都为邻家觉察,这个夜的静谧,走到了一天之中的极致。一个没有任何降温设备的居家生活,从夏日里探到了它的朴素和简单,同时充满了对于气候轮转的乐于接受,还有婉约的调整,调整到稍稍适应即可,用一把充满草香的蒲扇。这与如今终日在写字楼内,空调的制动使整座大楼冷飕飕不同,白领可以在夏日穿着笔挺的西服,却不知,一个人不感受夏日之炎热,是辜负了这个时节固有的赏赐。我很少听到人抱怨五十年代夏日的不是,它与人的需求距离相差不远。一个还没有高楼大厦的小城,在低矮的建筑上同样糅入了匠心,巧妙地引风转化,穿过每一个居室,甚至可以放下蒲扇,眯起双眼品咂一番。
  整个夏日,我奔跑于家中的林木菜园中,品尝着园中桃子、木瓜、龙眼、番石榴,还有西红柿、地瓜与花生。这后两类,生吃才见出滋味的独特。而人在西红柿畦中穿行,绿枝绿叶有些软刺,脆弱中易于折断,泛起不可言说的气味,这是我少年时一直困惑、无法描绘的气味,而且我也没见过哪个田园作家写出这种奇异的味道。少年时写不出事,至今更缺乏这种能力了。成年后我再一次触动西红柿时,这些变种的植物,已经不是我少年时期的土壤里的那种枝条,还有气味。自然,果实在颜色绚丽的外表下,硕大远远地超过我栽种的本地品种,托在手上沉甸甸,发出妖冶的光亮。果实的最终目的不是观赏,而是品尝,在入口咬破皮层的时候,汁液溢出,我无比陌生——这些同样冠之以西红柿的果实,已经走到原有滋味的另一端了。孩童捧在手上,一小口一小品地咬食,我想没有什么人有能力告诉他——原有的西红柿比这要美味十倍。就像过去,那一阵风过去了,就永远地过去,不再回头,可以套用一句话来表达:没有一个人两次被同一阵风吹拂。
  在一个朴素寒俭的家庭,没有电器缘于没有必要,同时也缘于对它的陌生,超过了生活经验的积累。总是在晚饭的时候,借助夕阳的余晖品尝,每一口饭和菜,都充满芳香。一盏忽忽悠悠的煤油灯摆上了桌,火舌温柔、委婉,昏黄暗淡,却可以照见一家老小。在摇曳的火舌下,厨房里是母亲熟练运动着的双手,碗碟正在被涮洗,暗中反射着寒光。没有电灯通明的老宅,简陋中透着温馨,是一种干稻草堆那般的温暖。作业正在紧张地过目、过手,一些题解不出来,想得久了,一直下不了手,后来下手了,也是往歧路上走,心不禁慌了起来。心慌与煤油灯的消耗成正比,渐渐可以看到灯油在瓶子里耗下去的痕迹。后来,我的动作敏捷及性子猴急,我想可以一直追溯到这个煤油灯的少年时代。每一分钱都要靠算计来使用的家庭,遵循的就是快与省的原则——当作业实在做不过来,那么,快上床是最好的方式,待到明天一早,借晨光的熹微,继续攻读,无疑是最佳的策略——既节省了油资支出,又充分地接收了上苍的赐予。家庭生活的简朴,不仅靠成年人来身体力行,一个孩童也会为细节而努力。
  油灯火舌跃动或者摇曳的时候,我看见了风,还有风行走的大小速度,心里随着火舌的动弹发颤。伸出掌来维护,生怕灭于风中。风在老宅制造着不安的声响,我心惊肉跳的时间都在夜晚。每一阵风过,剥蚀白灰的土墙、开裂的木板房,洞穴无数,总是迎风发出不可拟声的消息。昏暗使风的力量神秘莫测,远处不断有声响传来,是枯枝折落坠地,还是成熟的木瓜下坠的沉闷,大人无暇顾及,孩童满腹狐疑。枯黄的叶片在地上,叶片尖锐的棱角随风推着,与大地做终结时的热吻。