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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近些年,散居在美国的金家后人给金闳伟他们寄来的金家老宅花园里的合影老照片,照片上他的祖爷爷金城尚是青年。金闳伟觉得遗憾的是,照片上的一些人物他已经辨识不出。 他们是上世纪初叶湖州“丝通事”的“富三代”,赴欧洲留学的先行者,继承了旧时文人的生活品位和趣味———
本版私人史主人公:金城、金章兄妹
金城(1878-1926),清末民初大法学家,美术理论家,知名画家,工画山水、花卉,创办“中国画学研究会”,任首任会长,并筹设中日绘画联合展览会,每隔一年举行一次。他是金章之长兄。
金章(1884-1939),文博杂家王世襄之母。上世纪初叶即赴欧留学,民国女画家。
讲述人:金闳伟,金城之曾孙
关于王世襄的报道,媒体曾冠以太多的头衔,轻俏佻达的如“京城第一大玩家”甚至 “中国第一玩家”,郑重其事的有“文物鉴定家”、“美术史家”、“民俗学家”、“美食家”……却难定论,因为他“玩”的东西实在是五花八门,蟋蟀、鸽子、葫芦、大鹰、獾狗、掼跤、烹饪、火绘、漆器、竹刻、古琴、明式家具,不一而足。况且他玩这些不为消遣,而是真心喜爱,全情投入,所以起早贪黑、吃苦受累、长途跋涉、餐风饮露却乐在其中。这些“玩”,又都结出了颇具文化内涵的果子:如《中国画论研究》、《中国古代音乐书目》、《髹饰录解说》、《竹刻艺术》、《中国古代漆器》、《明式家具研究》、《北京鸽哨》、《说葫芦》、《蟋蟀谱集成》等等。
于是有人说,“在王世襄先生的人生和著作里,我们能看到北京旧式士大夫阶层的文化情趣和生活方式,说玩,说研究,都不是特别确切,因为那个时代的人就是那么生活的”。的确,脱离开他所处的跟他趣味一致的周围环境来孤立地看,我们贴上去的标签都不够妥帖,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老来成名的王世襄总数说他“玩物丧志”的少年,其实他能玩得那么不羁,并在玩中享受传统文化的乐趣,则是因为家境——不仅是物质优裕,而且是二三十年代特有的那种中西合璧、南北贯通的文化。他的父亲属于洋务派,母亲是留过洋、会讲外语、擅长书画的陶陶女史,在当时绝对可以算得上是一位稀罕的时髦才女,却在回国后相夫教子之余将精力投入到了中国传统文化——书画艺术的创作中去。事实上,王世襄对于书画、竹刻、家具、雕塑等文化艺术的兴趣和热爱的确更多源自于外祖家的艺术熏陶:母亲金章能书善画,大舅金北楼是民国北方画派领袖,二舅金东溪、四舅金西厓为竹刻大师。
现年60岁的金闳伟是金城先生的曾孙,他从奶奶(袁寿喻)和父亲(金曾望)口中听到了很多关于家族的传奇往事。
■富商后代游学欧洲开风气之先
鸦片战争后上海开埠,外贸中心从广州转移到上海,占据了地理优势的南浔蚕丝商人抓住商机,纷纷到上海直接与外商经营湖丝,南浔出现了数百名因经营湖丝贸易发迹的富豪,传说中有“四象八牛七十二金黄狗”的称呼, 金桐的家族便是其中的一“牛”。
金闳伟说,听父辈讲,当时南浔家产在50万到100万两白银的被叫“牛”,在100万以上的称为“象”,那就是买办一级的,更厉害的富豪商人了。
在上海的丝号经过金桐和金焘父子两代的经营,财力日益雄厚,金家在家乡建造了大宅“承德堂”,南浔人就此称金家“小金山”。而在与外商的贸易往来中,金家也倾向新学,金焘不仅收藏了很多的中国书画文物,也购置了很多西洋的玩意,如大自鸣钟、显微镜、电唱机,还有三部相机和带全套冲洗设备的暗房,而且他把子女送出国门,游学欧美。1900年,金城(谱名金绍城,号北楼)和他的两个弟弟绍堂、绍基,一个妹妹金章(号陶陶),一起结伴赴英国留学。
