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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慕春:重读钱钟书
好书不厌百回读,熟读深思子自知。
这些天又在重读钱钟书的散文,十多年前手头有一本浙江文艺出版社的《钱钟书散文》,后来“遗失”了。手头这本三联版的《钱钟书集》收有《写在人生边上》、《人生边上的边上》、《石语》三部散文集,都很喜欢,读了又读,揣摩又揣摩,“博大精深”四个字,唯钱氏足以当之,真是放眼学海,舍他其谁?
断断续续读到《石语》,于是有些感想,想与大家共勉。
众所周知,中书先生的尊人钱基博也是一位海内闻名的国学大师。尽管钱钟书说过他写诗的路径与乃父不同,想来治学的方法也是“青出于蓝”而有自己的取向,这其实也不奇怪,以他的渊博,又兼通西学,读书种子一个。哲学心理学社会学可谓无书不嗜,无学不精,岂是区区国学所能范围的。他自有自己的园地,而又无处不是他的园地,虽然他还是要说自己的只是随便在人生边上的批注,可笑有些自大的人还要说他不谦虚,真乃不知后笑是何人。
我不是李洪岩陈子谦周振甫张文江那样的钱学专家,作为一个多年不是粉丝的“粉丝”——希望不是被催眠得丧失了自己的小小判断力,要应声虫般予以袒护。我觉得读他的书最受益的地方就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每当几天不读我就会骄傲,老实说我也有骄傲的资本,我的资本就是“孜孜不倦”;但我一从现实社会回归到精神的家园,尤其是面对他老人家——虽然他已去世十一载,总感觉是他还在,还是那么栩栩如生地戴着一副老式黑框眼睛,眼睛里透着睿智的神采,发型简洁儒雅,颇有学者的风度和韵致——的时候,我就骄傲不起来了,宛如在鲁迅当年的藤野先生逼视下,贪骄鄙吝之心尽出,捧着一本本沉甸甸的先贤语录,不由你不做学者思想家的美梦——也许是迷梦,所谓吾生有涯,而知无穷尽,小子何莫学夫诗!好去兴、观、群、怨·····
试看里面的许多文章,他在二十来岁就写下了,真令我辈汗颜。
比如《中国新文学的源流》这篇书评,就是针对周作人的。文章中有两个命题的澄清对我收获甚大:一是文学运动或潮流的“革命”与“遵命”的辨证关系。周氏由于“文学自主论”的缘故,讲究文章的“性灵”,认为世上的事功文章多是八股,因而推崇晚明小品,我认为无可非议,但是钱氏的心实在细,细得让人恨不得找面镜子来“顾影自怜”。他是受过严格而不拘束的哲学思维训练的人,所以面对当时的许多老辈才能有恃无恐,而又一语中的。这和我们如今一些少年盛气便“非圣无法”的浅陋作风,不可同日而语。
“本书的基本概念是:明末公安派、竟陵派的新文学运动,和民国以来的这次文学革命运动,趋向上和主张上,不期而合,或者用周先生自己的话,‘无意中的巧合’,因此周先生颇引为‘奇怪’的事。我看,这事并不足为奇,因为这两个文学运动同是革命的,所以他们能‘合’;又因为他们同是革命的而非遵命的,所以他们能‘不期而合’,——假使‘有期而合’,便是遵命的了。”
钱先生还在“不期”和“有期”四个字下面打了点。接着说“富有思古之幽情”的周作人之所以要把民国和晚明两个时代做比拟,无非是“旧瓶盛新酒”,利用一般人崇远贱近的心理,来表达自己的文学观念。还举历史上韩柳的古文运动要革初唐的命,欧梅的古文运动要革西昆的命,结果只能从革命到遵命,所以公安竟陵声势没有“七子”浩大,革命没有成功也许还是一件幸事,因为没有重蹈前两次文学运动的覆辙,没有由革命的,变成遵命的。
二是梳理了“载道”和“言志”的关系。
“周先生把文学分为‘载道’和‘言志’。这个分法本来不错,相当于德昆西所谓literatureofknowledge和lieratureofpower.至于周先生之主‘言志’而绌‘载道’,那是周先生‘文学自主论’的结果···只是,周先生以‘文以载道’和‘诗以言志’,分为文学史上互相起伏的两派,这原是很普通的说教,研究历史的人,都知道有这种dialecticmove-ment。不过,周先生根据‘文以载道’、‘诗以言志’来分派,不无可以斟酌的地方。并且包含着传统的文学批评上一个很大的问题······”
