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躁动的中国摄影圈
每年在荷兰揭晓的世界新闻摄影比赛(WPP),在2007年改变了保守而严肃的风格,把更多眼光投向了“纪实”和“纪实摄影”以外的照片。这个转变是摄影作为一个行业和一门艺术近年来在全世界发生的巨大变化的一部分:从前我们在报纸和杂志上观看照片,这一历史至今没有终结,但情形有了重大的变化;越来越多的照片出现在画廊、美术馆、博物馆和拍卖会上。摄影师的创新渴望和资本的口味,正在改变照片的风格。
三位年轻的中国摄影师获得了2007年WPP的嘉奖。与此同时,摄影在中国也在发生巨大的变化。
伴随着2006年以来摄影市场亢奋气息的弥漫,很多讨论开始发生:纪实摄影是否过时,中国摄影有没有自己的价值标准,照片行情的虚实——也许该体味莎翁的名言:……如痴人说梦,充满着喧哗与骚动,却没有任何意义。
谁为中国影像定价?
从2004年到现在,上海摄影师宋涛和小纪的照片一直挂在复兴西路上的画廊里,一张都没有卖出去。暗淡的行情却没有影响他们的信心。“我相信我们会成功的。”宋涛说,很坚定,他的朋友小纪点头赞成。
不光是小纪和宋涛这样想。2006年,对成功前所未有的渴望,伴随着关于成功的种种传说,在中国摄影圈里萦绕不去。
亢奋的气息
去年10月底,在名为“专家见面会”的一次市场活动中,一些国外影像专家应邀来到中国,与数百个报名者中挑选出来的300个中国摄影师见面,评价他们的作品。类似的活动在国外据说是一种惯例,在中国却是头一次,由此引起了摄影师州空前的关注。
这似乎是最好的时代。资本争相进入中国艺术收藏市场的大背景已经人所刊见,“过分充裕”的资金除了一路推高股价和房价,也在寻找一切可能的增值机会与渠道。中国摄影就这样变成了一个亟待开拓的收藏领域。中国美术,尤其是油画市场的行情一路走高,使得收藏市场的动向已经占据了很多媒体的版面和时间,某些曾经在印刷品上见过的照片的拍卖价格同样令人瞠目。对摄影拍卖的关注已经不限于“价格创纪录”这样的饭后谈资,而变成了一项真正有利可图的生意。
扭转观念,普及市场知识似乎一夜之间就可以完成。摄影师看重专家见面会,不是因为有摄影大师到场。实际上,到场的都是和市场密切相关的人员:国际策展人、美术馆和收藏机构的专家。因为他们的到来,中国摄影界充满了跃跃欲试的气氛。
这似乎又是最坏的时代。一些摄影师对即将到来的市场前景充满了自我期待,同时急于了解国际市场的口味。有人敏感地在现场捕捉和市场口味有关的只言片语。一位重要的摄影评论家、前《现代摄影》主编李媚比心忡忡地说,国际市场的“标准”,对中国摄影的趣味、风格和偏好正在发生非常大的,甚至是决定性的影响。
李媚敏感地注意到“专家见面会”的形式专家是坐着的,摄影师拿着作品,站在专家面前。对她来说,这场面似乎是一个隐喻:中国摄影师战战兢兢,等待着国际市场的“判决”。
李媚眼里的摄影师,形象似乎过于被动了。评论家刘树勇用不无讽刺的口气说,有人准备随时模仿那些受到国外专家青睐的作品.
