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这样的语文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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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这样的语文课

聂鸿飞

从这次课程改革启动以来，为了了解教学情况、培训新教材、推广新的课程理念，走过了全国很多地方，听了数百堂研究课、评优课，留下印象的老师和好的课例还真的不少。其中，此次去安徽进行高中课程标准实验教材的回访，在黄山听到了一节课，竟让我有一种久违了的亲切感觉，这是五年来从未有过的一种温暖的感动。

上课的老师是黄山育才学校的宋诚信老师，他是上个世纪60年代的大学毕业生，算来应该也已经过了耳顺之年。这位老师站在讲台上，给我的第一感觉是：儒雅。清瘦的相貌、朴素的衣着，从他的眼神中看不到一丝张扬。宣布上课时那对全班同学的温和的问候让我这个旁听者的浮躁的心如沐春风般地沉静下来。这堂课讲的是《古诗十九首》其一《涉江采芙蓉》。宋老师没有使用现在流行的所谓课前导语，当然也就听不到很多年轻教师惯用的华丽的排比句，更没有了把当今光怪陆离的生活与一千多年的那位思乡游子强拉到一起的尴尬。他先用简洁精要的语言介绍了《古诗十九首》的由来和主要内容，重点提到萧统《文选》所选这十九首古诗共同的艺术特点以及刘勰对古诗的评价。然后，让学生朗读这首诗三遍，由学生结合课下注释试着了解这首诗的意思，并请一位女同学站起来翻译了全诗。就重点词句的理解略作订正后，宋老师要求全班同学把这首诗翻译成一段文字，要加入自己合理的联想和想象，尽可能写得优美一些，并进一步告诉学生：进行艺术的再创造是欣赏古诗词的一个重要的方法。经过一段时间的等待，到学生朗读各自的作品时，我心里不由得不感叹：这里学生的语文水平实在说不上优秀。宋老师对于学生的表现好像是意料之中的，全没有因为学生的平庸而急躁，而是拿出自己写好的翻译文字舒缓深情地一段一段读出来给学生听，并不时地告诉他们：哪些是自己的想象；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象；诗中哪些词用得好，可以给读者留下想象联想的空间……诗中那种凄清沉郁的意境、悠长含蓄的情味在他的讲解之中尽被一一道来。然后宋老师进一步从诗歌欣赏方法的角度将此诗的主题拓展开来，指出对于诗歌思想内容的理解可以不尽相同。宋老师列举了朱光潜先生、马茂元先生、游国恩先生对《涉江采芙蓉》思想内容的不同理解，并坦陈自己更赞同的观点和理由。最后，宋老师从讲台下面拿出两块小黑板，摆放在大黑板的粉笔槽上，上面分别用清秀规整的粉笔字书写了李白的《菩萨蛮》（平林漠漠烟如织）和杜甫的《月夜》，宋老师要求学生下课后试着比较这两首诗与《涉江采芙蓉》的相同之处，以便学生从中体会古诗十九首对后代诗歌创作所产生的影响。这堂课是在学生的朗诵声中结束的：“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环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按照新课程标准的理念来衡量，这是一堂极普通的语文课。没有热闹的学生的互助学习，没有现代化教学手段的运用，没有很好地联系学生的生活实际，更没有有意地在情感态度价值观的培养上下功夫。但是，这堂普通的语文课却深深地触动了我，我认为它是成功的，因为它集中体现了21世纪课程改革之前语文课堂教学的四个长处，而这些长处恰恰是我们课程改革后很多语文课所忽视或者摒弃的。
一、朴实内敛的课堂教学风格
整堂课我们看不到教师激昂慷慨的讲演式的授课方式，老师从始至终没有脱离诗歌本身去渲染意境、生发情感。我们在很多课改展示课上经常可以发现，老师的课堂导语和结束语往往用的是诗一般的语言，华丽却空洞，一两句平白的话可以表达清楚的内容，却被教师隐含在一大段浮泛的语言中，听得学生云里雾里摸门不着。可是教师却乐此不疲，好像不如此这般就不足以表现自己的文学才华。不过，在宋老师的课上我便没有听这样的渲染铺垫，不但开始和结束，就连讲课的过程中也用的是最平实的语言，简洁规范，所以使整个课堂都被笼罩在朴实的气氛中，而我以为这才是脚踏实地的学习气氛。课堂上少了学生的热闹讨论，却多了静思默想的时间，少了年轻老师个性张扬的自信，却多了老教师的沉稳谦和。相比一些老师激情飞扬、笼罩全局的教学风格，我更欣赏宋老师在课堂上的这份淡定从容。我有时候想，语文课堂教学的境界和教师的生活境界有关，每一个立志在语文教育界干出一番事业的人大概都有过“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的阶段，都曾经张扬过、自信过，也都痛苦过、茫然过。但是又有几个人能真正达到“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境界呢？一个语文教师，他的人生境界如果能够从浮躁、功利回归到平实，那他的语文课堂教学也该有不一样的风格吧！
二、清晰简明的课堂教学内容
宋老师为这堂课设定的教学目标只有两个：一是理解《涉江采芙蓉》一诗的内容并欣赏其艺术特色；二是初步了解古诗欣赏中的艺术再创造问题。没有情感态度的目标、没有所谓学习过程和学习方式的要求，这在现在的高中课改试验区的语文课堂上是很少见的，但是，我认为这两个目标的设立是很见教师的功力的。古诗十九首在艺术上是以抒写挚情而被后人大力推崇的，钟嵘赞之为：“文温以丽，意悲而远，惊心动魄，可谓几乎一字千金。”明人陈祚明在《采菽堂古诗选》中也曾经盛赞它：“所以为千古至文者，以能言人同有之情也……人人读之，皆若伤我心者。”而“涉江采芙蓉”恰恰是以宛曲之笔写悲情的典范。理解了这首诗的这一点艺术特色，也就理解了整个《古诗十九首》的艺术特色。欣赏诗歌的方法有很多，这堂课抛开其余，择其一端，只取欣赏诗歌过程中的再创造的方法，也是从全诗长于抒情的特点着眼的。所以表面上看，这堂课的教学目标很简单，而实际上却是非常的重要和难于把握的。