中国的民间传说,鬼怪狐仙,都是诞生于夜里乡间的,乡间更具有产生各种奇幻、神秘情节的温床,它的广袤、幽暗、深远以及草木峰岭对于色彩的阴翳作用,越发使稀疏的人烟不足为道。蒲松龄明确地说:“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一阵风来,故事随之展开,我在整个少年时代一直莫名其妙地狐疑着、恐惧着,积久成病。夜间目力达不到的地方,都隐藏着于我心灵有害的不明之物,即便大着胆子前去查看清楚,我依旧以为它转换了另一种形式,在另一个地点重新潜伏了下来,伺机作怪。晚间睡眠很浅,警觉的过度让人很累,以至于白日上课难以精力集中。如此这般,一直到精疲力尽。一个人对于白日和夜晚的感觉那么悬殊,要追究一个原因,主要是风的走动,许多薄浮的东西被搬运着,许多不明的气味转换着。当一个人的目力呈现出无能时,人心对于这种推动万物的力量存在敬畏。
  我想,只能这么归结。
  相比之下,从山间吹来的风要犀利爽朗得多,迎面而来的坚硬,肌肤生出了抵御。在夏日的艳阳下,身前身后的风追逐回旋,让贪恋蹦跳的少年充满冲动。这往往是我一年中最快乐的时光,与风同行同往,一不留神就攀爬到高高的番石榴树顶,随着枝条的前后摇曳,俯视黛瓦粉墙,一阵目眩神摇。我的忧郁是从秋日里生长起来的,即使是晴明的光线,我能够感到阳光的韧性减弱,还有随之而来风声中携带的肃杀和萧疏——有一种感伤的气息逼近了。这时我还是一个十岁的少年,在课堂上从午后第二节课开始,内心就隐隐不安起来。学校是原先的夫子庙,范围不小,空地上杂草丛生。最要命的是有四株百年以上的老榕,枝丫横生交错,没有节制,阴翳的气息敷衍开来,散发四合。天色未暗,校园已经阴影重重,隐秘游走。这个时段,我最担心的是又轮到课后打扫卫生。人都走光了,连同教师与工友,还有一起进校出校的邻家同桌。很少的几个人负责扫清幽深的走廊、昏暗的教室还有通向主席台高高的石阶。秋日永远扫不完的落叶纷飞,让人心乱如麻,连长青的榕树都留不住轻轻的叶片,落在脖颈上,一阵冰凉。当一个人沿着僻静的小路回家,秋风渐厉,卷起尘土,人迹萧然。原本应该保持快乐的少年心情,此时无论如何也痛快不起来。王子敬称:“从山阴道上行,山川自相映发,使人应接不暇。若秋冬之际,尤难为怀。”在秀丽的南方发出这样的感慨,可见秋冬构成了内心的紧张。万千生命即使是在滋润的南方,也出现了质的变化,悄然从高高的枝头脱离,掉落在一个正在长大的少年面前,过早地预告了生命最终的结局,这是不是一种无言的残酷啊。倘若我生长在北方,忧伤定然加剧,一株没有叶片的树如生命故去。恰逢功课未完的少年,他畏惧的算术,卡在了很难解开的追及问题上——题目通常是这么展开的:出题者设置了两个运动状态,一辆车先出发,时速每小时若干公里,中途几次耽搁。接着又一辆不同时速的车出发,追赶中时有停留。最后问:两辆车在多少时间之后得以会面。遇上这样的题目,我不止一次地萌生出绝望感,不知如何下手解开运动中的玄机。如果可以转换,宁肯多写几篇作文。晚秋,对于一个善感忧郁的少年,每一天都盼望着在夕阳下山前的嫣红里,一身轻快地走出这片阴翳之地。
