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管季超陪您看梁鸿女士所著《中国在梁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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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5-20 17:42:45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梁 庄


梁 鸿

  梁 庄
  ■梁 鸿
  穰县位于河南省西南部南襄盆地中部偏西地区。地理坐标为北纬32。22'~32。59',东经111。37'~111。20'之间。南北长96公里,东西宽67公里,总面积2294.4平方公里……“山少冈多平原广”为穰县的地貌特点。地势西北高东南低,地面平均坡降在1/800~1/1200之间。境内有大小河流29条,较大河流有湍水、刁河、赵河和严陵河,分别从北部或西部入境,汇集于东南部,注入白河,流入汉水。河流之间,自然分割成扇形冲积平原,在北部、中部和东部形成大面积肥沃土地。土层深厚,土质为保水保肥性能强的潮土、黄老土和黑老土。属亚热带季风型大陆气候,受季风转换影响,寒往暑来,四季更迭分明,温暖湿润。吴镇梁庄村位于穰县西北部,距城区40公里。
  —— 《穰县县志·概述》
  “迷失”在故乡
  出城的公路依河而建,其中一长段高出河平面十多米。坐在车里,可以看到河里的情景,挖沙机在轰鸣,一堆堆沙高耸,有大型运输卡车在来回奔忙,一派繁荣的建设图景。只是,十几年前奔流而下的河水、宽阔的河道不见了,那在河上空盘旋的水鸟更是不见踪迹。
  改革开放的这三十年,整个乡村网络最显著的变化是路的改变。道路在不断拓宽,不断增多,四通八达,缩短了村庄之间、城镇之间的距离。在我的童年和少年时代,坐公共汽车进城至少要两个小时,还不包括等车的时间,一路颠簸,几乎能把人颠到车顶上去,头撞得生疼。人们很少坐车,一趟两块钱的车费在那时几乎相当于一家六口人一个月的生活费。在县里师范上学的时候,我们大多数是借自行车回家,两个同学互相带着,在路上骑六个小时就能够到家。每次屁股都被磨得生疼,但是,刚进入青春的少年是不会在意这些的。沿河而行,河鸟在天空中盘旋,有时路边还有长长的沟渠,沟渠上下铺满青翠的小草和各色的小野花,随着沟渠的形状高高低低,一直延伸到蓝天深处,有着难以形容的清新与柔美。村庄掩映在路边的树木里,安静朴素,仿佛永恒。
  但是,我也知道,这只是我的回忆而已。永恒的村庄一旦被还原到现实中,就变得千疮百孔,就像这宽阔的高速公路。它横贯于原野之中,仿佛在向世人昭示着:现代化已经到达乡村的门口。但是,对于村庄来说,它却依然遥远,或者更加遥远。前两年,从省城回家,也许是高速公路刚刚开通,乡亲们还没有接受足够的教育,公路上骑自行车的、走路的、开小三轮的、逆行的、横穿的都有,原野的上空不时响起刺耳的喇叭声和刹车声。我故乡的人们泰然自若地走在高速公路上,公路下那隔着的铁丝网被剪成一个个大洞。然而,如今,路上已经没有行人了,想必他们是接受了足够的教育和教训。
  他们必须回到他们的轨道和指定的位置。那一辆辆飞速驶过的汽车,与村庄的人们没有任何关系,反而更加强化了他们在这现代化社会中“他者”的身份。被占去的土地且不必说,两个曾经近在咫尺、吃饭就可以串门儿的村庄,如今却要绕几里路才能到达。乡村生态被破坏,内在机体的被损伤并不属于建设过程中决策者考虑的范围。没有人考虑村庄的感受,即使有一些可通行的涵洞口,也是按照标准的数据来的。高速公路,犹如一道巨大的伤疤,在原野的阳光下,散发出强烈的柏油味和金属味。
  吴镇渐行渐近。
  我们的落脚点是在镇上做生意的哥哥家。吴镇位于县城西北四十公里处,曾经为穰县“四大名镇”之一,集市非常繁荣。以主街道为中心,呈十字形,朝四面辐射。少年时代,每到逢集时候,尤其是三月十八庙会,可称人山人海。我们从镇子北头往南头的学校走,几乎可以脚不沾地被推到那边。过往的汽车更是寸步难行,把喇叭按得震天响,可是,没有人听见,更没有人朝它们看上一眼,所有人都沉浸在熙熙攘攘的热闹与繁华中。没有工厂,没有企业,除了必要的政府公务员和商人之外,镇上居民大多仍以种地为生,间或充当小商小贩,卖自家的粮食、鸡蛋、水果,以物换物。
  现在,沿着新的公路,吴镇形成了新的集市中心和贸易中心,一排排崭新的房屋矗立在道路两旁,全是尖顶的、欧式的建筑,很现代,但也显得不伦不类。镇子原来的主街道被周边新兴的街道和新建的房屋所包围,变得破败不堪,荒凉异常。
  哥哥、嫂子在镇上开一个小诊所。哥哥还顺应潮流地做一些别的生意,承包过土地,开过游戏厅,最近又和同学做房地产,但似乎都以失败而告终。这次回来,哥哥家的门口又堆满沙子、石子,还有钢筋。混凝土机在轰隆响。他准备把原来买的一整幢房子分割开,一分为二,卖掉其中一部分,还掉买房时借下的大量债务。但是,这次重新修房的投资也需十万元左右。我一听,有点紧张,对哥哥说盖好了赶紧卖,房子正处于高价,估计马上市场就要不好。哥哥信心满满地说,没事,现在镇上盖房人很多,想买房的人也多。再说,小镇毕竟还是偏僻,即使房地产业有什么大的波动,也不会很快影响到这儿。
  在哥哥家稍作停留,买了鞭炮、火纸,我们到村里边,给爷爷、三爷和母亲上坟。这是我们每次回家后做的第一件事。经过二十几年的扩建,我们村和镇子几乎已经连接上,哥哥的房子离村庄只有五百米左右。在少年时代,晚上夜自习从镇上放学回家是我最恐怖的经历。空寂的道路,两旁是黑黝黝的、高大的白杨树,风吹来,树叶簌簌地响,那种害怕,连后脑勺都是冰凉的。从镇上学校到村子里的这段路,是世界上最漫长的路。当然,也有美好的时候,我的青春期,正是琼瑶、金庸流行的时期,我曾经疯狂地阅读所有能找到的他们的书。于是,在夜晚的路上,在害怕与惊慌之中,常常想象有那么一个白衣少年,从远方飘然而来,俊美羞涩,深情地拉着我的手,把我送回家。
  而如今,如果不是有家人,有老屋,有亲人的坟,我几乎不敢相信这是自己曾经生活了二十几年的村庄。走在路上,我总是有“迷失”的感觉,没有归属感,没有记忆感。
  爷爷和三爷埋在老屋的后院。说是后院,但院墙已经坍塌,里面长满半人高的荒草。清脆的鞭炮在村庄的上空炸响,惊醒了沉默,也似乎接通了那边的灵魂。我们磕头,烧纸。父亲揉了一把眼睛,说,你爷,一九六○年让集中去养老院养老,去的时候好好的,能说能唱,还提着个小夜壶,去四天,躺在席上回来了。人死了,硬生生饿死了。这是每次上坟父亲都要说的话。虽然没有见过爷爷,但经过父亲这么些年的叙述,在我脑海中,那是一个戴着瓜皮帽,因长年担豆腐挑子卖豆腐腰已经半弯的老头。他一手抱着铺盖,一手提着小夜壶,正蹒跚着朝离村子五里地的养老院走去。
  听到鞭炮声,村子一些人走出来,客气地看着我,问父亲,光正,这是几闺女?不是四闺女吧?咋胖成这样?看着这些熟悉而陌生的面孔,从他们的脸上,我清晰地感受到岁月的刻印,才发现自己原来也有了触目惊心的变化。
  后院的右边是一座刚起的二层楼房,父亲说那是张家道宽的房子。道宽,兄妹几个全都考上大学走出了村庄,只有他还留在这里。道宽不善言词,又不会干活,当年娶了一个漂亮的四川蛮子做媳妇,媳妇脾气火暴,几次出走,又被追回,最后还是走了。道宽受尽了苦头,也成了全村人嘲笑的对象。
  扒开及膝的杂草和灌木,来到前面的老屋,在这里,我生活了整整二十年。院子里同样长满荒草,那倒塌了半边的厨房被村人当做了临时厕所,也有家畜拱过的痕迹。正屋前面、后面屋顶都是大洞。地基已经有些倾斜。哥哥前几年收拾了一番,但是,因为没有人居住,很快又开始破败。外面的墙面上还有妹妹当年学字时写的诗,错字连篇。每年回来,我们都要再读一遍,姊妹几个笑成一团。父亲忘了拿钥匙,正屋进不去。父亲和姐姐站在屋子前面,照了一张相。道宽家的新房和我家的房子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
  母亲的墓地,也是村庄的公墓,在村庄后面的河坡上。远远望去,是一片苍茫雾气,开阔,安静,有一种永恒之生命与永恒之自然的感觉。每次来到这里,心头涌上的不是悲伤,却是平静与温馨,是一种回家的心情。回到生命的源头,那里有母亲,而那里也将是自己最后的归宿。烧纸,磕头,放鞭炮。我让儿子跪在地上,让他模仿我的样子也磕了三个头。我告诉儿子,这是外婆。儿子问我外婆是谁?我说,是妈妈的妈妈,就是妈妈最亲的人。我们又如往常一样,坐在坟边,闲聊一会儿家里的事。
  每次一到这里,大姐总是唠叨,要是妈还在,那该多好啊。
  是啊,“要是妈还在”,这个设想过无数次的场景,成为全家人永远的梦想和永远的痛。看着坟头的草,鞭炮的碎屑,回想母亲的一生和我们的艰难岁月,家庭的概念、亲情的意义总是在瞬间闪现出来。如果没有这些,没有故乡,没有故乡维系、展示我们逝去的岁月和曾经的生命痕迹,我们的生命,我们的奋斗、成功、失败又有什么意义呢?
  现任村支书:谁干就是让谁累死
  本来和村里现任支书见面是很容易的事,但是,回来一月有余,却一直没碰上面。问起老支书,老支书只摇头,说过去的村支书天天在村里转,现在的村支书是天天不知道在哪儿转,反正是上面,不会朝下面看一眼。这天,到乡里了解一些情况,中午吃饭说起这件事,乡党委书记说马上安排见面。不一会儿,去的人回来说村支书正在镇上喝酒,据说是调解村里的宅基地纠纷,花了很大工夫才把双方当事人叫到一块儿,他这个中间人不能走,否则,事情就又得从头开始。乡党委书记并不生气,好像对这样的事情习以为常。等了约有一个小时,我们的村支书,韩治景,进来了,略有点醉意,看见乡党委书记在,半开玩笑地打了个招呼,一看便知关系非常好。看见我,很惊讶地大步上前和我握手,连连说,从你哥那儿早就知道你回来了,还说啥时候一块儿吃饭呢。具有很强的表演性。
  韩治景,四十岁左右,瘦长身体,穿着白色短衬衫,一派文弱书生的样子。眼睛不大,但闪着精明,透着官场里的老练和圆熟,说话非常干脆。接任村支书已有六年。先是做收购粮食生意,现在也兼营修路、修桥,有搅拌机多台,主要用于出租。
  不说大的行政村,光说咱们梁庄自然村,各姓全部加一块儿,共一千三四百人,三四百户,人均不到一亩地。经济方面,主要靠外出务工。啥企业?有俩私人砖厂,从挖土烧砖变成石灰砖。韩家云龙有个养猪场,前几年养背时了。这几年政策好,行情好,老母猪投保险,保险六十块,个人拿三十块,政府拿三十块,最后,保险公司能赔偿千把块。户下散养的有四十多个,都是喂饲料,喂草太慢。没有闲人去割草。为啥养猪少?一家完全投入养猪划不来,老人还要照顾小孩,所以尽管有补助,还是养的少。
  咱们现在不是杨树经济吗?村里河滩地种有六七百亩,我也种五六十亩,最粗已经二十四公分,年年上化肥,一年一棵树投资得二百五十块,我觉得收入与种庄稼一样,只不过是最后弄个总疙瘩。十年以后,按现在的发展,能卖三十万块。把投资去掉,能挣十万块钱。也就是个定期存款,有个养老钱。
  现在种地基本上已经机械化,就这,种地的人还是少,农村劳力已经习惯出去挣钱,很难回来。现在种地国家不收税,还补贴钱,是好事,但不会形成你说的返乡潮,那点钱够啥用,想盖房子孩子交学费,还得靠出门打工。但也有新变化,就是原先让给别人的地又都要回来了,种些简单的农作物,能收多少是多少,反正不用交钱交粮,多少都是自己的。
  按我分析,将来还得走集体化道路,集体化要比散化好,一人一点地,太过分散。集中种,成本降低,劳动力也减少,大型农机工具也能够充分利用。
  咱们这儿的人还是没那个做生意头脑。挣了钱回来,存在银行里,等着有一天盖房子,只怕钱没了。银行存款很多,盖个闲房子,没人住,又扔那儿不管了。南方产品丰富,市场发达,家家户户都可以加工,有可能去组织做生意。几个年轻人在一块儿打工挣点钱,商量着做个啥事,赔了算了。咱这儿根本不行。人心不齐,还没干出名堂呢就闹意见,凡是几家合伙的,开始可好,称兄道弟,到最后没有不结仇的。也有攒了不少钱的,不愿再出门,想着干个啥,可东看西看,下不了决心,怕赔,最后,还是出去了。
  现在最难干的是村干部,村里没钱,社员的钱还不能少,譬如说种杨树,每个村有指标,让支书亲自抓,月底报账,村里垫了三万多。事是好事儿,可是一成硬性指标就坏事了。说是只在田头沟渠种,有些村为了完成指标,也为了省事,就把耕地给毁了,强迫人们种。好事变成坏事了。农村当干部就是落了一个政治荣誉。村级干部就是奉献精神,咱们村修“村村通”公路时用了几十个人,都要工资,我只好自己垫。图个啥?
  农村干工作,按书本上干,按条例干,肯定干不成。在法律政策范围内,各种方法都有。生产队干部,工资就三四十块,我是一百六十八块钱,全凭人情干。当干部的人在村里必须有一定的办法,像分地,你正经去分,你弄不成,就得连骂带哄去弄。也有派副乡级来,都站在边儿上,离多远,不上场,一个月都分不完。这也是你们说的基层经验、农村经验。就说今天中午,为啥吃?就你们梁家,前一段下大雨,宅基地石块被冲走了,弄不清,两家打起来了,谁都说不通。只好去做工作,由队里去设场请吃饭,找村里会说话的、有威望的去说和,各自让一步。没三两场饭肯定不成,农村这些事都这个样。老百姓凡事爱挑个理儿,你想让他信服,必须看是谁说他,得是那个人,否则,能说成的事也说不成。有时候吃饭也闹事,本来说得好好的,一方夸口说外面有人,另一方一听,你有本事你找人呀,我还不让你了,不信你能把我弄到监狱里。这下好了,前功尽弃。
  农村宅基地纠纷是常事,老是有新规划,但是落实很难。按规划盖,如果占住你的老宅基地一点,只有两家协商,协商不成,没有任何办法。说是拆旧建新,都是建新的,也不拆旧的。现在老百姓是爷,反正我就是这个样!眼看他是错哩,你能咋办?领导又有任务,你又得完成。当支书是光荣,谁家有红白喜事,你可以坐到上座。可你要是不送礼,算你完了。来家里坐的人每天都一群一群,烟茶都供应不起。有时,我都想躲起来,也是癞蛤蟆支床腿,强撑硬劲。村支书就是那出力不讨好的角色,不是有人总结了吗,怎么说来着,“走南闯北不理你,手里有钱不甩你,遇到事情他找你,事办不成他骂你,心里生气他告你。”
  农村这事儿,会整的还轻松点;不会整的,累死了都没人承情。
  还有就是抓信访,也难死人了。他告哩对了,咱们管理;有些眼瞅是瞎告、胡告,也得领回来,回来还得当爷敬,下回他还去。光这一摊事儿,村里、乡里、县里得花多少钱,这,咱们书记最清楚。要我说,领他干啥,叫他告去,有理走遍天下,怕他告干啥?怕他告状本身也说明咱有问题。领回来敬起来,问题就解决了?他是人,长着两条腿,你能管住他?
