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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桥散文新作:七十长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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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2-18 13:43:09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董桥散文新作:七十长笺

七十长笺(图)

2012年02月10日
文汇读书周报









董桥

  十七岁从南洋搭船回台湾求学前夜,我的老师亦梅先生给了我一束诗稿留念,说是此去关河万里,云山缥缈,客地灯寒梦远,不妨翻翻这些韵文重温跟随先生读书的青涩岁月,兴许换来一份宽慰。航程九天九夜,我在船舱里来回翻读那束诗稿,时而想家,时而想哭。五十多年了,那束诗稿跟着我去过许多地方也跟着我住过许多地方,笺纸泛黄,墨色苍茫,印章红里带青,连收藏诗稿的旧锦盒锦上云纹都褪了色,我父亲仙逝先生写给我母亲的慰问信也在里头,还有先生在厦门谢世前两年写给我的几封短简。这个锦盒恍如我笔墨生涯的锦囊:阴天晴天风里雨里字字句句几乎没有离开过先生笔底的叮咛,难怪美国小说家乌伊拉·凯瑟说作家经营的根本素材大半是十五岁之前耳濡目染之默化阴孚:“Most of the basic material a writer works with is acquired before the age of fifteen。”

  亦梅先生姓黄名松鹤,他在万隆住的花园洋房叫煮梦庐,煮梦庐里花树尽头先生的书斋叫黄花草堂。锦盒内有一纸诗笺诗题是《深夜整理黄花旧稿感寄草堂诸友》。那是先生七十岁自编诗集期间写的四首七绝:(一)黄花留客取诗裁,重与寒灯话劫灰;谁念倦游今杜牧,春桥南望不归来。(二)知在云山第几重,十洲缥缈问灵踪;相寻碧海难为有,曾记花间一笑逢。(三)醉里何处自温存,空有声华付酒尊;明日东南成故事,短箫和泪过吴门。(四)梦逐关河四十年,墨痕犹认旧风烟;却抛心力真何益;未是无人作郑笺。

  先生一诗一词都修改好几遍,有些报刊上登过了看出一字不妥他又改,师母说黄花草堂门外蔷薇谢了又开先生还在为一个字皱眉。师母是小师母,大师母不住煮梦庐,我父亲母亲只跟大师母交往,不熟小师母。小师母父亲是荷兰人母亲是娘惹,年轻漂亮,只说荷兰话英语和马来话,看很多英文荷文小说,我读第一本克里斯蒂侦探故事是她借给我的《尼罗河惨案》。先生的诗词她一个字不认识,过春节煮梦庐挂的春联年画她倒记熟了,年年张罗得妥妥贴贴。先生白天躲在黄花草堂看书写字,小师母帮着厨娘做饭做糕点按时送进书房给先生品尝。天黑了她硬是挽着先生出去散步看电影喝咖啡跳舞,说是老年人不走动不行。小师母爱开玩笑说先生是中国的丁尼生勋爵Lord Tennyson。那天下午四点钟她站在草堂窗外探头轻声问我:“丁尼生勋爵有空吃一块蛋糕吗?”她的英语带荷兰腔,很清脆。先生佯装听不到,抽着三五牌香烟跟我接着说郑笺,说郑笺是汉朝郑玄作的《〈毛诗传〉笺》,兼采今文三家诗说细细疏解,郑笺于是泛指古籍笺注,说他的笔友郁达夫给刘大杰的诗里有一句“满城风雨重阳近,欲替潘诗作郑笺”。小师母做的蛋糕比郑笺香多了,咖啡也好喝,煮梦庐后花园榕树下茶座上那股香气永远是我追忆逝水年华的引子:难怪普鲁斯特烤面包沾咖啡的童年那么惹他牵念。还有我老家对着天井那间大厨房的饭香。天井里的石榴树长年长着石榴,石榴红了掉了还再开花再长石榴,舅舅说石榴树是灶王爷养的,日本南侵飞机轰炸怎么炸都炸不中天井。走出天井左边木门是一大片后花园,处处果树处处杂花,连佛堂外面香蕉树长出来的小金蕉都像佛手。后园第一套厢房是我的书房和卧房,厢房后头矮矮围墙外是邻居云姑家的后院,我沿着围墙种了两株白兰一株莲雾,英文老师天天给我上完课不忘采几朵白兰带回家送给夫人:“这间厢房这片树园将来都会写进你的书里,信不信?”老师说。

  这个英国老师听说会看相,会用扑克牌算命,灵极了。我没有给他算过。我在台南读大三那年他寄了圣诞卡要我小心饮食:翌年开春我黄疸病进台南医院住了两个多星期。一九七六年深秋我在伦敦梦见老师站在我床前读雪莱的《致云雀》,半个月后南洋一位同学来信说老师去世了,终年八十六岁。老师常说他很想回英国看看老家,好几年了都挪不出旅费。想起他银白眉毛下那双思乡的眼神我难过了好几天。“光是学好中文还不够,”老师说,“你一定要同时学好英文。”英伦八年我硬生生啃掉一大堆英国文学经典。我不知道我读得对不对。横竖天天晚上坐在壁炉前一句一句吞进肚子里连做梦都梦见书中的莺闺燕阁。然后我跟我几个英国朋友一起逛旧书店买旧书。然后几个旧书店老板都成了我的好朋友。然后一个寒冷的夜晚走出小镇火车站家家玻璃窗里灯影如画,人影如戏。我走进街角小酒馆叫了一杯啤酒。邻座面善的英国人寒暄两句说:“二次大战日本哪一年攻打中国?”我说:“一九三七。”扩音机播放《北非谍影》主题曲。“英格烈·褒曼,”他说,“天底下最动人的女人!”酒馆打烊了,回家路上细雨霏霏,他说他在读格林的《斯坦布尔列车》:“我刚离了婚,家里静得像教堂。”