  冬日的很快就降临了。闽南的冬日谈不上寒冷,却因风大,身上的热量一次次带走。此时我转到乡村一所小学,和父亲寄宿在校。学校在旷野上,四周只有田野,还有一条横穿的公路。人被穿行不息的风吹瘦,我是很有体会的。肌肤抖瑟,肩头紧锁,脖颈深陷于领口,这种冬日常见的姿态,猥琐拘谨,总是要到春分之后才舒展开来。没有物遮拦的风,集中汇聚,旷野纵横。晚间惊醒听风,如军团运动般呼啸推移,明日,一定有许多人找寻不到自己留在户外的物品,却惊奇地发现一些陌生之物来到了门前。动摇的、坚定的、轻浮的、厚重的,在风力之下一一显出质量的具体成分。人是难以移易之物,岁数那么小,坐在只剩下窗框的教室里,两颗通红中带着细微的黑色裂痕,像一枚彩釉的外形。风一过,屋顶就要地撒下一片尘泥。求学的少年甩了甩头发,耸耸脖子,吹一吹课本,就看到自己脚趾开裂、手背开裂。教师的脖颈上围着肉色的围巾,一端在胸前垂了下来,比夏日里一身短打斯文了许多,让人想起《青春之歌》,想起“五四”时期的青年学生。后来一些青年教师的扮相,就是以“五四”模式设计的,文弱、清瘦,又有激情。冬日的寒风改变了师长的形象,田里的劳作基本结束,绝不像夏日里在自留地上忙乎,满头大汗地站在讲台上。作为学生,还是信服冬日的教师形象,他慢条斯理的板书速度使整个班级松了一口气。
  忙碌到头的农耕人家,此时慵懒起来,和夏日分秒抢收抢种的紧张相比,此时慷慨地浪费时光了。挨着坐在背风面阳的教室墙根下,眯着眼睛曝晒已经松懈下来的身体。面对十点钟、十一点钟的太阳,有时有意地看一下太阳,让眼睛渗出眼泪。时间大量过去,老半天坐着不愿起身,如果中途又来了一位,打个招呼,就从中间塞了进去,使缝隙消失,温度留存。甚至平素有些瓜葛的人,为了阻止风将热量带走,也若无其事地靠紧,已无旧日艾怨。这样的人多了,时光停滞下来,风霜雕刻的脸面上毫无表情,像是永远地将这个姿势持续下去。冬日是西北风肆恣不拘的时刻,却是农耕人家最为懒散的季节,为自己的懒散足以找出一百个理由,深深地沉醉着自己的身体。不远处,有一户人家的烟囱率先冒出了炊烟,紧跟着又有几家,不断上升的炊烟,在乡村的空中交融混合,风来吹斜吹断。墙根下的男人人生除了交流一些对于农家生活最基本的信息之外,就是由静坐中见世面的长者讲述一些奇闻逸事——这些话题都有一个特点,不偏离现实生活的主题,不偏离饮食男女生存最基本的要素。当然,这些话题的结果要使人开心,因此讲述者已经游离了真实的细节,增加了虚饰的成分。他们哄笑起来的时候,声浪吹入了教室,我看到斯文的老师皱了皱眉头,却没有制止。他的忍耐是对的,制止不会有什么效果。一个再小的村子也有一些约定俗成的生活方式,有多少个冬日,这个墙根下整个上午都是曝晒的人体,养神悦性,当阳光能给冬日的肉体带来温暖,为什么要放弃这活生生的诱惑?在课间操奔跑取暖的少年眼里,只有如风一般运动,才能带来心灵和肉体的舒畅。人在奔跑中面向远方,使课堂上静坐的沉闷一扫而空,一个在风中狂跑的少年,他的心事一定比安坐着的成年人新奇和波动。“只有等死的人才如此无动于衷”,后来,我看到了一些垂垂老矣的人如石头一样,眯着眼半日不动,任风吹拂,我就不恭敬地想说这句话,一个人离解脱的时日,近了。
  有一些人注定要离乡背井,到更广阔的空间接受风雨的扑打。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谈论起来,充满着自豪和骄傲。而后,逐渐起疑甚至颠覆了整个信仰的基础。
