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山叶才生
1994年。盛夏。我17岁。粤西山城信宜。太阳发呆。池洞镇新洞管理区永新村一位少年同样烦躁不安。
我到初中母校池洞中学领取了一份师范录取通知书,是四川成都铁路运输学校的,赫然的字注明专业:中等师范。我向伯父汇报的时候,又惊喜又堪忧。好啊,做教师工作长期稳定,吃国家皇粮,好啊,你是咱们村第一个中专生啊。他走奔相告。村里人普遍溢美,甚至夸大其词,你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啊,以后有出息了不要忘记我们啊。我始料未及。
新中国最后一批国家公费中专生的命运,发生在我的身上。应试教育的成功毕业生,初中毕业的优胜者(中考班第一名,校第三名),面对未来的,我心潮涌动的却是自卑与恐慌。
这是不能怪村人的。千百年大山重重的阻隔,造成了父老乡亲物质与精神的双重困窘。他们多生孩子是为了传种接代,为了人多力量大不被别人欺负,为了多分田地在村占一席之地。所以,初中毕业即工作,连小学毕业即工作的也占了相当比例。其的命运是可以预见,小学毕业,外出打工,结婚生孩子,年老了回家耕田,孩子初中毕业,出去打工,结婚生孩子……周而复始,又化为这土地的一部分。中国农民轮回的宿命!
而我是幸运的。饱受文盲之苦的父母是开窍的,观念越过了狭隘的藩篱,二十多年的流浪让他们深信了读书有用论,是农民中尊师重教的典范。父母结婚后即外出求生,几经辗转,后在海南开荒拓地之间近二十年,期间奔走于海南与信宜之间,每每读一封信、写一封信,寄点钱等等有文字有关的事情都必须到邻居家求助。他们更深信读书能飞出大山,读书能改变命运。他们说了且做到了,只要你能读书,我卖掉家里最后一片瓦片也送你。我五兄弟姐妹中,除了大姐读到二年级因老妈结扎带来的后遗症住院而辍学外(照顾几个弟弟),四兄弟都读到他们不能进入高一级学校深造为止。
村人的愿望朴实无华。能识字,有文化,工作稳定,能捧铁饭碗,就是跳龙门的了。我领到师范录取通知书,对他们而言,这意味着我将来有一份公办教师的饭碗,跳出农民世代命运的轮回,破纪录了,就是村里第一个“准大学生”,村里第一个“先生”。
但是,谁能了解我内心深出的苦衷啊。报读师范,本不是我高攀的报考专业。我记得,中考填写志愿的时候,第一志愿是“电子专业”,第二个志愿是“机电专业”,报考的学校一个在无锡,一个在上海。第三个是“中等师范”专业,估计是班主任的“明智之举”。班主任黄老师给我洗脑,让我尽量报读外省的,冷门专业的,无一例外写上“服从分配”,多几分录取的胜算。用心良苦可见一斑。当年的中专生,尤其是公费中专生,是提前批录取的,每一个地级市例如茂名地区,多则录取三五个,少则一个。后来,我了解到,成都铁路运输学校,茂名地市仅录取我而已,除了免除学费外,委培公司羊城铁路总公司还每月补助45元的生活费。初中后读三年中专即工作领薪,是许多农民家庭的不二捷径。
其时,我沉迷于电子。房间的墙壁上张挂着好几台的裸体收音机,几个喇叭拉在楼上楼下的木窗旁,这些是别人扔掉的废品我改造后的杰作。一拉灯,音乐就响起来,一关灯,音乐就嘎然而止。这是无知少年对未知世界的打探,也是寂寞山区一个少年的精神寄托。初二那年,刚学习了物理,接触到了相关知识,我花了12元钱买了配件,成功组装了第一台收音机。师范求学以后,我对电子仍恋恋不忘,对物理对宗教情有独钟,还购买了《现代物理学与东方神秘主义》等高深书籍,企图洞穿物理人情背后的真相,令许多同龄人百思不解。