  现在公路“村村通”是好事,可也有麻烦。咱村里修那条路,也是国家出一部分,村里一部分,个人再出一部分。有些人家住得远了,不走这条路,不愿意掏钱,扣他地也不愿意哩很。主路现在已经弄完了,也是不配套。还是明下水道,夏天,一下雨,还是蚊子一大堆,臭哩不行。叫整的事多哩很,关键是没钱。国家拨的钱都是少量的,啥事都需要关系。好在是通过关系能要来一些钱,这才修路,筑坝。不过话说回来,国家能有这方面规划,这已经强多了。
  现在水利上也有好些补贴,农综开发,国家的钱专项管理,我又跑县里要来一些项目,打些井,盖个电房,大电盘,把高压线拉到井边,浇水,磁卡计费。农田灌溉率达到百分百。项目是拉来了,专款专用,我自己还得贴烟钱。现在,农村成年劳动力,百分之九十多都在外面,这两年粮食贵了还有人种,但是回来的还是少。政策是好了,但是那点钱给他也不起啥作用,要不要无所谓的事。
  我个人想法啊,不知道对不对,农村搞新农村建设,光补助这一块,四五十块加一起,能办些大事。现在既然国家往下发钱,咱们整个村,按现在的补助,两千六百八十四亩,能发十来万元,集中在一块儿,能办很多事,譬如修路,弄水道,这比发给个人强。
  说一千道一万,关键中国大了,农民多了,难哩。
  在和村支书交流的过程中,乡党委书记偶尔也插几句话,主要目的是阻止村支书说出一些违背政策形势的话。譬如说到信访的问题,村支书认为目前的信访政策很有问题,还没等支书的话说完,乡党委书记就插言,那些信访的多是老油条,为芝麻大点儿的事成年累月告,精神都有些偏执了,你给他咋解决他都不满意,想借机揩油。我并不完全反对乡党委书记的话,他在实际经验中应该会碰到许多案例,但是,他那种轻蔑的、轻视的态度却让人无法接受。而村支书虽然因乡党委书记的阻止而及时改变自己的话语倾向性,但却并不绝对的唯唯诺诺,有一种隐约的平等在里面。
  这使得我对乡党委书记和村支书的关系很感兴趣。从村支书一进屋两人的寒暄、玩笑话,可以感觉出,他们之间的关系并非只是一般意义的上下级关系,几乎类似于江湖兄弟,具有很强的民间意味。在中国的政治体制中,村支书一级是非常暧昧的政治身份,他不属于国家干部,可以随时变回农民,但是,他又承担着落实国家政策的重大责任。村支书算不上是个“官”,却是个一方大事小事都会有人找的“大人物”。村支书虽然仰赖乡党委书记才能干这一职位,但是,他真不想干了,后者对他一点办法也没有。对于乡党委书记而言,他虽然能决定村支书的去留,但却并没有绝对的权威,因为村支书并不能因他而升职。要想让村支书比较听话,下力气去执行命令,还得依靠另外的东西,即民间场域里的一些文化方式和某些利益方面的许诺。这种民间约束力应该说是非常不稳定的,一旦一方不能达到另一方的要求,即有可能失效,并产生变数。
  村支书一直在诉苦,这当然有美化自己的倾向,但是,改革开放以来乡村的村支书不好干也是个实际情况,上面要通过他来完成政治、经济任务,农民有怨气、有问题也要找他来解决,若非有一定的手腕与势力,是很难有效完成这个任务的。“上面纵有千条线,下面也要靠村支书一根针。”当我这样给我们的村支书讲时,他非常激动,好像找到了知音,进一步讲述了自己如何为村里争利益,如何为村民排忧解难的。
  当问起国家对村支书的新政,譬如让村支书也进入行政序列,可以有行政级别,拿公务员工资等政策时,还没等乡党委书记回答,我们的村支书就叫起来,哈,那也是个形式,一个乡最多一两个,基本上都是那种富裕村,或者是镇上的村子,根本轮不到一般的村支书。我这才知道,在吴镇,只有镇北的村支书当上了公务员,也是通过重重关系才实现的。当我们的村支书这样夸张地表现自己的不满时,乡党委书记只是微微笑着,那神情,就好像一个江湖老大在看着自己的小弟耍酒疯,既是一种亲密关系的认同,同时,也是地位身份的强调与清晰化。
  晚上回到哥哥家,和父亲、哥哥谈起对村支书的印象。哥哥说:“这货就是敢干,有霸气,敢拍板,敢花钱,会走关系。”父亲非常愤怒,呸的一声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说:“说哩可是,拿着老百姓的钱不心疼,可劲儿花。别听他在那儿表扬自己,有恁难,那他咋还干恁起劲?你叫他自己说说,村里卖路的钱到底用到哪儿了?他敢来对质?老百姓一分没花着,只见他吃吃喝喝。他家里那些机器都哪里来?他指望啥?”说起这些时,父亲的脸都涨红了,青筋往外努着,“村里民愤大哩很着呢,我和你老贵叔那天还在商量,非把他拉下台。有他在,梁庄好不了。”这个倔老头,保持着一贯的民间作风,对村干部总是有挑剔。
  但也可以看出,即使村干部真的为村庄出了很大力气,费了很大的心,村民并不领情,因为,在村庄里,他们仍然享有特权,并且在这特权中谋了私利。这一点如果不解决,中国农民与村干部、政府之间的矛盾仍然不会得到根本性的解决。
  小学:“梁庄猪场 教书育人”
  从老屋的门口,沿着昔日上学的老路,我又一次朝着梁庄小学走去。小学是围墙围起的一个四方大院子,前面是操场,院子中间是一个旗杆,上小学时,我们每天早晚都站在院子里升降旗。院子后面那一排两层的红色砖楼房是学校的教学楼,上下各五间房。我童年的大部分时光是在这里度过的。早晨六点的时候,学校上早课的铃声就响彻在梁庄村的上空,小伙伴们相互喊着、等着,在黎明的微暗中朝学校走去,开始一天的学校生活。我相信,大部分村民也是依着这铃声估算时间,安排一天的生活。
  梁庄小学已经关闭将近十年了。院子里面的空旷处早已被开垦成一片茂盛的菜地,正中央的旗杆只剩下一个水泥的底座,后面的楼房还在那里。可能是听到我们说话,看大门的兴哥从大门靠左的小院子里出来,一看到我们,很高兴。他从里面把锁打开,一边嘟囔着说,门可不敢开,常常有牲口进来拱菜地,扒门。
  走近去看教学楼,才发现,它其实已经破旧不堪了。教室的门几乎已经腐朽,推一下,灰尘哗哗地往下掉,透过残缺的玻璃,可以看到教室里面更为让人伤神的“风景”。楼下几间里面多是堆些破旧的家具,床、沙发、木椅、小凳子、锅碗瓢盆扔得到处都是,还有散乱的不知何年何月的作业本。这应该是老师的宿舍,也许想着还要回来,东西并没有收拾干净。还有的房间里面是一些残破的学生课桌椅,歪斜着倒在地面上。其中有一间房屋,却是有一张床,里面还有煤炉,近期住过人的样子。兴哥说,这是一个梁家婶子住的,和儿媳妇生气,没地方去,在这里住有半年。
  顺着已经没有扶栏的楼梯,我们上了二楼,一个个房间里面关着家兔、鸡子等小家畜家禽,地上扔着啃烂的南瓜、脏的水盆、干草等。这应该是兴哥养的。站在二楼的栏杆旁,往村庄里面看,才发现,学校是整个村庄最高的地方,站在这里,可以看到村庄里面那错落的房屋,能够看到黄昏里的炊烟。我想,当年选址的时候,也许有统领村庄的意思吧。这所学校,经历过怎样的繁荣与兴盛,又是如何被抛出历史之外?我决定找当年曾经在小学教书的万明哥谈谈,他是学校的元老,了解梁庄小学的全部历史。
  梁万明,瘦小,五十多岁,戴着一个老头帽,衣服仍是八十年代的样式,灰蓝色,好像很久没有清洗了。天已经黑下来,万明嫂子打开灯,惨白的灯光使得偌大的客厅阴冷,有点鬼影憧憧的感觉。两岁左右的孙子在门里门外跑着,黑红色的脸,是乡村冬天冻肿了的样子。女儿穿得相对时尚,一看就知道是长期在外打工。她一会儿去看看厨房,一会儿又坐下,文静而又有些害羞地不时望望我。毕竟曾经做过十几年的教师,万明哥说话咬文嚼字,非常慢,有自己的看法,常有惊人之语。
  咱们村那学校,当年发展可真不容易。一九六七年,刚开始是借个民房,开复式班,文教局派来的老师,说明梁庄有学校了。到第二年,生产队集体盖了两间土坯房,后来周祖太回来教学,加了一间,还有一个做饭的,就是祖太他妈。然后又在西边接了三间,一排房,梁庄小学的雏形完成了。“文革”的时候就一排房,我记哩可清,大队部批斗你爹的时候就在那排房前面,领导训话,天天接最高指示,群众集会都在这儿。
  我今年五十五周岁,一九七八年我初中毕业,上两年农业大学,就到学校教书。我去的时候已经是三排房,规模最大的时候是九十年代以前,一年级至七年级,六七个公办老师,有两百个学生。一九八一年接你嫂子,那时候国家开始补助,农村教育建房(校舍)补助,现在那个楼就是那年盖的。国家拨一点,村里筹一点儿,村民出资出人工。咱们梁庄小学是整个乡里第一个盖起来的,当时教育组还送个碑,上面写着,“梁庄村全体干群兴学纪念碑”,这些我都记哩清。那时候全村建校可真是一条心,没有谁说偷奸耍滑,在上学学文化这件事上,都不含糊。春上开始盖,家家都出工,天还冷哩很,都干哩可得劲,大家说说笑笑,心里高兴。你们上学的时候是梁庄村最兴旺的时候。当时学龄儿童入学率百分之百,那时候考试评比,吴镇中心小学第一,梁庄就是第二,光道、韩平战、韩立阁,老师有一二十个,哪个都是响当当的,在乡里都出名。
  梁庄学风还是很旺的。八十年代中期,哪怕是个傻子,只要还能走路,都把他叫到学校。咱们梁家来娃儿不上学,老师们到家里去叫几次。那时候咱们县是全国的状元县,高考全国第一。真是厉害。看看现在都成啥样了。
  一九九二年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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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5-20 17:43:19 | 只看该作者
不教了,被清退了。那时候分计划内民办和计划外民办,说是给我补个指标,算计划内。谁知道教办室主任就是按送礼圈的,我被圈到外面了。一九九二年国家对民办老师收编,不再扩编了。我也没有机会了,只好不干了。
  现在梁庄小学已经有十来年没学生。学校自动关门,一部分家长带走了,一部分不够班,当时说的是留下一二三年级,其他的到镇上去。后来乡教办室不再派老师了,学校也就散了。前几年,校长把旗杆都弄倒卖了,是个不锈钢的,估计能卖个一百多块钱。后来,校长干脆不来了,就你兴哥住在那儿看门。
  从大道理上说是人口流动和计划生育综合造成的。真正来说,是村长、支书一伙儿把它弄倒了。上级派四个老师,老师来了,应该有补助,老师工资偏低,村里要给补助,再找一个做饭的。梁庄以前再穷,对老师的补助从来没有少过。现在,说是没这笔开支,村支书不给了。老师来干一年半年,都跑了。要是村里积极,去乡里交涉,到镇上说说,或者去教育局要老师,估计也行。老师嘛,到哪儿不是教书,咱梁庄也不是乡里最偏僻的地方。还有,就是说服家长让孩子回来上学,其实家长谁愿意让孩子跑恁远?村长根本不愿意操这心。当然,不去说有个好处,每年还有个教育统筹费。学校没有了,统筹费还有,钱就到他们自己口袋里了。
  现在算算咱们村的学龄儿童,开个一二
  三年级,根本没问题。没人操这心。去年有村民把校舍承包了,养了一茬猪,白天在院里放着,晚上赶到教室里。不知那校门口墙上的标语咋变成了“梁庄猪场 教书育人”?这都是那坏娃们胡写的。后来,教育局说,不雅观,不让养了。
  现在人们思想消极了,各吃各哩,村里中青年都出去打工了,没有人管这些事了。学校旺的时候,咱们村里大学生是递增的,那时候梁庄多厉害,出了多少大学生。八十年代,梁庄村的家长个个想让小孩上大学,梁庄上高等院校的占人口比例不少。
  现在小孩子上学,希望也不大。最近十来年娃们明显对求学信心不足,这是国家大学生制度改革造成的,上大学光收费不分配,上完了也没地方去。原来小孩不去上学,家长都是拿着棍子满村打,现在孩子不去上学也不用棍子打了。上几年大学至少得花四五万块,还不如去打工。就说考上学,也毕业了,谁还有十万块再去跑分配?
  但是,说到底,家长还是有一种心思,只要小孩愿意上学,哪怕卖房卖血,总认为有文化有知识好,家长的第一愿望还是求知。你不敢想,算算现在的失学率比八十年代那时候要高得多。现代化是现代化了,教育程度反而下降了。初中以后辍学率非常高,学生是百分百不想上,也上不进去,升学最大的障碍是网络游戏。家长在外打工,都是爷爷奶奶管,哪儿管得住。
  唉,你说路过小学啥心情?心里都不美,就是没有小孩的单身汉看见心里都不美。再恢复恢复不了啦,桌椅板凳被拿跑了,学校不像学校,家长也不会再愿意送回来了。现在,村里大人每天去镇上接送学生,人都快够死了a,农民又不是上下班,正在锄地,锄扔了都得去接。梁庄估计有几十家子。六点起来做饭,七点多骑个三轮车或自行车送去上学,中午再接送,下午再送接。活都干不了。有钱人家送到封闭式学校,可那封闭学校是啥?我都打听过了,教学质量差得要不得,成绩都是瞎编的,到考试的时候,老师把题写到黑板上讲一遍,学生还不会做。
  留守儿童的毛病在于隔代管教,溺爱多,随着生活的富有,孩儿父母都留有生活费、零花钱,把小学生的习惯弄坏。你义衡哥前几天回来了,专为儿子的事。儿子都上高中了,天天逃学,上网、打游戏,要么就是在家里看碟。爷爷奶奶气哩浑身抖,他反过来骂爷爷奶奶。个个家里放有一二百张碟,大人要是不在家,小孩能看上一天碟。
  即使只是一个已经离职许多年的小学民办老师,你也能感觉到,在他的言语之中,他最担心的不是小学本身的消亡,而是这个村庄文化氛围的消失,一种向上的精神的消失,虽然他并没有清楚地表述出来。也许村庄的真正破败并不在那些内部的废墟,这学校的破败、荒凉才让人感觉到了这村庄的真正腐朽与行将消失。
  让一所学校消失很容易,也很正常,因为有许多实际的理由,人口减少、费用增多、家长嫌差等等,但是,如果从一个民族的精神凝聚力和文化传承角度来看,它又不仅是一所小学去留的问题。对于梁庄村而言,随着小学的破败,一种颓废、失落与涣散也慢慢弥漫在生活于其中的人们心中。在许多时候,它是无形的,但最终却以有形的东西向我们展示它强大的破坏力。
  如万明哥所讲,当初梁庄小学最兴旺时,全村村民都有一股子精神头儿,在地里干活心里也有劲,上学钟声一响,村民的一种敬仰、尊重之心油然而生。而现在,都各奔自己的小日子去了,挣钱第一,虽然也为孩子的学习而生气、焦虑,但是,却不会产生根本的心痛。乡村的文化氛围越来越淡薄,没有昔日那种文化之乡的感觉。家乡人虽然还希望学生上学,并且,出去打工除了想在家盖栋像样的房子之外,更主要的就是为了孩子能接受更好的教育。但是,在经济观念、金钱意识的冲击下,在家长缺失的情况下,孩子根本不愿意上学,就等着早早退学,以便出去打工。至于怎么打工,能打什么样的工,好像并不是他们所想的。更何况,现在上大学,并不能够保证将来就一定有出路。
  光生叔的孩子秀清,考上地区的大学,三本,四年,学行政管理专业。每年约有一万块钱的学费和生活费。光生叔和老婆,还有秀清的妹妹,一家人出去打工供他上学。但是,毕业之后,却找不到工作,考过几次公务员,都没成功。秀清,单薄的、戴着眼镜的、落落寡欢的秀清,在城里租房子住了几年,不愿意回村里。终于在今年,跟着村里的其他青年出去打工了。说起这件事,大家都摇头叹息。光生叔家现在还住着村里最破的房子,闺女也已经二十五岁,至今没说婆家。还有几个大专院校毕业的孩子,只有一个凭着自己的专业找到了工作,其他,都只是在公司做低级员工。他们的身份是什么呢?农民?农民工?好像有点不太合适,说是城市工作人员?白领?又完全不对。他们处于这样的模糊地带,不愿意回农村,但城市又没有真正收容他们,因为他们并没有足够多的收入使他们不需要记住自己的身份。他们只能在城市的边缘挣扎。
  梁庄的初中适龄学生极少数跟随父母在外上学。父母给钱,在校吃住,还有一些住在老师办的学习班里。在县城,包括镇上,有许多这样学习班,家长交一学期的钱,一千多块钱,除上课在学校外,孩子们吃住在老师家里或租的房子里,老师既负责学生的日常生活,同时,也辅导学生的学习。但是,这样的班效果并不好,我自己的外甥曾经住过这样的学习班,拿起课本提问他,全以“不知道”回答。当问起哪家的孩子学习不错,老人都是一声长叹,女孩子还算好些,男孩子个个上网、打游戏、逃学,成绩单从来都没有拿回来让家长看过。一般上到初二初三,在暑假到父母那里玩,就不回来了。
  有二十几个小学生,在镇上小学读书,没有寄宿,也没有食堂,中午短短两个小时,还得家长接送回村吃饭。如果你在早晨六点多钟、正午十二点或下午四五点路过梁庄村,你会发现一道非常奇怪的风景,一群老太太老头骑着三轮车,急匆匆,但却小心翼翼地往镇上小学赶。他们是去接小孩放学。
  更让人担忧的是,“读书无用论”越来越被认同。在我的少年时代,常常是因为贫穷无法上学,没有家长不愿小孩儿上学的,而现在,则是家长看不到上学的希望,在焦虑一阵之后,通常对孩子持一种放任的态度。在这种情况下,教师也失去教学的动力。我一个教初中的表嫂,当年以教学有方而闻名全镇,家长使尽千方百计把孩子送到她的班里。现在,她整天沉浸于打麻将中。她说,那些孩子极少真正想上学的,逃学、旷课,都是家常便饭。老师也没有心思教学。很多家长也只是把学校当做临时托管所,孩子在学校呆着,不到社会上惹事就行,等大一点,就出去打工了。这种现象并不仅仅是因为农民的功利,孩子的无知,教师师德的下降,整个社会弥漫着一种失望与厌学的情绪,它自然地会影响生活在其中的每一个人。
  我还从来不知道梁庄小学有那样一个石碑,更不知道学校当初兴建时的盛况。重又回到学校,我让兴哥找找石碑在哪里。兴哥当即就说他知道,在猪槽的下面,有一块长方形的石头,就是石碑。我们把上面的猪槽搬开,用刷子刷了好长时间,上面的字才显现出来,一排竖体字,“梁庄村全体干群兴学纪念碑”,下面的落款是“教办室、梁庄村全体村民,一九八一年秋”。想象着当年全村人在一块儿盖房的场景,人们都在说什么,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心情,怎样的骄傲,对未来怎样的希望,对孩子怎样的期望,垒起那一砖一瓦?今天,这样集体的动力,这样一致的心态,还存在吗?
  曾经有一段时间,有邻村的人突发奇想,想租梁庄小学的地方办养猪场,没想到村支书也同意了。支书的意思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创点收。于是,那人在学校院子里盖了几排猪圈,把一二层的空教室也作为猪圈。每天拉猪、放猪,有来往的喧闹人声、猪的哼哼声、杀猪的嚎叫、赶猪的呵斥声。一时间,梁庄小学变得非常热闹。有好事者把学校大门口的标语“梁庄小学 教书育人”中的“小学”抹掉,改为“猪场”。于是,梁庄小学大门口的标语变为“梁庄猪场 教书育人”。
  黄昏中的梁庄,是如此寂静。回首那已在薄暮中的学校,望着那八个朱红的大字,我有些走神,发呆。什么时候,“小学”沦为了“猪场”,“育人”变成了“养猪”?我可爱的家乡,我的那些可爱的孩子,难道只能在奔波中完成自己最初的教育?难道他们必须忍受与父母分离,必须在爱的缺失中成长?难道他们命中注定只能成为漂泊在外的打工者?或者,如果一所小学的消失是一种必然,那么,有什么办法,能够重新把这已经涣散的村庄精神再凝聚起来?能够重新找回那激动过人心的对教育、文化的崇高感与求知的信心?
  芝婶:我俩活成了爹妈、老师和校长
  做村会计的堂叔前几天就和父亲约好,今天到他家吃饭。
  到堂叔家,清道哥已经坐在那里,还有一个人,不认识,堂叔也没有介绍。凉菜已经摆在桌上,另一边的牌桌已经支好。看来话是说不成了。果然,父亲刚刚进门,清道哥就大声叫道,二叔,你咋恁晚,就几步路,还得请几次,快快,速战速决。镇上有人开车把热菜往这里送(当然也是记账),堂叔给我解释说,平时他决不随便去食堂吃,也是偶尔才这样子。父亲和清道哥都不以为然的样子。清道哥不喝酒,说是昨晚喝多了,喝透墒b了。父亲和堂叔都说,喝多了,才要再喝呢,喝一点透透。左劝右劝,清道哥的脸喝得红扑扑的。问村里“村村通”公路的情况,据父亲说,“村村通”公路的主路(是通往河的唯一大路)已经卖给河里挖沙的,卖了十七万,已经快被新支书败光了。具体情况,会计应该是最清楚的。但是,堂叔说来说去,却没有说出个所以然,说“都是这样子,也没什么好说的,花钱地方太多,要得多了自己也忘了”等等之类的话。总之,还是含糊其辞。
  吃过饭,牌局开始。我到院子里和堂叔老婆,我们叫芝婶的,闲谈。她的小孙子,和我儿子差不多,俩人早已好上,在门口的沙堆上玩沙子。村会计的家刚盖好不到两年,把坑塘填了,在上面盖的房子。从公路上看,是一个一层平房,只是因为地基垫得高而显得高大,但是,到房子后面,就别有洞天。后面也是正门,前面所看到的高高的地基其实是楼房的一层,但仍在地平线上,因为公路整体比两边高。院子里铺满水泥,非常干净。
  堂叔家已经可以看到都市设施的影子。三间房子是请镇上专门做室内装修的人设计的,要知道,“室内装修”这个词语在前几年的农村是根本没有的,近两年刚刚兴起。有吊灯、立墙、电视柜、书柜,都是一色的,颇有点欧洲风格。但是,所用的一看却是劣等材质,做工也较为粗劣。更为重要的是,在这现代化的设计里面,所装载的仍然是小凳子、破竹椅、十九寸的旧电视,和这一群地道的仍然是七八十年代穿着的老农民。一切都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与房间中的某些过于精致的设计一起,制造出了滑稽和错位的风格。
  楼梯间的下面是卫生间,蹲式,有自来水可以冲洗,但是,里面却脏污不堪,白色的瓷砖和便池已经变成黑色。角落放着一个废纸篓,纸早已溢满出来,扔在地上。洗手池也布满黑色的污垢,上面镜子的座架上还搭着一块毛巾,放着一块小香皂,毛巾的颜色已经分辨不出。卫生间的外形是城市的,但是其使用的思维却仍然是乡村式的。北方乡村对厕所这一生活的重要设施,确实是忽略的。
  芝婶说这座房子估计花有十几万,跟他们老两口没关系,都是儿子在外校油泵挣的钱。问起房子的设计和样式,芝婶有点轻蔑地微微笑了,说:“都是按照儿子儿媳的眼光设计的,我就看不出什么好来,闲花钱,一点也不实用。二层的三间是大通间,将来儿子儿媳回来看能做个什么生意。总不能一辈子在外面吧。”最后这句话是乡村里最常听见的一句话。
  芝婶,乡村里面难得的面容光润、皮肤白皙的妇女,看起来很有富贵相,和堂叔一样,说话谨慎。倚在大门口,盯着孙子,一会儿呵斥他一声,一边跟我闲谈。我问孙子啥时候跟着她,儿子在哪儿打工?没想到却引来下面一番话。
  孙儿啥时候留在家?不到十个月的时候,儿子在新疆校油泵需要人,就把媳妇叫了去。我和他爷开始带到现在。一年也就春节回来住十几天。有一年夏天,让我们去住,妈呀,那是啥地儿,热哩人没处钻,地方又小,就那一大间房,根本没法住。娃儿也受不了,住不到一个月回来了。今年又生了一个孙女,媳妇打哩算盘可美,想把大的带走,小的再留给我,让我养,我说啥也不干。大哩好不容易四岁了,都有感情了,现在你再把他带走,那不行。再说,我也老了,这二年腰疼,疼起来了,连腰都直不起来,还得到镇上去按摩,那十个月的小孩子可不是好带的。春节走时,媳妇是生着气走的。我也不管。后来,这孙娃儿想他妈了,我说把他送到新疆,又贵贱不去。说急了,说,奶你再说,我就跳坑。c他爹在电话一听,伤心了,说赶紧把娃儿送去。可是我不愿去,去了咋办,没地住,热哩要死,还得侍候一家子人。我可是受不了。他爷老说我惯他,说就你有个孙儿,到哪儿领上。我知道娇惯的害处,但抑制不了。孙娃儿再也不提他爹妈,他爹来电话,喊死,都不到跟前来。我知道,娃是伤心了。可这又有啥门儿,农村不都是这样。
  咱们这村里几乎家家都是这样,全是留守儿童和留守老人,五六十、六七十的人都在养孙儿。老头老太太领着孙娃,吃喝拉撒不说,有哩儿子媳妇还不给寄钱,还得自己下地干活。有的领五六个孙娃孙女,里孙儿外孙儿,日子都过不成。三个娃儿留六个孙儿,比着留。谁不留谁吃亏。有的家里,儿子也说,你别种这七八亩地,我给钱,这五六个娃儿都够你受了,俺们在外头挣钱容易,谁叫你弄这二亩地。可给钱时,谁都想少给。爹妈都不在家,不光是爷奶的负担,对娃们的学习影响那真是大哩很。
  那早晨,我刚起床,一个老太太过来,收拾得还怪干净,说是车胎没气了,想借气筒。问她为啥恁早,说是上姑娘那儿,叫闺女帮她收庄稼,娃儿们都出去打工了,屋里撇下五个孙儿。我说,都恁些小孩,你又老了,还种地干啥?她说,那不行啊,娃儿们从来没寄过钱。我说,像这种情况你还管他干啥,把娃儿给他们,自己过算了。说是这样说,谁也不会这样,你不养人家小孩子,将来老了谁管你?