  如果没有这一段经历,自己也成为一个农民,也许我对于底层的生活状态,永远都停留在教科书的段落里。
  如风一样的忙碌,在这块贫瘠穷困的山坳里,世代品咂着地气的荒寒,还有地脉的衰弱。孩子很多,与长夜的无聊有关,土地却一直长不出旺盛的庄稼。如风般穿行于山间地头的男女,似乎歇下来就是一种罪过。贫穷使人的行为划为两极,不是绝望罢手,就是倾尽全力,捕捉星星点点的可能,这也是人生一种十分细微求生的功夫。在秋风扫过的田野,卸去重负使田野分外辽远,总是可以看见有人低着头,注视着脚下一尺见方的土地;或者以谦卑的姿态蹲着,手扒拉着。这片田地不久前收获了稻谷和红薯,即便饥饿使人相当的细心,也会有些许遗漏。他们在秋风扫荡中不急于回去,就想着捡捡漏。也许地角边上有一株刚刚顶出土层的紫色薯秧子,下边连带的是一大砣的薯块。至于遗漏的稻粒,金黄色的色泽在黑黝黝的泥土中格外醒目,只要有耐心捡拾,收益总有。一个人的生存也许就是通过细微的动作来维系、通过微小的颗粒的捡拾填补空缺。寒居的人把一切有助于养生的颗粒看得很大,生活的坡度很陡,正是这些细小的颗粒使他们能够蹒跚地走过去。
  我惊奇地发现,在每一家谈不上有什么财物的居室里,土墙都砌得分外地厚实。这里什么都缺,惟独不缺泥土,这使他们建造一座遮风挡雨的房屋时,什么都简省了,而筑墙的泥土在使用上却格外地上心。墙体宽厚,是用三合土夯就的那一种,这几乎是整个山村建筑的复制——对于长年劳作在山野中的人来说,回到家中能够很安稳地睡上一觉,这种念头本身是很有实用价值的。在外人看来,没有什么财物却如此重视墙面的厚实,他们一定是十分看重自己的内部需要的。当城市的居室为了采光,多处设置窗户,甚至客厅的墙就是一整个落地玻璃,我发现这里的房屋拒绝开设窗口,如果不是为了进出,恐怕连门的设置都要取消。这是一个令人沉重的设计——什么都浸透在黑暗中。有好几次从外边进入,眼力完全消失,好一阵,昏暗的居室才显出层次,显出坐在木板床上的一个老媪。除了上好木料做成的床、桌、椅之外,那些囫囵一团的咸菜缸、酸菜缸、酒坛、便盆显出轮廓。在这个闭锁的白日里,气味发酵、膨胀、熏染着屋内的竹木制品,连一小条细微的裂缝,都藏匿着浓郁的气息。这些气味助长了主人恬然入梦,抵达梦境的美好深处。在农家宅院里,没有什么是过时之物,什么都可以利用,因此垃圾尤其少——草木灰满了,掏出来就是上好肥料;菜头菜尾,可以作为猪的食物,甚至一切用具,都是竹木制成,避免了功用之后难以化解。我见过几架失去利刃的犁耙,完成使命后静静地靠在后院里,像书生用秃了的一杆毛笔舍不得丢弃,把它插在笔筒里。
  饥与寒,是精神与肉体不堪忍受的两种感觉,国歌的开头就点出了它的严重性。它们总是如影随形地交合在一起,成功地出现在一个人的身上。我对这二者的体会是切身的——当一个人在果腹的要求得到满足的时候,他的寒冷度就相对降低一些;同样,一个不受寒冷的人,即便饥饿,也不至于使他失态。可怕的是这群在寒风中抖瑟的人,同时被饥饿占有。风中的人尤其清瘦、干巴,缺乏神气。人们终日劳作,就是要驱散饥饿的感觉,这种感觉的不堪,在于它易于瓦解人的灵魂、意志,不再情愿按正当途径生存。勤劳致富从理论上说是不二法门,但它隐去许多必须具备的条件,只是孤独地凸显了勤劳。