然而,“模仿”,并非所有人都认为这个词代表了一种贬抑。更多的人想的是怎么“复制”美术市场的辉煌,模仿不模仿,不过是其次的问题。
“美术界大热,摄影的也觉得自己应该有一个好价钱,这是可以理解的:何况近年来中国摄影的发展也确实令人振奋”,复旦大学教授、评论家顾铮说,成功的可能性已足以让一些摄影师亢奋。
当时间到了年终,成功的统一标准——行隋,也迫不及待要浮出水面了。
去年11月底,一家拍卖行举行了中国第一次影像拍卖专场,一些耳熟能详的照片,都卖出了好价钱。2007年l月,一家专事中国影像收藏的公司获得了风险投资,热闹而高调地与上百名中国摄影师签订了合同:它承诺将有一系列的市场推广活动,包括在法国和中国举行的拍卖,以及常驻国外的分支机构,向国际市场推销签约摄影师的作品。
至此,空气中真正充满了“亢奋”的气息。
“不好卖”,还是“过时”
宋涛和小纪也参加了10 月的“专家见面会”。在那里,他们看到的中国摄影师或许比此前看到的总和还要多。他们的同行在北京或欢喜或失落,充分体会到直面市场的刺激。有几个策展人对宋涛等人的“鸟头”工作室的作品表示了兴趣,表达了邀请他们参展的意向。由于进入市场较早,这样“可能性”在落实之前,难能让宋涛和小纪兴奋,更不要说“亢奋”。
在画廊遍布的北京798艺术中心,“百年印象”是其中最早专门代理摄影作品的画廊,也是“专家见面会”的主办方之一。画廊主人陈光俊一直经营着一家高档摄影器材商店。2003年,陈光俊带着摄影圈里积累多年的人脉进入市场——市场趋于亢奋之前,他早早嗅到了有利可图的气味。
事实证明他的嗅觉是正确的。他和投资者做好了亏本5年打基础的计划,但画廊两年就已经收支平衡,市场的表现好于他的想象:“这是大的市场气候造成的,谁也左右不了,谁也预计不了,谁也阻止不了。”
在百年印象里展出的邱震的《我和我的新娘》,是一些尺幅达到1.8mXl.2m 的巨大彩色照片。照片放到这么大是很罕见的——实际上,这通常是大幅油画的尺寸。画框上标明,每张底片限量复制照片20幅。画廊开出的价格是2000美元一幅。
百年印象代理的这组《我和我的新娘》(共9幅)是邱震的毕业作品。因为资金和技术的原因,邱震的作品还不能称作完美,标价却称得上昂贵。陈光俊承认,这些照片的价格远远高于一些更有名的摄影师的成名之作。同样由百年印象代理的还有《中国青年报》记者解海龙的作品;解海龙拍摄的失学儿童的照片,曾经作为“希望工程”的标志轰动海内外,其中传播最广的代表作《大眼睛》,就挂在百年印象的墙上。规格20 英寸的《大眼睛》,限量复制30幅,编号24号的照片在不久前的拍卖会上拍出过30万元的价格,但此前画廊标价最早是600美元一张,剩下张数越少价格越高,最贵也不超过每幅2000美元。
标价即使不是画廊经营活动的核心环节,也是最重要的环节之一。一般来说,标出的价格经过画廊和摄影师双方协商,但画廊的意见最终具有决定性。定价意味着画廊对摄影师作品的市场定位。
对陈光俊来说,定价的一个重要依据是目下市场的趣味。尽管他经营最久、人脉最深的领域是传统的纪实摄影,但国内外藏家青睐的中国摄影,一种是数量稀少而权属清晰的历史照片,如记录“文革”政治运动的摄影作品,另一种趣味则是作为当代艺术的摄影作品:这是热捧中国当代艺术的市场潮流的延伸。
“大家都在炒概念”,陈光俊说,随着大形势的变化,市场显然对纪实作品缺乏兴趣。百年印象代理的王福春的著名作品《火车上的中国人》,每幅标价600到800美元一幅。虽然也能卖,但是卖得既少又慢。
“在西方,这一类作品的鼎盛是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之前。”陈光俊说,仿佛在遗憾他的老哥们错过了时代。“不好卖”有时候已经成了“过时”的别名。
