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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丹青:听木心谈文学 | |
听木心谈文学
作者: 陈丹青
2012-12-20 来源:南方周末
这张照片摄于1987年至1988年之间,听课者与木心(右一)的聚会,紧挨木心的是课堂的发起人李全武,这次讲课的地点在李全武家的二楼。 (陈丹青 供图/图)
编者按:上世纪九十年代,木心先生在纽约给十余位中国艺术家讲述世界文学史,历时五年。为纪念木心先生逝世周年,根据陈丹青听课笔录、以木心生前定名的《文学回忆录》上下册,即将出版。本报预先选取该书摘引,以飨读者。这场听课的故事,陈丹青在后记中做了详细交代。
23年前,1989年元月,木心先生在纽约为我们开讲世界文学史。初起的设想,一年讲完,结果整整讲了五年。后期某课,木心笑说:这是一场“文学的远征”。
18年前,1994年元月9日,木心讲毕最后一课。那天是在我的寓所,散课后,他穿上黑大衣,戴上黑礼帽,我们送他下楼。步出客厅的一瞬,他回过头来,定睛看了看十几分钟前据案讲课的橡木桌。此后,直到木心逝世,他再没出席过一次演讲。
那桌子跟我回了北京,此刻我就在桌面上写这篇后记。
另有一块小黑板,专供木心课间书写各国作家的名姓、生卒年、生僻字,还有各国的诗文,随写随擦,五年间辗转不同的听课人家中。2012年夏初,我照例回纽约侍奉母亲,7月,母亲逝世。丧事过后的一天,清理母亲床边的衣柜——但凡至亲亡故而面对满目遗物的人,明白那是怎样的心情——在昏暗壁角,我意外看见了那块小小的黑板。
听课五年,我所累积的笔记共有五本,多年来随我几度迁居,偶或看见,心想总要静下心再读一遍,倏忽近二十年过去了,竟从未复读。唯一读见的老友,是阿城,1991年,我曾借他当时写就的三本笔录——木心开讲后,则每次摊一册大号笔记本,密密麻麻写满字,是他备课的讲义。但我不记得他低头频频看讲义,只目灼灼看着众人,徐缓地讲,忽而笑了,说出滑稽的话来。日后几次恳求他出版这份讲义,他总轻蔑地说,那不是他的作品,不高兴出。前几年领了出版社主编去到乌镇,重提此事,木心仍是不允。
去年岁阑,逾百位年轻读者从各地赶来桐乡,永别木心。追思会上,大家恳请我公开这份笔录,我当即应承了——当年讲课时,木心常说将来怎样,回国后又怎样,那天瞧着满屋子陌生青年的脸,戚戚然而眼巴巴,我忽然想:此刻不就是先生时时瞩望的将来吗。
2012年春,诸事忙过,我从柜子里取出五本笔记,摞在床头边,深宵临睡,一页一页读下去,发呆、出神、失声大笑,自己哭起来:我看见死去的木心躺在灵床上,又分明看见二十多年前大家围着木心,听他讲课……我们真有过漫漫五年的纽约聚会么?瞧着满纸木心讲的话,是我的笔记,也像是他的遗物。
电子本录入的工作,细致而庞大。速记潦草,年轻编辑无法辨读,我就自己做。或在纽约寓所的厨房,或在北京东城的画室,朝夕录入,为期逾半年。当年手记无法测知字数,待录毕87讲,点击核查,逾四十万字。为纪念木心逝世一周年,近日忙于编校、排版、配图、弄封面,12月必须进厂付印了:眼前的电子版不再是那叠经年封存的笔记,而是木心读者期待的书稿——“九泉之下”这类话,我从不相信的,而人的自欺,不过如此。喂,木心,恕我不能经你过目而首肯了,记得你当年的长篇大论吗?年底将要变成厚厚的书。
“文学远征”始末
1982年秋,我在纽约认识了木心,第二年即与他密集过往,剧谈痛聊:文学课里的许多意思,他那时就频频说起。我原本无学,直听得不知如何是好。我不愿独享着这份奇缘,未久,便陆续带着我所认识的艺术家,走去见木心——上世纪八十年代,纽约地面的大陆同行极有限,各人的茫然寂寞,自不待说——当然,很快,众皆惊异,不知如何是好了。逢年过节,或借个什么由头,我们通宵达旦听他聊,或三五人,或七八人,窗外晨光熹微,座中有昏沉睡去的,有勉力强撑的,唯年事最高的木心,精神矍铄。
这样子,过了几年,终于有章学林、李全武二位,纠缠木心,请他正式开课讲文艺,勿使珍贵的识见虚掷了。此外,众人另有心意:那些年木心尚未售画,生活全赖稿费,大家是想借了听课而交付若干费用,或使老人约略多点收益。劝请最力而全程操办的热心人,是李全武。他和木心长期协调讲课事项,转达师生间的种种信息,改期、复课、每课转往谁家,悉数由他逐一通知,持续听课或临时听课者的交费,也是他负责收取,转至木心,五年间,我们都称他“校长”。