  还有,老两口照顾四个里孙外孙,热天到河里洗澡,四个娃儿淹死哩没一个,老两口最后服毒死了。你说这社会,啥风气,到啥一步了。
  现在的娃儿们也学坏了,精得不得了。科子家小孩儿老打游戏,上网,星期六、星期天在镇上租来动画片连续剧,在家能看一整天,连饭都不吃。奶奶说他,不听,告诉他爹妈,爹妈在电话里批评了儿子。你知道那娃儿有多坏,过几天,爹妈又打电话,他给爹妈告状,说奶奶不管他,出去“斗地主”,不给他做饭,还不给他钱。你看,孩子反过来告奶奶一状。奶奶气得在村里骂,说以后再也不管这小鳖娃儿。不是不管了,根本管不住。你说,六七十岁的老两口又当爹妈,又当老师、校长,能当好吗?村里上小学、初中的孩子,没几个学习好的,在校不好好学,回家没人管,一放假就跑到爹妈打工的地方去,住到那儿,也是啥也不学,光看电视,爹妈光知道稀罕。
  现在虽然出门打工致富,但是小孩教育成问题。农村的教育素质更低,年轻娃儿们都出门跑,不管自己娃们,爷奶只能管吃饱穿暖,不会教育。再好的社会都有一定的弊病,这就是一个弊病。
  当芝婶说到自己五岁的孙子要“跳坑”的时候,我非常震惊。一个五岁的孩子,竟然以自杀的方式来拒绝心灵的疤痕被揭开,这里面该蕴藏多少痛苦呢?在这样一种矛盾、撕裂及缺失下成长起来的孩子,怎么能健康、快乐、幸福?
  芝婶提到“留守儿童”一词,我才知道,原来“留守”一词在乡村已经很流行、很普遍,这也意味着他们已经默认了这一历史存在和处境。芝婶始终一脸平静,甚至还带着一点嘲讽的意味。我问有没有觉得心里难过。她说,难过,咋不难过,那有啥门儿,大家都这样。我反复启发父子分离、家庭割裂、情感伤害所带给孩子的那种痛苦和悲剧感(这一启发甚至有点卑鄙),芝婶总是重复一句话,那有啥门儿,大家都是这样子。很显然,芝婶没有这种体会,因为这种处境太普遍太正常,是一种极其自然、日常的状态,何来悲剧之感?所谓的悲剧与痛苦或许只是我们这些“参观者”和“访问者”的感受。面对这种已经是日常状态的分离,他们又该怎么办?天天痛哭、难过?那生活,又该如何度过?
  但是,当看到芝婶注视孙子的眼神时,那疼惜、怜爱的眼神,你又会有一种明显的感觉,芝婶绝不是没有意识,她只是把这种疼痛、这种伤害感深深埋藏起来。她没有抱住孙子整天哭,也没有对哭泣的儿子过分表示安慰,因为在乡村生活中,她们必须用坚硬来对抗软弱。
  五奶奶:把我的命给孩子吧
  五奶奶,有着爽朗笑声、肥胖、慈祥、地母一般的五奶奶,我好多年没见她。前些年,她一直住在河里的一个茅草屋。我曾经去找过她,但河里许多孤独的茅草屋,许多孤独的老人身影,就是没有五奶奶。父亲说,五奶奶已经搬回来了,住在小儿子光亮家里,就是光亮的儿子在河里淹死的。当时,光亮两口子在外打工,五奶奶在家照顾孙子。
  光亮叔的新房子盖在路边。还没有进得院门,就听到五奶奶的笑声。看见我,五奶奶很吃惊,直感叹,爷呀,这是清吗(我的小名)?咋变成这样了?我看见五奶奶,也吃了一惊,原想着,她肯定是白发苍苍、衰老悲伤的样子,没想到,五奶奶很精神,神情开朗,只是好像个头矮了很多。
  整个院子是四方形,前院就是三间新平房,中间那间算做大门,通向院子和后面正屋,院子里面是石灰地和混砖地,左侧是厨房,右侧垒了一个猪圈和小鸡窝。后面正屋还是旧房子。五奶奶说后面本来也是要建新房的,但是光亮叔没有那么多钱,光是盖前面的平房就花了七八万,还借了三四万。五奶奶从厨房拿来两个大碗倒茶,问我要不要茶叶,我说不要,父亲说要,五奶奶就找出一个小盒子,倒出来一些碎末。这还是二十年前的习惯,那时候,村庄的人们去小店称茶叶,都是只称碎末,因为便宜。
  五奶奶,六十七岁,头发全白,梳得很仔细,服帖在头上,脸上皮肤紫黑色,但很光滑,和白发衬在一起,反而更年轻。声音很大,爱笑,也爱说笑话,幽默,特别擅长于自我解嘲。是农村那种特别能干,又明事理的老人。我们说话的时候,她七八岁的孙女儿坐在旁边,一刻也不闲,嘴里还说着什么,好像要极力让人注意到她。看着让人心烦意乱,五奶奶制止了几次,没什么效果,就任由她去了。
  你大叔一家都在北京打工,你大叔和黑娃在一个工地上,你大婶在那儿闲着,黑娃就是你大叔家的老大,你大叔的女子在广州打工。啥叫行啥叫不行,混个吃喝。你大婶说是血压高,干不了活,才四十几岁,就不干活,还是人家会享福。你说,成天坐着血压能不高,干干活不就不高了。
  家里房子盖哩可好,出门左边,那个两层楼,就是你大叔盖的,一年也不回来一次。说是奥运不让干活,想回来,回来干啥,三个人来回路费快千把块钱,得多长时间挣。
  你光亭二叔没出门,在咱河东那边烧砖窑,给人家干活,算是有点收入,你光亭二婶也闲着,就在村里打个小牌,人家闲着,都享福。他们娃儿二十岁了,前两天刚从青岛回来。
  你光亮叔在青岛韩国人开的一个首饰厂打工,主要是镀金镀银,都是假的,在这里镀完,再拿回韩国卖,有哩也在中国卖,价钱翻倍。全是糊弄人哩。管哩严,回家、请假都要扣钱,你光亮叔去年回来盖房子请俩月假,一年的奖金都没了。有没有危险?啥危险,也没听说,都在那儿干,也没见出啥事儿。你说有粉尘,金属毒,谁证明?小柱到死也没说明是啥原因。你光亮叔也是小柱介绍去的,干了八年,一直在那个厂里,才去的时候,钱少,天数多了,工龄长了,一个月一两千。
  你光亮叔大娃儿,就是淹死那个,死了两年,你丽婶也不怀孕,就在别人家抱了这个女子(五奶奶指了指旁边的小女孩),费事哩很。这等了这些年,大前年,才又生了个双胞胎,高兴是高兴,可咋养?他们俩上班顾不住小孩子,双胞胎中那个男娃儿自己养着,你丽婶儿现在在那儿闲着,专门照顾那个小鳖娃。那个小闺女她姨先养着,估计马上就不给养了,人家自己也要有孙子了。我身边这个女子户口上在她二伯那儿,又给双胞胎上户口,办那个准生证也花了两千块。
  这闺女是在青岛要哩(小女孩在旁边骂了一句话:要你个头不要),全是罪孽哩,一点点长都是我养的。唉啊,可麻烦死了。把屎把尿的苦就不说,上学更麻烦,咱们村里的小学早就没有了,还在镇上上学,来回接送。原来你桂平姑家住在街上,晌午女娃儿在那儿吃饭。你姑现在出门打工了,只剩下老公公老两口,人家老两口一天两顿饭,咱咋好意思去吃。这九月份开学,晌午也得我接送。街上车来来往往,也不安全,不像原先一样,自己跑回来。早晨、晌午、晚上都得接送,来回六趟,一趟都有二里地。人都够死了,受不了,接送完了回来还得做饭,做完饭吃完送走回来,还没歇一会儿,就又得去。
  现在看着是上学不交学费了,实际事也多死了。说是不交学费,学校生着法儿也没少要钱。
  你说赡养费,啥赡养费,也没人去说,仨儿子,谁有了谁给一点。去年你光亮叔盖这房子,欠人家三四万。到今年一分钱都没给我,还替他养闺女,你找谁说去?都是你其他几个叔给一点。年下d你姑给俩钱。你二叔给哩多些,他就一个娃儿,也没啥负担。
  一年说是不花钱,人情世故不说,春上,俺俩不美e花了二百多块钱,身体一般也没事,说不美就不美了。我这个腿,老是麻、凉,六十七了,也不行了(小女孩在旁边跑来跳去,五奶奶有点受不了烦,嚷了她几句)。
  你五爷到这十月都死八年了,六十岁死的。喝酒胃喝坏了,做胃镜,胃都烂了。再说都不行,非喝。那时候,开菜园,去卖菜时喝,卖完了也喝,菜一下子开给人家也喝。为啥恁快死了,菜卖完了,不晌午,到茶馆喝茶,泡多浓的茶,茶叶都有半碗。出那个茶馆,走一路喝一路酒,在沿路代销点喝,那鳖娃儿散酒,都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愣是给胃喝坏了。不是咋死恁快。发现两三个月,就不行了。
  就是在那个时间,你光亮叔那个娃儿死。死哩时候,十一岁,要是活着,现在二十岁了。哎呀,那真算费手哩,猴头子日脑f,管不住。死之后你丽婶回来也没找事,在那儿人们也说过她,她知道她那娃儿费手,在家气哩用三角带打,打的时候哭两腔,不打了又笑了。那天放学了,人家都回来了,他不回来。在哪儿呢?在张家顺着坑边走过来,找泥鳅、青蛙,就在坑边玩。
  晚饭前,他跟清立家的娃儿一块下河,我在屋里做饭。不一会儿,前面宝宝来说,我哥掉河里没见了。你二婶慌里慌张跑过来说,离娃儿不远处还有人在挖沙,人家看见了。你二叔、梁家人都已经去了。我顺着砖瓦厂走下去,边走边哭,这咋给你丽婶交代呀,走哩近路,全是斜坡、土坑,腿在野草棵里趟过去,刺扎在身上一点都不知道疼,感觉浑身没一点劲,发软,摔了不知道几个跟头。跑到河边,看见一群人在水里摸。后来,光秀用脚探住了,用劲挑起来,娃儿肚子里没一点水,脸上就沾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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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5-20 17:43:52 | 只看该作者
黄泥,是在漩涡里激死了。我现在还记得他刚从河里捞出来的脸,煞白煞白,发青,眼闭着,可安静,好像在水里也没有挣过,肯定是一下子就死了。我一屁股坐在沙里,咋着也起不来。小鳖娃儿,说没就没了。抱着娃的身子,我哭啊,你说可咋办?老天爷,把我的命给孩子吧,我这老不死的活着干啥?
  从那以后,我就住到河里那个茅草庵里去了,累哩很,心里难受,像空了一块,上不来气儿。我一天到晚地想,要是我早点做饭,他放学回来就能吃上,他就不会去河里了。怨我,非要在地里多干会儿活,结果耽误娃儿吃饭了。他是有些气我呢。小鳖娃儿,活着的时候费手,一天到晚不知道得打他几回,说他几回,不听话哩很,真没了,又想哩不行。那时候还不是怕你丽婶回来吵我,主要是没法给人家交代,孙儿给你了,你养哩啥,人养没了。你光亮叔别看平时打他那娃儿舍得下狠手,可稀罕哩很。
  说是挖沙引起的,也是,人们都挖细沙,沙底挖哩很深,到处都是漩涡。这几年死了好多人。说是这样说,你找谁说理去?说了也没人管,谁能证明是人家挖出来的漩涡淹死你哩娃儿?
  你光亮叔还想着把小闺女抱回来让我养,我是不行,管不了了。才两周岁。光管这个大女子,我都累得浑身疼。根本不行。
  家里一个个都是不省事。前几天黑娃突然回来了,说是看病。在外面打工,有病了都回来看,在北京,谁能看得起。就是晚上老出汗,小便勤,县里中医院说厉害哩很,是淋病,还得手术。他一听,怕了。我也不知道他在那儿干啥了。后来,到你哥诊所,一看没事,输几瓶水好了。还是找自己人不表你g。
  五奶奶屋里人来人往,谈话不断被打断,说到孙儿死的时候,五奶奶的神情变得有点飘忽,语气也开始低沉下去,她停顿了下来,似乎又想起当时的场景。我想象着,五奶奶疯一样地往河里跑,她的腿发软,她浑身冒汗,她的手上、腿上都是刺,可谁能知道,她有多恐惧,多害怕?她养了那么多年的孙子,比养自己的儿子精心多了,她伶牙俐齿的儿媳妇,该会怎样数落她?她最宠爱的小儿子又该怎样伤心?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伤疤仍然没有结住,唯有在这一点,五奶奶还不能用自嘲来使自己超脱。正在这时,隔壁的一个婶过来,说是丽婶儿的姨打来电话,要把光亮的小女儿送过来,人家马上要生孙子了,怕自己儿媳妇不高兴。五奶奶听了,直叹气说,还是躲不过去,说是不给他养,可眼看他过不去,你能看着不管,好坏自己还能动弹。
  顺着砖厂的路,我往河的方向慢慢走,这也是五奶奶当年往河边奔跑的路。这条路,她永远也走不完,那顿饭,她永远也没能做完,因为,她的孙子,那个十一岁的捣蛋大王再也不能捣蛋了。我忽然想起了童年时代的一首歌谣,我们放学回家,边走边唱:
  小板凳歪歪,
  我在地里割大麦。
  刮个风,
  好凉快,
  下个雨,
  跑回来,
  奶奶,奶奶门开开,
  外头回来个小乖乖。
  菊秀:世界上最坏的东西就是“理想”
  听说我从北京回来,在襄樊生活的菊秀,兴奋得直叫,当天下午带着儿子就回来了。菊秀,我少年时代的三个好朋友之一。另外一个好朋友是霞子,我俩一同考上师范,她现在镇上小学教书。我们三个大人,三个小孩,都窝在霞子家,在地上打了个通铺。
  菊秀家八十年代后期就离开了梁庄。她哥上完初中之后,到湖北襄樊的河南棚区讨生活,慢慢扎下根,把菊秀的父母、弟妹都接过去,只有菊秀死活不走。那时,我们正在读初中,菊秀不想做生意,不想打工,想考学,想过自己理想中的生活。就一个人在家里住。于是,菊秀的家成了我们的聚会地。我们在她家写作业、聊天、写日记、闹别扭、说各种傻话。夏天的晚上,我们坐在院子里,看月亮,各自写文,然后,拿出来互相阅读;我们在河里洗澡、在河边散步,怀着少女柔软的心去欣赏那沙滩、河水、草地。到了初三,冬天的时候,我们几个又去找校长,希望校长把学校的一个废旧仓库腾出来让我们住校,还真的成功了。菊秀那个时候发挥了她的执着性格,校长不答应就不走。我们三个挤在一张床上,为争我这个小火炉,她和霞子还闹起了别扭。那时候,我可是她们最宠最爱的人。
  在我和霞子都考上师范之后,菊秀又上了两年初三,还是没有考上。在这期间,菊秀的父母一直催着她到襄樊那边,因为做生意缺人手,而菊秀的学习,似乎并没有希望考上什么学校。
  我就是想过你这种生活,可就是过不成。我也常常反省自己,我的不成功多少与我性格有关。我要是没恁傻,没恁单纯,就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你俩考上师范,我又上了两年初三,还是没考上。那几年艰难,我妈他们摆小摊供我,我不服气,我就想考上学,结果,还是不行。你知道家里有多怨我。下学之后,就到父母生活的地方。开始跟父母一起摆摊,非常不适应,总觉得还得有点理想。别的没啥学头,就开始学裁缝,想着将来当设计师,开大的服装店,也算是高雅的职业。
  我给我妈说好,学上一年裁缝,不行就老老实实回来摆摊当小贩。我做学徒的那家裁缝店很远,每天来回要跑十来里地。师傅不断地给我们派活,做好多活,光做裤子,每天都要做二十条,我们两个徒弟比着做。最早回来夜里十二点,一般都是一点钟。我一个人骑着自行车,每天上那个大坡,是最难的。车子推不上去,推着推着睡着了,好多次都是如此,然后一惊,醒过来了,咋还没到家,你想那有多困啊。日复一日,不管刮风下雨都是如此。有一天,就是走上坡的时候,不能骑,必须走,有个流氓过来捂我的嘴,我拼命拿脚蹬他,可能是蹬住他那部位,才松手逃跑。从那以后,我就想假若有个男孩,天天接送我,我一定嫁给他。那是我当时最真实的想法。
  学了一年以后,师傅总是有所保留,我就偷偷学。另外一个姑娘学了一年半还没学会,我自己偷偷看,回家剪了两条裤子,还不错。也算出师了。就想着出来开门面店,开店的钱都是东拼西凑,又跟我妈、我哥求情,让他们支援。我妈也没办法,其实那时我哥他们在开汤锅,屠宰场也已经能赚钱了,他们想让我也干。我说啥也不干,那种生活太庸俗,跟我心中的理想不一致。
  我哥后来给了我六百块钱。拿着六百块钱我心里沉甸甸的。拿着钱买了缝纫机和绞边机,就去进布匹,边加工边进货。我先给亲戚们做,中间也有做错衣服的,有客户去吵,但那时候都特别耐心,给人家解释。一九九○年学,一九九二年开始自己做,一九九二年和一九九三年是最艰难的时候。家里看不赚钱,也不支持。没有本钱,我去贷款,认识一个女子,说是帮助贷款,后来又不借了。我特别苦恼,一个人喝了半斤酒,心里非常难受,想着啥时间能出来。我这一辈子就喝了一次醉酒,觉得很无奈很无助。别人给我介绍男朋友,我都没有愿意。那时候只要有五千块钱,就可以另有一番天地,但就是没钱。
  后来就碰到了阿三,我家那口子。这是错中加错。咱们这号人,喜欢浪漫,阿三那时候年轻,白白净净,也喜欢吹个笛子,看个书什么的,看着特别文气,我就很喜欢,开始和他谈恋爱。那时候还在做衣服,每天忙到半夜,但真是很开心。还每天早晨坚持锻炼,到坝上高歌。为这,我妈老是骂我。裁缝店一直没有扩展起来,再辛苦也挣不了多少钱。
  襄樊橘子多,后来就跟着一些老乡进橘子,从当地联系,然后往全国各地拉,主要往开封、河北等地。那也是相当辛苦的,买的时候,当地老百姓容易把坏东西弄进去,去卖的时候一定要好东西,价格一直提不高,在这过程中,也很辛苦,再加上路上的辛苦,有时候一天吃一顿饭,把胃都饿坏了。但也没赚多少钱,有时候一车还赔两三万元。拉了两三年橘子,也没赚多少钱。
  从那时候开始对阿三不满意,没有一点创业精神,不愿受苦,有事喊都喊不到前面来,死不出头,我哥他们给他安排个活也干不好。我俩总吵架,我哥就说我,这可是当初你选的,会拉会唱,会耍花枪,就是不会干活。其实,我心里也明白,阿三就是不会和人抢,拉不下个脸,我也是一样,所以挣不来钱。可总得生活呀。
  二○○○年左右,跟我哥一块到河北做砖厂,帮着找工人,在车站上用自己的方式打动人让他跟着我走,要懂点心理,在几分钟内把对方说动,也是很不容易。在石家庄租一间小房子,每天必须出去,有时候刮好大风,还出去,在候车室、火车站出站口等。
  我是想着帮助这些人,我们介绍的地方都是听说是好厂,能发下来工资才送的,但也挡不住厂家的坏。这中间非常艰难。每天早晨五点多起床,看那些打工的人,然后说动他们,云贵川的人比较多些。一切的开支都要从这些中介费中来,所以不可能不收费。中间公安局也抓我们,到处躲,还和其他中介争客源,打得头破血流,真不知道那日子是咋过来的。有时候,一个人坐在火车站,坐着坐着就想哭,我竭力追求好生活,最后咋成这样了?看一些报道,说民工在砖厂干活不给钱,还有被逼死的,我就很难受,好像那些人都是我送去的,是我把他们送到了火坑,走路连头都抬不起来。
  这样做了三四年,我总想着这种生活不是长久之计。认识一个女的,就又开始做服装生意。我们二○○五年开始,也该倒霉,刚好服装生意开始走下坡路,我把郑州赚的钱又投了进去,没有足够的客户,生意做得不是很成功,就又不干了。
  回到襄樊。我哥的生意做起来了,需要人,就让阿三跟着他跑运输。你看,到最后,还得依靠我哥。
  目前我家的情况是,还剩一个橘园,值四五万块钱,别人欠的有三四万块,就剩这么多。我开个茶馆,其实就是麻将馆,我每天烧茶不说,人凑不够手的时候,还要陪着打,还要垫钱。我现在也是老手了,一天不打都有点手痒。赚钱也难,打麻将的人都是熟人,亲戚,当时先不给,挣钱时再给你,也有最后不给你的。
  现在想想,世界上最坏的东西就是理想,不是想保持这点理想,我能过得这么差?我能嫁给阿三这样的窝囊废?要是嫁给我哥那样的人就好了。现在我最崇拜的人就是我哥,当初觉得我哥太粗暴,没文化,现在看,还是人家干起来了,不嫌脏不嫌累,啥事都敢担当。阿三可不粗暴,没一点本事。但是,说到底,阿三人也不错,比较平凡,应该是上班那种类型,不敢冒险。我们俩之间的矛盾就是思想不对路,原来谈恋爱的时候还经常谈心,谈理想,现在,还谈啥,说不上三句话,就开始吵架。他也不沟通,我也觉得与他说话就好像对牛弹琴。