在此之前金家的子弟也是中西学兼修。王世襄先生曾讲述过母亲幼年时与二姐怡怡及兄长们在南浔“承德堂”的家塾里学习书法和《四书》、《五经》等课程的事,好强的两姐妹不甘人后,下苦功练就了一手好字。后来除了长兄金城之外,其他的兄弟写字都不如她们,以至于金桐的墓志铭也是由孙女金章一手抄录的。
1898年,金章被父亲送入上海的中西女塾就读。中西女塾创办于1890年,是一所专为“中华有力之家”而设的美国教会学校,学校教学都用英语,甚至连中国的历史、地理课本也是从美国运来的。宋庆龄、宋美龄姐妹也曾就读于这所学校。
在英国,金城入伦敦铿司大学学习法律和经济专业,获得法学博士学位。金章是自费性质的游学,学习美术。
1902年底清政府才正式颁布诏令,令各省送派学生赴欧洲留学,又过了一年后,留欧之风才兴盛起来。就此来说,金氏兄妹可以视为中国留洋学生的先行者,而女子留学在当年更属凤毛麟角。
金闳伟说,金家古训中有一条三不准:不准嫖赌,不准抽大烟,不准缠足。金家的女子不缠足,娶进门的媳妇不要缠过足的,甚至是雇佣的佣人也不找缠足的小脚女人。他听奶奶说,祖爷爷金城在英国时,有一次被几个好朋友拉去赌场,他没有直接拒绝,但是到了赌场却提议先喝点酒,一杯下肚,就说酒劲儿太大,头晕,在沙发上睡了,待到朋友们尽兴后一起返回,这样做到了谨遵家训又没驳朋友面子扫大家兴,灵活处事的性格特点在这个小故事里得以体现。
■兄妹在北京重新聚首
归国之后,不几年,金城金章兄妹又在北京有了新的交集。
1905年金城回国后,由上海道袁树勋保荐,任上海中西会审公廨的襄廨委员。会审公廨是一个比较特殊的司法机关,由上海道台任命中方的专职会审官,与外方的陪审官会同审理租界内与华人有关的案子,是中西混合的法庭。
然而,这一年12月份,在金城上任不久,就发生了震惊一时的“大闹会审公廨案”,当年上海的《申报》以“公廨讯案巡捕房大起冲突”为题,对此事做过详细的报道。并称这次巡捕与中方廨员的冲突是设立会审公堂以来前所未有的。据说,由于巡捕和廨役中外双方在公堂上争夺人犯的现场很激烈,上前劝阻的金城险遭棍击,官服被撕破,朝珠也撒了一地。他也因此被称为“金大力”。
此案发生后,被激怒的上海市民罢市、罢工,将老闸巡捕房也放火烧了。南京路上的工部局市政厅前,印度巡捕向示威者开枪,酿成打死三人、打伤多人的血案。那一天,其他多处地方也有流血冲突,华人死伤多人,洋人也有人身和财产的损伤。一度繁华的公共租界陷入瘫痪的状态。至于案子本身,到1906年2月才以中外双方各有让步而最终解决。1907年,金城离开上海,任法部右侍郎的沈家本聘他为编订法制馆协修,金城因此到了北京。
1910年金城受法部委派,作为中国代表参加美洲万国监狱改良会议,并赴欧洲考察监狱,等到他回国的时候,民国已经成立。
1909年,金章嫁到北京,她的丈夫是王继曾(字述勤)。王家先祖世代为官,王继曾毕业于南洋公学,1902年随中国驻法公使孙宝崎赴法进修。回国后,一度担任军机大臣张之洞的秘书,1909年改任留法学生监督。因此,婚后不久,金章即随夫君同赴法国就任,再度出洋。在巴黎,金章得以到各大博物馆、美术馆观赏名画。金章两度留洋学习美术的经历,无疑拓展了眼界,哥哥金城说她:“自游学欧洲,遍观彼邦文物后,画益进……视古人竟不多让。”
王世襄是金章所生的第二个儿子。王世襄出生之前,王家买下了东城芳嘉园那处三进的四合院,这里离金城在钱粮胡同的宅子也不算远。
再后来,金城的三弟、二弟也先后从上海迁到北京,四家人住得很近,彼此来往也很多。
王世襄曾形容,大舅那个院子大得汽车可以开进去掉头的。金闳伟说,他就是在钱粮胡同祖宅里出生、成长起来的,祖爷爷的那个院子有很大的花园,前门在钱粮胡同,后头到现在的育群胡同,就是过去的马大人胡同。这个院子现在还在,只是在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那时候,房管所把花园的树、花都挖掉了,盖上了很多的房子。后来,住在这里的家家户户又在自己的门前盖出了很多小房子,到现在推着个自行车进去都有点困难,得侧着点身子才成。
