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警惕散文的第三次文体危机
孙绍振
来源:文学报
两次文体危机和周作人的“美文”
讲到中国现代当代文学,动不动就讲散文、诗歌、小说,习惯于将散文作为一种文体跟诗歌、小说、戏剧并列。其实从学术上来说是很草率的。因为在全世界我不敢说,至少在英语、德语世界,散文很难笼统说是一个文体,但是在我们国家,散文是一个源远流长的文体,从先秦散文到桐城派散文作为载道的文体比之小说(稗官野史)和诗歌(言个人之志)的地位要高得多,现代散文中的鲁迅杂文就更权威了。
我们有这个文体已经差不多快要100年了,这要归功于周作人,也要归罪于周作人。在“五四”新文学运动初期,本没有散文这回事。最初有“随感录”,周作人对随感录不是很满意,他说要提倡一种文体,文章的题目叫“美文”,但是他在行文的时候又不叫“美文”,说外国有一种“论文”,一种是学术性的,另外一种“论文”,就是“美文”。周作人把“论文”归到“美文”里去。说“读好的论文,如读散文诗”。他规定这种美文应该是“抒情叙事”的,只要“真实简明”就好。这就是周作人1921年在《晨报》上的《美文》提出的散文理论纲领,《美文》还成为中国现代散文的理论经典。阴差阳错,成了现代散文的出发点。
但是,由此产生一系列问题,首先,它是“论文”,还是“散文”,性质上含混不清。一个是文学体裁,一个是非文学体裁。其次,规定了这种体裁,只要“抒情叙事”,“真实简明”就好。这显然不但和“论文”是矛盾的,而且和西方的随笔也是矛盾的。因为随笔并不以抒情叙事为主。这个规定,一方面很狭窄,只能抒情叙事。一方面又很宽,只要真实简明就好。这好像不成一个文体,不论从中国传统散文来说,还是从西方文学历史来说,散文除了抒情叙事,还有更重要的智性议论。也就是说,除了情趣,还有智趣。其次,真实简明并不是散文的特点,而是许多文学形式的基本要求。除了个别(如汉赋和英国巴洛克风格的散文),有什么文学体裁不追求真实简明,而追求虚假芜杂呢?
周作文此文虽然很短,只一千多字,但却成为中国现代散文理论的经典,其权威性就造成了现代散文后来矛盾的奇观:近百年的发展成就和种种曲折,甚至数度的文体的危机都和这篇文章有着密切的关系。
这个带着个性解放性质的理论,至少在最初的一二十年,产生了冲决罗网的效果,最突出的是,大大解放了中国散文的创造力。但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长期都忽略了智性,给中国现代散文留下了无穷的后患。
周作人把桐城派散文的糟粕和精华一并抛弃了,造成了现代散文长期智性贫弱的后果。桐城派固然腐朽,但他们十分重视智慧。十分强调对先秦、汉魏、唐宋散文传统的继承。如果正统的载道内涵加以扬弃,从文学形式审美积淀来看,是深厚的,其思想境界不乏宏大的历史视野。而周作人选择的是“独抒性灵”的公安派,提倡文章“不拘格套”,其文以自然率真为尚,自然也有其历史的重大贡献,但缺乏智性的制约。中国现代散文沦为抒情“小品”,或者如鲁迅所忧虑的“小摆设”,缺乏思想容量的宏大高贵精神品位,周作人难辞其咎。中国现代文学诸多形式基本是向西方开放的结果。诗歌、小说、戏剧和世界文学接轨造成了一种奇特的文化历史景观。但是散文家没有追随西方,虽然也有一些英国散文的幽默的影响,但总体来说,散文是关门的,封闭的。从“五四”到二十一世纪,九十多年来,散文没有流派更迭的纷纭景观。但封闭也不是一无是处,第一个十年取得巨大成就,毕竟成为当时思想解放,人的解放,人的文学有力的一翼。关起门来发展使得我们的散文居然也有“中国特色”的长处。不可否认,理论上的幼稚和混乱,使得散文隐藏着阵发性的文体危机,其严重性威胁到散文的生命,可以说是中国散文特有的基因残缺。这种基因残缺,在中国现代小说、诗歌中所不可想象的。因此,散文文体先后两次面临被颠覆的危险。