事情的详细,不很记得了。总之,1989年元月15日,众人假四川画家高小华家聚会,算是课程的启动。木心,浅色西装,笑盈盈坐在靠墙的沙发,那年他六十二岁,鬓发尚未斑白,显得很年轻——讲课的方式商定如下:地点,每位听课人轮流提供自家客厅;时间,寒暑期各人忙,春秋上课;课时,每次讲四小时,每课间隔两周,若因事告假者达三五人,即延后、改期,一二人缺席,照常上课。
开课后,渐渐发现或一专题,一下午讲不完。单是《圣经》就去两个月,共讲四课。上古中古文学史讲毕,已逾一年,越近现代,则内容越多。原计划讲到十九世纪收束,应我们叫唤,木心遂添讲二十世纪流派纷繁的文学,其中,仅《存在主义》便讲了五课。
那些年,众生多少是在异国谋饭的生熟尴尬中,不免分身于杂事,课程改期,不在少数,既经延宕,则跨寒暑而就春秋,忽忽经年,此即“文学远征”至于跋涉五年之久的缘故吧。听课人,大部分是画家,没有迹象表明有谁听过文学史,或职志于文学——木心完全不在乎这些。对着这些不相干的脸,他只顾兴味油然地讲,其状貌,活像谈论什么好吃透顶的菜肴。我猜他不会天真到以为众生的程度与之相当,但他似乎相信每个人果然像他一样,挚爱文学。
木心讲课没有腔调。他语速平缓,从不高声说话,说及要紧的意思,字字用了略微加重的语气,如宣读早经写就的文句。录入笔记的这半年,本能地,我在纸页间听到他低哑苍老的嗓音。不止十次,我记得,他在某句话戛然停顿,凝着老人的表情,好几秒钟,呆呆看着我们。
这时,我知道,他动了感情,克制着,等自己平息。
讲课与聊天究竟不同。自上世纪五十年代木心在上海高桥做过几年中学老师,此后数十年再没教过书——起初几堂课,谈希腊罗马、谈诗经,他可能有点生疏而过于郑重了,时或在读解故事或长句中结巴、绊住,后来他说,头几课讲完,透不过气来——两三课后,他恢复了平素聊天的闲适而松动,越讲到后来,越是收放自如。
而最令我感到兴味的瞬间,是他临场的戏谈。
木心的异能,即在随时离题:他说卡夫卡苦命、肺痨、爱焚稿,该把林黛玉介绍给卡夫卡;他说西蒙种葡萄养写作,昔年陶潜要是不就菊花而改种葡萄,那该多好!在木心那里,切题、切题、再切题,便是这些如叙家常的离题话。待我们闻声哄笑,他得意了,假装无所谓的样子——且慢,他在哄笑中又起念头,果然,再来一句,又来一句——随即收回目光,接着往下说。
如今座谈流行的录音、摄像,那时既没有器具,木心也不让做。他以为讲课便是讲课。五年期间,我们没有一张课堂的照片,也无法留存一份录音。
“结业”派对,是李校长安排在女钢琴家孙韵寓所。应木心所嘱,我们穿了正装,分别与他合影,孙韵母女联袂弹奏了莫扎特第23号钢琴协奏曲。阿城特意从洛杉矶自费赶来,扛了专业的机器,全程录像。席间,众人先后感言,说些什么,此刻全忘了,只记得黄秋虹才刚开口,泪流满面。木心,如五年前宣布开课时那样,矜矜浅笑,像个远房老亲戚,安静地坐着,那年他六十七岁了。就我所知,那也是他与全体听课生最后一次聚会。他的发言的开头,引瓦莱里的诗。每当他借述西人的文句,我总觉得是他自己所写,脱口而出:
你终于闪烁着了吗,我旅途的终点。
逍遥漏网的人
八九十年代之交,国中大学的文学史课程,早经恢复。文学专业的硕博士,不知用的什么讲义,怎样地讲,由谁讲——我们当年这样地胡闹一场,回想起来,近于荒谬的境界:没有注册,没有教室,没有课本,没有考试与证书,更没有赞助与课题费,不过是在纽约市皇后区、曼哈顿区、布鲁克林区的不同寓所中,团团坐拢来,听木心神聊。
木心也从未修过文学课。讲毕唐诗一节,他送当时在座每位学员一首七绝,将各人的名字嵌入末句,这次录入,我注意到他也给自己写了一首:
东来紫气已迟迟
群公有师我无师
一夕绛帐风飘去
木铎含心终不知
木心所参考的郑振铎《文学大纲》,出版于上世纪三十年代,想必是少年木心的启蒙读物之一。前年得到这两册大书的新版,全书体例与部分资料,大致为木心所借取,我翻了几页,读不下去。年来字字录入这份笔记,我不再将之看做“世界文学史”,诚如木心所说,这是他自己的“文学回忆录”,是一部“荒诞小说”。眼下全书付印在即,想了很久,以我难以挽回的荒率,无能给予评价。实在说,这是我能评价的书吗?
