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环球时报 余光中:大陆一般人的中文越来越差
原题《听余光中评大陆文化现状》 “小时候/乡愁是一枚小小的邮票/ 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而现在/乡愁是一湾浅浅的海峡/我在这头/大陆在那头”———诗界泰斗余光中的这首《乡愁》,很多人从小就熟读,在心里体味着作者思乡的淡淡忧伤。这个月,余光中将迎来自己的83岁生日。10月8日下午,在高雄的家中,余老接受了《环球时报》的专访。
别把诺贝尔奖看成世界文学奖项
环球时报:今年瑞典诗人获得了诺贝尔文学奖,您有什么看法?
余光中:我一向的主张是:我们不要把它看成世界文学的奖项,看成西方文学奖就可以释然了。因为它毕竟是西方人办的一个奖,18个评审委员里只有一个懂中文。我们不一定要去拼命得这个奖。可惜大陆办的奖,像鲁迅奖、茅盾文学奖等,不是很能够成为所有华人地区的奖项。我们人口这么多,现在经济又这么强,如果办得更包容、更注重艺术本身的话,说不定可以办一个与诺贝尔分庭抗礼的大奖。
环球时报:您怎样看待诗歌在世界文坛以及中国文坛的位置?
余光中:西方文学的源头希腊一开始并不仅仅是诗,而是史诗,还有戏剧。希腊的戏剧一开始跟诗不分家,像荷马之后的三大悲剧家,就是用诗的形式来写作的。戏剧在我们这儿变成真正的文学是比较后来的事。至于散文,到唐宋八大家时已经比较晚了,反而是哲学家的散文,比如孔子、孟子、老子、庄子和司马迁等,他们无意做文学家,可文笔好,说理说得透彻,抒情抒得动人,仍然是广义的文学。到了现在,我觉得写诗的人并不少,写得成功的却不太多。很多年轻人贪图方便,觉得写小说比较费事,写戏剧也很麻烦,写诗的话立刻就可以实现,至于别人欣不欣赏是另一回事。我倒觉得,如果你把雅俗摆在一起看的话,现在流行音乐的歌词就是大众的诗,像大陆崔健和台湾罗大佑的作品。
我觉得五四以来100年,真正的诗人里还要加上秋瑾、陈寅恪等。钱钟书很会写旧诗,郁达夫的旧诗写得多好啊。至于台湾,大概销得最好的就是席慕蓉等了,我的诗选也销了几万册。以2000多万的人口来讲,几万册不算少了,相信得诺贝尔奖的瑞典诗人可能还没我们销得多呢。至于中国大陆,北岛和舒婷很受欢迎,汪国真也曾经流行过,但新出来的诗人不能那么雅俗共赏。
大陆应为中国文化第一世界
环球时报:您说过中国传统文化的根在大陆,但同时也有人说传承在台湾。您怎样看待两者的关系?
余光中:西方在政治上一度是把世界分成三类国家:第一世界是资本主义国家,第二世界是发展中的国家,第三世界是未发展的国家。这主要是就经济的发展而言。我把政治的观念用到文化上,觉得以中国文化而言,中国大陆无疑是第一世界,台湾、香港大概属于第二世界,至于南洋各地华人社会是第三世界。不过这是一种原则上的说法,“文革”中的大陆不能算是第一世界,那时候的文人都巴不得把文化丢得远远的。
你刚才说“传承在台湾”,其实台湾对中国文化的教育还是蛮看重的。最近20年,因为民进党闹“独立”,搞“去中国化”,其实他们没想清楚,以为政治的独立就是文化的独立。这其实是两回事,比如当年美国摆脱了英国的统治,但并没有把英国文化丢掉。大家还是说Do you speak English?(你会说英语吗?)没有人问你Do you speak American?(你会说美语吗?)英文还是他们的母语。现在大陆也开始提倡儒家文化,派出孔子学院,或者领导人都引用一点古诗,民间多一点文学活动,那还是可以恢复第一世界。大陆应该是做第一世界的。
环球时报:现在大陆在复兴国学,像幼儿园会教《三字经》或《弟子规》等。在教育层面,您有什么样的建议?
余光中:复兴国学并不一定等于复古,如果你反其道而行,觉得现在太西化,把复兴国学作为对策,可能也会走上另一个极端。背《三字经》和四书是有好处,可是也要配合当代的生活。比如说“父母在,不远游”,大陆那么大,怎么可能不远游。再比如说父亲死了,守孝3年,也不可能。所以复古并不能纠正当代的洋化。河南有一本专门研究中国文化与乡土的刊物叫《寻根》,有一次叫我题词,我就题了“根索水而入土,叶追日而上天”。一棵大树当然是根越深越好,但另一方面也要开枝发叶,这并不是读《三字经》就能达到的。
环球时报:您曾说过中国文学要一直回溯到《诗经》,可如今大陆的年轻人读过《诗经》的可能屈指可数。这是否意味着中国文学传统在新一代年轻人身上的遗失呢?