从理论上,片面强调抒情和叙事,也就是感性的审美价值,从趣味上来说,就是局限于情趣。但是,散文并不是只有情趣,它还有更为深厚的智趣的传统,由于对智趣的排斥,满足于抒情叙事,二者的联系越是紧密,矛盾就越难以缓和,特别容易尖锐化,到一定社会条件下,就可能发生转化。过分强调叙事成分,发展到极端,叙事就可能不但窒息智性,而且是压倒抒情。
叙事方面走向了极端,是必然的。走向极端的叙事,走向反面,也是必然的。散文的生命受到威胁,就迫使散文家不管自觉还是不自觉,不能不另寻出路,最痛快的就是把抒情强调为唯一的选择,把每一篇散文都当作诗来写,这是杨朔《东风第一枝》的跋中提出来的。这就给散文带来一次大解放。从散文发展历史来说,从挽救散文的文体危机来说,功不可没。但是,从理论上来说,他们的解放带来了封闭。刚刚把散文从报告文学中解放出来,又轻率地把它关到诗的牢笼中去。不久就造成另一次散文的文体危机。多愁善感失去智性的节制,成为感伤,注定导致滥情。滥情遂成持久的顽症,沦为矫情而不自觉者比比皆是。
定义的困境:高级形态回顾低级形态
当代散文发展到上世纪九十年代,从文本出发会发现,散文大潮中不仅仅有美化的诗化的抒情,还有反抒情的,不抒情,不美化的,是“丑化”的,这个丑要加引号,因为是艺术化的“丑”,可以叫做“审丑”的倾向。王小波、贾平凹、舒婷、韩东、甚至刘亮程,还有从台湾介绍进来的李敖,柏杨,余光中,他们的散文不是美化,而是把自己写得很狼狈,写得倒霉,写得很土,很傻,心术不良,调侃自己,恰恰相反这不是美化而是“丑化”,这是心照不宣的虚拟,以丑为美,反而显得胸怀宽广,率真坦荡,可以说是和审美的诗意散文并驾齐驱,叫做审丑。
我们扩大定义的内涵和外延,说散文有抒情审美的一类,还有反抒情,反审美的一类,也就是审丑的一类。如果抒情追求情趣,反抒情也有趣味,另外一种趣味,充满幽默感,叫做谐趣,因而散文的定义就扩张了,第一是抒情审美,第二个是幽默审丑。
然后再往下还有新的发展,余秋雨,争论了近十年。他把散文带进了历史文化人格的批判和建构,历史景观与文化景观的相互阐释代替对自然景观的诗化。这有历史的突破性。他产生了一种新的趣味,既完全不是情趣,也不完全是谐趣,而是智趣,把诗情和智慧结合起来的趣味。非常了不起的革新。他选择了自然景观的一个属性,把历史与自然结合在自然景观中,互相阐释,互相生成。不管多少人对余秋雨的人格有保留,但是在散文史上,他开了一代文风。周作人式的散文从小品又变成了远追先秦唐宋的大品。当然,余秋雨并不十全十美,他有缺陷,那就是他有时还是有点过度抒情,有些评论说他有些滥情,不是没有根据的。在与滥情决裂方面,取得更高成就的是王小波、南帆、林贤治等,他们的散文,既追求审美抒情,也追求幽默,比之余秋雨更为冷峻,在极其平淡的感知现象中,发展他们的智慧。这个散文的阶段,我把它叫做“审智”的阶段。
当然,这个审智阶段不是余秋雨一个人能够完成的,也不是他的追随者所能胜任的。大部分追随余秋雨者最大的局限,是其二手“史料”的表面宏大和其精神价值和心气的狭隘凿枘难通,遥远的历史故实,不能生命化合,构不成自己独特的话语,激情与叙事如油之于水,诗性审美与审智游离,题材越大,越是显得不统一。