定价之惑
西方买家是百年印象的主要顾客群。冷冰冰的价格表明,欧美市场的口味是21世纪的,对这一口味来说,中国纪实摄影的生存体验还停留在欧美国家数十年前的水平——事实的确如此。然而,国际市场的价格并不体恤纪实摄影的中国价值。李媚认为,西方人比中国的收藏界要早许多年关注中国的摄影,市场的营造者顺理成章地决定了口味。
“在这个价钱决定价值的时代,哪儿有市场,哪儿的标准就是标准。谁的钱包鼓,谁就在制定标准。”她不无苦味地说。
现在的展览与市场关系密切,“一些看上去可能没有很好的市场利润”的作品就被断然排除在外。顾铮认为,“一些摄影家开始做那些可以和美术作品拼尺寸的大照片,因为价格不一样”。尺寸越大,价位越高,画廊也越起劲——而纪实摄影-般只能放大到20英寸左右,受到冷遇是可以想见的。
真正不幸的是,亢奋的国内市场最大的渴望是与国际接轨——首先要在价格上接轨,由此产生许多乱象。陈光俊苦恼地说,中国的摄影收藏市场是一个没有定价标准的市场。
在西方成熟的影像收藏市场里,一组照片定在什么价位,基本上有据可依:除了作品数量和作者的知名度这些基本市场数据,作品的风格与影像表现力是定价的另一个依据。“健全的市场是通过画廊来找摄影家。而有长远眼光的画廊强调与艺术家共同成长,将他们稳定地推出去,有计划地举办展览,为作品拟定一个理性的价位与上升通道。”顾铮说。
国内并无独立的摄影作品评价体系和定价体系,比照美术作品为摄影作品定价是最常见不过的事隋。另一种常见的市场手法是将某个摄影师的作品送进拍卖行,制造一个可疑的(很可能是假的)价格纪录,以此拉动这个摄影师其他作品的定价——至于最终能卖多少,只有天知道。对画廊来说有“斩一刀是一刀”的叫道,当然,有价无市最后伤害的自然是摄影师。
在初期亢奋的市场上,画廊都在跑马圈地:年轻人很容易找到签约画廊或者代理。然而,画廊能否提供定期和有效的推广,其中甘苦,也只有个人自知。
总有人想方设法要制造市场潮流。因为只有流行的刺激才能将价格炒得更高“画商、画廊、策展人往往联手牟利。”顾铮说,“资本介入之后,画廊要推出一批东西,往往先找策展人,以学术展的形式包装起来,让人以为这是新的潮流,勾买家上钩。”
苏州河肯定是中国照片最多的河流之一。对苏州河的拍摄己经持续了100多年。几乎所有在上海生活过的摄影师,都拍摄过这条河流。然而宋涛和小纪无动于衷。从他们的“鸟头”摄影工作室望去,苏州河近在咫尺。这条著名的河流却没有在他们的照片里出现过。不管是有意的反叛,还是无意的冷落,对许多年轻摄影师来说,相机和取景框里的中国,已经不再是过去的景象。
让人无所适从的照片
2007年1月一个下午,天很冷,又在下雨,但是宋涛仍然穿着拖鞋,赤脚,一副起床不久的样子。“鸟头摄影”工作室是一间没有装修的公寓客厅,一边被改造成暗房,另一边拥挤着许许多多奇怪的物件。引人注目的是几把漂亮的椅子,各色新旧相机,一盒盒照片、有趣的玩具……还有一些小摆设和烟灰缸,拥塞在电脑和电脑之间、搁物架上和简易塑料箱上。
这个拥挤、杂乱、充斥着玩具和工具的房间,游戏与工作失去了界限:正是他们的摄影风格的一个象征。宋涛出示了一本厚厚的8开的书样,一共印刷有照片数百张,全部拍摄于2005年:一部分构图严谨而传统的照片带来的观感让人意识到,摄影师熟练地掌握了必需的技巧,并且在表现上有特别的偏好——通常我们将其称之为“风格”;但让人愕然的是,这些技巧成熟的作品竟然与大量随意即兴的照片——许多呆板平静的街道,两个摄影师互相拍摄的工作照,画面空虚或者颗粒粗糙的一些不明所以的影像——编排在一起,彩色和黑白混杂,几乎没有遵从任何视觉和色彩的逻辑.