余光中:这当然也是时代在改变,现在不是科举年代,你不能指望年轻人读那么多古书。唯一的机会就是靠教科书,靠他们在中学6年好好读一点,然后靠老师灵活地教授,所以语文教科书选什么东西很重要。我觉得大陆朋友也许很少想到,就中学教科书而言,大陆某一方面比台湾要好。大陆中学语文教科书有三个单元:第一个单元是古典文学,《诗经》、《楚辞》和唐宋八大家都有点;第二个单元是五四以来的新文学;第三个单元是台湾没有的,就是世界各国甚至包括第三世界的民歌童谣。我觉得这点不错,无形中让大陆学童很小就对各国有一点兴趣,培养了世界观。
环球时报:台湾受西洋影响在大陆之前,在传统文化的保护方面可以给大陆一些借鉴吗?
余光中:台湾早年因为和美国的关系,一切朝美国看,后来因为“外交”挫败的关系渐渐脱离国际社会,引发台湾知识分子开始思考为什么我们不强调自己的文化。大陆比台湾西化得晚,也要经过这样一个循环。我觉得台湾就是自由和包容吧。
范我存(余光中夫人):刚才你说“台湾西化比较早”,其实台湾一直保留着中国的很多传统节日,像农历7月“中元节”,大陆基本没有了,而在台湾则是一个大的节日。保持中国传统节日最多的还是香港。香港人的很多观念非常传统,比如结婚,他们流行穿着古代结婚的红缎子衣服;再比如每个星期日都要跟长辈饮茶。
余光中:英国殖民者在这一点上有些智慧,就是希望你读好英文,另外干什么我就不管了。所以香港社会是很奇怪的结合,它可以很传统,也可以很洋气。
维持汉语的主流美学
环球时报:您说过中文生态一旦被破坏,中国文化就会变质。如今您觉得中文是在变好还是变坏?
余光中:我觉得在一些作家或学者的笔下,是在进步,像我觉得我写白话文就比胡适写得漂亮。他当时曾说“要有国语的文学,就先要发展出文学的国语”。经过差不多100年,我们现在的文章应该比新文化运动初期写得好,诗也比那时候好。
可是一般人的中文是越来越差了。大陆的中文相当西化,西化到连自己都不觉得。我举个例子,像“进行”几乎取代了别的动词。比如“他现在在看心理医生”,可是有些人偏说“他正被进行心理治疗”。再比如“尊敬的党委书记”,中文应该是“可敬的”。“尊敬”是尊敬别人,“可敬”才是别人值得我尊敬。还有“女士们和先生们”,也没什么不好,可是复数不是中文必要的。台湾也受到这样的影响,因为台湾中文不好的人很多,会跟着大陆走。
我希望保持汉字的纯粹,不是不受外来的影响,而是汉语的主流美学要维持。有了这点底气,吸收外来东西无所谓,像唐朝也吸收外来的东西,夜叉和涅槃都是外来语。那时候中国文化健全,中文底子好,现在文化跟语言的底子虚了,就很危险。至于预防中文生态恶化,我觉得应该似乎教科书选好的文章,课外活动或社会文化团体要掀起什么运动时,尽量提倡流畅生动的中文。
环球时报:您怎样看待汉字的繁简之争?
余光中:以前大陆为了普及教育或写起来方便,采用简化汉字。我在台湾看报纸都是繁体字,笔画多的一眼扫过去,猜想它是什么字,谁会睁大眼睛看“凿壁偷光”的“凿”字哪里少一笔啊?而且我自己写稿也会写简体字,我的诗往往是手稿就登出来了,也没有引起多大的祸害。
可是如果你要学历史、学考古、学文学等,用简体字是行不通的,像大陆到处的碑文还是古体字,很多人签名也不是写简体字。当然笑话也是有的了,大陆的一些人为了表示对我的尊敬,特意把我的名字写成繁体。结果“余”字写成有“食”字边的,以为我这个“余”是简化的结构。我太太姓范,有人写成更繁杂的“师范大学”的“范”的繁体字。
当然从单纯的美学角度来讲,还是繁体字比较漂亮。比如头发的“发”(髮)字,上面的部分有三撇好像头发,左边部分好像梳子,多么形象啊!现在简化之后,出发的“发”也是头发的“发”。
环球时报:您在中 山大学教授翻译。对于文学翻译,您认为应该遵循的原则是什么?
余光中:如果是一般知识性的翻译,可以随便一点,能达意、让人家读懂就好了。可是如果是文学作品的翻译,至少要清通,而不能写得含糊混杂,甚至不通。所以文学的翻译还是要讲究,一定得有文学的水准才行。
我在大学毕业后三四年就翻了《凡·高传》,之后过了20年出版社又要出,我再一看太西化了,就花了一年时间整个修改了一遍,改了一万处以上。修改什么呢,举了例子,比如说“事实上,他是个坏人”这句,也算过得去,可是我不满意,“事实上”是白话文流行以来食洋不化、不中不西的说法。我常跟学生讲,你能想像贾宝玉跟林黛玉讲,“林妹妹,事实上我是爱你的”吗?(应为“其实我是爱你的”———编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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