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刘亮程《一个人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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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村庄——读刘亮程《一个人的村庄》
作者：杨国成   日期：2006-02-16   



    这是一个被“现代”，也被“传统”遗忘了的村庄。这是一个被“革命”，也被“发展”遗忘了的村庄。这是一个被“城市”，也被“田园”遗忘了的村庄。这是一个被“画家的调色板”，也被“学者的田野札记”遗忘了的村庄。这是一个真实的村庄，又是一个虚拟的村庄。这是作者自己一个人的村庄。“就像一粒虫、一棵草在它浩荡的群落中孤单地面对自己的那份欢乐和痛苦。其他的虫草不知道。”（刘亮程：《剩下的事情》）每一个人的心中，无论他或她住在乡村还是住在城市，都有这样一座隐蔽的村庄。我猜想，作者从未让他心中的村庄与他朝夕相伴的乡亲乡邻分享过，甚至从未与他相濡以沫的父母、兄弟分享过。如今，作者愿意向我们，向素不相识的现代城市读者，敞开他心中的村庄，这是吊诡？还是机缘？

    我喜欢余秋雨的散文，因为我也奢望过一生中能有机会作一趟文化苦旅。但我知道，这不是属于我自己的村庄。我喜欢董桥的散文，因为我也艳羡过挑灯品砚、焚香读书的风雅人生。但我知道，这也不是属于我自己的村庄。西出阳关无故人，那“大漠孤烟、长河落日”的图画从来就不曾进入过我的梦境。然而，我见了刘亮程笔下的黄沙梁，借用贾宝玉的话说，“看着面善，心里倒像是旧相认识，恍若远别重逢的一般”。但我知道，这同样不是属于我自己的村庄，这只能是刘亮程一个人的村庄。

    这是一座“人畜共居的村庄”。“人出生时牲口也出世，傍晚人回家牲口也归圈。弯曲的黄土路上，不是人跟着牲口走便是牲口跟着人走。……人忙急了会不小心钻进牲口棚，牲口也会偶尔装糊涂走进人的居室。”（刘亮程：《人畜共居的村庄》）在这个村庄里，人一旦失落了了思想，失落了话语权，就会活得像畜生一样，活得像一株小草、像一棵大树、像一粒虫、像一只狗、像一头驴一样。而畜生，以及小草、大树、虫子，一旦学会沉思溟想，学会开口说话，完全可以活得像人一样。刘亮程说：“其实这些活物，都是从人的灵魂里跑出来的。它们没有走远，永远和人呆在一起，让人在这些动物身上看清自己。”（同上）刘亮程还说：“而人的灵魂中其实还有一大群惊世的巨兽被禁锢着，如藏龙如伏虎。它们从未像狗一样咬脱锁链，跑出人的心宅肺院。偶尔跑出来，也会被人当疯狗打了，消灭了。”（同上）一个人的灵魂只有一次投生世间的机会。它一来到人间，便兴兴轰轰地建构起自己的村庄、自己的世界来。它一离开人世，这个属于它自己的村庄、这个属于它自己的世界便轰隆一声倒塌了。人活着的时候，这个人的村庄和那个人的村庄之间也努力在交通、在对话，然而，隔膜是难免的，所以“巨兽”们大多数像狗一样被锁了起来，以免骇坏了他人村庄里的“活物”。

    刘亮程“担心自己会被一场大风刮跑，像一棵草一片树叶，随风千里，飘落到一个陌生地方。也不管你喜欢不喜欢，愿不愿意，风把你一扔就不见了。你没地方去找风的麻烦，刮风的时候满世界都是风，风一停就只剩下空气。天空若无其事，大地也像什么都没发生。只有你的命运被改变了，莫名其妙地落在另一地方。你只好等另一场能刮起你的大风。你在等待飞翔的时间里不情愿地长大，变得沉重无比”。（刘亮程：《剩下的事情》）古今中外，上至君王，下至黎民，差不多每一个人都有过或多或少的类似担忧，并且有相当多人的担扰变成了实存，然后又变成不堪回首月明中的历史。随手拈两个例子：十九世纪的一场大风把君主专制、儒学教化的中国刮进了现代化和全球化的潮流，中体西用的张之洞和刀枪不入的义和团都不能挽回满清帝室的逊位。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一场大风把无数的童男童女从城市刮到乡村，十年后，另一场相反方向的风又把无数的怨男痴女从乡村刮回城市。命耶？运耶？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思绪难为刘亮程说得这般贴切，这般身临其境，又这般不动声色，既没有八十年代的烟火气，也没有九十年代的学究气。

    刘亮程说：“那些季节中悠然成熟的麦子，并不为谁而熟。我们收回它们，我们并不是收获者。一年中有一次，麦子忘了回家，我们就得走好几年穷路。那些岁月中老掉的人，常老于一件事情，随便的一件事，就可消磨掉人的一辈子。”（刘亮程：《黄沙梁》）他认为，无论东欧剧变，还是香港回归，这些所谓的天下大事，在黄沙梁人的眼里，都未必及得上牛啃了他们的庄稼这事更大。（同上）世界本无谓中心，宇宙本无所谓中心，因为权力的关系，某一个地方渐渐变成了中心，某些人心中的大事变成了普天下人的大事。然而麦子并不为谁而熟，自己的村庄也并不为谁而存在。

    我之所以喜欢刘亮程的村庄，是因为我发现自己的灵魂可以无滞碍地栖居在他的村庄里，与无数颗可以委身于花、草、树、虫、狗、驴、马、牛，却绝不放弃思想的灵魂交谈。也许，我们在同先哲的交谈中，早就享受到了相似的思想乐趣，比如庄子的“小大之辩”，比如西方的“混沌论”。但我知道，思想是没有版权的，只要不被化约为“知识”，永远都值得我们从头去寻找，去发掘，去体悟，以建构自己的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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