■钱粮胡同金宅的诗书画日子
正是在钱粮胡同这个院子里,淡出政坛的金城回归到老式中国文人的生活,享受着诗书画的趣味。他开始以画驰名,创立“中国画学研究会”,广收学生,和日本交流画艺,成为画界的北方画坛领袖,时称“南张(大千)北金”。
王世襄口中常说的小时候“到舅舅家玩,第一件事就是上房,捅马蜂窝”,我是到舅舅家就先捅马蜂窝,带着一帮孩子上房,家里来人说这个淘气外甥要来了,大家得戒严似的,“大舅画画,教学生,我就在旁边看他画”,说的也是这里。而金章的代表作《濠梁知乐集》,起因也是她在“中国画学研究会”担任评判,为绘画教学而写。
金城自幼喜爱绘画和金石篆刻,他画画无师自通,还成了弟弟妹妹们画画的老师,他的四弟金西厓的很多竹刻佳作就是大哥绘出画稿、兄弟合作完成。金城到北京后,交往中多吟诗作画、谈议论文的雅集,他结交了很多政界的书画篆刻艺术家如徐世昌、熊希龄、朱启钤、陈宝琛等人,成为画友,切磋艺事。那个年代,大批的文人学士和书画家为了谋求在新朝的发展来到北京,北京的画坛开始活跃起来,金城和这些人的关系越来越密切,陈半丁初到北京,就是住在金城的家中。
1913年,时任众议院议员的金城建议,把热河行宫和辽宁故宫所藏的金石书画文物移到北京,仿照西方的博物馆展览模式建立“古物陈列所”,这个想法得到了朱启钤、熊希龄的支持,并由金城负责筹建古物陈列所。
从两个行宫移来的文物有20多万件,1914年2月在故宫的武英殿、文华殿展出。在此之前中国没有博物馆,“古物陈列所”是中国首个国家级的博物馆。临摹“古物陈列所”的藏画成了金城每日的功课,他自己就曾有“日携笔砚,坐卧其侧”之说。而政局动荡的时代,金城选择了远离政坛,虽还挂着众议院议员、国务院秘书、蒙藏院参事等空衔,主要却是研习中国画学,开课授徒、撰文论画、著书立说。
■画鱼先养鱼,在北京家中蓄养大量金鱼
1920年,大总统徐世昌决定出资让金城担当中国画学研究的任务,使用的是庚子赔款的退还部分。金城联合当时画界名流创办了中国画学研究会,他被推举为会长。成立时说创办动机是出于“中国画学因潮流趋新,转又渐晦,为提倡风雅,保存国粹”。
中国画学研究会是民国时期北方最大的美术团体之一,他们定期聚会时一面切磋交流,一面辅导画会中的“研究员”习画。在画会里,学生称为“研究员”,教师们称为“评议”,主要导师为金城,学生们不仅接受金城的指导,也可以向其他评议求教。在画风、画法上,可以专学一家,也可以转益多师。
金城请三妹金章也担任画会的“评议”,自此,以花鸟画闻名华北的金章开始成为教授国画的老师,担负起了教书育人的职责。金章的侄子兼学生、台湾著名画家金勤伯曾回忆说,姑母当时以科学的分析方法,教给他许多作画技巧;不仅宋元绘画,像唐朝李思训、李诏道父子金碧山水的勾描、青绿填彩等,也一一解释、示范,让他获益匪浅。
金章画得最多的是鱼,令她扬名艺坛的也是鱼。她作于1909年的《金鱼百影图卷》原作现藏北京故宫博物院。金章生前曾说过,生平画鱼以《金鱼百影图卷》最精最长,这幅图卷可以视为其代表作。金鱼百影图卷长10余米,绘有形态各异的各式金鱼数百尾;卷尾有肃亲王、王树荣、王式通、袁励准、贡桑诺尔布、张祖廉、林纾等多位名家的题跋款识,肃亲王善耆对此画评价甚高:“此卷若入鸥波馆,不输风流管仲姬”。
后来由于画会中女会员经常问她鱼藻的画法,而且希望能有书面的教材,以便平日自习,金城也怕只是口头讲授技法,学生不易记忆,也希望她写成书。因此,金章用两个月的时间写成了画鱼专著《濠梁知乐集》。书名典出《庄子·秋水篇》,分为谱录、史传、作法、题咏四卷。其中作法一卷,心得尤多,是金章一生画鱼经验之总结,金城说:“信非深知濠梁之乐者不能道”!
