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缪哲:与H先生论语文课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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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2-6-30 07:12:54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缪哲:与H先生论语文课本书

 
  H兄:

  承问小女的语文课本是不是改了,我一时答不出来。她放学回家,我除了“让谁打了”或“打了谁”之外,其他概不闻问。前天问她你的问题,答曰 “《出师表》是有的”,至于阿贵的正传,则曰没有,或高中课本里有也说不定。金大侠庸先生的文字,她说没见过,也不知金大侠为谁某。昨晚D兄招饮,又拿你的问题问他。D兄精于时事,故回答得颇详。他说黜鲁迅而登金庸,原是北京一班浮浪子的所为,惟彼处教育界的要津,近由与之同声气者所据,于是撤了《阿Q正传》,换上《雪山飞狐》的某节。至于从课本中,剔除诸葛的《出师表》,他说是陕西某教授下的虎狼方,教育部敢不敢照方子抓药吃,亦未可知。我问他对这事的意见,他只说“管他妈的”,然后就大谈他养的老鼠不吃粮,专吃蛆,——依旧是你熟悉的那副一说正事就溜腔的怪习惯。

  吾兄去国日久,对国内的人心已隔膜,其实这种事,是顶自然、顶合理的。田舍翁多收几斗红高粱,犹有易妻之想,这些年国人富了,自该有个变化。盖卧薪尝胆时,人得警醒以自策。自掩其长,不讳其短,此《阿Q正传》所以为昨日之用也。现在富了,列国间俨然称“强”了,我们沾沾自喜犹不暇,岂容阿Q败人的兴乎?此金大侠所以为今日之用也。所谓此一时,彼一时,北京的改课本,亦“圣之时者”之所为,又曷足怪?

  况且这课本的革命之“首义”于北京,就更不足怪了。记得上世纪80年代初咱们上学时,我与TRA等骑车出游,回途是由张家口进入北京的。行至两地的路界时,忽见所来的道路,在路界处齐刷刷断了。路界之北京一侧的,是——用当时A兄的话说——“德国级” 的公路,而“却顾所来径”,则是“车轮为之摧”的“羊肠阪”。一块路界,就把一个国家,断作了俩社会,俩时代。90年办亚运会时,De携夫人来华,目见北京的场面,她连问:“中国怎么是第三世界?”她是纽约人,见识未免短,不明白这里并不就是中国。1990年至今,又近20年了,全国的变化固大,北京的则尤大,彼此的悬隔,不问可知也。物质的隔绝,自造成精神、感受的隔绝。一个生活环境近于纽约的人,即使是中国人,其在精神与感受上,也是纽约人的同胞,他的需求与愿望,与其血缘的、或政治上的同胞,则少有共通处。所以,除非你夺他的车子,封他的宅子,逐之于“有北”——也用不着太北,比如离北京150公里外的张家口就行——,他断不会明白今天我们所需的,何以仍是未庄的阿贵,而非雪山的飞狐。

  说起金大侠,我是没有恶感的,不但没有,简直还喜欢。吾兄谅必记得,当80年代初时,金庸的著作还仅有港版,我与D兄等,就一日两回出入于海淀镇上那个租书的小铺了。因租费奇昂,弟卖裤粜袄之不足,又将《水经注》杨守敬校本的初版(那可是祖传的),卖给了一师弟。至于每餐三片槽子糕,三餐一瓶“北冰洋”,缩食以筹租书的费用,亦为吾兄所亲见。弟半生碌碌,行事一无可观,惟在中文系“开读金著之风气”这一点上,除了D兄外,弟不作第二人想。但即使当年,弟也是以游戏的态度读之的,以为“贤于博弈”而已,用今天的话讲,就是“比吃喝嫖赌强”。直到今天,我得闲了也还要翻一翻金庸,但与读“福尔摩斯”“尼罗河惨案”等,态度也依然没有两样。盖凡事有体,亦有用。金大侠的书,好到了天也就是游戏文,上不了高头讲章的台面。彼游戏以写之,我游戏以待之,这才是自尊、体面的做法。待之过其所当待,以为柯南道尔可方驾莎士比亚,金庸“雁行”于鲁迅,那就忘了“必也正名”的古训了。金大侠嘴上不灭你,但私底下,吾必见其掩口胡卢,有“对傻子不可说戏话”之叹的。《堂吉诃德》里的公爵,因从未见过桑丘这样的活宝,就假封他为海岛的总督以取乐。我们似连桑丘还不如:金大侠是无心促狭的,但我们非要当桑丘,金大侠不愿捅破这局,就半推半就做了公爵。

  但这些个事情,也不是一个“傻”字能了之的。十几年来,什么“后现代”啦,“解构主义”啦,不停聒噪于我们耳边。按这派的理论,俗与严肃的文学,部落图腾与罗丹的雕塑,街头补胎的招牌与王羲之的书法,价值是同等的。乃至“汽油变水”之类的法术与科学的界限,有人也想抹了。登金庸而黜鲁迅,不过这理论的得逞而已。这是文明的反动,对文明信仰的破产。

  除了拔鲁迅登金庸外,刀兄又告诉我《孔雀东南飞》也被拔了,取代之的,是海子的《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拔“孔雀”不知什么居心,登崇海子,弟则以为不过“夹私货”而已。读大学时,弟与海子有过数面之缘,也交换过诗作,但相知总不如X兄为深。较之我们其他写诗的人,海子的诗更多感性,没有学究气和智性的枯燥,这也是我当时叹为不及的。但总的看来,那时我们都是少年,都还在学诗的阶段,作品亦为习作的性质。《面朝大海》也如此,比如它的后半截,就大有“力竭”之嫌。成熟的诗是不可以如此的。今天我们谈起海子,都难免自恋的气味。盖我们这代人的青春,是与他的一同留给那个时代的;我们有过共同的激动、共同的苦恼和类似的理想。所以爱海子,爱其诗里的感情,就是爱我们自己。他的自杀,也仿佛是为我们殉道,那代人的青春,则因他的自杀而“成圣”了。但课本是给下一代编的;它需要的是判断力,不是滥情的自恋。

  其实这样的话,我本不想说、也不必说的。所以“不想”者,我也不想说。至于“不必”,则是受了小女的教育。她问我怎么问这种无聊的问题,我告以原委。她“嗨”了一声道:“谁在乎这个!进语文课本的东西,香的也臭了;来了《哈里·波特》,我照样不想读。”所以你瞧,他们爱怎么编就怎么编吧,我们有闲工夫,倒不如听D兄讲老鼠吃蛆的故事
来源:《南方周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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