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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江——我梦中的故乡
湖北第二师范学院副教授 彭月英
安江古称硖州,从元朝起就由戍边部队开发的一座小城镇,——据说当时皇上派了一员大将镇守湖南,又派了六个小头目驻扎安江,每巷住一组士兵,巷名就以头目姓氏来定,如汤家巷、姚家巷等——长久以来被人们戏称为“安江凼凼”,安江人把浅水坑,水塘称为凼凼。安江是云贵高原东部一块难得的峡谷盆地,海拔仅156米。而东面是雪峰山主脉地带,其“八面山”顶海拔1934•34米;西面是雪峰山支脉凉山所夹,其“勾岩”山海拔1058米。由于东西两侧雄峰在南北两端交汇,犬牙交错,这里成了一个天然“井底”,安江被历代地理学家视为风水宝地。
整个抗日战争时期,安江人总是听说“日本鬼子来了”!可直到1945年8月15日这天,还没有见过一个日本兵的影子。战后不久,倒是见到了一些高鼻子蓝眼睛、脸上泛着红光的美国大兵。安江人私下交谈着,到底是协约国的朋友,还蛮友好的。平日,他们活动的范围是离我们家和宝善小学不远的“银行”,偶尔出来,也是三五成群地结着伴。在理发店理完发,常常示意老板“不用找零了”,老板便忙着“古得拜、古得拜”地去开门,门一开,成群的小家伙便竖起大拇指高叫着:“顶呱呱、顶呱呱”,美国人也立即伸出拇指笑着答道:“外利古得、外利古得”!
八年抗战使这个交通不便的“荡荡”,成了一处真正的大后方。湖南及临近数省不少大中城市的建设单位和生产单位,都转移到了这里.。(仅纺织单位就有湖南省第一和第二纺织厂迁来了).这些外来经济的注入,刺激了安江的繁荣。在城区,当时就有了美孚灯、电灯、银行、邮政局、商会、会馆、学校(普通中小学和农业专科学校 ——设在此地的《安江农业学校>始建于1939年,是省管国家级重点中专。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1953年从西南农学院毕业后,就被分配到这里执教。)、医院、餐馆、教堂、公园、伙铺及旅舍,还有烟馆及不公开的青楼。当时,“湘一纱厂”的女工们学着一口长沙话,烫着简单大方的时髦发式,涂上淡淡的口红,成群结队地上街来游玩,显示出的是现代文明的“标致”。《湘一纺小》的女孩子蓄着一式的短发,也往往在头顶用火钳绕出深深的波纹。
我是在抗战之初随母亲从常德来安江的。做油木生意的父亲先后在安江 、洪江、常德、陬市等地安过家。我在安江读完小学和初中,直到1952年初中毕业,到芷江去读湖南省立第十师范才离开它。安江这个既非本人出生之所,亦非祖籍所在之地的小城,寄托了我的童年和少年梦。
记忆中,依沅水而建、傍沅水而兴的安江镇是我那时的整个世界。安江在历史上就比较发达,解放初期又成了黔阳县政府所在地,一度还荣升为黔阳专区治地,其发展肯定有很多值得称道的地方,但对我来说,最值得一提的是那迷人的沿江风光。当对岸绵延不断的青山把一江碧水逼到这边河滩时,沅水并不急于奔向洞庭湖,而是悠闲自在地绕着安江城画了半个圆圈。它承载着重迭了多层的木排竹排:肩负着竖着高高低低桅杆的货船渔舟,静静地徜徉在关圣宫(占地500平方米的明代建筑。门面牌楼用青石精雕细刻而成,人物花草栩栩如生。门口一对青石狮子被誉为湖南第一石狮)、刘山庙、杨公庙、飞山庙、朱家巷、汤家巷、衙门口等码头的水域里;光溜溜的鹅卵石伴着细砂从码头直铺到河底,而宽阔的河滩上搭起过多少座纵横交错的集市屋顶和货棚呵!