在《濠梁知乐集》的自序中,她说:“予习绘事逾廿载,自愧于花鸟禽虫各科,未能窥其堂奥,惟于鱼藻,略有会心”。这个“会心”不仅是纸上得来的经验,她画鱼先养鱼,在南浔、在北京的“芳嘉园”都蓄养大量金鱼,也种很多花花草草。虽然金章曾在西方留学学习美术,但在技法上,她画的金鱼仍是以中国传统的工笔勾勒及没骨手法为基础。
可惜的是,这本书的写定本原存于南浔金家的“承德堂”,1937年日寇侵占南浔时,毁于战火。写定本比初稿本更为详细,而且前页有金章手绘的鱼态图式。这本被毁书也成了金章儿子王世襄的一处心痛,1943年他自己抄录了初稿本,1985年促成了《濠梁知乐集》的出版,到1999年,85岁的王世襄又编辑出版了《金章/金鱼百影》一书。
■祖爷爷的这些画又成了无头的谜案
金城逝去得太早,如果从画家的角度考量,更是遗憾。在他把古代名家系统临摹学习之后,刚刚在理论上有所著述、在画作上显露出自己的风格,却在第四次赴日展览返回后,病故于上海,年仅48岁。留下来的精品之作,很多都在家中,后来却在“抄家”的时代闹剧中不知所终。
金闳伟说,他小的时候,每年都有两次要做的事,就是帮助奶奶晾画——把放在箱子里的祖爷爷的那些画拿出来在廊子里一一展开“过风”。因为喜欢画,他每每都趁机仔细看过。
放画的箱子是三个躺箱,挺大的,都能躺进一个人去。这三箱画被抄走的那天金闳伟刚好在家。那天还有他的奶奶和父亲母亲共四个人在家,进来一个红卫兵,带着几个穿军装的人,进来就说,你们必须冲墙站着,不许看!说完了直接进屋,把这三箱画给抬走了。金闳伟说,当时他年纪轻,他们对他看得也不严,他就偷偷看了,家里别的东西这几个人什么也没拿,就是冲着这些画来的,三箱画抬出去,装在一辆军用的嘎斯车里,开走了。
“这事儿也得怨我爸爸太‘木’,他觉得金家就是画画的世家,也没干过什么坏事,到自己这儿,也不是有钱人,就在肥皂厂工作,是挣工资的,抄家不会把自己家牵扯进去。谁知道后来抄不出东西还把我给关起来了,那时我刚参加工作,非让我说我们家的金条藏在哪儿了,我说实话:我连金条都没见过,结果说我不老实。倒也不打我,就是不让我睡觉,一犯困,就‘梆’地一敲桌子给吓醒了,整整一礼拜,我受不了了,就说,埋在柿子树底下了。没挖着,又来问我,我就说:记错了,是在枣树底下。最后挖了个够也没挖着,就问我到底有没有,我说,本来也没有,你们不信还不让我睡觉,我只能说有呗。等我回家一看,院子都成筛子了,哪儿哪儿都是坑。”
“还有很多老照片什么的被毁,不是抄家,是我们自己全给烧了。那个片警特别好,告诉我们说,哎呀,自己赶紧处理了吧,这些照片全留着,不是给自己惹事儿?不是大地主哪儿有这么大花园的?我奶奶的工笔小楷写得漂亮极了,一本一本,她抄的全是佛经、诗词什么的,全是四旧啊,我们也全都自己给烧了。”
到“文革”后区里发还抄家的东西,另外几回抄家抄走的银器、自行车、手表什么的全还回来了,唯独这三箱画没有发还。他们去问,得到的答复是,这个东西不好找,但我们可以帮你们找。
金闳伟说他的父亲很执着,一次次找区公安分局、找副区长,问这些画的下落,后来区里的人说,“有点线索了,你们等着”,却再没了信儿。他父亲又去找副区长,他说:这个事儿不好说,最好你们也别过问了。金闳伟说:“听话听音,知道这事儿副区长办不了,何况那会儿文革刚刚结束,谁的胆子那么大?不过问就不过问吧。谁知道,没过多久,这位副区长死于车祸,我们这唯一的线索就又断了。祖爷爷的这些画又成了无头的谜案。”
“现在看拍卖行有时候拍卖金城的画,有几幅我看着眼熟,特别是那幅《高山飞瀑图》,那个桥上的小人,我还记得小时候特意拿放大镜看过呢,琢磨他的头发怎么那么栩栩如生。”
■本版图片提供/金闳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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