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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作文,以聂绀弩的最好” ■温州教育教学研究院 麻晓春
“今天的作文,以聂绀弩的最好。”这样的评价竟然出于学生写作文之前,这样的评价竟然出自近百年前的私塾先生口中,这样的评价竟然与现代教育理念不谋而合,这是很值得我们回味的。
文学大家聂绀弩1980年写下《七十年前的开笔》这篇文章,说的是他8岁发蒙读书时,老师叫他与高年级学生一起学作文的故事。作文题目有两个:一个是《子产不毁乡校》,另一个是《天下有道庶人不议》。任选一个。
先生跟大家讲:子产是郑国的相。郑国的什么地方有一个乡校,这是一个公共场所,不管上不上课,常有人在那里议论国家大事,有时候把国家大事贬得不值一钱。有人听见了,去告诉子产,说应该把把这个乡校封掉。子产说,不用,他们说得对,我们就照他们的办。他们说得不对,我们就不办。这就是“子产不毁乡校”。“天下有道,庶人不议”,就是说天下有道则礼乐自天子出,天子如果是有道明君,他就出得对,没有人话说;如果他出得不对,就会有人说话,甚至老百姓都议论。这个题目有两层意思:
一层是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一层是天下无道连庶人也议。有道在前,无人议在后;无道在前,庶人议在后。这叫作“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
我照先生所讲的意思,写了正面又写了反面。忽然想起一件事,问先生:“如果照先生讲的做好了,不都是先生的意思吗?自己一句话也没有做,怎算做文章?”
先生点了点头,又望了大家一眼,好像问:“他说得有道理吗?”
大家不作声。
先生说:“……我讲的只是最浅的意思,是文章做法的一种。你们学会了一种,就容易再学别种,由浅入深,随便怎样做都行。”
“那么,”我说,“如果把两个题目写进一篇文章里去也可以吗?”
“我不懂你的意思。”先生说。
我说:“天子的礼乐征伐出得不对,这就是无道了。庶人免不了要议论。如果天子听见了那种议论,不管议论得好不好,对不对,就照子产不毁乡校的办法办:议得对的就听,议得不对的就不听,再不管别的,那不就是从无道变成了有道了吗?这就把两个题目写成一篇文章了。”
先生说:“可以,完全可以,这个意思很新。”
我说:“我还有一个怪想法。我觉得天下有道则庶人议,天下无道,则庶人不议。”
“怎么讲呢?”
“天下有道,上面不滥施刑罚,庶人说点什么也不要紧,所以敢议;天下无道,上面滥施刑罚,庶人怕惹祸,有话也不敢说,所以不议。”
“聂绀弩,这是你说的吗?”
“是刚刚想到的。”
先生突然变了脸,好像要哭,却又点头带笑地说:“这意思好!你小,又头一次作文,还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更不知它的深浅。写出来吧,不管写得通顺不通顺。”随即向大家说,“今天的作文,以聂绀弩的最好!”
这篇文章被选入了《过去的教师》,说的是宣统二年(1909年)的事,距今已有90多年了。千万别以为“创新教育”是21世纪的新名词,90多年前的私塾先生已经在尝试培养学生的创新精神了。
聂绀弩不愿只照先生的意思写,提出“自己一句话也没有做,怎算做文章”的异议,想到“要把两个题目合起来写”,并提出“天下有道则庶人议,天下无道,则庶人不议”的新观点。尽管聂绀弩只有8岁,却没有被先生视为“毛头小孩”,而是得到了尊重和鼓励,让他想下去,说出来。用现代时髦的话来说,这是“营造了安全的心理环境”。假如学生一有不同想法就遭到老师的冷淡、嘲笑、训斥,哪儿还会有异想天开、真知灼见?假如学生在老师的眼里只是无知的听筒,可以无视他们的想法和选择,创新教育只不过是一句空话罢了。
聂绀弩提出不照先生的意思写的异议后,先生真切地说:“我讲的只是最浅的意思,是文章做法的一种。你们学会了一种,就容易再学别种,由浅入深,随便怎样做都行。”这是一种接受,显示了平等的心态。“我不懂你的意思。”这是一种对话,在学生面前不摆威,学生才愿说、敢说。“可以,完全可以,这意思很新。”这是一种鼓励,对学生的肯定,就是对学生最好的奖励。学生的想法,无论幼稚还是聪颖,都是清晨的一线曙光,需要教师拨开云雾。
聂绀弩的想法新,讲得有道理,先生就及时地予以肯定和鼓励,甚至文章还没有写出来,就向大家宣布:“今天的作文,以聂绀弩的最好。”创新,什么最重要,应该是思想,而不是技巧。对作文而言,思想是文章的内核,而句子则是其次的东西。如果我们纠缠于次要的东西,必然会忽视重要的东西。学生就是学生,他们的想法多是不周全、不完美的。假如我们要求他们完美,就会看不到学生的亮点,在要求学生追求完美的过程中就可能埋没尝试孵小鸡的爱迪生、做出粗拙小板凳的爱因斯坦、看着苹果落地而浮想翩翩的牛顿……
这个90年前的教学故事给了我们重要启发:在传统的教育之源中也有现代创新教育的文化基因。我们固然要读国外的理论专著,多吸收现代文明的精神养料。但也不可妄自菲薄,因为在传统教育实践中不乏温暖我们心灵、丰富我们头脑的精彩故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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