安江逢二、五、八设墟市。每当赶场的日子,河边就热闹得连空气都颤抖起来。晨雾中,四乡八里的山民,水陆兼程地聚集到这里来。河边市场很大,有不同的区域,比如牛市、羊市、猪市等。其中以普通生活用品区为最热闹。这里不仅有能进口的飞禽走兽,鲜鱼活虾,干货山货,野味腊味;还有能上身的丝麻绸绢棉,帆布,咔叽布,呢子,毛线及皮革;至于劈柴,竹结,桐油油漆,木桶,竹揽,箩筐,簸箕,还有那轻得象鸿毛无风也起舞弄姿的灯芯草,真是琳琅满目,令人目不暇接。人们边看边买,挤挤擦擦,连大姑娘都忘记了理应遵从的男女授受不清的避讳。当然,最快乐最活跃的要算孩子们了。他们有的被牵着手进了市场,可一会儿就失了踪影。不过也好找,大人们只管到那边卖敲糖的、拉洋片的(看“西洋景”的镜头)、捏泥人、面人的,用糖稀在铁板底锅上熟练地点化出剧中人物的;或者卖凉粉、冷米豆腐、酸萝卜、熟大蒜把把的;或者是炸油条、炸灯盏粑粑(类似面窝)•炸糯米切糕或者卖各种水果的摊点前去找,最有可能找到的地方就是甘蔗摊前。他们常常合伙买上几根甘蔗,拉上岸去,玩“劈告告”的游戏。就是将一根甘蔗的顶叶打掉,立于地上,一只手持水果刀从头往下劈,刀力所及之处的甘蔗(或劈开或仅削掉一块皮),按规则切下来赏给持刀人。这种游戏,初学之人往往劈空,引来一阵轰笑,老手则可在挥刀之前玩种种花样——点头、分按手指、拍手掌等,功夫越深越可以博得喝彩,有人甚至能一刀将整根甘蔗从头至尾劈成两半。总之,孩子们到河滩市场上来是饱眼福、解嘴馋的,这里是他们的天堂,也是大人们凑热闹的地方。
店铺林立的商业长街,坐落在高河岸上,两旁整齐的木结构二层楼房一家挨一家,隔一段就有一道厚“火墙”相夹,青砖灰瓦的铺面,拥有一色的青石板路,无论战前战后,总是那么热闹非凡而又清洁有序。与这条长达数里的正街相垂直的是六条宽巷(即元代祖宗们首创的商埠),其物质供应也已相对专门化(如米家巷专营大米,朱家巷专做牲猪、棉花、棺材生意),已经保障了市民日常生活所需,可人们还是习惯于到河埠头来凑热闹。热闹是常常有的,比如今天如果有大的商船来停港,还没有等到货物出舱,好事的青年就大声宣布了:“今天到的是汉口货:包括红鱼(红酒糟阉制的咸鱼)、淡干鱼、莲子、桂圆、咔叽布、阴丹士林、花布、洋伞、深筒套鞋、力士鞋等等,快准备票子吧!”
又比如哪一天会有什么人家里的太太小姐们乘船归来,那就会让大妹子、俏嫂子兴奋好一阵子。再比如,胡老板的排要启航了,是真胡老板还是假胡老板得打听清楚?因为如果姓陈或程也都得改称“胡(浮)老板 ”,不能“沉”的,这可不能含糊。再得探清楚启航仪式隆重不隆重?是否在排上开席,酒席丰盛不丰盛?有没有请丐帮头目(安江凡是办理大一点的红白喜事,都要专门给丐帮弟子封钱封米图吉利,对其头目更要好酒相待),待真的鞭炮齐鸣,排古佬们点蒿出航时,大家都会在心里祝福竹排(木排)顺水顺风,出洞庭入长江,在不久的日子里再把“下江”的物质带回来。
即使不赶集、不启航也无大船停港,还无甚热闹可凑的日子,安江人对了解河边信息的兴趣也丝毫未减。他们天性热情、无事忙,象“不管部”的部长。
首先,白天得站在码头或河滩上,手搭凉棚望对岸深水里有哪些船扯着风蓬乘风破浪下行,哪些船在逆水行舟需要纤夫帮忙?
再来数两岸有哪些汽车等着坐汽轮过河。还一再深思:那轻巧得象燕子的小汽艇怎么有那么大的力气,“呜”的一声长啸(汽笛长鸣),烟囱里冒着股股白气,突突突地,蒸汽机就带动着装有几辆汽车的大汽轮工作了。他们发现整个白天,汽划子在不停地勾连着两岸的交通,只有黄昏时才熄火停靠在这边河岸。可机器停了,小汽艇闲不下来。看,发动机刚停,拿着细钓竿的孩子就爬上了船舷,这儿是他们扒着钓鱼(浑身是肉的小叼子鱼似乎最好钓)的好地方;船头则是光屁股少年天然的跳水台和弄潮儿练习“扎猛子”的好战场。
安江人一直盼望有一座连通两岸的大桥,有一天,大桥还真的出现了!那是在解放战争期间吧,头天傍晚我在河滩玩时,突然发现不少无蓬船被集中到了一处。它们一个挨一个地横排着,有人在上面系绳子,铺跳板或门板等,岸上有重兵把守,不让人接近,说是有重要军事行动。天黑了,远远地看见河面上出现了一座长龙般的浮桥。第二天下午,我放学后赶到现场时,河面光光的,浮桥、木船什么也没有了。真象做了一场梦!听人说,头晚浮桥上整整过了一夜的部队。
这长虹卧波的美梦在半个世纪后变成了现实.。当时国家主席杨尚昆亲笔为《安江大桥》题了名,这座宽敞美丽的跨河大桥,成了世界杂交水稻之父袁隆平院士科研基地(安江)的标志性建筑。