  开裁缝店的时候还有理想,再苦再难,都觉得能坚持下去,活得也充实,总觉得快乐。现在生活再富足,也不快乐。也有点自卑,毕竟你们还是实现了自己。我自己呢?啥也没有,日子过得也不好。
  我晚上做梦,还经常梦到咱们上学那时候,考试,题不会做,紧张得要死,但是,心里还是高兴哩不得了,因为又回到学校,又上学了。醒了之后,特别难过。还有那个乡间小路,咱们三个人,坐在夕阳下,小河边,散步,发呆。这梦都做了无数次,也不知道是恋旧,还是怎么回事。这两天和你们在一起玩,感觉又回到少年时代,心里特别特别高兴,很单纯,有很多感触,特别是又回到咱们学校,我对学校有浓重的感情。如果我考上学,最起码精神上比较充实。
  我现在的真正想法是把孩子教育成材,也算部分地实现自己的梦想,但感觉孩子也是朽木一个。他的性格又是受他爸爸的影响,比较压抑,他爸就是打他。再一个我们的环境也不好,家就是茶馆、牌场,也受影响。
  我打算买个房子。房子一定得弄,孩子需要个地方,原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房子弄起来,明年到我们家去玩去。
  唉,有时候真觉得前途茫然,觉得没有目标,但是我一定要找到目标。我的理想生活就是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结合在一起,就像你现在的生活,就是比较让人满意的生活。
  说到帮砖厂拉人那一段生活,菊秀的脸通红,泪都要出来了,反复告诉我,这是她的秘密,不能写出来,不能让别人知道。我想,我明白菊秀的意思,她为这段生活而羞愧,这也是她干不下去的原因。
  生活没有给她实现理想的机会,于是,她的理想、她的浪漫都变成了缺点,成了阻碍她更好生活的绊脚石。从言谈举止之中,可以明显地感觉到菊秀的自卑,她的易怒,她的辩解,在扫过我的刹那眼神中,都看到了饱受屈辱的苦痛。我无能为力。相比较菊秀而言,我的生活多么顺利,甚至有些苍白无力。我求学,求学,最后,获得一份工作,过着安稳的生活,我可以实现我的理想,写作,思考,过一种有深度的生活。而这些,正是菊秀向往的,她在少年时代就确定下来的理想。可是,当生活把她抛到另外一个轨道上时,她一点机会都没有。
  我知道菊秀还隐瞒了她的其他更为复杂的、黑暗的经历,但是,就我们三个而言,还是菊秀保持着某种单纯的品性,她对人事,对许多关系似乎还不是很明白,有某种明显的幼稚在里面。在听她讲述的过程中,我和霞子那不时交换的眼光,那洞透的、怜悯的神情,是有一个共同的感觉,菊秀,她的心灵还停留在十八岁,那个充满理想,然而又幼稚,总是把事情搞砸的少女。
  我们在霞子家住了三天。那几天一直是晚上下雨,白天放晴。清晨起来,空气凉爽、湿润,清新怡人,我们带着一群孩子,到河坡里散步,仿佛重又回到了童年时代。沿着河里纵横的小路,一直走到村庄的后面,从墓园那里上去,看到母亲的坟,我挥了挥手,说:“妈,我走了。再见啊。”心中有种奇怪的温暖与感动,涌在胸口,要溢出来,就好像母亲还活着,我只是平常出门,给她道别一样。
  要是每天都这样多好。要是曾经有过这样的时刻该多好。
  我们重新走上当年默望夕阳的田间小路,重又回到村庄,去寻找昔日的踪迹。菊秀还是那个天真烂漫的菊秀,非常雀跃。但是,一和她十二岁的儿子说话,她就变得啰嗦、急躁、伤感,可以看出,菊秀是把未完成的理想寄托到她儿子身上了,但是,儿子却又恰恰对学习不感兴趣。又沿着上学的老路走了一遍,却似乎没有多少感觉。最后,所有人都催着找一个饭店,赶紧打开空调。在饭店坐下后,一班人说说笑笑,而那条路,依然被遗忘了。这是它必然的命运。就像菊秀。
  春梅:我不想死,我想活
  1991年9月,穰县成立劳务输出开发公司。1993年,市开发公司成立劳务市场,29个乡、镇、办均成立劳务站。1996年12月,市劳务输出开发公司更名为第二职业介绍所。至2000年,共进行岗前和转岗培训1.8万人次,输出城乡行业青年和富余劳动力219.6万人次,创经济效益11.44亿元。
  ——《穰县县志·大事记》
  二○○八年的夏天,似乎特别地热。正是中午时分,和哥哥闲聊会儿天,我到楼上房间去整理这些天的录音。
  嫂子忽然跑上来说:“快下来看看,春梅服毒了。”然后,又旋风一样跑了下去。
  我摘下耳机,听到哥哥的前院已经一片嘈杂声,有哭声,也有人在大声叫着,春梅,春梅,你醒醒,醒醒!我赶紧下去,看到哥哥正拿着工具,往躺在架子车上的女人嘴巴里灌东西。
  春梅已经处于昏迷状态,表情非常痛苦,在拍打声中,眼皮不时地翻动几下,好像在回应着大家。一番抢救过后,春梅似乎清醒了一点,她睁开眼睛,四处搜寻,蓦地紧紧抓着婆婆的手,嘶哑着嗓子说,我不想死,我想活,我不想死呀,你救活我,我一定好好哩。她断断续续地说着,又昏迷了过去,这中间她一直抓着婆婆的手,仿佛在抓着一根救命稻草,在短暂的清醒时刻,她还用含混的声音挣扎着吐出字眼:要是这次好了,我给你做双鞋。
  一个小时后,春梅腿脚抽搐几下,一动不动了。哥哥查了查脉搏,摇摇头说,不行了。
  我默默地退了出来。在随后的几天,寂静的梁庄村忽然变得热闹、嘈杂。村子东头,春梅家,第一次成为村庄的中心,人们围在门边,或站在坑塘旁,议论着这件事。梁家几个长辈聚在堂叔家里,商量好久,最后派出一个有些威望的中年人去通报春梅的娘家。还要商量下葬的事情,因为春梅的丈夫在外地打工,来回得两三天时间,而夏天高温,尸体难以存放。春梅娘家爹妈、哥及本家来了二十几口,哭着,骂着,拿着棍子、锄头、锨把,把春梅屋里和她婆婆屋里的锅碗瓢盆都砸碎了,又上去撕扯堂叔与堂婶。他们不让下葬,一定要等着春梅丈夫回来,给个说法。于是,又派人去叫堂哥。我的这位堂哥,小名叫根儿,初中毕业,是村里少有的在煤矿挖煤的打工者,他没有手机,也没有留矿区电话,每到农忙、春节,自己就回来了。当事情出来后,大家才突然发现根本无法联系他,就赶紧派一个同门的年轻人坐火车去找堂哥。在春梅娘家哥的“押送”下,堂叔去买来最好的棺材,又买来大量冰块,放在棺材四周,以压除日渐浓重的臭味。
  春梅,个子高高的,属于村里比较漂亮的小媳妇,圆脸上的大眼睛总是流露着好奇和警惕的目光。她在村里并不受欢迎,太要强,又不会来事儿,和村里大部分妇女都有过矛盾,平时路上见了,还要彼此剜上几眼。春梅死了,对她们的震动最大,一群群地围在一起,议论着什么。奇怪的是,当我想过去插一两句话的时候,她们马上停住了议论,警惕地看着我,并迅速转移了话题,那暧昧的神情似乎昭示着这里面还有其他我所不知道的东西。这些年轻的媳妇,和我并不熟,在我离开村庄的时候,她们还没有来这个村庄。后来,听哥说,春梅与一个堂嫂走得比较近,也是春梅在村里唯一的朋友。在哥哥的引见下,我和那个堂嫂,一个颇有些见解与现代意味的高中毕业生,进行了一番交谈,也大致了解了春梅自杀的原由。
  我只给你说这些,你可千万不能告诉别人。这几天,我心里不美哩很,可难受,说起来,春梅的死也怨我,与我有关。
  春梅和根儿结婚不到一个月,根儿就出门打工了。按说春梅也可以去,可是她晕车,坐到县城都吐哩死去活来,她说啥也不出门,不敢坐火车,后来,生下她那小闺女,也就不想着出门了。别看春梅脾气暴,跟她婆子妈,跟村里人经常吵架,她和根儿的感情可好着呢,没见过他们吵架。根儿回来了,经常骑着自行车,前面带着闺女,后面坐着春梅,去镇上赶集,回春梅娘家走亲戚,有时候把闺女留给婆子妈,俩人到城里去玩,也是骑自行车,你带我,我带你,亲哩很。
  春梅虽说知识少,有点笨,可是人真叫个勤快、干净,一天到晚,手脚不停,就两间小房子,收拾得可干净,床上,桌上,连个灰粒儿都没有。下地干活,舍得出力气,家里养有鸡、鸭、猪,有段时间还养兔子,忙哩不行。她最大愿望就是盖像焕嫂子家那样的大房子,不和婆子妈憋在一个院里。
  事儿出在今年春上,春节的时候,根儿没回来,在那边给村里老支书打个电话,说矿上需要有人看矿,一天双工资,他就不回来了。春梅也没跟上接电话,心里就一直生着暗气。你不知道,根儿上次回来是去年春节的时候,中间割麦也没回来,这再不回来,到夏天割麦子就是一年半没回来了。春梅心里不痛快,在家里打闺女,骂牲口,不给人好脸子。有时,关着门,大半天不出来。在农村,哪有大白天关着门的习惯?婆子妈看不惯,说她离了男人就不能活。春梅也不省心,说她婆子妈,你可不想男人,天天晚上出去跑。把她婆子妈气得直噎气。实际上,她婆子妈是信主,也是跑哩不落家。你说,大过年的,别人都团聚,小两口一块儿走亲戚,她就剩自己,也怪可怜的。
  过完年,春梅来我这儿玩,说起这件事,一开始也是扭扭捏捏,啥也不说,后来说开了,一连声地骂根儿,我听出来了,她是想根儿想哩很。我就给春梅出主意,给根儿写封信,说自己生病了,要他赶紧回来。春梅刚开始还不好意思,说写啥信哩,他们从来没有写过信。根儿上到初三,还能写字看报,春梅是几乎不识字的,咋写呀。我说,你不会写,我替你写。咱好坏是个高中生,也是好浪漫,你哥在南方当海员,我们俩经常写信,还相互寄照片,感觉挺好的。每次来信,心里美哩不得了,再累也高兴。春梅知道我们经常通信,早就羡慕。最后她答应了。我就以春梅的名义给根儿写了封信,还加了些抒情话。写完给春梅念念,她听了,还只骂我,说谁想他了?但也不说让我再改,我就把信写好,封好,把地址写好,春梅拿到镇上邮局寄走了。
  这下可坏事儿了,从寄出去第二天,春梅就开始天天等信,在村口等,有时还到邮局等,一看见邮递员来,就前后跟着,怕别人看出来,还非得拉上我。我告诉她,信来回走得二十多天,她不听,等了一个多月,还是没有信。我就想着,是不是信寄错地址了?按说不会啊,是按根儿寄钱回来的地址寄的。春梅有事没事就往我这儿跑,来了就问,咋回事,咋回事?我说,干脆,再写封信,上次有可能投错了。就又写了一封信,我还让春梅拿张相片夹进信里,让根儿见信回来。现在想想,我有点太急了,那时候应该先劝劝春梅,我这等于是火上烧油,把春梅领到死胡同里了。
  这一等又是二十多天,根儿还是没回信,更别说人了。春梅也不来问我了,我去看她,她也懒得理我,成天坐在家里,关着门,辣椒也不摘了,地也不拾掇了,婆子说她几句,她也不像以前一样一句不饶。我心里着急啊,就偷偷又给根儿写封信,还找老支书,让他查根儿打过来的电话记录,老支书的电话就没有来电显示。我上网去找,根本找不到根儿打工的那家矿。你说这咋办?
  我和春梅去镇上赶集,原来上街,每一次春梅不是在卖衣服的地方跟人家吵,就是在卖鞋、卖苹果的地方吵,热闹哩很,现在倒好,人一声不吭,眼睛直直的,见啥买啥,温顺哩很。我看她的脸,红得不像样子,摸她的手,潮热得很。有一段时间,忽然又狂躁哩不行,见人都吵,把她老公公、婆子、闺女吵哩门都摸不着,都不知道是为啥哩。
  她婆子妈说她是得了“花痴”,想男人想疯了。俩人吵架,她婆子妈当着村里人的面,这样骂春梅,春梅脸挂不住,干脆钻到屋里不出来。还真有点像,最后这俩月,春梅连活都干不成,神志不清,有好几次去地里干活,把闺女落在地里,自己回来了,也不烧火做饭,见了村里的男人就跑,好像谁要抓住她一样,看着都不正常。村里也开始有人拿眼看春梅,背过去还议论,我也气哩不行,谁问我了,我都给戗回去。可有啥办法,根儿联系不上。也没往坏处想,联系不上也正常,平常没是没非,谁跟家里联系?到时候,自己回来就是了。
  想着熬到割麦时,根儿可该回来了,没想到,这死劲头儿,还是没回来。不过,往年根儿割麦时也没回来,现在,都机械化了,机械直接把袋子装好,运到家里,也不需要多少人手。但是,现在情况不一样,春梅眼瞅着都不行了,人都快熬死了,她是一股劲儿憋着,成心病了。
  要说,这还没事,说句难听的,春天猫都叫春,人也正常,熬一下,都过去了。可是,前几个月咱邻村王营出一个事儿,春梅又上住心了。王营一个小媳妇上吊自杀了。为啥哩?她丈夫回来,俩人好哩不行,一块同进同出十几天。走有月把天气,这媳妇一直下身发痒,她忍着,不好意思去看,最后开始发烧,才不得不去医院,一看,说是得性病了。还问她丈夫接触过什么人?要抽血查艾滋。村里人都知道了,这媳妇又羞又气,上吊死了。要说这和春梅啥关系?春梅一听说,疯了一样来找我,逼我,问我是不是根儿也在外面坏了,不敢回来了?我说这哪儿知道,再说,矿上挖煤的,都是男的,根本没有女的。春梅说,不是,她看过电视,矿上周围都有女的,专门干那事儿,肯定都有病。我咋解释也解释不清,我说,干脆,你带着闺女去找根儿,现在,大矿不都有家属区吗?租个房子也能住下。我一说,春梅又泄气了,她从来没出过门,晕头转向的,吓都吓死了。再说,她不年不月的去找根儿,村里人肯定会笑话她。家里的地,她舍不得给别人,她好不容易种的辣椒、绿豆,她还要撒肥料种萝卜白菜。根儿挣的钱到现在还不够盖房子,她咋能把地丢了呀。
  后来,春梅也不提去找根儿的事儿,有事没事到王营去转悠,打听那个男的在哪儿打工,女的啥样子,咋染上这病的。回来还问我,是不是一跟别的女人在一块儿,男的就会得病?一惊一乍的,问得我心里也难受哩很。你想,你哥也在外面呢,当海员的,到哪一个地方不靠岸,哪一个岸边没有那样的地方?我先前从来没想过这事儿,挣个钱多不容易,谁有那闲钱去干那事?可是也架不住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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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5-20 17:44:33 | 只看该作者
么多人去呀。
  大前天,不知道为啥事儿,跟婆子妈大吵一架,吵完架之后,春梅上地里去撒肥料,回来才想起来撒错地了,把整整两袋化肥撒到别人地里了。她又跑回到地里,在地头转了好多圈,我看她神情不正常,一直跟着她。回来,眨眼不见,就喝敌敌畏了。你说,傻不傻,村里有几个男人不是在外面,都像她这样,大家还活不活?
  我都不敢跟你哥提我写信给根儿的事儿,你哥非骂死我不可,闲哩没事招啥风哩?
  三天之后,派去的人和根儿哥一起回来,春梅的娘家又来闹一番,娘家哥在冲动之下,上去打了根儿哥几巴掌,根儿哥直挺挺地站着,也不还手,也不抹泪,甚至连泪都没流,好像麻木了一样。或者,他始终处于诧异之中,他似乎不明白,他的老婆,春梅,他们的日子越过越好,怎么会去自杀呢?我没有走过去,尽管我很想问他,是否收到春梅的信?如果收到了,为什么没有回来?现在通讯这么发达,为什么不配手机?难道他不想念春梅吗?不想念她那年轻的、仍然圆润的身体?
  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呢?对于乡村人来说,没什么事儿,不年不节,又不是春忙秋种,回家一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那绝对是浪费钱。而情感的交流与表达,更是难以说出的事情,他们已经训练出一套“压抑”自我的本领,性的问题,身体的问题,那是可以忽略不计的事情。中国有几亿这样的流动大军,如果要考虑这些“小”问题,那不是太麻烦了吗?
  改革开放,“劳务输出”一词成为决定地方经济的重要指标,因为出门打工农民才能挣到钱,才能拉动地方经济。但是,这背后有多少悲欢离合、有多少生命被消磨殆尽并没有纳入到考虑的范围之内。男子离开家乡,一年回去一次,至多两次,加起来不会超过一个月。他们都正值青春或壮年,也是身体需求最旺盛的时期,但是,却长期处于一种极度压抑状态。即使夫妻同在一个城市打工,也很少有条件住在一起,因为建筑工地、厂家并没有义务给他们提供住宿,他们的收入很难租得起房,往往都是各自住在厂家,至于周末怎么相聚,怎么进行性生活,则是难以想象的黑暗问题。即使这样,能在一个城市,经常会会面已经是很幸运的了。由于性的压抑,乡村也出现了很多问题。农民工通过自慰或嫖娼解决身体的需求,有的干脆在打工地另组临时小家庭,产生了性病、重婚、私生子等多重社会问题;留在乡村的女性大多自我压抑,花痴、外遇、乱伦、同性恋等现象时有发生。这也为乡村黑暗势力提供了土壤,有些地痞流氓借此机会大肆骚扰女性,并且往往能够成功,有的村干部拥有“三妻四妾”,妇女们为其争风吃醋,衍生出很多刑事案件。
  “性”问题的被忽略,显示出社会对农民的深层歧视。我们的政府、媒体,包括知识者,在探讨农民工问题时,更多地谈及他们的待遇问题,很少涉足他们的“性”问题。仿佛让他们多挣到钱就解决了一切问题,仿佛如果待遇好些,他们的性问题就可以忽略不计。难道他们,成千上万的中国农民,就没有权利过一种既能挣到钱、也能夫妻团聚的生活吗?
  春梅终于下葬了,就埋在没有撒到肥料的那块地上,她最终以自己的身体给这块地施了肥。头七那天,根儿哥到坟上给春梅放了鞭炮烧了纸,又出去打工了。
  义哥:现在咱是名副其实的企业家
  义哥姓袁,四十岁左右,在梁庄是独姓。十七岁辍学后,全家离开村庄,到南方码头上讨生活。和当地人争地盘,凭着一股子拼命和不怕死的精神,终于在码头站住了脚,开海鲜批发,办公司,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一时间,成为那一块儿的风云人物。
  也许是从哥哥那儿听说我在家做这样一件事情,他一定要回来给我讲他的故事。那天,一辆大众车呼啸着停在了哥哥家门前,后面卷着一长串灰尘。然后,义哥带着母亲、儿子下了车。义哥脸庞油光泛亮,戴着闪亮的、粗粗的金项链,穿着一个白背心,块块肌肉从背心里鼓出来,使得个子不高、微胖的义哥显得非常有霸气。他说话声音非常豪爽,但是,一说到陈年往事,马上变得充满感情,有几次眼泪都掉了出来。义哥母亲,比起二十年前在村庄的时候仿佛还年轻了些,皮肤细白红润,一看就是过上了好日子的老人。儿子只有八九岁的样子,义哥说带他接受接受教育,这些孩子,不知道啥叫艰难,不知道他爹受过啥罪、吃过啥苦才混到今天。义哥是从另外一个县赶来,正在那儿谈一个铝矿开发的大项目。说了三个小时,又带着儿子、母亲匆匆赶回去。有朋友在等着他谈事情。他对自己赚钱的能力充满自信,对未来的经商生涯更是信心百倍。
  我这一生,真是艰辛。要说得说上几天,能写一本书。
  在咱村里的时候,真是饭都吃不上。我爸我妈房子盖起来,欠了一屁股外债。听说赶羊、卖鞋底能赚钱,想出去卖鞋底,那时候队里还不让卖,我妈就给队长下跪,也不行。后来养个羊,小偷从墙上剜个洞把羊偷走。你说背时不背时?