真正在才智和情感的凝聚力上,有希望赶得上余秋雨的,又能在叙事的改革上独树一帜的,应该是李辉。他的《雪峰茫茫》横空出世,奇迹似地正在逐渐消逝的生命中抓住了历史伤疤,使之成为审美和审智焦点。新闻记者出身,他对主流意识形态并不拘守,但是,又不完全放任想象和思绪自由,而是以第一手的历史材料,以俯视的姿态,在前瞻和回顾中,提示历史悲剧人物在崇高与罪恶的波峰浪谷沉浮。某些评论家将他归入为“史料散文”,实在是令人想起盲人摸象的故事。难道他们就看不出哪怕他笔下表面上客观的流水账,也有中国“史家笔法”,在“记言”,“记事”中“寓褒贬”的“春秋笔法”。更重要的是,他的“史实”是和“思实”的二重组合。如果说余秋雨在想象中展示遥远的过去的文化人格,李辉则聚焦在正在消逝的当下文化人格创伤。如果说余秋雨的情智交融有时未免偏于情的话,李辉的情智交融则重在智,把智与具有历史价值的事相融,带着史笔的严峻,呼唤历史的灵魂,不让它像流星一样一去不复返。
由于审智散文的潮流,诗化的散文开始没落。但是,历史的逻辑不是直线的,而是沧海横流的,在李辉从新闻记者之身成为散文家之后,默默无闻的诗人刘亮程变成了轰动一时的大散文家。他的《一个人的村庄》,并没有多少直接抒情,而是充斥着叙事,但是他的叙事,并不像余秋雨、李辉通向历史,甚至也不通向社会,而是通向孤寂的个人。许多评论家为他写实的手法所蒙蔽,殊不知,他是逃避写实的。以他从诗歌中修炼起来的境界,写实会束缚他的想象和思想的自由,于是他在写散文时,自觉地“向梦学习”。他甚至说“文学是梦学”,《一个人的村庄》就是一场“白日梦”。他的散文中充满诗想象,但是又超越了诗。他处心积虑地营造了只有一个人的村庄之梦,让个体生命在不受社会干扰的境界中,探索其与非人类生命之间的关系。他的诗意就显得冷峻,显得深邃,显得有人与自然生命的关系哲学内涵。因而,他又被誉为“二十世纪中国最后一个散文家和农民哲学家”。
在散文文体上从审美到审智的过渡方面,余秋雨、南帆、刘亮程、李辉四川汇流。再加上筱敏、周晓枫等新秀,在中国现代散文史上,近百年的局限于审美的顽症,终于与审智汇合,周作人设置的公安派的抒情小品牢笼终于被冲破,中国当代散文进入了与余光中所说的“苏潮澎湃,苏海茫茫”的“大品”时代。
研究散文,不能从定义,尤其不能从周作人低级的定义开始,而是从超越了周作人和杨朔的审丑、审智散文的历史高度开始。用马克思的高级形态回顾低级形态的方法,纵观低级形态的抒情叙事的历史的运动。
由于脱离智性叙事片面的发展导致散文的文体的第一次危机,乃有审美抒情的另一极端,必然走向滥情,桐城派如此。从滥情到矫情只有一步之遥,竟陵派如此,小女子散文亦如此,而杨朔和刘白羽亦如此,原因盖在于,滥情乃是片面强调抒情的历史的必然惩罚。这就造成散文第二次文体危机。在这样的危机中孕育着走向审美的反面,那就是幽默审丑。但是,从根本上来说,不管是审美的,还是审丑的,都还是讲究情感价值的。过分拘守于情感,受制于情感逻辑的片面,必然制约智慧的深度,乃有与之相反的,既不抒情美化,也不丑化幽默,从感觉直接通向智慧的审智。当然,一旦审智成为潮流,免不了泥沙俱下,鱼龙混杂,某种“滥智”的苗头已经显然在目。由于这个时代的读者对于冲击性的思想饥不择食,如青年评论家谢有顺所说“知识崇拜”。故大都对于滥智的容忍度超过滥情。但是如果我们不对之高度警惕,一任滥智如滥情泛滥,则中国散文的第三次文体危机则不期而至。
这不是我的杞人忧天,而是历史的和逻辑的必然,散文的第三次文体危机,也许是不可避免的,而且可能是来得让你舒舒服服的,正如杨朔在一片欢呼中,鬼使神差地为散文带来第三次文体危机那样。其实,这样的危机其来有自,早在周作人提供性灵小品之时,他的许多散文,其实就并不以抒情叙事为主,而是以议论为主的,特别到了后期,简直就是变成了文抄公。这种风格的影响,到了五十年代在秦牧的《艺海拾贝》中还有所体现,直到新时期,这种缺乏感性的文风在潘旭澜的《太平杂说》中,甚至连2010年在场主义散文奖得主林贤治的《旷代忧伤》中都未能免俗。(此内容系作者在“第二届在场主义散文奖颁奖典礼”上所做主题演讲,有删节,标题为编者拟)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