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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水账” 式的历史叙述 |
作者:何小竹
| 老淘带着妻子、儿子以及父亲母亲一家五口从南京“下放”到苏北农村一个叫三余的湖区。老淘意识到,不仅他自己,而且儿子小淘也将在这个地方扎下根来。因此,他开始在三余实施他的一系列“扎根”计划:造屋,学习栽培和饲养,为生产队出谋划策,鼓励妻子做“赤脚医生”,在日常生活中搞好与当地群众的关系,甚至为小淘在三余的扎根都做好了安排与准备。老淘是一个革命知识分子,下放之前是党的一名专业作家。在整个下放期间,他做了大量的笔记,这些笔记记录了三余的村情:即三余的历史、地理、人口、风土人情等等。这些笔记是老淘为自己更好地扎根三余而做的,还是为将来创作做的素材准备?或者两种考虑兼而有之?这只有老淘自己才明确,或者,就是老淘自己也未必明确。老淘因为在政治运动中犯了“错误”而被下放,所以,他的扎根是被动的,是对自己的命运和处境审时度势后做出的选择。但一旦做了选择,老淘在行动上又是积极和自觉的。但是,就在他的扎根计划初见成效之际,形势发生了变化,下放结束了,老淘在三余的扎根计划被迫流产,他又重新回到下放之前的岗位上。跟他当初去扎根一样,这一次命运又将他连根拨起。老淘回城之后,有过短暂的辉煌,他成了著名作家。但无情的疾病却让他过早地离开了人世。从老淘一家人下放开始,到老淘回城病故,这就是《扎根》这部小说所要讲的故事。
作为开一代诗风的诗人韩东,动笔写起小说来,仍然是一个颇具争议的人物。十多年来,他写了一系列中篇和短篇,争议的焦点是,有人贬其为“照相主义”的表层写作,缺少深度;有人褒其为对生活有着重新发现的“新状态”写作。但总的说来,都不被看成是“伟大”的写作。现在,这位擅长记“流水帐”的小说家长写了他的第一部长篇《扎根》,借用老套的表述是,小说处理的是中国当代历史上一段特殊的政治生活“题材”,即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一代人“下放”(干部下放劳动和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经历。那么,就这么一个“题材”的长篇,韩东将如何写?
我先读到的是这部小说的一个章节:“赵宁生”。这个章节没什么意外之处,一如作家以往的中、短篇,冷静、克制,将一些本该是抒情或激情的地方处理得平淡无奇。甚至,小说语言比他以往的小说更朴素,更无“文采”可言。这让我能够确定出整部小说的基本品质,但它还没给我以震动,也无法以一斑窥全豹。毕竟,长篇与中篇和短篇有着很大的区别,仅凭一个章节,无论作为读者还是同行,都很难“预测”出整部小说的面貌。正因为这样,一种期待就更强烈了。到我终于完整地读到这部小说,在第一时间我能够形容出的读后感就是:激动。然后,我开始冷静地梳理我的“激动”所在。
我们知道,类似"题材"已被许多作家反复写过,从"伤痕文学"的控诉,到"寻根文学"的反思,再到阿城"三王"(即《棋王》、《树王》、《孩子王》)及高行键《灵山》的所谓空灵和玄思,这"题材"是彻底滥掉了。说其"滥",一是泛滥,一哄而上,都觉得自己受过苦,有冤屈;或者是,有思考,而且是关乎民族文化与命运的大思考,所以要么精雕细作,要么鸿篇巨制,都当"名著"和"经典"在搞(其中"搞"得最滥的要数《灵山》)。二是滥写,所谓滥写,还不仅仅指其文采或技巧,而是滥在"移情",想当然地(放大自己的主观感受),或是有所借鉴地(借鉴世界苦难文学的标本)覆盖和改造了那一段特殊岁月的"真相"。甚至,一些以"纪实"为标签的作品也以其正经和崇高的笔调,完成了对一段历史的虚构。许多涉及到那个时代的词语和图象,在今天人们的接受中均离所指越来越远,甚至是脱离所指而自成为一个完全错误(也可以说是"完成正确")的能指系统。它的"正确"意味着人们不仅完全信赖了这个能指,而且已经开始由这个能指去怀想或反推所指。举一个简单而具体的例子,在今天的话语系统中,难道"右派"一词不是已经等同为"英雄"或"烈士"或"受难者"和"殉道者"了吗?
但韩东的这部《扎根》却完全游离在那个“能指系统”之外。如果说因“题材”的原因小说的叙述可以被视为一种“历史”叙述的话,那么,《扎根》所选择和呈现的也是一种“流水帐”式的叙述。所谓陌生即首先来源于此。作者不仅从思想认识上逼开了那个“能指系统”,就是在文学本体(小说的语言及结构)上,也是与那个系统“断裂”的。正如小说在结尾的章节叙述人“我”阅读了主人公老淘的下放笔记,发现老淘对那段岁月的记录全是“公共话语”,日常生活成了这份“记录”的最大缺失。叙述人要在小说中对这一发现加以说明,无疑暗示了,这部小说的任务就是要“还原”老淘笔记中的缺失部分,即老淘一家下放的日常生活部分。但如果仅仅有这样的认识,还不足以形成现在摆在我们面前的这一具备陌生化效果的文本。因为,放弃宏大叙事而在大的历史背景下展现小人物庸常生活的文学作品在世界文学的范围内我们也并不陌生。但《扎根》的让人激动的陌生主要还在于它完全放弃(或者无视)长篇小说的既有要素,甚至放弃了中为作家们都倍加珍视的“文学性”,大胆而自信地采用了不动声色的,冷漠的,反“文学”的“流水帐”式的叙述结构及其叙述语言。而读者正是在大量关于造房、植树、栽培、养殖、行医、邻里纠纷、家庭成员关系、受审、生病、病故、追悼会等等“表面现象”的介绍和描述中感受到了一个时代一段特殊生活带给我们的巨大压力。这压力就是真实。通过这一本记录老淘一家下放岁月的“流水帐”,揭示了人在这个世界中的真实处境。而我认为,这样的真实是那些先就自我感动,并准备好了“伟大”架势的作家们所不能够提供给读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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