在这本厚厚的书样间寻求逻辑和关联的努力,注定是要失败的:没有任何情节,遑论找到关于“意义”的任何暗示,这本书就像一间充满了小玩意的房间拥挤、杂乱,一边展示了严肃的工作,一边又在嘲笑这严肃本身。
宋涛在电脑前演示2006年的工作成果的时候,小纪坐在他背后,眼睛并不看着什么特定的地方。小纪是个羞涩的年轻人,和陌生人说话甚至脸红。他和宋涛毕业于同一所学校,后者学的是雕塑,小纪的专业是平面设计。2000年,小纪去英国念书,行前将自己的相机送给了宋涛,4 年后,他回到上海两人开始合作拍照片,继而成立了工作室。这个故事毫无悬念。从一开始,拍照就是一份正经工作,他们投入了大部分精力和时间,尽管还没有任何回报——如果工作本身的快感不计算在内的话。
复旦大学教授顾铮介绍说,2006年“鸟头”在拍摄上海的工人新村。他的语气似乎在介绍一个传统而计划周详、思虑严密并且按部就班的摄影项目。工人新村既包含着上海作为一个工业城市的历史,又和1949年以来工人阶级在社会主义国家的政治地位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半个世纪之后,它们变成了低收入阶层的聚居地:听者就是这样理解“鸟头”的计划,然而宋涛和小纪演示的照片证明,这是一个误会和笑话。两个年轻摄影师拍摄的工人新村,只不过是他们的出生地和童年时光的遗迹罢了。
浦东的一处工人新村,正在因为世博动迁而平地消失。他们断断续续拍摄了数月之久。这种工作算不上即兴,但也充满了随意的色彩。他们也拟定了粗略的拍摄计划,然而更多是兴之所至的时候前去拍摄。没有任何记录即将消失的事物时的急迫清绪.带回来的照片则无所不包,除了新村,还有来回路上的无聊景象,游戏性的自拍与互拍……这些不断离题的照片成了乐趣所在,最后统统被编排在一起。
看惯了焦点明晰、构图严谨和意旨明确的照片,“鸟头”的作品使人无所适从。
纪实摄影成了old fashion(老派)
在种种方面,宋涛和小纪这样的年轻摄影师和传统的摄影理论、美学趣味和工作方法保持着刻意的距离。他们的照片混杂在一起,很难辨认开来——这种不分别署名的工作方式之于摄影是罕见,他们也视作理所当然。
在与传统保持距离的同时,宋涛表达了对传统本身的敬意,他尤其提到一位名叫陆元敏的摄影师,他并不喜欢后者的照片,但是,宋涛说,“陆元敏的工作增进了上海的摄影传统。”
关于苏州河的最好的照片,有一些的确出自陆元敏之手。
1990年代起,在上海普陀区文化馆工作的摄影师常常在午休时拍摄苏州河边的城市景象。许多年以后,这批照片在文学评论家吴亮主持的画廊里展览时,反响良好。吴亮是一位上海人,他为陆元敏的展览写的评论中说:“我愿意相信苏州河至今仍如陆元敏所摄——日光、桥、楼房、行人和阴影,这一切仿佛都丧失了时间性。”但事实并不如他所愿。苏州河两岸的景象在1990年代中后期之后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陆元敏本人并不强调拍摄的纪录性,但他数年时间之内拍摄的海量的照片,仍为巨变中的城市留下了让人难以忘怀的记录。
这些照片上的景观非常本地化。那些在上海特别是苏州河边生活过的人,很容易从黑白照片中感受到弥漫其上的属于逝去时代的气息。而对没有在上海生活过的人来说,陆元敏的照片具有中国纪实摄影的范本意义。
所谓“纪实摄影”,正是20世纪摄影传统的主流.在西方,纪实摄影的高峰出现在20世纪中期,大师辈出的数十年间产生了数量庞大的极具感染力的照片。其中许多出自摄影师足迹遍布全球的旅行。陆元敏的工作方式则截然相反,他困守上海的一个不大的角落,反复拍摄不止。但他的风格毫无疑问属于纪实摄影的世界性的传统:那些极其普通的场景,被他的黑白影像赋予了特殊的韵律和诗意。