事实证明在一些地区,如我生活过的山村,勤劳致富显出了苍白的色调,多少世代勤劳的农耕人家,始终与饥寒并行,勤劳无法改变命运,如同风,撼动不了一方顽石一般。一些老者在我眼前走过,都有一种被风干了的感觉,皮肤古铜色,点缀深深的老人斑点,骨架突出,被皮包着,皮在没有骨头的地方低陷了下去。他们的上一代没有因勤劳而致富,到了他这一代,衣食住行全无改观,只是劳作依旧,内心的渴望更加强烈。上一代到下一代,几十年的过程里毫无转机,没有谁从这一代代空手而归的行迹里深究内心的隐痛。在我呆到第二年的时候,整个田畴上的周期轮回了一趟,整个劳作的程序、手法也过手了一遍。周而复始,从熏风南来,新燕啄泥到北风劲吹,剖骨刮肉,这个现实的周期摧毁了我许多毫不奢侈的理想,甚至要效仿那些无法抵御饥寒逼迫的青年铤而走险,怀抱危险毁灭的倾向,要迈出去,只是瞬间。我只能庆幸,这些几代人一直忍受下来的农家,以自己的忍受贫穷、困苦的耐力,使这个社会得以稳定。他们是社会底层最稳定的基础,胆小、本分、守成,还有逆来顺受、听天由命的软弱,已经不是当年陈胜吴广之辈的血性。这也使人越来越无视他们的生存,征敛越发重了。在共同生活的上世纪六、七十年代,我和这些山村父老迎风而走,艰辛从风中穿过,随风飘散。
  迎风而走,登上高山。一夜狂风扫荡,满目都是摧折的枝条,还有白生生的茬口。越是高大挺拔的树木,越是不能避免,树大招风,这是一个自然现象,也是一个社会现象。青松是那个时代人格的象征,看到青松就会想起它的兄弟——腊梅和翠竹,这些寻常之物,直到现在还多多少少地代表一种正气凛然、宁折不弯的力量,它们具备了与另一股势力对抗的品质,甚至不在乎自己的毁灭。在一个充满教条的灌输时代,松树无疑是最为直观而感性的喻体,在山村里举目都是,而在城市里也得到了大量种植,似乎要把人都培养成松树那般的人格,才是这个时代不可推卸的责任。一个人挑着柴担,站在狂风扫过的松林里,一种自我保全的心理占满了全身。如果一个人不本能地思考这一点,人生就一点意思都没有了。事实上,一代又一代村民也是怀抱一点可怜的全身心理,生而为人的喜悦,冲淡了他们对于粗粝、贫瘠生活的埋怨,忍辱负重。一个完全是民间哲学家的老农让我看看摧折大树下的茅草,这么强大的力量,茅草由于和顺、柔软,毫厘不损。刘禹锡说得好:“风行草偃,其势必然”,低低头又怎么样呢?在一个崇尚青松的时代,很少人注意这一点,甚至不往这方面思想。山村生活使我的看法有了很大的改观,所谓的原则、气节、格调、境界都是人定下来的,你认可了才有价值,不认可,它什么都不是。在做一个有原则的人之外,我们还应该做一个灵活机动的人。生存更需要灵活,而不是原则。我看《晋阳秋》,书中说:“太康以来,天下共尚无为,贵谈老庄,少有说事”,为什么少有说事,玄说玄远,云遮雾罩,而一说事,则要触人之是非,这就危险了。所以《安身论》说得透彻:“崇德莫大乎安身”。士人们如此,具体到一个农耕人家,远离原则实属正常。他们处在一个变数很小的空间,充满了天意的生态圈,古今同调,只是人事已非。人与天是无原则可言的,水田中的人生对于天就是顺和,干旱或洪涝时节还须苦苦祈求,从鲜亮清新的村姑到皱纹满脸的老妪,一辈子能坚持住什么?人的本性中都会有一些与生俱来的血性,不愿过苦日子,不愿低人一等,更不愿子孙循旧辙家道中落。如今,已经降到了最低的限度。一个人不时修正自己的处世原则也无可非议,毕竟生存为大。