沅水之滨的安江正街座落在高高的河岸上,有很多座码头连通水边,生活用水全靠从河里挑,因此有专门卖水的营生;但即使是买水的人家,为了节约用水,也几乎天天下河去洗蔬菜,洗宰剖好的鸡鸭和鱼肉,洗衣甚至淘米。因此,从早到晚码头上人流不断。
木排或竹排停在码头附近,一批走了,另一批又来了,是安江妇女最喜欢的地方。结伴的小媳妇、大姑娘们戴着斗笠,挎着篮子而来,一会儿让清水把赤脚冲得发白,一会儿任太阳把粉脸晒得透红,一会儿把棒槌敲得震天价响,一会儿又让歌声伴着笑声飞扬……兴致来时,乘人不备还集体溜到水里去享受一阵凉快。裤子湿了怎么办?她们想得开:“总不会干的?”末了还找一句“到河岸来主要不就是为了找快活么?嘻嘻嘻嘻”……
只有那些家中有“待字闺中”急于出阁的女孩子的妈妈们,才负着神圣的使命感来到河边。安江人嫁女讲究陪嫁,重要一项是得陪去不少上好的品类齐全的麻线(有纳鞋底的粗索子,上被子的中粗线和绞衣边做细活的细线线)。从粗硬的麻杆,制成绵软柔韧均匀雪白的麻线的过程,是一个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的过程。且不说泡麻剖麻,披麻成丝,绩麻搓成单线,用纺车复合成复线,这些前期工程是如何的细致、麻烦,仅最后一道工序(漂白)就十分考验人的耐心。看吧,妈妈们提着桶子戴着斗笠,低着头匆匆来了。没功夫停下来和人多打招呼,便一头扎进工作中:在竹排最外边一处树头子集中的地方,将煮过的麻线反复敲打揉搓,挤出黄水,再打再揉,挤干了水份的麻线被铺到排上去曝晒;然后将干了的线浸到水里,再打再揉,最后将它们捆到近水的竹子上任流水自由冲洗……一天接一天,几十天过去了,妈妈们的脸上终于露出欣慰的笑容:她们用苦心、耐心和爱心为女儿准备了一份最好的妆奁。只有在这时,她们才有心思来欣赏放飞到竹排上空的各式风筝,也才有功夫观赏河岸景象。这才发现:在蓝天白云之下,在靠拢衙门口码头河岸上,由几棵参天大树撘成的天然凉棚里,聚集了包括牧羊人在内的好多行路歇脚的人哪!
再看,斜斜河坡上,有数十只白山羊在宽阔的绿草地上打滚,不时抬起头来“咩咩”地叫着,象是给不远处渡船上的梢公打招呼。老梢公整日不知疲倦地把舵摇浆,热情地为众人服务,众人也用各种方式真挚地感谢他。看,一个后生正装好一袋好烟丝,让梢公到船头去享用,自己则站到船尾,当起了义务舵手。
不远处的渔船上成排的鱼鹰在警惕着水面。突然,“好哇!”随着一声叫唤,一只鱼鹰高高地昂起头,展示着口里的那条大鱼。正在旁边浅水里捞小鱼小虾的孩子们连忙赶过来,要看鱼鹰怎么享用自己的战利品,可是鱼鹰被船主人捏紧喉咙,从嘴里捞走了那条大鱼,顺手塞进一条小鱼。孩子们急了,大叫着:“为什么呀,为什么不让它吃大鱼呀?”主人怪声怪气地说:“为什么?为什么?让它吃饱了,谁替我叼鱼呀!”“真是不讲理”,“可是能怎么办?”,“还是去翻石头底下躲着的螃蟹吧!”孩子们叽里咕噜地走了……
黄昏,码头上除了挑水的汉子之外,还多了些放了学抱着肥鹅来河滩草地上放牧的少年,另外还涌进了不少工作了一天结伴下河来冲凉解乏的男人。长河里,夕阳把水面映得通红,波光点点,人头攒动,击水、嘻闹、自由自在……那些胆大且游泳技术好的,便踩着水过河,成了众人特别关注的对象。
偶抬头,可见到成群飞舞着的江鸥在河心点一下水,又飞开了,留下优美的剪影;稍远处,成群的鸭子划着轻浆过来了,母鸭们带着它们航母般的身躯乘着小快艇在近处遨游,不时伸长脖子入水觅食,然后抬起头来甩甩水,自得地“嘎嘎嘎嘎”地清着嗓子。
真是万类江天竞自由……
当远处吊脚楼燃起明亮的美孚灯,响起清脆的二胡、京胡声时,夜泳的人也纷纷起岸,借着明亮的月光,他们走在河滩或码头上,兴致来了便尖着嗓子“郎呀妹呀”地和着“楼上”的调调唱上几句。
当天籁人声消匿后,水里的星星眨着眼,渔船上的灯光也眨着眼,河岸睡了……
就是这幅田园牧歌式的既恬静抒情又热情明快的画图,陪伴着我在安江生活的近五千个日子。这些被时空距离美化了的胶片,永远珍藏在我记忆之箱的底部。
2006•8•3
2011•3•13•复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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