如今我也接近木心开课时的岁数,当年愚昧,尚于讲课中的若干信息,惘然不察,现在或可写出来,就教于方家,也提醒年轻的读者——
上世纪三十年代末,抗战初期,十三四岁的木心躲在乌镇,几乎读遍当时所能到手的书,其中,不但有希腊罗马的史诗、神话,近代以来的欧陆经典,还包括印度、波斯、阿拉伯、日本的文学。郑本《文学大纲》所列举的庞大作者群,当年不可能全有汉译本,木心也不可能全都读过,他诚实地说,哪位只是听说,哪本没有读过,但他多次感慨:“那时的翻译家做了好多事情哩”。最近承深圳的蓝兆旭、高小龙二位提供数百册私藏民国旧书,供我选择配图,虽难测知其中哪些曾是木心昔年的读本,但他的阅读记忆,正是一部民国出版史的私人旁证。
讲述《圣经》时,木心念及早岁与他频繁通信的十五岁湖州女孩,使我们知道早在三十年代的浙江小城,竟有如此真挚而程度甚深的少年信徒,小小年纪,居然彼此辩说《新旧约》的文学性;提到《易经》,他说夏夜乘凉时教他背诵《易经》口诀的人,是他母亲,抗战逃难中,这位母亲还曾给儿子讲述杜甫的诗,这在今日的乡镇,岂可思议。他忆及家中仆佣对《七侠五义》之类的热衷,尤令我神旺,他的叔兄长辈居然日日去听说书,此也勾连了我的幼年记忆:五六十年代,沪上弄堂间尚且隐着简陋的说书场所……这一切,今已荡然无存,而木心的记忆,也正是一份民国青年的阅读史。
这份阅读史,在世界范围也翻了过去。木心的生与长,适在同期步入印刷时代与新文化运动的民国,他这代人对文学的热忱与虔敬,相当十五至十九世纪的欧洲人,电子传媒时代的芸芸晚生,恐怕不易理解这样一种文学阅读的赤子之情了。
以上,是木心生涯的上半时,下半时呢?