  比起挺立的青松,我还是更喜欢青松脚下切实求生的小草。
  这段时间里,我反复读的是一本从老乡家中找出的竖版魏晋诗集,前后数页已经被撕去卷了土烟,剩下中间薄薄的一部分。很凑巧,阮籍的几十首《咏怀》不曾损伤。在乡间的黄昏,在黄昏时的风起,一个人坐在村尾的老樟树下,随手翻动几页。阮籍的愁苦,有许多愁苦都付与黄昏,写着黄昏时日益加深的忧思,还有黄昏的风带来的悲凉:“回风吹四壁,寒鸟相因依”。时代相差那么远,个性也截然相反,那时的风却一直能够吹到现在。在一个没有什么文化的村子里,日子更遵循质朴、简单,表达更趋于寡语、沉默。罗伯特·勃莱说过:“贫穷而听着风声也是好的。”的确如此,“稻花香里说丰年”,一点好的先兆就让人易于满足,嗅着花香,似乎看到仓廪金黄堆满,却不知离归仓的这个过程中,会有多少变故。
  我从风中的山野来到这个省会城市,已经二十六岁,又高又瘦如风中之丝。命运发生了改变,不必再迎风兀立或者逆风而行。一个从山野中回来的人,现在会在城市的茶艺居里,安闲地品着功夫茶,回想着原野浩荡无边的风群。许多人可能记住了其他更有价值的片段,因为记忆是私有的,储存和忘却存在着万千个差异。使记忆的价值产生不同的比较刻度。城市是乡村的怪胎,许多的空旷越来越紧密地被高层建筑挤占,似乎不占尽空间就不足以称城市。一座高大的建筑就是一面挡风的盾牌,盾牌多了,激荡的风难以穿越。城市闷热起来,蒲扇已经消失,电器降温设备在炎炎夏日的居室里制造着非自然的情调。有时也能巧遇故旧,当我放弃大路钻入小巷,风突然旋转而至,皮肤准确地判断它来自高空或者原野。即使城市生活久了,皮肤的感觉依旧,像一小节细微的芒刺拂动,有一点幸福的异样。
  台风是城市最大的威胁。一个城市在建设中时刻要提防台风的到来。和一个家庭相比,家庭更会感到切肤之痛,被台风损毁的家庭,无不有一种被利刃划过的深刻。
  没有谁看到等级达到十二级的台风,如同没有谁真切地捕捉到鬼魅。当我们看到台风时,已经是这股力量穿行过后留下的破坏痕迹了——楼房倒塌,桥梁倾圮,林木拔起,船只颠覆。装点城市的无数大型广告,妖冶的美女花容失色,断成几节,只余一只煽情的眼。城市处在无序和萧索的漩涡里,作为庸常生活的载体,我原本对这个城市不抱太大的美感,只是认为适合于普通的生活即可。台风之前,走马灯一样的各种检查表明,这座城市如此优秀,生活在这里是一种福分,这些来自官方报纸上的语言资源,如果盲从,还真的会以为离巴黎这座有着高贵神情的国际大都市,只是一步之遥了。
  台风的到来,一切逐渐明了。生活中的马太效应这么明显,那些居住于别墅群中的富人,隔着宽厚的玻璃幕墙,看风起云涌,心机平和地打着手机,指挥大公司的运作,只等台风过后,生活毫无损伤地重新开始。住在棚户区的人,摇摇欲坠的老房子,此时的倾斜度又向前迈进了一步,而吹垮的不在少数。在倾斜的木屋里生长,对于有着久远的期待平衡、中正民俗心理的人来说,精神上是一种负担,惊恐弥漫。如果风从另一个角度吹来就好了,可是没有。风每一次都朝着这一个方向,大势所趋,没有什么力量可以抵挡。木壁散发着来自森林长久沤泡的霉味,还有油毡补丁的纹路。