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榆次后沟村采样考察记作者:冯骥才
在全国性民间文化普查启动前,我们在为一件事而焦灼。即要找一个古村落进行采样考察,然后编制一本标准化的普查手册。如此超大规模、千头万绪的举动,没有严格的规范就会陷入杂乱无章。但采样选址何 处,众口纷纭,无法决断。
突如其来一个电话,让我们决定奔往晋中榆次。来电话的是榆次的书记耿彦波。他由于晴雯补裘般地修复了两个晋商大院———王家大院和常家庄园而为世人所知。他在电话里告诉我,他在榆次西北的山坳里发现一座古村落,原汁原味原生态,他说走进那村子好像一不留神掉入时光隧道,进了历史。他还说,他刚从那村子出来,一时情不可遏,便在车上打手机给我。我感觉 他的声音冒着兴奋的光。
我们很快组成一个考察小组。包括民俗学家、辽大教授乌丙安,民间文化学者向云驹,中央美院教授乔晓光,山东工艺美院教授潘鲁生,民居摄影家李玉祥,民俗摄像师樊宇和谭博等七八个人。这几位不仅是当代一流的民间文化的学者,还是田野调查的高手。我们的目的很明确,以榆次这个古村落为对象进行考察,做普查提纲。由于这次普查要采用20世纪70年代欧美崛起的新学科“视觉人类学”的理念与方法,来加强我们这次对民间文化的“全记录”,故而这个普查提纲既有文字方面的,还有摄影和摄像方面的。 2002年10月30日我们由各自所在城市前往榆次,当日齐集。转日即乘车奔赴这个名叫后沟村的山村 开始工作。
是日,天公作美,日丽风和。车子驶入黄土高原深深的沟壑时,强光晒在完全没有植被的黄土上,如同满 眼金子。
农耕的桃源
沿着一条顺由山脚曲曲弯弯流淌下来浅浅而清澈的河水,车子晃晃悠悠地溯源而上。依我的经验,古村落大都保存在权力达不到的地方,比如省界或几省交界的地区。谁料车子离开榆次仅仅22公里的地方就停下来。跳下车便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个世外的天地, 一个悄然无声的世界,一个顶天立地的大氧吧,喘气那么舒服。身在这个天地里,忽然觉得挤眉弄眼、诡计多 端的现代社会与我相隔千里。
路左一道石桥,过桥即是山村。路右数丈高的土台上,居高临下并排着一大一小两座寺庙,像两件古董摆在那里。小庙是关帝庙,已然残垣断壁,瓦顶生草,庙内无像;大庙为观音堂,建筑形制很特殊,几座殿堂给一座高墙围着,墙上有齿状的垛,宛如一座四四方方的小城;只有左右一对钟鼓二楼的高顶和一株古树浓密的 树冠超越围墙,挺拔其上,极是诱人。
大致一看,便能看出这两座庙宇占位颇佳。它们守住村口,即进出山村的必经之处,并与山村遥遥相对。待登到观音堂前的土台上朝北一望,整座山村像一轴画垂在眼前。庙门正对山村。无疑,几乎山村处处都可以遥拜庙中大慈大悲、救苦救难、有求必应的观世音。 当年建庙选址的用心之苦,可以想见。
然而乌丙安教授却从整座山村的布局解读出八卦的内涵。古村落与当今城市社区最大的不同,是对风水的讲究。古人择地而居,今人争地盖楼。贝聿铭认为风水的本质是“气”,气尚畅而不能阻。我以为风水的真谛是中国人在居住上所追求的与大自然的和谐,即天人合一。对于后沟村来说,首先是这村口,一左一右两座土山(所谓青龙与白虎)围拢上来,形似围抱,身居其中,自会觉得稳妥与安全。而且此处不单避风,避寒,明媚的阳光正好暖洋洋地卧在其中。至于,在这村里阳光 是什么感觉,进了村便会奇妙地感受到。
走进观音堂,获益不浅。尽管观音堂内的神像全佚,但幸存在檐板和梁架上彩绘的龙,使我认定此庙由来的深远。我与乔晓光和潘鲁生二位教授讨论这些彩绘的年代。大殿的外檐镶着八块檐板,每板画一龙;或升腾,或盘旋,或游走,或回转,姿态各异;从龙的造型上看,威猛而华贵,我以为年代应在乾隆;虽然历经三百岁,上边的石青石绿和沥粉贴金依然绚烂夺目;而画在殿内梁架上的龙,只用黑墨、铅粉和朱砂三色,却沉静大气,古朴无华;龙的形态雄健而凝重,气势浑然,深 具明代气象。
我们在观音堂各处发现的五块石碑,为我的推 断做了佐证。其中一块为明代天启六年(公元年)重修观音堂的碑记,碑文上说此庙“年代替远,不知深浅”。看来,早在四个世纪前这座观音堂就是一座古庙了。虽然我们还没有进入后沟村,却已对它心 生敬畏。
我向同来的榆次区委书记耿彦波提出三个要求。一是请省文物局对观音堂主殿建筑的彩绘年代进行认定。二是将这五通碑的碑文拓印下来,交由与我同来的天大文学艺术研究院的助手进行考释。三是对庙院内 古柏的年龄做出鉴定。
古村落大多没有村史,在县志上往往连村名也找不到。但由于民间历来有“建村先建庙”一说,庙史往往是村史的见证。而庙中植树大多与建庙同时,古庙常与古树同龄。从这古木一圈圈密密的年轮里是否可以找 出庙宇的生日?