  有一个事儿能说明那时候穷成啥样:爹妈出去卖鞋底,给家里留了二十七封挂面,不是现在超市卖的一斤装,是农村自己切的那种短的,最多半斤。玉米面啥都没有。我们姊妹几个就这样过了一个月零二十天,姊妹四个放学分工,拾柴的拾柴,烧火的烧火,每天,都是稀汤面条,放些野菜、红薯叶子啥的,就这,到最后咋节省也没有了。我就出去借粮食,村里借遍,那时候都穷啊,谁敢借给你这群没爹娘的娃儿。等爹妈回来的时候,姊妹几个都快饿断气了。
  由于在村里属于单姓,地位比较低,又在你们梁家这片儿住,老是受梁家欺负。为宅基地产生矛盾,万明家找事,打闹到门口。我一手拿菜刀,一手拿铁镐,不要命似的,打倒他们一大片。那时候,我才十几岁。梁万明是我老师,他说,义娃儿,你为啥打我?我说,你们欺人太甚,欺门霸户。
  后来,爹妈从湖南回来,过了不多久,不小心把房子烧了,苞米都烧煳了,家里的铺盖啥的都被烧了。我爹围着房子转,我们全家坐在地上哭啊,可真是哭天无泪。最后借住在队里的一间炕烟房里。
  十七岁全家到阳县。我妈从外婆家借一百多块钱,在阳县买了个磨机,打豆腐。爹妈在家做,我在阳县家属区到处卖。一年冬天,下大雪,南方下雪少哩很,我还得出去卖豆腐,上坡太滑,自行车倒了,豆腐全部散了,我坐在那儿哭,都不想活了。后来,想把事业扩展,阳县是苹果之乡,贩苹果比较赚钱。我联系了一个客户,一船苹果赚几千块,给我分了几百块,我高兴得不得了,正经是赚了第一桶金。但是,别人把我灌醉,把钱掏走,我放声大哭。这是他们设好的局,骗我的。后来,在船上贩鱼,受人欺负,被人打,要我下跪,我不下跪,打死也不跪。从那以后,我也硬起来,出来混,不能软,一软,当地人就把你收拾掉。后来开始结识阳县的各路大哥,人家也认为咱有豪气,没有看不起咱。人们都说河南娃儿咋了咋了,其实也是被迫无奈,才站起来,打造一片天。我在那儿,慢慢认识了咱们这儿的人,通过了解、沟通,找共同类型的人,讲义气的,结成一个联盟。
  后来,在码头卖鲜鱼、海鲜产品,搞大批发,这是赚钱的买卖,没有霸气绝对不行。在这期间,打架拼人命的事情很多。有一个姓郑的,我们结下了梁子。一个人给郑家送鱼,被我拉走了。这个人听说我收得贵一些,就卖给我了。郑家不愿意,拿着刀,去砍那个人。我拿着刀就砍,当时弟兄俩都见血了。他们架着我,我从背后砍,妹夫直接用木棒打,把人家打成脑震荡。最后,他们放出话来,说见到我、见到我弟就劈,当时弟弟才十八九岁,我到阳县六七年的样子。最后,就拿着刀子拼命,结果是都付出同等的代价。还是用钱把官方摆平了,这事儿才算完。但当时没有法律意识,派出所人劝我,我说他们欺人太甚,最后才知道是防卫过当。
  有一个阳县人和我同行,本乡本土,是城关镇一个地痞,很厉害,在当地,是一声令下就可以怎么样的人。他伙同郑家,想叫我们一家滚出阳县。后来,找我的朋友李老二,我称小哑巴,也是有名气的人,去谈判。要求双方互相低个头,他们不听。我朋友也没面子。当时真的是背水一战,要么卷着被窝回河南,要么在阳县站稳脚跟。我们在李老二家里设一个指挥中心,我们三个是指挥,我弟是第一干将,共几十人,那年二十六号,我弟把老郑和那一伙人从三楼砍到一楼,共砍倒八个。弟弟也因此坐了牢。
  几次火拼后,结果是,我用钱打点轻描淡写处理了,没有法律意识,我妹夫付出沉重代价,坐了八个月,我花了几万块钱,免予起诉,坐了两个半月。我弟弟坐了八年。当时这件事轰动了阳县。也奠定了我在那一片的地位。我现在在阳县,无论什么事,只要我到位,都会买我三分账。
  我一直做鲜鱼批发。生意开始红火的时候,一年能挣二十多万,我自己赚七八万就中了,其他都给了好朋好友。有肉大家一块吃,必须得讲义气,人家才给你拼命。这几年,国家形势变了,定点收购、批发,我们的海鲜批发每年收入才六七万,远远不够我的支出。没办法,才出去办厂。走三年麦城,没赚住啥钱。然后回阳县炼油,又被朋友骗,把钱卷走了。这中间有七八年时间总是在走麦城。九几年手里就有一百多万,后来都赔得差不多了。
  后来又回阳县开茶馆,做偏门,设赌局,相当于地下赌场。三人合作开茶馆,赚有几百万。开茶馆的过程中,开始操作现在这个铝矿厂。七个人合作,每个人打进去几十万,找一个专业厂长,但是,厂长不会运作,赔了一些。后来,七个人不团结,为了争这个矿,差点就要动枪。我拿着现金把钱分给他们,把矿争了过来。现在矿山,我是法人代表。已经投资一千二百万,最后可能需要二千多万。不过我的产品质量已经得到国家许可,出来的货厂家已经接受。马上就可以赢利了。
  我现在的专业知识也懂得很多,那名词你肯定都不懂。
  人得有想象力。我总算明白了,官商一家。我现在可以与县长、公安局长光明正大坐一块儿,我原来是被抓的人,现在咱是名副其实的企业家。
  昆生:住在墓地里的人
  对农村无依无靠的老、弱、病、残及因劳力弱和遭受灾害而生活困难的特困户,市政府采取临时救济和春节前集中救济的办法,帮助他们解决生活困难。至2000年,共救济特困户1.39万户次,4.64万人次,共发放救济款178万元。1998年,市政府制定《穰县城镇居民最低生活保障暂行办法》,把户均月收入80元以下的城镇居民列为保障对象。至2000年,共发放城镇居民最低生活保障金579万元。
  ——《穰县县志·民政》
  第一次看到墓地里的这户人家大约在十年前,也是夏天。一场暴雨之后,我和哥哥去给母亲上坟。哥哥说墓地另一头住着一户人家,是另一个自然村的,但不知为什么离群索居,住在这里。我很好奇,就去看看。河坡尽头的那片地已经被精心修整过,有碾平的打麦场,上面堆着尚未碾下麦粒的麦秆,可以看到最下面那厚厚一层发了芽的麦粒。还有一口水井,自制的磨盘等。中间的开阔处,有两个男人正在盖房子,墙刚刚垒好,是自己打制的粗糙的土坯,好像要搭屋梁的样子。旁边有一个小茅草屋。两个男人非常警惕地看着我们,不说话。哥哥给他们发一根烟,神情才略微有所缓和。我弯腰进到茅草屋里面,等眼睛适应了里面昏暗的光线之后,我被里面的情形惊呆了。
  茅草屋并不完整,前面还有一个所谓的门洞,后面却只是玉米秆之类的东西糊起来的墙,暴雨穿透这些脆弱的遮挡物,浸泡了这狭小的空间。这应该是一个厨房,锅灶上面已经被雨和泥弄脏,没有看见可以吃的东西。整个空间唯一干燥的地方是灶台前面的那片地,有三张椅子那么大的地方。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里,蜷伏着三个人,一位可能是母亲,两眼痴呆地望着前面。还有两个小孩,一个小孩趴在地上,下面有麦秸垫着,头发散披着,看不见她的脸,一动不动;另外一个大一点的小女孩正在哭,有十来岁的样子。哥哥过去摸了一下趴着的那个小孩,发现小孩发高烧了。哥哥和那个年龄大的女人说话,没有任何反应,又问外面的两个男人,说是昨晚小女孩儿淋雨了,一直在烧。
  哥哥返回到镇上,拿了药,买了些面条、饼干、盐、菜,还去五金店割了几丈宽的厚塑料布,又回到那里。这个小空间还是我们离开时的样子。我把饼干送给姐姐,姐姐没有吃,扭过头去喊她的妹妹。妹妹,妹妹,饼干,姐姐轻声地叫着妹妹。妹妹还是一动不动。哥哥让两个男人把那位妇女搀出去,让小姐姐扶着妹妹,翻过身来,抱在怀里。小女孩儿满脸通红,眼睛紧闭着,好像没有呼吸的样子。哥哥给她打了一支退烧针。
  我一直在琢磨,灶台前那三张椅子大小的地方是唯一一片干燥的地,晚上有五个人,有生病的小孩子,两个男人,一个半傻的妇人。他们如何度过昨天那个夜晚,漫长的、冰冷的、大雨如注的夜晚?到现在想起这个问题,心口还是莫名的疼痛。
  刚能望到墓地头的那个小屋,就看见两个人在前面那块荒地里干活,一老一少,老的挥舞着锄头,少的正蹲在地上捡什么东西。看到我们这一群人,他们停了下来,直起腰,盯着我们看。毫无疑问,那个老的就是这家的户主,十来年不见,他已经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头发看起来好长时间没有洗过,纠结在头上,垂过肩,胡须几乎遮住嘴唇,也是脏乱不堪。眼睛似乎有点白内障,眼白很多,看不清人的样子。旁边的小姑娘神色活泼一些,笑眯眯地看着我们。
  我们让他从地里到田埂上来,他似乎没有听清,询问般地看着我们。小姑娘先上来了,略带羞涩,拘谨地看着我们。大姐拿出五十块钱,给小姑娘,小姑娘不要,又求救似的看着地里的老头。老头终于动身,嘴里嘟囔着什么,似乎是喃喃自语,但又看我们,好像是在与我们交流。姐姐把钱塞到他手里,他推辞了几下接住了,说着什么仍然听不清楚,又问了几次,才大致听清楚。他说的是,这白花花的银子不好拿(花)啊。不明白他表达的是个什么意思。这是一个长期孤独的人,已经失去了基本的表达与交流的能力。
  我对身边的小妹妹特别感兴趣。她红扑扑的脸,瘦小,但很健康的样子,眼睛弯弯的,笑笑的,非常可爱、质朴。我很好奇,她是当年的姐姐还是妹妹呢?我问她,家里还有什么人。她说,姐姐已经出嫁了,母亲今年春天死了。那么,她就是那个生病的小妹妹了。竟然长这么大了,真的太好了。在言谈之中,才知道,姐姐嫁到贵州去了。问为什么嫁那么远,她也不知道。她没有上过学,不识字,也出去打过工,到广州,但很短时间就回来了。因为她不识字,很多东西不懂得,也害怕。忙过这段时间,准备到镇上食堂帮忙。说好了,一个月五百,管吃管住,食堂已经催了她好几次,等着她去呢。我听了,非常高兴,小姑娘自己也挣钱了,最起码,她的生活没问题了。问他们父女现在住哪儿,说是村里的炕烟房里,是村干部给找的,这边盖的房子老是塌。我看看周围,大致明白她所说的,这一片地势太低,夏天雨季的时候,很容易积水。
  我提出给他们照张相,老头儿非常高兴,反复地用手捋自己的头发,怎么也捋不顺,他往手里吐了几大口唾沫,终于成了个大背头的形状。小女孩站在父亲旁边,双脚并拢,手扯着衣角,嘴角带着羞涩的微笑,看着我。
  我的心一阵颤抖,不知道是激动还是欣喜,这样一个生命,终于熬过艰难岁月,又这么健康开朗,质朴纯洁。她未来的生活应该会更好些吧。我没有告诉她十年前的事情,当年才五六岁的小姑娘,应该是不记得那一幕吧?但愿她永远忘掉。
  返回时已近中午,路经清道哥家,清道哥高朋满座,是镇政府里的一些朋友来他家打牌。清道哥又是打牌,又是不停招呼。看到我们经过,非常高兴,把我们喊过去,介绍了一番,言语之中也略有点炫耀。
  说起墓地的那户人家,我才知道,他叫昆生。说实话,我也是第一次想到,他还应该有一个名字。
  昆生,人称大胡子,年轻时候入伍做汽车兵,退伍后没有回来,在云南贵州一带做散活,据说,他手很巧,特别会编篾席,能够在席中间编出不同颜色的字和花。他在墓地那一片地的井、贮藏窖、房屋,都是自己弄的。
  清道哥说,那货,可能是脑子有点问题。要说村里有他的宅基地,也有弟兄几个,不知道为啥,非要住到那个地方。那年他在墓地盖那个小房子,还来向我要砖,也不算傻嘛。我说,我上哪儿去弄,总不能把我的房子扒了,给你盖吧?清道哥在说的时候,是一种非常淡然,漫不经心,略带点蔑视的口吻。
  我问清道哥,政府对他们这样的人家有没有具体的政策,譬如补助什么的。清道哥说咋没有,村里为他可没少操心。当年为他住在坟园,说多少回,让他回村里,就是不愿意。后来,夏天下大雨,冬天下大雪,坟园的房子塌了,嚷嚷着要回去。就把他安排在一队,把队里的老炕烟房又重新修修,算是住下了。他老婆春天死,也是村里帮他埋的,他享受五保,一年七八百块钱,还有三四百块钱照顾款,平时面粉、被子、衣裳都给他,实际过哩不错,比村里其他死出力的老实货还强呢。清道哥说着,带着他一贯的揶揄口气,周围的人也都附和着。
  这时,一个正在打牌的年轻人插言了。清道哥说,这是咱们镇上民政所的干部,管咱们这片,最了解情况。年轻人说:
  这个昆生,你看他一脸可怜相,其实坏哩很。有一次,他喝醉了,跑乡里告状,说没人管他。当时所长可不愿意了,出来骂他一通,说政府伺候哩像个活神仙,你还想干啥?政府要是不管你,你都饿死了。我说让他赶紧回去,别在这儿闹,他不听。后来我说,你要是不听我的,以后我都不管你了,民政所也不管你了。闹哩过头了还把你抓到派出所去。他也知道好坏,就不闹了。
  他现在可不穷,精哩很。村里给他二亩地,他种着,坟园里那片地现在也不错,能蓄水,他种些藕,有存款,估计有万把块。前年把大闺女给卖了,给他五千块。这俩闺女都是抱的,也不稀罕。你别看他穿哩脏,衣裳多哩很,就是不洗。
  听着这些议论,仿佛昆生还是一个品德极坏的人,喝酒闹事,勒索政府,卖闺女,故意装穷,等等。我默想着,如这真的是昆生的另一面,我是否应该因此而减淡自己的同情?因为他道德败坏,因为他懒惰,因为不懂得好坏,所以不值得同情。但是,很明显,他们所说的昆生与我所看到的昆生不是一个人,或者,不是一个观察体系中的人,他们是用另外的眼光来看昆生的。他真的是卖掉闺女了吗?我想,也许是闺女的婆家给了一点钱,而这一笔钱对于昆生这样的人来说,是不应该拥有的,他应该赤贫,应该一无所有,才配让人们给予同情的目光。而喝醉酒,对于这样一个享受着政府补贴的人来说,更是一种败类的形象。
  我猛然惊醒,在乡村,像昆生这样的人,已经被排除在正常的道德体系和生存体系之外。他们的存在并非是一个村庄不人道的象征,相反,因为他们的与世隔绝,因为他们的愚笨、怪异,他们已经成为村庄的道德污点,成为被嘲笑和被拒斥的“异类”,根本不配享受关爱和帮助。当你自逐于群体,越来越孤绝,你也就被驱除出文化系统之外,成为不值得尊敬和不值得帮助的“废弃物”。
  那些被遗忘的人
  沿着窄窄的田埂慢走,从远处过来一个人,手里拿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边走边东张西望的。应该是捡垃圾的。略微近点看,这个人穿得非常破烂,白褂子已经变成灰黑色,黑裤子,脚上穿着八十年代乡村流行的黄胶鞋。这不是军哥吗?怎么变成一个流浪汉了?兴哥,军哥,还有那个弟弟,我已经忘了他的名字,弟兄三个,父母早逝,都没有结婚,从我记事起,他们弟兄三个就住在路边的一个土屋里。兴哥是退伍军人,小弟弟长得非常俊俏,也非常活跃,后来却做了小偷,长年在监狱住着,也死在监狱里了。关于他,他怎么做小偷,怎么从偷东西到偷女人,村里有很多传说。在村庄生活的两兄弟都沉默寡言,即使冬天的夜晚到哪一家去聊天,也只是黑暗角落的旁听者,从来没有听见过他们说话。再后来,随着老屋的倒塌,这三兄弟也就不知所终了。前些日子遇到兴哥,现在又碰到军哥,才知道,他们仍然在村庄。
  看见我,军哥的眼睛似乎亮了一下,但又马上移开,回归一种陌生的神情。我站住,说,军哥,起恁早。他的嘴巴嗫嚅了几下,想说话,但最终没有说出来,眼睛也没有朝向我,而是朝着四周转了几转,掩饰自己的尴尬。他的脚步没有停,从我身边走了过去。我很奇怪他何以有如此强的陌生感,好像要把自己屏蔽掉,与我们无关,与村庄无关。
  在一个村庄里,在一个生活的群体中,有多少这样被遗忘的人?我想起了春节在万虎家看到的场景。大年初二的中午,万虎端着一碗面条,没有一根青菜,白生生的,上面放着两个肝片,这是新年的饭。厨房乱糟糟的,他的妻子,一个曾经聪慧、秀丽的姑娘,因为夏天用井里的凉水洗澡把脑子洗坏了,坐在灶台后,直直地看着我,碗掉了都不知道。万虎的两个孩子,被寒风吹得脸红肿着,身上的衣服也不知道有多长时间没洗了,他们在院子里的小凳子上吸溜着面条,吃得很香。我问万虎,媳妇的病怎样,他说看了好多地方,后来没钱了,就不治了,现在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万虎还是有些结巴,憋得脸通红,听了好长时间,才明白,他现在在村里砖厂干活,一个月能挣几百块钱,但是,还不够媳妇吃药。我说不是有合作医疗吗?现在农村看病不是可以报销吗?他摇摇头,似乎有些茫然与不解。我这才明白,像万虎媳妇这样的病并不在医疗之内,这是慢性病,不住院,很难报销。连话都说不清楚的万虎是很难去争取一些权利的,政府当然也不会主动来帮助他们。
  有多少这样被遗忘的人?小柱、清立、姜疙瘩、昆生……对了,还有万善,一个堂伯家的大儿子,小时候被淹傻了,现在应该已经五十多岁了吧。他常年在外流浪,偶尔回村庄,总是悄悄地沿着墙进到哪一家里,蹲在墙角。给人打招呼,很客气,也很正常,再说几句话,就开始表演,用手把耳朵拧了一下,用标准的普通话说:叮,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现在开始广播。然后,大家就会给他几个钱。这几十年来,每天晚上,他到底睡在哪儿,是一个谜。问哥哥,哥说,哪儿?麦秸堆,窑,野地,到处都是他的地儿。
  还有那耍把戏的小女孩儿。戏班子带着这样几个女孩子,走乡串户,选一个背风的地方,敲一阵锣,就开场了。咔嚓一声,小女孩儿的胳膊被卸了下来,那样垂着,像面条一样,软绵绵的,在风里晃着,一直垂着。她的头也一直低着,仿佛抬不起来。有时候为了表现效果,小女孩儿还被要求抖动胳膊,以表明胳膊与身体的确是两截。那奇异的抖动与无力的胳膊,给人以永远难忘的观感。表演完了,大人会带着小女孩到各家去收点粮食,给多少算多少。
  他们都到哪儿去了?
  小柱埋在哪里?他四岁的女儿又到了哪里?有谁还记得他的存在?他曾经存在过?那样一个鲜活的、健康的生命。小柱,和我一年生的。小时候,我们俩最好,因为同一年生,似乎格外亲近。七八岁的时候,村里一个人问,你俩谁大,我抢着说,当然我大,我十月份,他四月份,不是我大还能是他大?这成了我的一个笑话,小柱妈、村里人每看见我俩在一块儿,就要笑,都要说起这件事。
  我最后一次见小柱大约在十三四年前,过春节。大年初一,早上,我们村庄各家,尤其是梁姓家族都要互相端饭,小柱把饭端到我家的时候,已经九点钟了。我一见是小柱,特别高兴,让他别再跑了,就在我家吃算了。他就留下了。那时候,我们刚二十岁,小柱个子很高大,有一米八左右,长得很洋气,不像农村人,性格本来就开朗,出去几年,又多了一点城市味,显得格外气派。他十六岁就出去打工。在北京干过保安、电焊工,翻砂厂里当过翻砂工,建筑队小工也干过。那一年刚到青岛的一个首饰厂,春节前回来结婚,过完初五就准备走。
  没有人知道小柱是什么时候发的病,他在那个首饰厂干有十年时间,前年开始吐血。在县医院住有快俩月时间,血一直止不住,始终找不到病因。最后几个月,多器官功能衰竭。不停咯血,最后,从鼻子、嘴里呛血,轻轻一咳,血就喷出来,家里腥臭难闻。兄弟姊妹们刚开始还积极凑钱,花得差不多,眼看没什么指望了,于是为出钱也生了很多矛盾。没挨到小柱死,大家又都各自回到自己打工的城市。小柱死之后,他老婆带着女儿,又嫁了一家。第二年,小柱妈查出来是胃癌,没钱动手术,很快也死了。
  梁庄村出去打工的人,除了少数在校油泵,少数大专毕业生在公司干些技术活,大部分是建筑工人、首饰厂工人、三轮车夫、塑料高温车间工人、翻砂厂翻砂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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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5-20 17:45:19 | 只看该作者
。赵嫂的两个儿子就在塑胶高温车间,还带了同村的几个男孩子去。据他姐姐讲,那环境差得很,他们经常头晕、呕吐。但是,并没有人以为这其中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即使知道,只要没出在自己头上,都认为很遥远。因为他们干的活,他们的环境,并不是中国最差的。
  我少年的伙伴,那一个个少女,清丽、冬香、多子,都到哪儿去了,她们的生活如何?她们是不是也和春梅一样,在家里苦苦撑着,等着那一年中的几天?仅有的幸福的几天,然后又夫妻分离。王家的一个女孩儿,自十几岁出去之后,将近二十年了,就没与家里联系过,她是活着,还是早已葬身于城市的哪一个黑暗角落?