一年经历了几次台风,台风过后一脸茫然——毫无家底,下岗,多病,经不起波动。当老师在课堂上讲述比萨斜塔的美感时,他们的女儿,此时有些坐立不安,对于这种美感充满了忧郁——同样是倾斜,价值却有天壤之别,如果真如比萨斜塔就好了,生活将就此得到改观,心境得到安宁。想得多了,脑门上有些微微的晕眩。一阵风的过程中,对于有的人家只视为一种自然现象;而对于另外的人家,这个过程含纳了许多的神秘,让人不禁想象,私下扩大它凋敝的一面,让人觉得逆境凝聚了可供咀嚼的苦涩滋味。当然,向人絮絮叨叨自己的贫困,就好像把伤口摊开给人看。结果,只能让人离你更远。一些无言的苦涩让人只看到平静的外表,看不到深处的真实。就好比舞蹈,舞者的曼妙舞姿,让人觉得她生活在天堂,无忧无虑,可是皮娜·鲍希却说:“我跳舞,因为我悲伤。”这句话让人震惊许久。少年的早熟,有一部分是在贫困中发酵催化的,提前进入了成年的思维轨迹里,忧愁风雨。当成熟要由生活的困顿来做为催化剂,并且自古以来很欣赏由困境中走出的成功者,夸大困境的促进作用,在我看来,这很不道德。
  生活在低洼地带的都是一些小户人家。从风水学的角度讲,这里不宜筑屋建房,透气不好,地气潮湿,视线也很局限,采风更是短促,完全不是向阳高地的爽朗开阔。每一个城市都有自己的生态圈,从生态圈的方位就可以看到各个等级、身份、经济状态,这是一点都不含糊的。在我的感觉里,一个城市在无形中划分为几块,有的是生意圈,有的则是公务员、白领的聚集地,还有一大片是旧日官宦的后人,然后是学府师长、学子的文化区,最后是外来打工、捡拾破烂、乞讨者的部落。当这些人在一条必须之路上汇集着赶路时,穿着、举止、神情,自然地流露出不同阶层的气味。荀子曾经说过令我铭记不忘的一段话,他说,马比人跑得快,牛比人有力气,却都归属于人驾驭,这是因为人能够结合,可以“群”,而“群”的前提是能“分”,即各守本分,见出高低阶层——世界就是由各个层次的人群组合成的。这里有着认命的理想,有人过好日子,也就有人过着苦日子,现实中人必须爽快地承认这一点。台风携带的暴雨首先冲刷和浸泡这些低洼地带。平日政府对于地下的排涝系统的整治看起来无懈可击,没有人怀疑它们的可靠性,直到风狂雨骤,壅滞堵塞,才知道全是纸面文章。四处汪洋中,机巧的人已经扎起简易的木排,开始运送过客,趁风雨交加发一点小财。老子当年说过:“天下柔弱莫过于水,而能攻坚,莫之能胜”,果真应验,这些激动万分的浑浊液体趁着风势破门而入。家中的轻薄之物,载浮载沉。天下大多数物品经不起浸泡,浸泡使它们还原不了原先的色泽、造型,还有质量。低洼地带的居民的敏感,已经在多年的遭遇中养成。像瘸子的手特别好使,像哑巴的眼睛特别明亮——人总是会在生活的艰辛的另一侧,增生出一些说来十分辛酸的生存手段。这些手段来源于生活的需要,只要他们不迁到高处,这一套完全可以作为遗产传给后人继续使用。当盆盆罐罐东一个西一个地散落在各处盛漏时,整座宅院八音和鸣,高低相激。这些声响不是为健康正常的生活设置的,听不到美感。生活破碎、残缺,在接漏的声响中点点滴滴地展示出来。时日长了,人也麻木了,坦然地面对一道道蜿蜒的屋漏痕,还有一盆盆盛满的水。许多年以后,也许生活质量有了稍稍的改善,当这种接漏声调偶然在梦境中穿过,会不会为此惊醒而坐起?!