带着如此美丽而悠远的猜想,我们过桥跨进这来历非凡的山村。
榆次的后沟村有三个。一在沛森,一在北田。这个后沟村属于东赵乡。全村男女老少只有251人,75户人家,高低错落地散布在黄土高坡上。晋中的高原历时太久,由于水文作用,早已沟壑纵横,山体多是支离破碎。村民的居所都是依山而建的窑洞,不论是靠崖式、下沉式,还是独立式,房门不一定朝南,门上边高高的墙壁上却有一个方洞,里边放一尊小小的石狮,用以驱鬼辟邪。一入大门正对的地方则是嵌入墙内砖雕的神龛,有的神龛朴素单纯,有的神龛精工细致,宛如华屋。且不论繁简粗细,天地神都端坐其中。龛上的对联写着“地载山川水,天照日月星”,横批写着“天高地厚”。院内正房的墙壁上通常还嵌着土地爷的神龛,其中一副对联又美又通俗,上联是“土中生白玉”,下联是“地里出黄金”。横批是“人勤地丰”。看到这些对联,便可以掂量出黄土在人们心中的分量,以及人与大自然的关系,那便是由衷的虔敬,崇拜,生命攸关,感恩戴德,还有无 上的亲切。
后沟村用于耕作的土地都在山顶的高原上。世代的先人将一样样的种子搅拌着汗水放在那里培植,给今天的后沟村民留下了40多种五谷杂粮。令村民为之骄傲的是本村盛产的梨子。历史上最高产量曾达到百万斤。村人皆知大清乾隆时本村的梨作为贡品运抵京 都,进了万岁爷的龙嘴。
山上蜿蜒曲折的鸡肠小道连接着高高低低的人家,都是用脚踩出来的土路。其中一条主干道,由山脚直通山顶。每到秋后,山顶收获的粮谷蔬果便装上小骡子拉的二马车,由这干道运载下来。这条道是用碎石铺成的,坚实有力,可以承载村民们年年巨大的喜悦和千吨万吨的果实。每逢此时,这碎石道上要铺上黄土,垫上树枝和干草,最怕筐子里的梨子被颠破。后沟村的梨子水多而甜,皮薄且嫩。一车车的黄梨绿菜,红枣白瓜, 从山顶运下来后,一半入户入仓,一半拉到西洛、什贴和东赵的集上去卖。直到今天,集上交易的方式常常还 是以物易物。
村民说,以物易物,相互看得见,不用算计,实实在 在,最公平。
此刻已入深秋,但家家户户的院里还堆放着黄澄澄的玉米。有的人家将玉米码成一垛垛,像金库里的黄金。挂在墙上一串串鲜红的辣椒,椒尖东卷西翘,好似熊熊的火苗。它们依然带着两三个月前收获时节的眉开眼笑与生活的激情。但村民的生活已经进入农闲。二十四节气不仅仅指导农耕生产,也调换人的心境。一种富足和休闲的气氛弥漫这古老的山村。现代社会城中的休闲间断性地一周两日,农耕的休闲从秋叶满地一 直到转年的大雁南来。
一条汉子倚在一架手摇的鼓风机上读报;几个孩子聚在一块平台上玩“跌面面”;一个小女孩穿着名唤“外刹孩”的鞋子在一旁独自踢毽儿;还有四五个老人一排靠墙蹲着,晒太阳,抽烟,发怔,相互并不说话。他们几乎整整一生厮守一起,话已说尽,为什么还要坐在 一起,一种生命所需求的依靠么?