许多人都知道陆元敏异常沉默的脾气,因为内向,他很少近距离地拍摄人物,也很少和拍摄对象沟通,“人”却是他最重要的主题.照片上的河流和街道,深深打着人类生活的烙印。某些照片上的孤寂气氛因为人群的存在格外触目.这是他跻身纪实摄影传统的另一个证明。
在没有电视直播.更遑论互联网的时代里,只有摄影师能将几千公里外的战争、贫穷、饥饿和风俗民情变成直观的影像,送到读者的餐桌前。那是纪实摄影的黄金时代。时至今日,不管在西方还是中国,市场对经典纪实风格的照片都表现得极为冷淡。1990年代之后,大多数摄影师不再以谋求传播为己任,媒体不再是照片最重要的顾客,摄影师越来越多地面向收藏市场:世易时移,顾铮说,纪实摄影被某些西方策展人与画商贬为old fashion :老派,一种过时的风尚。
摄影变得难以定义
宋涛这样阐释“鸟头”的照片每一张照片都有价值,即兴本身就是一种价值,而拍摄是所有事情中最有价值的事情——照片是一种后果,充其量证明了拍摄的发生。
小纪频频点头称是。他们对照片的阐释让人头晕目眩,听起来和摄影没有什么关系:拍照似乎变成了一种行为艺术。
看不懂照片的抱怨远远滞后于看不懂其他艺术品的抱怨。油画、诗歌、戏剧都因为脱离观者的口味而饱受指责的时候,摄影师还在兢兢业业地传达事实,将真实作为自己唯一的追求。随着西方纪实摄影在上世纪70年代以来的衰落,摄影艺术也迅速加入了公众“看不懂”的艺术门类的行列。到了21世纪,席卷全球的金融市场流动性过剩,部分地导致了席卷全球的当代艺术收藏热。所有的艺术家都在千方百计靠拢这股热潮,大胆、出位、以观念见长的作品呈现出泛滥之势。摄影也不例外.
位于北京798艺术中心的百年印象画廊专营中国摄影作品,画廊主人陈光俊大力推荐的《我和我的新娘》,尺幅巨大的照片中有一个面无表情的年轻男子,携带一具身着婚纱的塑料模特,出现在北京的街头、游乐场里和建筑工地的脚手架上。这些意味抽象含混的照片传达了一种极其超现实的气氛。
这些照片的作者名叫邱震,一个刚刚毕业的年轻人,照片上的男子正是他本人。因为看好市场前景,画廊老板陈光俊决定在2007年出资支持邱震的拍摄。想得到资助的年轻摄影师很多,陈光俊必须做选择,在摄影师提交的申请里,他力图选择既有想法又能投合市场所好的计划。因为这个原因,“老派”的纪实摄影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摄影界的偶像也发生了变化。对纪实摄影师来说,生于1908年的法国人亨利· 卡蒂尔一布勒松可能是世界上最有名的摄影师,他的摄影哲学“决定性瞬间”风靡了数十年,那种把握戏剧性时刻的特别技巧曾经让很多中国后学心醉神迷,但对宋涛和小纪这样的年轻人来说,布勒松早己是褪色的偶像,他们(还有很多年轻人)服膺的是日本摄影师荒木经惟的作品和哲学。他们愿将自己的作品归入“当代艺术”而非“摄影”。
虽然在摄影圈里浸淫了20多年,陈光俊有时候也对眼下的潮流感到困惑。虽然百年印象最初的资源是一批传统的纪实摄影师,但这个定位迅速被市场所修正。有一些作品很难界定是否符合传统对“摄影(艺术)”的定义,却是市场的大势所趋。最后,陈光俊决定,“只要是影像,最后是打印或以相纸形式呈现在墙上,都算(摄影)。”