对于师范的恐惧,在于我龙飞凤舞、不忍卒读的书写。从小学以来,我一直是三好学生,书写却是我的偏头痛。练过,无实际效果;苦练过,没有名师指点,仍没有效果。板书如何面对公众?学生作业的批改如何见人?如何接受领导的检查?从接到师范录取通知书那天起,我就陷入了莫名的恐慌中。
对于师范的恐惧,还在于我的无比腼腆。2007年暑假,我驱车500公里回老家看望外婆。听说有亲戚从远方回来了,舅舅的儿子马上躲进房间里。吃饭了,不敢出来。我们走了,不敢出来。直到晚上,舅舅说才敢出来。这是初二学生啊!妈妈说,你当年就是这个样子,比他有过之而无不及。如何面对几十双眼睛发话?如何在国旗下讲话?未来师范的生活预设而来,充塞着我过于苍白的头脑。一纸通知书啊,暴露了应试教育带来的人生短板,以及带来的苦楚,仿佛判刑书,加剧着少年深处的本领恐慌。
对于师范的恐惧,更在于我偶尔的口吃。上天真会开玩笑,让一个说话结巴的人读师范(也可见我国师范教育体制的严重不完善)!我性子急,胆量小,遇事一急就结巴,难堪极了。不过,治愈口吃的还是汉语,普通话里的汉语!感谢汉语词汇的丰富,感谢汉语句式的多样,遇到广东人说不准的字音,或者口吃的字音,我就选词代替而暗渡陈仓。例如,“表征”我换为“特点”,“样式”我换为“花样”等等。这些心理隐秘的独门绝招,我一直使用到师范毕业,挑战着诸多极限。在后来的作品中,我还调侃地写道:五千年平平仄仄的诗词,就是结结巴巴念出来的;游遍楚河汉界,我始终是《诗经》305户人家。
书写不堪入目,胆量如鼠,不善言辞,毫无才艺之长,甚至靠一张口授业解惑的必备武器也是残疾的——结结巴巴的!这位年方17的少年,携带着一个世界的全部大雾,徘徊在人生的十字路口。
这位年方17的少年,除了是应试能手之外,他的视野是大山、河流、茅草房、水稻等原生态世界,亲密接触的无非是放牛、砍柴、插秧、收割等自然词汇,童年的关键词里他还没有能力去汲取去切换。
这种痛,或者补痛之举我一直带在一线的教育教学中。2008年,我新带初一语文开始了新一轮的新诗教实验。和班主任黄建军老师合作,我们提出培养具备“领袖素质”的现代人才,也制定了相关的“领袖素质”标准:树高远志向;终身学习力;多元竞争力;卓越领导力;人类责任感。其中“卓越领导力”中把“出色口才”摆在首位,要求实验班的学生都能自信、大方、洪亮地表达自我,发出自己的语文的声音。此外,抓书写,抓书面表达、抓综合实践等为学生未来发展奠基。有谁知道,后来经过10年自修的苦修,我才基本治愈应试教育带来的心灵疤痕,对为人师表,对教育者的本领恐慌才复苏一点自信。
这种痛,教师绝不能传递给下一代;这种痛,必须作为一种免疫力注入下一代的血液之中。
应试教育机制下成长的几代教师,铭记应试教育之痛,铭记应试教育之苦吧。为人师表,我无形有感觉有人在敲打着警钟,始终铭记着并提醒着自己,素养、素养,能力、能力!中国教育发展的三大障碍是:一是中国国情带来的体制障碍;二是社会大环境的负面文化障碍;三是教育工作者自身的本领恐慌。普通教育工作者,最可为的无非就是第三点。
魏书生说过:我把教书放在第三位,第二位是育人,第一位是强己。在教书生涯里,我还把这句话转向学生层面:我把学生知识学习放在第三位,第二位是品德习惯,第一位是学习力。 外部接受村人膜拜,内心却自卑不已!这位年方17的少年,携带着一个世界的全部大雾,懵懂与恐慌之中,被一张33元的半价火车票,从粤西湛江带到了西南中心成都,其间站立55个小时。 前晚,他梦见连绵的青葱山脉下开垦的山岭,山岭下裸露的黄土山坡,黄土山坡下的红墙红瓦古香古色的学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