  那年冬天英国冷得要命。翌年晚春我回香港。借来的土地借来的繁华借不到明天的太阳,香港慢慢变成了“一个没有了故事的城市,”魏红说。魏红六十年代住过香港,七十年代定居美国,二年重访香港住了七天匆匆走了。五十年代六十年代香港确是一个处处故事的城市。罗便臣道住在我楼上的年轻建筑师说,一九四九年南京上海广州一路逃亡南来的路上,一位漂亮的少妇带着两条金条说要来香港寻找她的玫瑰园,两三年后建筑师在湾仔看到她挽着半醉的水兵一边散步一边数电灯杆。印度裔英国作家Rana Dasgupta说讲故事已然是式微的文化,我们再也碰不到讲故事的人了,我们于是怀念围着奶奶听故事的岁月,二五年他写了一部《东京取消》(Tokyo Cancelled),写大雪天班机取消,候机大堂里十三名候机旅客讲了十三则故事,重现英国诗人乔叟名著《坎特伯雷故事集》的悲欢情景。二一年我写《从前》,三十篇忆往小品在杂志上刊登的那段日子一位前辈作家来信说有了故事文学终归不死。我听他的话裁剪零零碎碎的故事给文字点灯,二一年索性试写一册小说人生《橄榄香》。

  《橄榄香》出版不久茶馆里一位茶客持书要我签名,说是小说人生乍看模仿几位名家笔法,再看又觉得谁都不像:“能告诉我你到底是学哪一家吗?”我答不出来。写作写了几十年我真的不知道我还有多少精神模仿哪一派高手。乾嘉年间论书法人人推崇刘石庵、翁方纲两家。翁方纲初学颜真卿,继学欧阳询,隶法深深钻进了名碑,生平双钩摹勒旧帖几十本。刘石庵远窥魏晋,笔意古厚,初从赵孟頫入,人到中年自成一家,貌丰骨劲,味厚神藏,一点不受古人牢笼,超然独出。戈仙舟学士拿着刘石庵的字请教翁方纲,翁方纲说:“问汝师那一笔是古人?”学士告诉石庵,石庵说:“我自成我书耳,问汝岳翁那一笔是自己?”两家都是大家,我倒偏爱石庵的“自己”了。茶客问我为什么?我说我买过刘石庵的字没有翁方纲的字!相顾一笑分手。

  光是魏红那句“一个没有了故事的城市”,好几个朋友听了都骂她好大的口气。元代大画家倪云林画山水从来不添人物,观者问他为什么?他说:“今世那复有人?”口气比魏红大百倍。云林平日纸笔随兴描画竹石小景,谁要谁拿走,转手卖得到数十金。张士诚弟弟张士信使人持绢缣持厚币求画,云林裂其绢而却其币,大怒说:“予生不为王门画师!”八十年代我在坊间遇到倪云林小小一幅竹石小景,远山淡淡带点青绿。打电话请教启功先生。启先生说书上记载倪云林生平不作青绿山水,仅有二幅留江南:“我既看不到画,你且省钱吧。”云林果然半片都难求。

  奇怪,岁数大了人也澹泊了,企慕一幅画一幅字远远没有从前焦炙,一心随缘,一心信缘。此生结交的好几位知己我倒越老越在乎了,哀哀乐乐固然念叨,长些时日不通音信也牵挂,摆在心里不说而已。胡洪侠筹备编选《董桥七十》我盘算着请老朋友、老兄长余英时写几个字压卷压惊。我从来敬仰英时兄的人格、学尚、文品。去年牛津版《中国文化史通释》付梓期间他忽然命我写序,害我惶恐了好几天,终于摸着小路战战兢兢写了一篇《余英时新书付梓志喜》。攀交几十年了,我年年出版新书不忘寄一本给英时兄和淑平大姐,他们收到了也不忘回信说些读后的感想。那些感想都不是泛泛的客套话,我好几回想着收进文集里印成《代序》新知旧雨一定乐意一读。再一想却又担心余英时也许会怪我唐突。这回不一样:煮字炖句熬到悠悠七十岁了,恳求老哥哥挥笔给《董桥七十》点睛应该说得过去了。我于是写信给他。他很快回信答应。关河万里,云山缥缈,亦梅先生不在了,我这个入室弟子垂老有缘求得余英时一纸勉励,庶几入了门墙当了门生,梅师有知一定为我高兴。欧阳修说“其亲授业者为弟子,转相传授者为门生”,多少年里亲近了余英时那么多著述,做他门生我想我是够格的。可惜英时兄像戴震,学问大佳却不好为人师,我立雪三宵恐怕也没什么用。安徽桐城派古文巨子姚鼐修书给戴震想拜他为师,戴震回信说:“至欲以仆为师,则别有说,非徒自顾不足为师,亦非谓所学如足下,断然以不敏谢也。古之所谓友,因分师之半。仆与足下无妨交相师,而参互以求十分之见,茍有过则相规,使道在人,不在言,斯不失友之谓,固大善。”英时兄信上引过这段话,说“此语用之弟与兄之间,最为适当”。

  二一一年十二月十五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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