  但是,也并非都是绝望或痛心,乡村的痛,乡村的悲,总是同时包含着温暖与坚韧,因此,也还隐约闪现着那永恒存在的希望。就像五奶奶、芝婶、赵嫂和她们的儿女,无论怎样的痛苦、抱怨与争吵,背后还有亲情,还有谅解。
  在路上碰到韩家种菜的老两口。我一直搞不清楚怎么叫,韩家和梁家的辈分到底是怎么排的,父亲说那得从山西洪洞县迁过来那一辈儿说起,太久远了。反正,我和这老两口是同辈,叫韩哥,虽然他们已经七十多了。七十出头的韩哥用扁担挑着两筐菜颤悠悠地往这边走,腰几乎快弯成九十度了。韩嫂拿着一把菜,跟在后面,也是颤巍巍的。但很显然,他们还健康,还在田里劳作,依靠自己的劳动赚取生活的费用。
  是的,也还是有生机。那天一个堂嫂子来看我,她和丈夫两口子在北京卖有十年的菜,盖了房,还有存款。在和我的交谈中,她用的是普通话,表现欲望很强,凡是谈到大的问题,她都竭力表达自己的观点。言语中对城市人的市民气严重不屑,因为市民总是为几分钱斤斤计较。说起现在房地产的行情,也很有自己的看法。虽然我并不喜欢她那股强势及自鸣得意的劲儿,但是,你不得不承认,常年的城市生活及对自己生活的满意使她有一种自信。那天去嫁到镇上的村里姑娘家吃饭,为她家里摆设的现代及生活方式的都市化而震惊,完全的城市生活模式,让人看到了金钱给乡村生活带来的巨大影响。
  但是,身在城市的打工者,却永远是异乡人。回到家乡,堂嫂自信而活泼,然而,在都市里,她只是无数乡村打工者之一,是菜市场里的一个粗笨的卖菜人而已。我的表哥,在北京的一个建筑工地做小工。每次到我家,都手足无措,那种沉默、无奈的表情,常常让我震惊。实际上,他高中毕业,灵动,健谈,有头脑,在他们村子里是以聪明著称的。但来到城市,他只是一个讨生活的,他的情感、智力、生命,与城市没有产生任何交叉。
  在所谓现代社会中,农民在乡土社会里所形成的思维习惯、语言方式和生活模式完全失效,由陌生人所组成的现代社会是无法用乡土社会的习俗来应付的。那在城市各个角落成千上万的民工,他们衣衫破旧、神情怪异、动作拘谨,显得非常愚笨,就好像鱼离开了水,半死不活。谁能想到,在乡村,在他们的家,会是怎样的如鱼得水、生动自然呢?
  老道义死了:把骨灰在棺材里撒成人形
  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推行火化。流行车队护送灵车,车队少则2辆至3辆组成,多则由10辆至20辆组成。2000年,实行殡葬改革,规定在全市范围内,除规定的回族等10个少数民族外,其他民族的国家干部、职工、城乡居民亡故后,都必须实行火化,严禁偷埋土葬。城市居民火化后,多葬于公墓,农村居民死亡火化后大多又土葬。
  ——《穰县县志·民俗文化》
  “老道义”是我的一个大伯,没有出五服。他为什么叫“老道义”,说起来也颇有意思。大伯可以算作是我们村最早的大学生,先是在县城里高中教书,后来为支援家乡建设,被请回来到镇上高中做教务主任。虽然颇受学生喜爱,但却并不是受领导欢迎的人。他特别喜欢“论理”,倔强耿直,口头禅就是“做人要讲道义”。学校食堂饭菜不好,学生哪一项收费不合理,甚至,学校中间的路被一些老师的菜地侵占了,他都会去管。如果领导不管,他就直接去教办室,或到乡里去找,不厌其烦,直到解决为止。弄得学校、乡里都很烦。时间长了,人们背后叫他“老道义”。大伯和他的儿子关系并不好,三个儿子,小儿子考上大学,其他两个儿子高中毕业后都做了民办教师,九十年代初,教师民办转正非常多,他们的条件也都够,但是,每年名额有限,要排名评比,这里面,讲究很多。因为要讲“道义”,大伯不去找人说,更不送礼,儿子一说要怎样,大伯就大骂,说凭良心干活,该是啥是啥。到最后,俩儿子都没评上。后来,民办教师转正取消了,我的俩本家哥又都成了农民。有几年时间,儿子和父亲一直不说话。后来,大伯退休回到村里住,父子关系才又好一些。
  我去大伯家的时候,我的本家哥万会正在看电视。他家还在村里面,三间青砖瓦房,大前檐,院子里铺的是砖路,当年也是村里数一数二的房子。现在,看起来有些低矮破败。大伯的相片供在堂屋的正中间,黑框,上面搭着一个黑绸的花结。
  你伯是二○○四年死的,肺气肿,要是不死现在多好,还能给我看个门,我好出去干点活。病有六七年,以前身体就不好。死后在屋里放有两天,等你万安哥回来,为咋出葬,火葬还是土葬,我和你大娘发生了矛盾。
  我咋都可以,人死了,生前孝顺就行。可是你伯生前有遗愿,他不想火化,他一直唠叨着怕疼,村支书来看他,他还给人家讲,不要火化他,哪怕出点钱也行。农村人怕成灰,只要能有完整的尸首就行,见不得烧那样子。
  现在偷着埋哩多了。出两千多块钱就可以让完整地埋。一种是把钱直接交给支书,但也不能太明目张胆;另外一种半夜偷偷埋掉,也不敢哭。闺女来了都不敢哭,本来可以热闹一点,请铜器,吹吹打打送葬的。这是给了支书一些钱,支书点头了,半夜抬着棺材,孝子跟在后面,伤心得很了,捂着嘴硬憋气,就是不敢哭出声。实际上村里人也知道,大家心里都明镜似的。你说,谁没有往土里埋的那一天?
  但也有背时的,咱们村周家保良,他们没有火化,把钱给了支书,说可以埋了。棺材刚下到墓坑里面,还没有扔土,民政上去了,也不敢说把钱已经交给支书了,只好又交一千块钱,算了啦。说难听话,也就是为那俩钱。啥政策不政策,经是正哩,关键是念经哩。
  我一说火化,你大娘就哭。可是那段时间管哩严,咱们村成了典型,都在盯着哩。支书也不敢答应,只说,火化也没啥。最后,你万安哥回来,他在外面工作,也算是个面上人物,县里一些人知道了,也跟过来。这下不火化不行了。
  咋办?又不能违背你大伯遗愿,后来,就想了个办法。没火化以前,就让阴阳先儿把手上指甲、脚上指甲剪掉,保存起来。火化回来后,把骨灰按人形撒在棺材里,指甲放在四肢旁,还做一个完整的躯体形状,这也算是一个囫囵人。实际上棺材一抬,肯定形状散了,但又能咋办?只能是去去心意。
  拉你大伯去火化的时候,女婿们请哩响器,离开村的时候,也放鞭炮,孝子还下来磕头,也算送行了。现在农村兴这样,火化也摆排场,有钱人家还开一长溜小汽车,把亲戚们都拉去。回来再埋,再请吃饭。等于是花两回钱,费两回事。
  我现在想想心里都不美气。心里明知道人死了啥没有,但还抱着一线希望,一想着要去火化心里就难受哩很。后来,到了火葬场,你大伯在火葬场的那个床上躺着,头上蒙着咱们农村用的那种黄纸,不知道为啥,它直往下掉。我把它拾起来盖上,一会儿又掉了。后来,才发现,你大伯胳膊压住了,是不是他嫌疼啊,一直在提示我。我就哭了,你伯是不情愿啊。我把他胳膊重又放好,说,爹,我也是没办法,现在政策这样,你多谅解。
  烧完我去拿骨灰,都是白色的,就像屋里烧那种豆秆灰一样。虽说人埋在地下,也是慢慢朽了,但总想着还是好好的人。现在可好,成了一把灰了,你大娘都哭晕过去了。
  这又回来,还得偷偷埋。坟头是已经挖好了,亲戚们也都来了,孝子们跪在那里,也还有支客h,招呼着亲戚,来磕头上礼,但是声音都很小,孝子们也不敢哭,都憋着,只是抹眼泪。想想你大伯也是可怜,辛苦一辈子,走的时候子女亲戚连送个行都不敢。
  啥时候火化能实行开?真是不好说。就现在看,坟地其实跟原来一样多,只算是里面人烧了。原来大队部说,找一片地,盖个房,按村组来分,骨灰盒拿回来,按死的顺序埋,一人一个小格子。但是,这么些年了,在哪儿哩?在农村,这根本推行不开,猴年马月也不行,没这个风俗习惯。
  你说那几年烧坟,事可多哩。咱们村里你华嫂子,得了失心疯,这你估计都不知道,华在外边跟其他女人胡混,把你华嫂子气伤住了。后来掉到坑里淹死了,偷偷埋了,不知道咋被知道了,就被扒了。当时被埋有半月多,尸体快化了,执法队的人用铁钩子拉出来,屁股都划烂了,拉出来人都走样了。扒哩时候,华不在屋,兄弟也不管,执法队只好拉到城里烧了。后来娃儿回来,才把他妈哩骨灰收了。惊动大哩很,开车的人都停下来看。
  万会哥坐在椅子上,声音越讲越低,完全没有了当年教我们时的风采。那时候,他,还有在前面提到的万明哥,是乡里都有些名气的民办教师。老高中毕业生,风华正茂,意气风发的,会教学,又负责任,正是他们的努力,才使得梁庄小学的毕业班成绩一直在乡里名列前茅。他对现在的葬丧制度及农村现状非常不满,但同时,也只是一种说法而已,他非常消沉,甚至不愿意更深地想问题。可以看得出,当年被踢回农村,重又成为农民,对他的打击非常大。
  回到县城,在和大姐单位的一个人聊天时,他给我讲了一个故事。
  这可是真事儿。那是一九九四年、一九
  九五年的时候,一天我突然接到个通知,叫我戴个口罩,叫下乡。那次可能有万把人围观,人头攒动,俺们到一个村里去挖坟,那时候是刚开始实行火葬政策,有点杀鸡给猴看的意思。在农村,挖人家祖坟是晦气事,多少也有点不道德,一般人都不干这个事,所以,都找那种痞子、无赖,或劳改释放犯,他们动手,一个政府人员看着。俺们那一组的五个人就是这样的一个组合,我是组长。
  扒的那个坟埋哩是个女的,刚死没多长时间,挖出来的时候,尸体刚肿胀起来,脸肿着,虚白胖大,还有蛆在爬。真是吓人。尸体就趴在墓坑沿上,没有人愿意再动。然后,浇上汽油,谁去点,是事先说好的,就是那几个二流子。结果,浇哩油太少,人烧了一半,不着了。你不知道那形状有多难看。就又点一次。那个坟园里有七八个刚埋的人,都是在那个下午烧的。狼烟四起,那味道,现在想起来,还恶心,想吐。点完之后,又烧了一会儿,我们这些烧的人就走了,也不管烧成什么样子。
  那真是场面大,人山人海。烧着之后,有些人嫌味道难闻,就跑了。过一会儿,又回来,都想看看是什么样子。那些家属,刚开始哭着,骂着,拦着,被警察挡住了。其他一些地方因为烧坟,还发生了警民冲突。我们那次派去的警察多,没有闹起事儿。后来,味道实在难闻,连家属都坚持不下去了,哭着哭着,都跑了。过一会儿,回来,接着哭,又跑。
  现在想想,真是对人不尊重。那几年为扒坟烧坟打架被抓的多哩很。这几年也不严了,就罚钱,特别有钱的,直接埋,也是偷偷的。一般都是先火化,再埋,只要你火化了,罚完钱,埋个坟头也没人管,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焕嫂子:我是七仙女的命
  雨季来了,虽然不是南方,但每年的这个季节总有十几天连续下雨。其实,我是喜欢这样的雨天的,雨哗哗下着,但并不阴暗,灰色的、发亮的天空,是一种寥廓与肃穆,让人有庄严与阔大之感。
  河坡的树林是近几年才栽种的,林间还没有形成足够厚的草地,赤脚踩在沙土路上,细细的、湿湿的沙石,轻硌人的脚,微疼微痒,感觉非常舒服。河水哗哗奔腾过去,充满力量和向往,那巨大的芦苇丛接受着雨水的冲刷,稳重而又充满生命力。雨中的河,升腾着雾气,苍茫无边,却又具有永恒的清新。
  河坡地里散落着许多小屋,基本上都是为看守庄稼而建的,在一片片空阔的沙地上,种西瓜和花生的非常多,它们最适宜在沙地上种植。偶尔可以看到一两个身影,在西瓜地里忙碌,估计是在检查西瓜的情况。这样的连阴雨对种瓜的人来说,是非常不好的事情。我们在一个开着门的小屋前张望,里面有一位妇女正在做家务,旁边一个三四岁的女孩子在玩。听到我们的声音,那位妇女扭过身来。哥哥笑了起来,这不是焕嫂子吗?
  焕嫂子,今年四十二三岁的样子,当年和我们村张家小伙子谈恋爱,到村里玩,大家都被她的漂亮镇住了,轰动一时。一个农村姑娘,常年下地干活,但却皮肤白皙,眼睛黑亮亮的,清澈透明,长发飘飘,像电影明星似的,走路腿一弹一弹的,韵味十足,唯一的缺点是鼻子过于直削,破坏了脸上的和谐感,但却让人感觉出,这是一个有主意和性格坚强的人。事实证明,焕嫂子也的确有主见。在嫁过来之后,她和丈夫就出去打工,一边偷生孩子。先是在小饭馆端盘子当小工,丈夫后来当拉面师傅,经过几年的观察和经济积累之后,他们在天津郊区也开了一家拉面馆,生意非常好,挣了不少钱。在村里公路边也盖了房子,是村里不多的三层小楼。
  唯一的遗憾就是,焕嫂子一直没生男孩儿。张家是我们村的独姓,三兄弟,分为三户,这三兄弟结婚之后所生的都是女孩,在农村,这种情况被称为“绝户头”,是一种耻辱。焕嫂子的丈夫是长子,在他们结婚十多年间,前后估计生有五六个女儿,至今仍然没有儿子。
  在焕嫂子身边玩的那个女孩子是她的小女儿。再打量焕嫂子,轮廓还在,仍然漂亮,只是黑了,瘦了,人显得很憔悴。问起焕嫂子为什么在这里,不是在天津开饭店吗?焕嫂子笑起来,她已经回来有十来天时间,主要是看病,腰椎疼,连带头晕,医生说是椎间盘突出,开了药,也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好的。过几天就回天津,那边生意忙,离不开人。这是她婆婆的瓜地,连续下雨,她来看看怎么样。聊了一会儿天,我小心翼翼地说起我的想法,想听她讲讲自己的生活。焕嫂子非常认真地听我讲着,不时点头,最后她说,她愿意讲,这是好事,她自己有时也想着自己这一生,这些事儿,不知道做得对不对。坐在门边的小凳子上,搂着她乖巧、伶俐的小女儿,焕嫂子给我讲她生孩子的故事。
  我就想生个儿子。张家这一大家,兄弟三个,没有一个男娃儿,人太单了,我得生一个,无论如何也得有一个。
  女娃儿我也喜欢哩很,是我哩贴心小棉袄,你看我这小闺女,多可爱,我稀罕哩不得了。当初差点都不要她了。怀她到五个月时,去做B超,一看又是个女孩儿,就想着再引产引掉算了,前面生的那个闺女,刚出生,就被送走了,不知道有多伤心,现在连面都没见过,还不如没生下来的好。她姨,俺一个远房亲戚,俺们每次去,都是找她验的B超,她说你别引了,到时找个好人家,就在咱们县城里,想的时候,也可以偷偷去看一下。我一想,闺女也是一条命。引第一个闺女的时候,我多伤心啊,都五个月了,听说眉眼五脏都有了,可是,前面已经有俩了,我还想要个男孩,不能再要了,就引产引掉了。心里可难过了,可也没办法。后来那两个,连想也不想,就引掉了。我就是打算生下来,她爸也反对,一是还得好几个月时间,二是怕到时舍不得,再说,送人了,就不是自己的了,费这心也没啥用。
  她姨这样一说,我又有些心动,我要求见见那家家长。那一对夫妻,还真是很有修养,比我岁数大不了多少,还年轻着呢,在政府部门上班,儿子已经上大学。我一看,挺喜欢的,就决定生了。但是,人家就是不同意以后认亲。那也没关系,我都想通了,能给闺女送个好人家,也可以。
  她是提前生的(焕嫂子说着,怜惜地看一眼身边的女儿,用手抚摸着她的脸),比预产期早十来天,是个晚上,肚子突然疼了,到医院不到半个小时就生了。她姨还没来得及通知那家人。本来,我是不想见闺女的,想着直接送走算了,怕一见受不了。可她在那儿哭啊哭的,嗓子都哭哑了,那家人还没到。我怕她哭出事儿来,就让护士抱过来,我哄一下。谁知道,刚挨住我,她就不哭了。我扒开包裹,小家伙粉红透白,睁着大眼睛看我。我一下子心软了,就决定不送了。后来,那对夫妻来了,一看长得漂亮,就特别想要,给我送礼,还答应以后让认亲,我说啥也舍不得,她姨也气得不得了,为这,她还得罪了那家人。你看,幸亏没送人,这小家伙跟我亲得很,懂事得不得了。
  说实话,以后我老了,就指望这几个闺女。闺女好,心细,嫁人了还会顾娘家。儿子有啥好哩,我清楚得很,你看看,农村有哪个儿子结婚后顾自己老娘?不是不孝顺,自己一家人还过不成呢,最多、最好的也不过就是给父母点钱花花,真正能心疼到父母的,能陪在身边说上两句话的,还是闺女。这我心里很清楚。但是,我还是想要个男娃儿,还得有个根。你张哥也想要,他是个闷葫芦,嘴上不说,他也看到我这些年受的罪了,知道求儿求不来了。但他有时那叹气声,真让人泄气。过年回家,那神情好像没儿子短别人一截似的,看着难受。人家都以为俺们想要男孩,就是想着自己的钱、房子怕没人继承,其实不是这样,就是觉得得有个男孩,一个大家庭,兄弟三个,连个男孩都没有,别人笑话,自己也心不甘。
  你说身体受损伤没有?也没啥,咱们的爹妈哪一个不是生四五个,也不见得就咋样了,女人生小孩,是天生的,不会有啥影响。不过,这几年岁数大了,身体也开始有毛病了,不敢累着。三个闺女,老大老二上初中了,她们奶奶帮着看,现在住校,星期天回家住一下。这个小哩跟着我们在天津,她一点儿不费事。平时,饭店我也请有人,我主要管收钱、采买,不是很累,就是离不开。
  早十来年,家里穷,生第二个闺女时,计划生育管哩严,俺们跑哩远,新疆、甘肃都去过,你张哥出去干活,我在租的小房子里就不敢出门。家里罚款拿不出来,差点把老房子都卖了,最后还是在我娘家借到钱,真是难哪!后来到天津才算安定下来。现在农村管哩松了,也让生二胎了。说老实话,真超生的也不多。现在养孩子成本高了,再生,也养不起,也没时间养。
  还有个事,我还是给你说说吧。我这次回来,算了一命,算命先生说,我是七仙女的命,要凑够七仙女之后,才有男孩。我一想,连引掉的,我不刚好够七个了吗?要是再怀孕,不就应该是个男孩了吗?我想着,我再最后试一次,岁数大了,再拖,就生不了了。要是再不是,我就死了这条心了。你说,我生不生?我还没有给你张哥说呢。
  望着漂亮、坦然、爽朗的焕嫂子,我有些迷惑,焕嫂子绝对是有见识的女人,做事情的方式,对事物的看法,对现代世界的认识,包括她讲到在天津做生意的理念,都很具有前瞻性。但是,在生男孩的问题上,似乎没有道理可言。她反复提到,她就是想生个男孩,不是因为落后观念,而是想要。
  对于一位乡村女性来说,生育是伴随着对生命的破坏与轻视而发生的。当怀孕、引产,再怀孕、再引产,变为一种常态的时候,那种母亲的神圣感和喜悦感变得非常淡,到最后,从被迫变为自愿,从痛苦变为麻木,进而成为一种内在的自我要求。仿佛不达到这一目的,人生就不完整,任务就没完成。
  但是,情形也在慢慢发生变化,农村生多胎的也越来越少,在农村,头胎是男娃儿,一般都不急着生二胎,或是抱养个小女孩子。二胎又是男娃,都哇一声,气哩不得了,咋了,养不起。一胎是女孩,百分之九十九的还是想生男孩。别绝了就行。生三胎的现在几乎没有。真要想生,你再罚,还是有办法生出来。计划生育政策本身并没有形成约束力,反而是经济约束着人的意识。
  生命有时真的充满不可思议的韧性,眼前的焕嫂子,健康,开朗,所有的伤害与痛苦都被自我吸收并消化,或者被主动屏蔽掉。她向哥哥打听,城里哪所寄宿学校好,哪一个老师的学习班好,她的大女儿已经上初三,想考县里第一高中,焕嫂子对她抱的希望很大。我问她,知不知道天津的“移民政策”,只要在那里买房,就可以落户口,孩子可以在那里上学,并考大学,天津整体的分数要比河南低得多。她很惊异,还有这样的政策?她从来都不知道,她在天津,清晨五点起床,晚上十一点之前从来没有睡过觉,每天忙碌,很少看电视报纸。我想,即使偶尔看到这样的新闻,他们也会觉得与自己无关,就像即使生活在天津,“天津”这一名词也与自己无关一样。他们所有的注意力和努力的点位还在自己的家乡上。在了解到天津买一座房子大约要花四五十万时,焕嫂子又释然了,她根本买不起,前些年挣的钱全盖房了,现在手里最多也就十来万的样子,根本买不起。看着焕嫂子的表情,我有点难过,她的释然是因为她买不起,她可以不做“非分之想”了。
  已经快中午了,又下起蒙蒙雨,焕嫂子锁上门,带着她的小闺女,和我们一块回村里。小姑娘真的很乖,一双黑色的大眼睛,骨碌碌地转,警惕地看着我们,一边紧紧拉着妈妈的手。想着她刚出生时,看到焕嫂子时戛然而止的哭声,真的精灵极了。也许,她早已预感到自己要被母亲抛弃,想以这哭声来反抗并感动母亲。她成功了。
  回到哥哥家,发现雨水浩浩荡荡地在马路上奔腾,下水道不畅通,水没有地方流,只有在街道上漫溢。即使是镇上,也没有完整的下水管道。只是一些非常浅,并且窄小的通道,上面用石板随便盖着,生活垃圾、脏水、泥沙、石子都会漏到里面,时常被堵塞。一到下雨,问题就出来了,各种脏东西都泛了出来,散发着强烈的臭味。
  巧玉:回来送前夫一程
  韩家巧玉和梁家万青一块儿跑了。在深圳,一个在厂里做计件工,一个骑三轮车。同村的人也有在那里打工的,他们也不避讳,就住在一起。留下韩家巧玉的丈夫明在梁庄村里咆哮如雷,从村东骂到村西,村南骂到村北。几个月后,他带着几个同族兄弟去深圳抓巧玉,十几天之后,却一个个灰头土脸地回来,听说还是巧玉帮他们买的火车票。
  韩家巧玉本不姓韩,在她三岁时,她的寡妇妈带着她嫁到了韩家,就跟着姓韩了。巧玉家里可怜,巧玉的继父是村里有名的老实疙瘩,沉默寡言,挣不来钱,粮食也不够吃,全靠巧玉的寡妇妈暗地里跟村里村外一些单身汉做些勾当,换些粮食、粮票或钱,虽说是暗地里,村里人也都知道。因此,巧玉家在梁庄村名声很不好,他们也自动不与村里人打交道,尤其是巧玉的妈,面部表情很木讷,路上相遇,远远瞥上一眼,表情很严峻,或者很警惕,然后就低下头继续走路,一语不发。在我小时候的印象中,他们的存在很怪异,村里人也几乎不谈起他们,好像他们完全不存在似的。