下面钱先生就让我明白。在我国传统的文学批评上,这两个问题并非“格格不相容”,原是并行不背的,如果孤立的看,两种文学观念都有它的“片面性”。因为我国传统上没有“文学”这个综合的概念,有的只是“诗”、“文”、“词”、“曲”这“许多零碎的门类”。在古人眼里,“文以载道”的是“文”;“诗以言志”的是“诗”。分得非常清楚,“分茅设蕝,各有各的规律和使命。”文是指的古文,而诗在古人眼里,只是古文之余事,只为言志来发表主观的感情,没有文的使命大,所以“我们对于客观的‘道’只能‘载’,而对于主观的感情便能‘诗者持也’地把它‘持’(control)起来。”
钱先生还在两年后二十四岁一篇驳斥郭绍虞的《论复古》的文章也说过同样的问题。恰好可作为上文例证上的补充。
“我们更有一个反证:郭先生把‘极端尚质的语录’作为‘道学家文评’的根据,假使如此,道学家在语录之外,不该再做诗古文了!最伟大的道学家像朱子(他的话郭先生在第三二四页上引过)不该做有韦、柳般精洁的五言诗,有欧、曾般雍容的古文,摹仿陈子昂《感遇》而作中国最精微的玄言诗《感兴》,更不该说‘作诗先看李杜’以及《语类》中其他相类的话了!”(慕春按:郭先生早年是“文学研究会”成员,也是一位古典文学研究家,他的上下两册《中国文学批评史》在当时很有权威,是一位硕学厚德的大学者。)
假如我们一细想,从上面我们发现一些信息:从本旨讲,我们可以发现钱先生对文学的观念是倾向于“个人”的。他不是不爱晚明小品,他只是隐隐反对周氏大规模的提倡,因为艺术一方面不需要提倡,自己默默耕耘得了,一旦成为“显学”,就可能“从革命到遵命”;而且他方面还会引发我们为人为文的浮躁,无论对于求学或制艺,都是弊多利少。至于‘载道’和‘言志’关系的梳理,是为了让我们不要误会我们的传统,从而才能更好更精确的传承,否则就是盲人摸象,贻笑大方。就像他对林语堂、赵元任、徐志摩、沈从文、周作人、李健吾,林徽因等当时学者名流的明讥暗讽(见《人兽鬼》),纯是有关学术上的“世道人心”之论,虽或语重乃至偏颇,但绝非人身攻击,他还是个纯正的古典主义者,讲究为文作诗的雍容大方,所以他对郭绍虞的“文学进化论”颇有微词,提醒我们古人有些东西是我们永远无法超越的,永远需要学习的。我们既不要菲今厚古,也无需贱古崇今。做《伊索寓言》那只历史前进巨轮上自以为得计的“苍蝇”,认认真真的学习研究借鉴发扬就好了。在人类几千年的文明史上,我们还要“古今中外”全面多重细致地去“同中求异,异中取同”,来个继承中的扬弃。要做到这点才能“不虚妄”,否则他就要不客气地“疾虚妄”,管你是谁!
我们还得到启示,钱先生虽不立系统,但看问题都是从大处着眼,发现前人忽略或误解的学术上的重大问题,从而来“重估一切价值”,但是又能从细微处着手,哪怕一个字词一个标点,也用他那灵敏善感的心眼先深思熟虑,再来发难,加之他和一般文评家的最大区别也是他的法宝,他有深湛绝伦的哲学心理学素养,具备难得的不流于牛角尖的辨证思维的头脑,所以他能发现问题,并能一语中的的解决问题,让所谓的问题不成其为问题,也就是思辨到了家了,于是,他的诙谐,他的睿智,他的渊博精深才能永存于天壤之间,在你灵魂的深处与你“拈花微笑”,好“莫逆于心”。
还是引两句《石语》的话,来说明钟书之所以为钟书吧。
“为学总须根柢经史,否则道听途说,东涂西抹,必有露马脚狐尾之日。”
“论诗必须诗人,知此中甘苦者,方能不中不远,否则附庸风雅,开口便错,钟嵘是其例也。”
“世兄诗才清妙,又佐以博文强志,惜下笔太矜持。夫老年人需矜持,方免老手颓唐之讥,年富力强时,宜放笔直干,有不择地而流、挟泥沙而下之概,虽拳曲臃肿,亦不妨有作耳。(按:丈言颇中余病痛。)”
这是一九三二年阴历除夕,清末有名诗人学者陈衍陈石遗在苏州家中与钱先生的“对话”,后来被记下来“一以著当时酬答之实,二以见老辈爱才之心”,也算是他对前辈名宿的怀念吧,从此可以看出,对于真正有学问的人,当然也可能是对他个人胃口的人,他是尊重的,甚至是爱戴。虽然他漂洋过海喝过洋墨水,但是对我们国家优秀的古典传统,一直是念兹在兹,心有所属。他对像“李丈拔可、徐丈森玉”这些老一辈传统读书人的尊敬,充分表现他传统意义下读书人的起码人格,那就是四个字——尊师重道。
真是念之使人惧,使人智,使人无畏——但愿不是无知者无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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