在宋老师的这堂课上，教学内容基本是围绕着上面的这两个目标的。为达成这两个目标，他让学生反复朗读全诗，让学生结合文下注释自己揣摩诗歌的内容，让学生把诗歌翻译成一段文字，自己亲历亲为地运用再创造的欣赏方法对诗歌进行解释，并把自己的翻译读出来给学生听，引导他们体会感情的回转、词句的精到……总之，他尽可能地让一节课的教学内容都围绕着这两个教学目标进行，使听课的人在一堂课结束时思路是清晰的。这让我又联想起现在一些为搞课改而进行课程改革的示范课来：一堂课45分钟，一会儿展示学生收集的资料，一会儿搬桌挪椅让学生讨论各种问题，一会儿是学生上讲台进行情景表演，一会儿是音乐声四起大家合唱一首歌，热闹繁忙的一节课后，听课者却说不出这堂课的主要目标是什么，学生也是除了看热闹好像什么都没有学到。相比之下，黄山的这所育才学校的硬件设施必定不能和那些大城市里的学校同日而语，他们的教室里没有实物投影、没有电脑、甚至没有一台电视，但是，可能恰恰是最朴素的才是最本真的，剔除掉所有冗杂的现代化设备之后，我们仍旧可以听到一堂语文课，那只能说明我们扔掉的不过是姑娘头上插的鲜花而已，是一些使语文课上得更赏心悦目的装饰，无关语文的本质。因此我便更怀念起过去的语文课来了。
三、清秀工整的手写板书
这可能是很微不足道的一件事情，板书是每个教师都会用到的，现在在很多现代化教学手段发达的学校，电脑敲出的规范的汉字已经替代了教师手写的板书，成了课堂教学的常态。不过，当我看到宋老师不慌不忙地用粉笔在黑板上工整地书写板书时，当我看到他从讲台下举出那两块写着娟秀的小楷字的小黑板时，我却有一种久违了的亲切感。被电脑敲出来的汉字的确干净整齐，但是它却是机械化大生产的产物，它的美观与否与书写者的心情无关，与书写者的性格无关，在我看来它是冷冰冰的僵死的符号。但是，用手写出来的汉字却完全不同，它每一笔的力道都蕴含着书写者写到这里时的感情，它是有生命的。一个教师的娟秀俊朗的手写板书就是一种和学生进行情感交流的渠道，有多少学生是因为迷上了语文老师的一手漂亮板书而迷恋上语文课的呀！这就是语文教师的魅力，是中国传统书法艺术的魅力。宋老师可能是因为不长于使用电脑，可是我以为，写一手好字是语文教师最重要的基本功，它的重要性大大超过了熟练快捷地制作PPT文件。不过，漂亮的手写板书恰恰是现在很多年轻教师所非常缺乏的基本功，这也难怪他们愿意用电脑了，藏拙而已。
四、学者型的语文教师素养