  巧玉长大了,一直低眉顺眼的她个子长得特别高,也很丰满,细长的眼睛,配在她善良的长脸庞上,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柔与光彩。再加上她那永远手足无措的慌乱与紧张劲儿,有一种异样的可爱。韩家小伙子明开始追求巧玉,明家是村里有名的富裕户,父亲是村干部,家里有磨面机、榨油机,还有一个代销点。巧玉辍学之后,就在明家的磨房里帮忙,每个月给点钱,有时还可以把一些小麦麸子拿回家。据村里人们说,这也是因为巧玉妈和明的父亲之间有些说不清的关系,明的父亲通过这种方式间接地接济巧玉一家的生活。
  明的父亲坚决反对自己的儿子和巧玉谈恋爱,有几年时间里,明的父亲通过打骂、软禁等多种方式表示自己反对的决心,而明也总是通过忍、吵或逃跑的方式来显示自己非巧玉不娶的决心。最后,明和巧玉在村东头的一间破房子里结婚了。没有得到父亲的祝福,只有巧玉的母亲悄无声息地替女儿准备了几套被褥和厨房必备用品。这在梁庄村是一则新闻,同村人,又都姓韩,结婚的非常少见。但毕竟,巧玉不是真正的韩姓人,大家议论一段时间,在习惯了他们在村里同出同进后,也逐渐接受了他们。
  他们生了一儿一女,还盖了新房,除了明的火暴脾气以及时不时对巧玉的暴打外,日子还算过得去。
  记不清是哪一年的事情了,在一段时间内,我和小妹忽然经常出入巧玉家,她的善良的长脸庞,细长的眼睛,温柔的笑意,温柔的声音,对没有得到过母爱的我们俩来说,充满魅力。一到她家,她总是给我们拿出各种零食,还倒上茶。坐在堂屋的一张破圈椅上,和我们说话。由于身材高大,她的背略微有点驼,坐下来以后,显得更驼了,她的手特别大,特别阔,在不经意的抬手之间,似乎能够把我们拢过去,拢到她身边,有一种奇怪的安全感。我完全不记得我们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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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5-20 17:46:01 | 只看该作者
了什么话,也非常奇怪,一个三十岁左右,有两个孩子,整天下地干活的妇女,和两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会有什么样的共同话题。我只记得,我们俩每次都是坐好久,吃好些东西,或者,有时,也在她家吃中午饭,然后,幸福地、做梦一般回家了。现在回想起来,还有一种充溢心间的幸福感和安全感。
  谁也不知道巧玉和万青是什么时候联系上的。我的堂哥,万青,和村里其他男人一样,常年在外打工,只有农忙和春节回来。后来老婆病死,他出外打工的时间减少,在家里照顾俩孩子。万青聪明、爱说俏皮话,在村里是活跃分子,巧玉低眉顺眼,很少出入公共场合。他们连碰面的时间都没有。用村里人的话说,还真不知道他们咋对上眼的。同村男子一块儿到巧玉家找明玩耍,打牌、看电视、喝酒、聊天,巧玉往往在做完饭端上之后,就在厨房里呆着,很少主动和男人们打招呼,也不像村里其他妇女一样,和男人乱开玩笑。
  在以后的几年里,巧玉和万青从偷偷摸摸到半公开,这期间,巧玉挨有多少打,似乎已经数不清了,梁庄村的人们对巧玉家里每隔十天半月发出的惨叫声见怪不怪,只不过,原来人们是骂明,有的还前去拉架,现在只是摇摇头,苦笑一下。巧玉年老色衰的寡妇妈被再次提起,还是那句古老的话,“有其母必有其女”。
  巧玉和万青在深圳扎下根,几年没有回来,后来,巧玉的大女儿和万青的两个孩子也到深圳打工,他们像一家人一样,住在一起,过起了日子。明知道巧玉在哪儿,也知道闺女去跟了她妈,但是,非常奇怪的是,他却并没有再去找。时间一久,明的落魄模样就出来,一个刚硬、火暴性格的人逐渐变成整天沉默寡言、埋头干活的庄稼汉。在一年春节,他终于和巧玉办了离婚手续。
  也就是他们离婚的第二年,明被诊断得了脑血栓,中风在床。在儿子打电话到深圳的当天晚上,巧玉和万青就买了回家的火车票。他们重又回到梁庄村,并不只是简单探望一下明,而是长住下来。巧玉和万青开始认认真真地服侍明,巧玉住在明家里,负责照顾病人,收拾家务,万青住在自己家里,种两家的地,农闲时在镇上打点短工。在明需要打针复诊的日子,万青推着三轮车,巧玉跟在旁边,三人一块儿去镇上,或坐车去县医院看病。一时间,他们三人成了方圆几十里内的风景,背后议论无数。一年之后,明去世了,万青把明的房子修缮了一遍,请梁家、韩家的长辈在一起吃了个饭,大意是向大家保证自己不会占据明的宅基地和房子,这也是人们一直在背后质疑的问题。
  在古老的乡村大地上,只要你真正做出有美德的事情,人们会自然忽略你的其他问题。早就有人背后议论万青是为了霸占明的宅基地才回来的,也有人认为他们俩是内疚,因为明的病就是给他们气下的,但不管怎样,能够坚持一年,照顾一个臭气熏天的、已经不相干的人,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巧玉的诚恳与低调使她逐渐恢复了名声,而万青,也因为能够灵活、公正地处理各种事情,很快得到了韩家族人的谅解。巧玉和万青,终于成为名正言顺的、被人祝福的夫妻。
  傍晚的时候,夏日的燥气下去,有风吹过,经过大妈家门口,听到了热闹的哄笑声,循着笑声进去,意外地发现巧玉和万青也在家里,问起,才知道,万青的儿子结婚,他们特地从深圳回来办喜事。巧玉的头发还是老样子,把前面全部向后梳,用一个长发卡拢住,很老式,像五六十年代妇女的打扮,她年轻时就是如此。我是很久以后才知道,在巧玉的头后中间部位,有一片是没有头发的,这是刚结婚时,她那火暴脾气的丈夫给她留下的印记。
  巧玉脸红红的,惊喜地看着我,远远地坐着,背仍然驼在小凳子里面。她看着我,好像我们之间很陌生,但那惊喜的表情却又一直带在脸上,还有一点羞涩,两只大手来回对搓着,流露出内心的紧张。看得出她真的很高兴看见我,但又因为某种原因,她不敢,或者不好意思向我表示进一步的热情,就那么一直远远地看着我。我问她什么时候回来,过得怎么样,她也不说话,只是转向我的堂哥,示意他说,仿佛一切都以他说的为准。我问堂哥,听别人讲,他在深圳还有一个职业,即帮助别人打麻将,替别人支摊,输赢与自己无关,只按时间计费。据说因为堂哥打得好,开始只是偶尔为之,后来就变为专业了。堂哥听了,哈哈笑起来,这是谁胡编派我?纯是出我洋相,要是真打哩好,我还骑那三轮车干啥?但是,他眼睛一闪而过的狡黠却又让人有些疑惑。出去讨生活的人,谁没有秘密?
  望着仔细倾听堂哥说话的巧玉,那个善良、温柔的女人还在,那双大手也还在,结结实实的,洋溢着生命力。但这一切,被一种温顺的、服从的天性遮蔽着,只有那些愿意接近她、爱她的人才能够发现。我真的有说不出的激动,甚至想冲过去拥抱她,但我也忍住了。
  赵嫂:谁来给我养老
  在村头和其他几位老人说着闲话,赵嫂两口子来了,推着婴儿手推车,车里躺着才刚十个月的小孙女。后面跟着俩孙子,分别有四岁、七岁的样子。婴儿车的把上搭着几块尿布,随风飘着,像旗帜一样,估计是孙女刚尿湿的。一看见我,赵嫂就嚷起来,你在干啥?咋到处都看见你。我笑起来,赵嫂,不见你干活,就见你走四方。话还未落,赵嫂就叫道,不干活?我干哩活还少?五六十了,养仨小鳖娃儿,你说还少?叫你养一下试试。赵家大哥不大说话,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在我的印象中,好像赵家大哥就没说过话,常年在村里砖瓦厂干活,人干瘦,脸黑得就像烟熏过一样。问赵嫂怎么喂婴儿车里的孩子,累不累?爽利的赵嫂打开了话匣子:
  我正经是不按你们城里的样子喂。娃儿不到半岁,玉米面、面条、南瓜都吃,吃哩可欢。孩子他妈打电话说,不让这样,不让那样,跟着城里人学。说哩可美,自己又不弄。我该咋着还是咋着,不按他们那样儿来。你要跟他们那养法,那就叫弄不成。原先,你们那时候,有病了给娃儿沾点土腥气,放到地下滚滚,不也就好了。哪像你们现在养孩子那样子?
  他们挣那俩钱算啥!没有俺们给他看小孩,他们出去个屁!要不是俺们给他们当不要钱的保姆,算算就是没挣钱。我给你算算,老大家俩人在一个厂里,有三千多块钱,他俩自己租房子住,连吃带住得花一千多。俩娃儿在镇上她姑那儿上学,哪个月不得几百块钱,要是有个头疼脑热的,也得百十块钱,一个月最多剩下千把块,可不就是俺们老两口的保姆钱。老二家两人在两处打工,都吃住在厂里,一个月还能存上个一千多块钱,老二媳妇拿哩紧哩狠,一心想着盖房,也没说多给俺们俩点钱。
  你以为他们感谢你,感谢个屁!这里面有啥原因,老人帮他们带孩子,他们的地老人种着,这等于是交换。他们不管你累不累,想着你种他地也算给你报酬了,也不管种地到底能不能赚到钱。有许多娃出去打工,孩子撇在家里,连一分钱都不给。有的老两口,好几个孩子,你留我也留,要不,吃亏了。还为谁留的多谁留的少打架,非得把老人撕吃了才行。
  你看我这辈子容易不容易?可怜不可怜?才刚把他们拉扯出来,又得照顾他们的娃儿,到死都不得安生。你说不管他?眼看他日子过不去,你能不管?在家里没指望,又不让出去打工,儿媳妇非怪死你。你看农村有哪个敢说不管孙娃儿的?现在不给人家帮忙,想找死,老了还想不想活?咱们隔壁李村,老两口七十多岁了,四个儿子,两个闺女,没有一个养活爹妈。到哪家哪家都不欢迎,最后把儿子们告到法院。不告还可能有碗吃哩,一告倒好了,老两口连饭都没人送一口。二儿子把钱摔到他妈面前,说,你不是稀罕钱吗?拿去,从此以后,咱们井水不犯河水。说完,扭头就走。那家大儿子好赖还是个国家干部哩。也不见得咋样,给爹妈办个存折,把法院判的钱汇到存折上,让别人捎回去,见都不见。生气爹妈不顾他面子。现在,那老两口天天哭,后悔都来不及了。
  还有,王营也有这事儿,寡妇把三个儿子拉扯大,把房子、宅基地都分给他们了,到最后,仨儿子个个不愿意让老母亲住自己家里。还都有一番理由,说是妈偏心这个,偏心那个。谁多上两年学,多花家里钱,就应该多养活,谁娶媳妇时,妈不愿意,少置办了彩礼,谁自己盖房,妈也没出钱。那说头可多了,听着都嫌丢人。老婆子嫌丢人,一头扎井里,想自己死了算了,结果,被救上来,仨儿好上几天,过后还是那样。最后,大队支书说,干脆让法院判。法院也判了,说是老母亲轮流住儿子家,一家一个月,有病集体掏钱。住到老二媳妇家里,刚照顾完媳妇月子,老婆子出去一趟,媳妇就隔着墙头把老婆子的包袱扔了出去,连门都不让进了,说我就不让住,有本事,还去告去。老婆子也不敢告,现在到城里给人当保姆了。过几年,老哩干不动了,还不知道会咋样呢。
  世道变了,原先是媳妇怕恶婆子,现在是婆子没有不怕媳妇的。有哪个是省油灯?不把你榨干就不算完。你辛辛苦苦替她照顾孩子,回来该吵你还吵你,该不养活你还不养活你。给他们摆一下自己的功,说那是你孙子,你想让他饿死我也管不着。刻薄哩很。
  你说小孩跟他妈有隔阂,不可能,还是人家妈亲。这小鳖娃们都能死了,他爹妈回来最多五分钟,就跟他妈亲哩不得了,前后追着他妈。你稀罕死,一年到头累死,不抵人家妈回来几天。你还不知道吧,我还有俩孙儿,跟着他们姑在镇上上学,把他姑也累得够呛。我呢,每周还得给他们蒸馍、轧面条。
  出去打工的日子过哩可美啦!小两口上完班,回来吃吃饭,就能睡觉了,清闲哩不得了,俺们这些老骨头在家帮他们带小孩。你说,城里幼儿园又上不起,上学也没户口,谁接送?再说在工厂干活,一天下来,那可不是玩哩,累哩就不想动,也不愿小孩泼烦i。你侄儿在那啥胶厂里干活,高温,一天下来,烤得受不了,环境还差,咳嗽哩不得了。
  你看,这是我那二孙子,一直在生气,怪汪汪的,想上他姑那儿。但他姑好不容易清静一下,也不想带他。这个小女娃子,生下来五个月的时候她妈就走了。这么长时间了,就没回来,就看这个年下能不能回来了。
  赵嫂一边“骂”着她的孙子孙女们,一边晃着婴儿车,时不时用手摸摸里面,看孩子尿了没有。农村留守老人的状况和城市的老人问题完全不一样。城市是孤独问题,而乡村的老人却是金钱问题。
  农民打工的成本有多高,赵嫂给我们算了一笔账。如果不是老人当免费保姆,帮忙带孙子外孙,降低打工者的生活成本,打工挣的那点钱根本不足以支撑生活。另一方面,老人也不敢太多抱怨,因为将来还有个养老问题。所有乡村老人都是想万一有一天你躺倒在床上,不会动了,不能为人家服务了,指望谁?没有退休金,又没有社会保障体系,你现在不给“人家”养孩子,不努力干活,将来“万一那一天”到来的时候是会有你好看的。
  如果有多个儿子,那这家的老人要遭罪了,还有个“攀比”问题,如芝婶和赵嫂都提到的,都是“比着留”,因为你不留,你就吃亏了。即使如此,如赵嫂所言,没有哪一个农村老人会自己优哉游哉,喝着小酒,打着太极拳,眼看着儿女有难处不去管的。赵嫂还属于比较年轻的老人,有许多已经七十多岁的老两口也在强撑着为子女服务,他们也会抱怨,儿女也会心疼,却也没有想过如何改变这种状况,撑到哪一天是哪一天。在这里,探讨作为个人的生活、个人的自由,是可笑而不切实际的。
  赵嫂热情地邀我到她家去坐。从外面看,赵嫂的房子非常一般,但是进到里面,看一些细节,就能发现当年主人的精心营造,是冲着住到老死的目的盖的。房子一砖到底,粗直的圆木屋梁,椽子上面铺着一层在乡村极其少见的细竹篾编成的席子。这既起加固的目的,同时也隔绝了瓦层上面的灰尘,使得房间显得雅致、明亮。地上铺着一层青砖,砖缝用水泥抹得非常平整,扫地时不留死角,整幢屋子里整洁、干净,是一个殷实、富足、会过日子的家庭。当我称赞起房子的时候,赵嫂有些伤感地说,人家要拆呢!“人家”就是他的小儿子和小儿媳。大儿子已经在路边买地起了一座两层小楼,小儿子折了一些钱给哥哥,这座房子和宅基地算是分给了小儿子。
  又问老两口将来跟着谁住,赵嫂又是一声冷笑,跟着谁?谁也不跟。你别想着给“人家”侍候儿子闺女了,将来就可以让“人家”养你,门儿都没有。咱也不操那心。我和你赵哥还回到最早的房子里去,在那儿养老。儿子、闺女高兴了看看,给俩钱花,不高兴了,只要不骂我俩老不死的就行了。
  我这才了解到,在春节里,赵嫂两口子和小儿、儿媳妇闹了别扭,还吵了一架。原因就是这房子。这栋房子是赵哥赵嫂俩人一生的心血,也是他们作为家长所拥有的权威的象征。赵哥前半辈子在村砖瓦厂里干活,也一砖一瓦一木地积攒自己盖房所需要的东西,光是砖、瓦就攒有八年之久。当属于自己的那窑砖烧出来的时候,赵哥一个人躲在人后面哭了起来。房子是一九九三年盖起来的,房屋上梁那天,吝啬的赵嫂赵哥又是杀鸡宰羊,又是放鞭炮敬神,总算盖房起屋,像个人家了。那时候,赵嫂的女儿师范毕业,回到镇上教书,两个儿子虽说没有上成学,但也都初中毕业,准备出门打工了。赵家的好光景就要开始了。
  在赵嫂心里,他们为小儿子留这个房子,也是想着将来跟小儿子一起过的。小儿子虽然折了一些钱给哥哥,但是,这些钱远远不够再买宅基地的钱。而大儿子之所以同意,也是认为既然老人将来要跟他们过,那现在少拿点钱也是应该的。
  但是,今年春节回来,小儿媳妇提出要重新盖房。在协商的过程中,也暗示将来他们不应该单独承担赡养老人的责任,更何况,赵嫂也帮助大儿子看小孩,不应该只有他一家承担赡养的责任,这就打破了之前的平衡。赵嫂和两个儿子、两个儿子彼此之间开始有些龌龊。按照赵嫂的分析,小儿媳妇虽然表面上是要再盖房,实际上就是不想养活他们。把他们盖的房拆了,连证据都没有了,真正到争论的时候,连一点底气都没有,因为你住的也是人家的房。赵哥在旁边反驳赵嫂,认为小儿媳妇还没有那么恶毒,可能也是嫉妒大哥过得好,房子盖得好,现在流行盖平房、小楼房,你这瓦房再好,那不还是瓦房。
  我知道,在乡村,经常有这样的情况,如果有两个儿子,往往是家产一分两半,又因为农村宅基地比较紧张,一般是其中一个儿子占用父母的宅基地,另外一个儿子补偿一点钱给这个儿子,这等于说父母到最后是瓦无半片,房无半间,只能依靠孩子。这种分配方法在现代观念里,似乎有点不可思议,因为在此过程中,父母的权利被完全剥夺了。但在乡村,这是再正常不过的情况。在一般状态下,儿子媳妇出去打工,需要老人照顾孩子和房子,不会产生什么问题,但一旦儿子儿媳回来,要落叶归根,问题就出来了。这时候,父母的命运往往是极其凄凉的。
  对于老人来说,他们甚至不敢理直气壮地要求儿子尽传统的孝道,如和儿子一家在一块儿居住,要求尊重等等,因为他们没有给儿子提供更多的经济支持。儿子年少出去打工,彩礼、结婚、盖房,全是自己打工挣来的钱,父母根本没有权利支配。而家族制度的衰落、公共道德监督力的衰退、国家在法律与赡养习俗之间的矛盾都使得儿子,尤其是儿媳不把父母放在眼里。社会学家阎云翔把这一现象称之为“父母身份与孝道的世俗化”,传统的文化机制遭到破坏,孝道观念失去了文化与社会基础。
  在中国文化的深层,有一种本质性的匮乏,即个人性的丧失。由于秩序、经济和道德的压力,每个人都处于一种高度压抑之中,不能理直气壮地表达自己的情感、需求和个人愿望。每个人都在一种扭曲中试图牺牲自己,成全家人,并且依靠这种牺牲生成一种深刻的情感。一旦这种牺牲不彻底,或中途改变,冲突与裂痕就会产生。在日常状态中,家庭成员彼此之间沉默、孤独,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们对这种痛苦没有体会,只是,每个人都被看不见的绳索捆绑着,无法叙说。一旦矛盾爆发,往往极具伤害性。
  非常奇怪的是,从赵嫂,从五奶奶、芝婶一些抱怨性的话中,却仍然可以感受到掩藏在背后的爱与宽容,对儿女,对他们在外面的艰难生活,对身边这一个个让他们老年还不得安生的孙子,仍然有一种非常细腻的感情。虽然他们也担心将来的生活,也担心儿媳的行为,但更多的时候,他们仍然兢兢业业地伺候孙子,替他们承担一切。他们不表达,不但对外人,对儿女更不表达。这一切,是属于地层之下的,被深深埋藏起来,连他们自己也意识不到。乡村的生命,其韧性之大,是与自然界的生物相等齐的。
  赵嫂的厨房里冒着香味儿,大概是刚焖好的咸米饭。炒点肉和芹菜,多倒些水,把米放在里面,小火烧煮,二十几分钟后停火,再焖上一段时间,就好了,非常香。在我童年时代,这是只有在改善生活时才做的,一年一个家庭最多有那么两三次,也因此,对这香味有独特的记忆。而现在,早已是乡村的家常便饭了。这香的炊烟飘出院子,在乡村的上空散开,氤氲了整个村子。
  清道哥的家庭生活
  早上刚起床,父亲就接到清道哥的电话,说已经赶完集了,马上就开始备菜,叫我们一定要早点去。我回来了,清道哥说一定要表示表示。
  清道哥的家,将近四分地,依公路而建。左边不远处是八十年代村子里最大的企业,梁庄煤矿建设有限公司(简称煤建),最兴盛的时候,方圆几十里的人都从这里拉煤,每天运煤的大型卡车来来往往,还有一串串架子车拉煤的普通农户。我们这些小孩放学去的最好地方就是那个大院子,高耸的黑色的煤山,有着别样的吸引力,我们看巨大的机器在那里吊煤、铲煤,看人们的白毛巾一把下去变成黑毛巾。我们在那里捉迷藏,在煤堆的周边乱蹭。围绕着煤建,形成了一系列小型的商业品种,饭店、小吃店、百货商店、澡堂等等,而生意最好的无疑是饭店。清道哥的手艺也是在那时候练成的。
  早年,这里并没有房子,也不是田地,而是一片大坑塘,每到夏秋交季之时,坑塘里长满黑色、清甜、肥美的大菱角。经过锲而不舍的填埋,坑塘上面终于盖出了一排排房子。当然,这样临公路的地段不是谁想填就填的。现在这里的房子依次是清道哥家、会计家、队长家,和其他一些做生意的村户。作为支书,毫无疑问,他所占据的是当年村里最好的位置。那里面有清道哥一车土一车沙慢慢填坑的辛苦。现在,煤建早就破产了,连那个院子都不见了踪迹,清道哥的房子也有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有点荒凉,只有门口的平整与宽阔能够显示出昔日的繁华。
  我们去的时候,面庞清秀,但眼睛浑浊的嫂子正在后院灶台烧茶。她前年得了乳腺癌,双乳切除,在大姐医院做的手术。大姐一去,就撩开衣服让看病情,也不管是否有外人。嫂子还留着那两条标志性的大辫子,但发质已经枯黄,瘦细,没有任何光泽,毛蓬蓬的,配着她不停眨巴、溢着眼屎的眼睛,更见苍老,有一种滑稽的哀伤。前院的房子是他们的百货店,现在上面的货架落满灰尘,几乎没有什么货品。中间的院子种一些丝瓜,瓜秧杂乱地到处爬着,自来水井旁边是自然溢出来的一片湿地,上面有鸡鸭在啄食。在闷热的夏天中午,淡淡的臭味弥漫了整个院子。一条狗呼啸来去,把鸡鸭吓得到处乱飞,鸡毛扑棱了一地。而厨房是开放式的,就在院子的角落,锅台很低,水缸、菜、面粉和其他一些杂物都随意摆着,鸡和鸭随时可以跳上去。
  清道哥让我们看他准备的午餐,他已经下油锅炸了鱼块、鸡腿、青椒塞肉馅、小酥肉等八个荤菜,全是炸菜,吃的时候再烩一下就可以了。这是我们那里待客的最高规格。还有十来个做好的素菜、凉菜,只等上桌。我不相信这是他在短短一小时内弄出来的,他大笑,别瞧不起你道娃儿哥,做几桌子,待三五十个客还是没问题的,前天这里还办了三桌酒席,是村里订婚相亲。父亲在一旁说,这可是你清道哥现在的大收入,要不是,他赌博的钱从哪儿来?