  这个临海的城市以水产养殖闻名。在惠风和畅的日子里,我们进入成排连结着的养殖水域,穿着长筒雨靴的养殖者的脸色如水平和,让人不由得对临水生活的从容和徐缓,生出一些歆羡。每一个网箱都试图网住一个大的希望,就像农耕人期待每一片土地都迸发出最大的能量。对于荡漾着心潮的水域,热爱的程度要比坚硬的地面大得多——水面真实地提供着发展的过程,传递着水族生长的微妙信息。这是一个让人难以定性的空间,希望建筑在摇曳的水上,有些心虚,投入越多,可能性越大,可能性的逆转也就相对大。此时,也只能这么走下去了。更深夜 阑,水面迷蒙,隔着木板听得鱼虾的喋水、窜动,不由光着膀子走出,见远处三两灯火昏黄,万家沉睡,便坐下来点一支烟。隔了三天,平静被打破,浊浪排空,惊涛裂岸,小船、浮筒、网箱,水面上的家当在台风的伟力撕扯之下断裂破碎,鱼虾获得自由,散入无边无际的大海。几乎每一次,屏幕上都要出现他们绝望的容颜,以示关怀。当具体的生存一开始就要规避如此大的风险,希望就已经打了打扣。赌一把的心理与生俱来,充斥在我们生活的许多细节上,向往和背驰,希望和绝望,就是一枚钢镚儿的两面,大自然把我们不希望的那一面给翻过来了。
  每一次台风过去,城市惊魂未定。对于大自然而言,只不过是它一次急促的呼吸罢了。
  曾经有一出戏代表了一个时代对于风的强硬态度,它的名字叫《战台风》。当几百万知青躬耕于大野,对于自然的力量不寒而栗时,这出戏的出现,增添了人们不自量力的胆魄,面对台风、暴雨、山洪、泥石流,以血肉之躯去抵挡的人不在少数。甚至为了几根洪水中的公社木头,跃入其中不得返回。这些都成为范例,让旁观者羞愧。我在这一群人中不仅是一个旁观者,还是一个胆怯的避让者,在这类事件中奋不顾身而受表彰的大红榜上,从来找不到我的名字。不独我觉得自己渺小,我甚至觉得在山洪、山水的面前,整个村子的人捆绑在一起,也无比渺小。是哪一种用意的鼓动使人狂妄自大起来呢?我不知道人已经离准确估量自己偏差了多少。也许是在自然界的力量面前表现畏惧、退缩,使我后来回到城市的时间推迟了。一个狂热的时代肯定不喜欢退避者,他显出不听话不合群,还有我行我素。后来,当我离开山村,有些人就永远地消失了,他们是在自然的力量面前,为了公社的财产,财产说起来很小,无非是几头被冲走的猪、牛,一场无名的山火。只有激情而缺乏理智的判断,向前迈进一步,事态就走向反面。我们对于一个人价值的衡量,不是从进入市场经济才开始的,任何时候,都应该认为,人比猪、牛,比一片燃烧的山林,都更为重要。
  自然界永远是这么一幅广阔高迥的相貌,深含超人的力量。风总是参与其中,推波助澜,凡有风的参与,自然界其他的力量都会变得更加强大和迅猛。在这个纬度上的人与城市,注定要不断地面对风雨带来的灾祸。人类无法拒绝风,无法改变风的走向,人的自尊自信受到了风的挑战。人在长大除了肉身的伸张之外,更重要的标志是人的思维摆脱了愚昧,走上了正
  常的轨迹。我注意到,面对破坏力强大的风,人们已经从迎战转为躲避,避其锋芒、尖锐,不再侈谈人定胜天这类空话。渔船靠港、学校放假,举村迁移,这些都是认识上的觉醒和进步——没有什么比人的生命更加紧要,人在大自然自然面前低头,并不是人类的羞耻。
  在风中,我们长大。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QQ|联系我们|手机版|Archiver|教师之友网 ( [沪ICP备13022119号]

GMT+8, 2024-9-24 02:26 , Processed in 0.067770 second(s), 24 queries .

Powered by Discuz! X3.1 Licensed

© 2001-2013 Comsenz Inc.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