上个世纪二三十年代至新中国成立前后，中小学语文基础教育领域云集了一批学者型的语文教师：黎锦熙、夏丏尊、叶圣陶、朱自清、老舍、刘盼遂、王汝弼、季羡林、启功等等，他们以语文基础教育为阵地，在完成日常教学工作的同时，潜心各自的学术研究和文学创作，所谓“教学相长”，语文教育成就了他们的学术研究和文学创作之路，他们深厚的研究功底也推动了语文基础教育的科学化进程。文化大革命以后，语文教师队伍出现了一个断层，很多有学术功底的老师退休或调离了基础教育队伍，语文教学逐渐被看作是一门最不需要专业基础就能胜任的工作，其恶劣影响延续至今。现在的很多初高中语文教师满足于靠一本教材、一本教参完成一个学期的语文教学任务，大量的精力被用来应付繁复的学校事务性工作、应付各级各类的考试测评，教师虽然颇多苦衷，但是语文课堂教学的质量不高也是不争的事实，听过很多语文课之后我会不由得感慨：这篇课文如果不用教师教而靠学生自己读一读，可能大多数学生也能理解到这个层次了，我深为自己这样否定教师的课堂作用而感到自责。不过宋老师的课却让我多少领略到一些学者型教师的风采，从他对《古诗十九首》主要内容和艺术成就的介绍，到他提到的刘勰对古诗的评价，从他对朱光潜、马茂元、游国恩关于此诗抒情主人公身份的不同观点的列举，到他最后留给学生的与李白《菩萨蛮》和杜甫《月夜》的拓展比较练习，都可以看出宋老师曾经做过大量的研究梳理工作，绝不是一本教学参考书和随便几本教辅图书所能涵盖的，尤其是将《涉江采芙蓉》和《菩萨蛮》（平林漠漠烟如织）联系到一起的比较更是可深可浅、可粗可细，其中暗示着古诗十九首对后代诗词创作在抒情手法和思想主题方面的巨大影响，足见宋老师在此处的特别用心。我相信这种学者型的教师素养决不是一时取巧得来的，他除了有文革前大学学习期间良好的基础，还有从教几十年不断研究积累的心得。其实，当今的语文课程改革更需要这种学者型的语文教师，他们不但要关注新的语文教育理论动态，更应该关注的是作家作品和语言现象本身的发展脉络、研究动态，这样才不至于错误地解读课文、才能高屋建瓴地帮助学生整理搜集来的材料、分析总结学生提出来的问题。

我怀念这样的语文课：一位儒雅淡定的学者型的教师，以一份沉稳谦和的教态，操一手清秀俊朗的板书，带我们走入或馥郁或清幽的文学花园，课上有朴素平实的教学方式，有含蓄内敛的教学风格；有学生琅琅的读书声，有教师准确深刻的讲解，更有学生在老师点拨下恍悟后的会心微笑。这可能是对一堂标准语文课的最基本要求，但是在课改浪潮狂涌的当下我却经常惶惑地感觉，我们的语文课为什么离这个要求越来越远呢？说到这里，我发现自己其实更怀念的是这样一群语文教师，他们勤勤恳恳在语文基础教育领域工作几十年，淡泊名利，对物质生活的要求几近底线，但是在工作中却凭借自己扎实的基本功和对学生认真负责的态度做出了巨大成绩，他们的确是语文基础教育领域的宝贵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