  “从哪儿来?”清道哥很不服气,“我有三个养鸡场,随便卖点鸡蛋、卖些鸡子哪儿不是钱?”父亲回道:“三个养鸡场,哪一个是你的?能得不轻,别看都是你弄的,现在你敢去把鸡蛋拿出去一个试试?”清道哥立马不说话了,过了一会儿,他赌气般地低声说:“我今年也要多养点鸡。”
  我这才明白一些,清道哥共有三个儿子,现在是有三个儿媳、五个孙子孙女。儿子们刚结婚的时候,他把三个养鸡场分给了儿子,一家一个,不偏不倚。但是,为养鸡场的大小,位置的好坏,三个儿媳对他都有意见,相互之间也闹到几乎不说话的地步。清道哥,因为失去了对鸡场的掌控权,没有了经济来源,也就失去了说话权。经常被儿媳们白眼来去,也说不出话来。
  后院是一个两层小楼,楼上楼下,共十二间房。清道哥很得意地告诉我,这都是他亲自设计,三个儿子,一个儿子两间房,谁也不偏不向。但是,这六间房都是空着的,儿子们没有一个过来住。一方面是有矛盾,儿媳不愿意住;另一方面,养鸡场也需要人看,所以,儿子们的家基本上就都在养鸡场。道娃儿哥盖的“城堡”显得空空荡荡。
  虽然如此,清道哥仍然很自豪,他为儿子们办下了这家业。他让我和姐姐到后面大儿子的养鸡场去看看,顺便拔一些时令蔬菜。
  养鸡场在通往河道旁的庄稼地里,刚走近那里,一股恶臭就随着风吹了过来,路边,是一个巨大的蓄粪池,这是养鸡场的副产品。蓄粪池上面有盖子,但是无法阻挡这臭味,道娃儿哥说这鸡粪很值钱,附近有养鱼的抢着来拉,但不知为什么,最近来的人少了,粪积在这里,出不去。
  说实话,这是一个不错的乡村养鸡场,有三四个大棚,是养鸡棚,鸡在长条形的笼里,喂的饲料和水都掺有防止生病的药物,下面的水泥地也被冲得干干净净。但是,外面的生存环境却让人无法接受,主人的房子就在这养鸡场中间,门口拴两只大狗,说是为了防盗。主人家的两个小孩在这片恶臭中玩耍,女主人在门口的水井洗菜,洗衣,又把脏水随手泼在鸡粪上,更加剧了臭的味道。清道哥所说的时令蔬菜也是种在这鸡粪之上,踩上去,臭水立即渗了出来,我快快地逃了出来。中午,我还是吃了这里的“时令蔬菜”,好在还没有鸡粪味儿。
  “城堡”的厕所建在院子外面的角落里,一个很低很小的土坯搭起来的小房子,要弯腰进去才行。门口用一个很短的塑料布遮挡,蹲下去,能看见里面的人,但这是家庭自用,所以一般不会在意这个问题。里面的坑池是用砖砌的,上面脚踏的地方也是两块砖垫上去的,当然,在这些砖的周围,少不了一些蛆虫的爬行。每去一次,姐姐总要感叹,厕所太脏。但在农村,这已经是好的了。回想起来,北方的村庄,最不堪的往往是厕所。每家房子的侧墙旁边都是一个天然的厕所,比较富裕和讲究的人家如清道哥这样才挖一个坑池。一般人家很少有意识,就是在侧墙的地上随便大小便,然后等着自然风干。童年少年最惨痛的记忆莫过于下雨天,侧墙的地到处软乎乎的,都是粪便,找不到下脚的地方,脚尖踮着往里面走,总会踩上各式“炸弹”。这种情况,一般都是到家里有人结婚,或发生重大事件才会改变。而那些临着村中路边的家庭,低矮的、胡乱搭起的围墙与房子侧墙之间的那个空间就是一个厕所。行人往往可以看到蹲厕人的头部,隔墙说话是常有的事。而最尴尬的莫过于辈分有别的人路过,因为站起来提裤子是要被路边的人看到赤白身体的。对于一个刚成年的少女来说,那种尴尬更是让人终生难忘。
  上午的饭菜果然十分丰富,有童年的味道,虽然觉得油太多,过咸,过香。清道哥讲了许多顺口溜,每一个都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创作力惊人地旺盛。因为来了客人,大儿媳和二儿媳就也来帮忙,很自然地分工,一个洗菜,刷碗,照顾灶台,另一个负责上菜,端盘子,负责酒桌与厨房的传递工作。她们基本上不和我们说话,目光对接的时候,也只是很快就闪过去,很少有表情。乡村女性的情绪在外人面前是不大显露的,包裹得很严,偶然来到的客人很难窥探到她们之间的内在关系,更找不出矛盾所在。实际上,一旦有矛盾,即使是最善良的女性,也会马上翻脸,毫不留情地吵架。而需要共同露面的时候,她们也会暂时共同出场,保持和谐的表象。
  吃过午饭,茶水泡好。清道哥喝得半醉,本来的紫脸膛更显黑红,眼神乱飞,不停地大笑,可见其开朗、豁达的性格。我让清道哥讲讲他的顺口溜故事,我想了解这样一个曾经的乡村政治人物的生活、情感与其生命状态。
  你说想听我说顺口溜,妹子可是笑话我了。这梁庄出个梁清道,喝酒场里瞎胡闹。载入史册可丢人,人家说你胡球顺。
  那二年交公粮,粮管所所长老二哥俺俩对劲儿,我上粮管所,可热闹。晌午一下班,就在那儿吃饭。吃罢喝罢,编个曲儿胡球出他洋相。我说,二哥,你这两天在村里影响不好,你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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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12-5-20 17:46:37 | 只看该作者
不听听群众啥议论。老百姓都在说,咱镇有个所长,交公粮开后门你算别想,交粮去了报杜南(村庄名),那是好坏都能过,要是报的是杜北(村庄名),好坏一样不吃亏。一报是梁庄,签子没拔就不行。咋,粮管所地盘在杜南,你把那儿的老百姓都维持完,把梁庄人都坑完。所长听了脸只红,去,去,来了好烟好酒吸吸喝喝,走了还编个曲儿气我。
  交粮时上面来检查,他一听算急了,上上下下胡指挥。我说:“这一听市长进了院,二哥出来赶紧喊金殿,麻利去给‘拐子’说,赶紧停磅别出错。说,正收粮为啥停磅?懂个球,注意别叫他出问题,先把秤锤下面那坨泥抠下来。”所长一听,气哩乱蹦说,去去,日你妈,你看你糟蹋多狠,还秤锤糊哩泥,下回来了凉水都不叫你喝。实际上,没那回事,在一块儿对劲儿,胡球出他洋相,出他鲜点儿。
  后来金殿当所长了,那几个坏货说,可给新所长也编个曲儿。那有球编哩,“老崔退休换金殿,梁庄交粮超往年,过去交粮报梁庄,签子没拔就靠瘫j,今年交粮报梁庄,就没有剩下来一家儿。”一听可都笑开了,新所长表扬哩可怪好,不编不编曲儿可出来了。是不是金殿就比前所长强?强啥强,胡乱出洋相,说笑话哩。
  还有那年那电管站的事儿。人们都说,“党是爹,政府是娘,工商税务是两只狼,还有一只老虎是电霸王。”村里抗旱大忙,变压器烧坏了,自己去买个新哩用,这可得罪了电管站的人。这必须得通过他们换,他们能从中使私钱。站长说没有通过站上买,不给送电了。我去找站长说理,那个站长杨书敏说东说西,就是不给送。我说,你别说,你们是独家经营,不合理,别想着农村人对这件事不明白。“这管电哩下乡,村里招待都不一样,晌午只说招待差,下午生门儿k就停电,你这良心背不背。抗旱大忙巴结你,回头还是要停电,去问你们这为啥,看你下回招待还错不错。”那站长一听,气哩乱转圈,说,是这,你先回去,回头就送电过去。我就去找局长,局长也叫我先回去,说是回头给站长打电话。
  我说,俺们回不去,老百姓拈着半截砖,在村头拦着,抗不了旱,老百姓只打我。一会儿想上县委去一下,看看这事咋个办?局长一听急了,拿起电话就骂杨书敏,不管啥原因,先把电通上。局长说,你走的时候,也给站长说个感谢话。感谢谁,那是他应尽的职责,感谢他干啥!还没走到家里,就听说,杨书敏在院子里气哩乱蹦!
  家里的事就不说了,这清官难断家务事,我这支书干一辈子,家都没管好,你说窝囊不窝囊。
  有人说我支书干一辈子,把梁庄也弄哩啥没啥。你说哩是球,群众楼上楼下,我要啥没啥。喝一肚子酒精,两手空空。这些年我胡球拾俩粪也能挣俩钱。
  如果你出生在农村,又生长在农村,你会发现,在那些看似朴素、愚钝、木讷的脑袋中,常常蕴藏着惊人的幽默感。在午饭大槐树下的饭场中,在茶馆闲聚的喝茶者中,甚至在上地干活打招呼的过程中,幽默、智慧无所不在。那不时爆发的、爽朗的、略带狡猾的、会意的笑声在乡村的上空回响,为沉默的村庄增添着一份份生机和活力。清道哥正是这样的人。
  清道哥一口气说了三个多小时,谈起自己编的顺口溜,尤其是政治方面的顺口溜最兴奋。他把自己对乡村生活、乡村政治的理解几乎是以艺术的方式呈现出来,嬉笑怒骂、随意成篇。但是,在涉及到具体人时,如现任支书、村长情况时,做村会计的堂叔总是及时打断。在清道哥谈话期间,房间另一处的牌场已经支好,另外一个好像长期跟着会计的什么人早已候在那里。我们谈话的时候,他在外面忙来忙去,干一些杂活。这是非常熟悉的乡村场景,在支书、会计、村长家里,总是有这样的人在帮忙。
  清道哥站起来,伸了伸腰,看看牌桌,摩拳擦掌,喝几口酽茶,又上趟厕所,做好一切准备。父亲已在一声声地催,在我们说话的时候,他小睡了一会儿,此时也是精神百倍。我知道,这一战至少要到晚上。
  那一夜,父亲打到十二点,是哥哥叫了几次才叫回来的。父亲的身体已经不允许熬夜,他的牌瘾很大,一坐到牌桌前就不起来。但是,与清道哥相比,就不值得一提。父亲说他是“常输将军”,都知道他喜欢打牌,还常输,就有人设局骗他。他照去不误,照输不误。很有气度。
  父亲给我讲了一个笑话。说是前段时间清道哥在家里和老婆吵架,又和三儿媳的亲家拌了几句嘴,上街卖鸡蛋,消失了好几天,电话也不通,他老婆把所有他可能去的地方都找了,就是找不到。就来找父亲,怕他想不开,万一自杀了怎么办。父亲一听哈哈大笑,说不会,道娃儿要是想不开,这日子就没人能想开。前两天还见他骑着小三轮车,说是到什么地方去,肯定是去打牌了。第四天,清道哥施施然地出现在父亲那里,原来到另外一家打牌去了,前两天赢,后两天输了精光,还欠下一些债。清道哥在一旁听到了,指着他那长辫子老婆嚷道,我就是去卖个鸡蛋,你到处糟蹋我名声。
  再见,故乡!再见,妈妈!
  独自来到墓地,与母亲告别。
  从母亲的坟往远处看,左边是绿色的田野,一望无际的平坦,低矮、新鲜的庄稼充满着生命力,灰蓝、微暗的天空,天边是暖红的彩霞;右边往下看是宽广的河坡,树林郁郁葱葱,粉红色的合欢花在树顶连绵起伏,随风起舞;围绕着树林,笼罩着一团团淡白的轻雾。不知为什么,那一刻,觉得母亲仍与我同在,她躺在这片土地中,而她的女儿在感受着这片土地,用她的灵魂与精神。有一种温暖慢慢进入心间,是的,妈妈,我来看您了,虽然次数越来越少,但每当想到这一方土地,想到在这一方土地上,有您躺着的坟地,就觉得我们心意相通,您还在注视着我们。
  少年时代失去母亲,是我永远说不出的痛。想起母亲躺在床上,望着上学的我们,只能发出“啊、啊”的哭声,就无法抑制自己的眼泪。那是一位失去行动、失去语言的母亲的绝望,她无法表达她的爱,也为给这个家庭带来深重的灾难而歉疚。这一哭声犹如长久的阴影跟随着我,我的软弱、自卑、敏感、内向,通通来自于此。
  我无法想象母亲在骨灰盒里,尤其是当站在她的坟前的时候。如果没有这象征性的坟头,如果她没有躺在土地之中,我无法想象,她是否还能关注我,我是否还能如此深刻地感到和她心意相通。每次家里有大事,都要来到这里,烧纸、磕头,然后,坐在坟边絮絮絮叨叨地给母亲说一说。少年时代,哥哥与父亲吵架,深夜里,拿着刀,往墓地跑,我跌跌撞撞跟在后面,心里害怕极了,不只是害怕哥哥会死掉,而是害怕母亲知道家里出了这么可怕的事,那一刻,我真的希望时光永远停下来。至今还能回忆起哥哥的哭声,声嘶力竭,那委屈,那依赖,是只有在母亲面前才能有的。哥哥躺在母亲的坟前,在那里翻滚着,倾诉着,似乎渴望妈妈能抱住他,安慰他孤独可怜的心灵。这次回家我才知道,当年父亲手术成功,几个姐姐专门回家,到母亲坟边哭了一场,把这件事告诉了妈妈。这样大的事情必须告诉妈妈,才算达到真正的隆重。
  这种古老的凭吊方式难道真的要成为过去?我记得一个南方朋友给我讲他们家乡凭吊亲人的方式,清明的时候,早晨起来,一家人带着吃的、喝的,来到亲人坟边,烧纸、放鞭炮、磕头,然后在那儿吃饭、说话、聊天、打牌,整整呆上一天时间,天黑以后才离开。当这样听时,我的心有一种说不出的感动、温暖与辛酸,多么温馨而又自然的纪念方式,陪上亲人一整天,和他一起生活,就仿佛他还在。我无法判断农村土葬能浪费多少土地,但是,如果真的以一种强制性的手段让民众失去这样的文化习俗,对于民族心理、民族性格也是一种伤害。像现在这样几结合的丧葬方式,并不见得就是好的,它产生的是一个啼笑皆非、不伦不类的结果。
  乡村,并不纯然是被改造的,或者,有许多东西可以保持,因为从中我们看到一个民族的深层情感,爱、善、淳厚、朴素、亲情等等,失去它们,将会失去很多很多。
  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感觉,我以后会回来得越来越少。当故乡以整体的、回忆的方式在心灵中存在,回来的欲望非常强烈,对它的爱也是完整的,经过这几个月深入肌理的分析与挖掘,故乡在我心中已经变得面目全非。当爱和痛不再神秘,所有的一切都成为功利的东西,再回来的愿望与动力没有了。或许,是我的功利破坏、亵渎了对它的神圣情感,我对我故乡的人们的感情不再纯洁。
  再见,故乡!
  再见,妈妈!有您在,我会回来。
  注:
  够死了:很烦,烦得不得了。
  透墒:浇地完全浇透了,用来形容喝酒喝多了。
  坑:北方村庄里面的水塘。
  年下:春节。
  不美:生病。
  猴头子日脑:非常调皮。
  不表:不骗人。
  支客:北方农村丧礼或喜宴上,安排来往亲戚座次的人,在这一过程中,要特别讲礼数。一般做“支客”的人都是那些在村庄有威信的、能够服众、对村里各家的远近亲戚也比较熟悉的人。
  泼烦:麻烦,缠人。
  靠瘫:完蛋了。
  生门儿:想坏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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