作为当代艺术的摄影和纪实摄影正变得泾渭分明。策展人、画商和画廊的趣味正将摄影的两种走向变成对立的事物。“从某种意义上说,中国当代摄影的国际形象,基本上是由包括日本在内的西方的收藏家与策展人塑造的。”顾铮说,“节节上升的价格,似乎证明了‘作为当代艺术的中国摄影’的全面胜利但其实胜利者只是那些在市场上的风云人物,以及根据这些曲线图来决定自己的艺术投资方向的人。”在他看来,更多的艺术家将被这种风向所摧毁.“许多人变得焦虑不堪,拼命思考自己为什么没有获得西方的承认,而不去关注真正值得自己思考的现实与艺术问题。”
大尺幅、摆拍、超现实、意旨抽象含混北京、上海、广州和成都等大城市的画廊和展览里,常常可以看到和《我和我的新娘》类似的照片。它们与纪实摄影的区别一目了然:摄影师们彻底摆脱了摄影对“真实”的依赖。这与30年前一代中国摄影师的追求正好相反。1970年代末,年轻的摄影师渴望的是突破英雄宣传画般的摄影教条。“真实”曾是他们喊出来的最响亮的口号。
真实的价值
20年前的中国摄影师讨论摄影的“纪录性”、“原生态”和所谓“决定性瞬间”时,被认为是重要的观念突破:1990年代,《黑镜头》和《老照片》两套从书宣布“读图时代”到来时,“真实”仍然是摄影的最高标准——很难说这些标准在今天的中国已经过时了,它们只是“不好卖”而已。
广东美术馆第一家大规模收藏国内纪实摄影作品,代表性的藏品是“中国人本”,以每幅500元的价格,共收藏250位摄影师的601幅作品。这次收藏的起因是陕西摄影师侯登科去世前发出的“谁来收藏摄影师的作品”的慨叹。对那些作品没有发表机会,更无流传渠道的摄影师来说,死亡不仅带走他们的生命,也意味着作品散佚无归。摄影师安哥受广东美术馆之托,奔波全国,调查和收罗50年来的纪实摄影作品。展览原定名为“曝光不足”——记录中国民间生活的照片,穷作者一生,其实罕有接触公众的机会。
真实是“中国人本”首要的价值,安哥说.“中国人本”在中国美术馆的展览结束之后,著名学者汪明安多少有一点幽默地说,他的女儿刚刚出生,他很担心她怎么才能在这个复杂的社会里生存,但影展让他看到了希望,因为这些照片里能看到中国人的生存智慧。
为收藏而进行的调查让安哥见到大量生活在底层的拍摄者,他们拍照大多出于爱好,却不乏令人吃惊的优异之作。除了“自己玩玩”之外,他们从没想过也没机会展示照片记录的弥足珍贵的历史的细节。
焦虑作品可能失散的侯登科2003年死于肺癌。在他去世前一个月,李媚和另一位摄影师去侯家帮助整理底片,侯登科对李媚说,如果有机构愿意收藏他的底片,他希望能设立一个侯登科纪实奖,用来奖励像他一样工作的摄影师。4年后,随着摄影收藏市场行情看好,一家专营油画的画廊开辟了影像收藏,收藏侯登科作品的同时,遵其遗愿设立了“侯登科纪实摄影奖”——不论侯登科身后的行情如何,至少在3年内,每年将有10万元用于资助纪实摄影项目。
“这个奖是一个雪中送炭的奖,不是奖励一个有成就的摄影师,而是资助摄影师的拍摄项目”,李媚说,这个奖核心价值是公平、正义与良知。
这个对纪实摄影感情深厚的女人永远钟情于摄影的道德价值。1980年代,她曾是《现代摄影》的主编。这本杂志大名鼎鼎,充当了摄影师的老师、同道和资讯来源等多种角色,也惹来过种种麻烦。李媚的亡友侯登科代她写了许多检查,杂志每每顺利过关。她至今怀念那一段理想主义的时光。
也许,理想主义的时光已经彻底过去了。在市场的虚火与乱象之间,李媚屡屡提出要辨析“不好卖”与“过时”的区别;她提出要整理中国摄影的历史,建立中国的价值标准,以此来评判作品。和20年前不同,今天她的提议应者寥寥,争议多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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