阳光照亮他们雪白的胡子,晒暖了每一面朝南的墙壁。一只蜻蜓落在墙上,吸收着太阳从遥不可及的地方送来的暖意,那种玻璃纸一般的双翅和抹在泥墙中细碎的麦秸皮闪闪发光。外边阳光的暖意已经十分稀薄。但是当阳光穿窗入洞,竟在窑洞里集聚得温暖如春。两位妇女盘腿坐在床上,用杂色的碎布块缝虎枕。我知道三晋各地的布老虎加起来至少有八百种。我还一直想去布老虎之乡长治地区做一次“寻虎行”呢。后沟村的虎枕,可以当枕头使用,放在炕上又是一件艺术品;当然,老虎还是阳刚的象征并具驱邪之意。枕头一端是虎面,猪棕做的粗硬的虎须,白布缝的尖尖的虎牙,朱砂色的线绣成的云形的虎眉。虎的表情既威严又滑稽。枕头的另一端是翘起来的虎尾,尾巴末端还挂着用彩色棉线扎成的一绺彩穗,更显得趣味横生。在中国的民间,对于畏惧的事物,往往不是排斥或仇视,相反要与之亲近。人们恐惧洪水,反要舞龙;人们厌鼠,却把老鼠的婚事印在画上;人们怕虎,竟将虎帽虎鞋穿戴在孩儿身上。这样一来,人们不是与自己畏惧的事物美好地融为一体了么?每每看到这种表现,不能不被民间的包容性、亲和力及其博大的情怀 而感动。
后沟村有动物,但人们从不打猎。老天也爱此地,故而有蛇却无毒蛇。村民们不尚吃野味,只吃喂养的家禽与家畜,以及粮食蔬菜和瓜果梨桃。男人用土烧制砂锅,女人用荆条编制箩筐。烧火是山中的荆条柴草,不去砍木伐树。用水古时取自龙门河,现在来自深井。后沟村最令人惊异的是家家户户的下水全部使用暗道。各户的分道通向总道,在大山里穿来穿去,然后下泄河 中。为了防止雨水冲毁山道或积水淹垮山体,引发塌方,故而山村处处都有疏导雨水的明渠。最高的排水沟竟在山顶上。明渠的水汇入暗道,兼亦利用雨水冲洗暗道,排除淤塞。如此聪明的、巨型的排水工程缘自何人?现在的后沟村人已经无人能说清楚。口头的记忆就是如此脆弱。甚至连山村最高处那个位于艮门的神秘的空宅———吊桥院的主人姓甚名谁,也已经化为一团迷 雾了。
然而,这个排水系统,令我对后沟村的历史文明心怀崇敬。说到系统,还不止于此。整个山村的生活都是 独立的,齐全的,配套的,自成系统的。
它有磨房和油坊。至今还可以看到一个堆着一些空空的大缸的醋坊遗址。村里有铁匠和木匠,开窑造屋人人都会。至于纺线、织布、裁衣,乃是全村妇女们的擅长。女人们还会用刺绣、剪纸和面塑让生活有声有色。山西人制作面食花样翻新的本领可以进入吉尼斯,后沟村的女人能用五谷杂粮煎炒蒸炸煮烙烤,做出六十多种主食来,兼能制作酒枣、干萝卜、灌肠、腌酸菜等等五花八门的小菜小吃。山村半腰的地方有个小小的广场。广场一边是菩萨殿,菩萨毁于“文革”,栋梁上的彩绘依稀可见;另一边是古戏台,前棚后屋,形制优美,保存尚属完好。据观音堂所存重修乐亭(即戏台)的石碑上说,重修戏台是咸丰七年(公元1858年)。这次重修距初建戏台“百有余岁”。按此计算,戏台始建应在乾隆中期。此外,我在戏台后屋发现墙壁上有许多墨笔字,细看原来是榆次市秧歌剧团在1958年9月10日至13日夜场演出的剧目。可见,至少二百年来,戏台前的广场一直是这小小山村的精神乐园。每逢庙会、社火和节日里还有种种自编自演和自娱的活动呢。从物质到精神他们都是有滋有味和自给自足的。这才是农耕文明一个罕见和地道的村落典范!一定是老天为我们抢救民间文化的苦心所动,才在这最关键时刻,把一个完整又完美的农耕村落的标本馈赠给我们。而同时我已预感到这个极具个性、气息非凡的小村落的深层一定蕴藏着更丰富和独特的文化信息。我一边思谋下一步该如何做,一边登上高原。此时,日头西斜,侧光入村,半明半暗,景象更加立体。然而山谷空气之清澄,令我惊异。每一口空气吸入肺,都像气化了的清泉,把肺叶凉爽地洗一遍。低头看到一村民蹲在下边一块突兀的山丘的顶上吃面条,人在这地方很是危险,看来他却早已习惯了。而且边吃边与更下边的另一位村民聊天。那 村民坐在自家院中的磨盘上。
这下边吃面条的村民与我距离十来丈,他与更下边另一村民又距离十来丈。但所有说话的声音都像在 我的耳边,清晰至极。他们平常就这么聊天吗?
据同来的一位东赵乡的人说,有时两人说话,全村都能听见。
我忽然悟到,所谓桃源,既非镜花水月,亦非野鹤闲云。原来———互不设防,才是桃源的真意。
陶渊明所写是他心中的桃源。我所写是我眼见的桃源。
不信,你可去看。但行动要快,倘若去晚,说不定已经被现代化的巨口吞掉了。
第一部民俗志
初步考察过后,采样小组成员全都兴奋难抑。工作成果在摄影家李玉祥那里立竿见影。他用随身携带的手提电脑,将所拍摄的影像一一展示出来。更加证实后沟村具有典范的意义。他几乎将这个古村落所有重要的视觉信息尽收囊中。由于我们进村后各自行动,他还拍到不少我没有见到的珍罕的细节,显示了这位涉足过数千个古村落的摄影大家非凡的功力——镜头的发现力、捕捉力和表现力;以及在横向行动中纵向观察的 深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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