自1949年到“文革”结束,近三十年,欧美文学的译介几乎中止,其间,值木心盛年,唯以早岁的阅读与文学相濡以沫(他因此对五十年代专事俄罗斯文学的推介,甚表好意)。讲课中一再提及的音乐家李梦熊先生,也此等活宝:他俩听说乔伊斯与卡夫卡,但“文革”前夕的大陆,哪里读得到。而早在三四十年代,他们就知悉欧洲出现意识流、意象主义、存在主义等等新潮,之后,对铁幕外的文学景观该是怎样的渴念。浩劫后期,战后文学如“黑色幽默”与“垮掉的一代”,曾有内部译本(如《二十二条军规》),他们当然不会放过,总之,就我所知,五六十年代,各都市,尤其京沪,尚有完全在学院与作协系统之外,嗜书如命、通晓文学的书生。而木心出国前大量私下写作的自我想象、自我期许,竟是遥不可及的西方现代主义。
“文革”初,木心早期作品被抄没。“文革”后,大陆的地下文学与先锋诗,陆续见光,渐渐组入共和国文学史话;现在,这本书揭示了更为隐蔽的角落:整整六十多年目所能及的文学档案中——不论官方还是在野——仍有逍遥漏网的人。
漫长,彻底,与世隔绝,大陆时期的木心没有任何举动试图见光。到纽约后,带着不知餍足的文学的贪婪,他在恢复写作的同时,靠台湾版译本找回被阻隔的现代文学图景,与他早年的阅读相衔接。久居纽约的港台文人对他与世界文学的不隔,咸表惊异,他们无法想象木心与李梦熊在封锁年代的文学苦谈——“出来了,我才真正成熟”,木心如是说——私下,我完全不是可以和他对话的人,他几次叹息,说,你们的学问谈吐哪里及得上当年李梦熊。但木心要说话,要以他所能把握的文学世界,印证自己的成熟,不得已,乃将我们这群人权且当做可以聆听的学生。
多少民国书籍与读者,湮灭了。木心的一生,密集伴随愈演愈烈的文化断层。他不肯断,而居然不曾断,这就是本书潜藏的背景:在累累断层之间、之外、之后,木心始终将自己尽可能置于世界性的文学景观,倘若不是出走,这顽强而持久的挣扎,几乎濒于徒劳。
“我一生的各个阶段, 全是错的”
一个在八十年代出道的文学家,能否设想木心的历程?一个研修文史专科的学者,又会如何看待这份文本?木心不肯放过文学,劫难也不曾放过他,但我不知道他怎样实践了尼采的那句话:
在自己的身上,克服这个时代。
固然,尼采另有所指,尼采也不可能知道这句话在二十世纪的中国语境——在这大语境中,木心怎样营造并守护他个人的语境?去年秋,木心昏迷的前两个月,贝聿铭的弟子去到乌镇,与他商议如何设计他的美术馆。木心笑说:
“贝先生一生的各个阶段,都是对的;我一生的各个阶段,全是错的。”
这不是反讽,而是实话——讲课中,他说及这样的细节:五十年代末,国庆十周年夜,他躲在家偷学意识流写作(时年三十二岁);六十年代“文革”前夕,他与李梦熊彻夜谈论叶芝、艾略特、斯宾格勒、普鲁斯特、阿赫玛托娃;七十年代他被单独囚禁时,偷偷书写文学手稿,我亲眼看过,惊怵不已:正反面全都写满,字迹小如米粒;八十年代末,木心年逾花甲,生存焦虑远甚于流落异国的壮年人,可他居然讲了五年文学课——我们交付的那点可怜的学费啊——九十年代,他承诺了自己青年时代的妄想,满心狂喜,写成三百多首《诗经演》;新世纪,每回走去看他,他总引我到小阳台桌边,给我看那些毫无用处的新写的诗。
在与笔记再度相处的半年,我时时涌起当初即曾抱有的羞惭和惊异,不,不止于此,是一种令我畏惧到至于轻微厌烦的心情:这个死不悔改的人。他挚爱文学到了罪孽的地步,一如他罪孽般与世隔绝。这本书,布满他始终不渝的名姓,而他如数家珍的文学圣家族,完全不知道怎样持久地影响了这个人。
中国文学史、西洋文学史,魏晋或北宋文学,伊丽莎白或路易王朝文学,各有专家。其他国家所修的世界文学史又是怎样讲法呢?当年郑振铎编撰《文学大纲》,也想必多所参照了外国的写本。迄今,我没有读过一本文学史,除了听木心闲聊。或曰:这份笔记是否准确记录了木心的讲说?悉听尊便。或曰:木心引述的史料是否有错?我愿高声说:我不知道,我不在乎!或曰:木心的观点是否独断而狂妄?呜呼!这就是我葆有这份笔录的无上骄傲——他说,他看重先秦典籍,只为诸子的文学才华;他以为今日所有伪君子身上,仍然活着孔丘;他想对他爱敬的尼采说:从哲学跑出来吧;他激赏拜伦、雪莱、海涅,却说他们其实不太会做诗;他说托尔斯泰可惜“头脑不行”,但讲到托翁坟头不设十字架,不设墓碑,忽而语音低弱了,颤声说:“伟大!”而谈及萨特的葬礼,木心脸色一正,引尼采的话:只有戏子才能激起群众的巨大兴奋。
我真想知道,有谁,这样地,评说文学家。我因此很想知道,其他国家,谁曾如此这般,讲过文学史——我多么盼望各国文学家都来听听木心如何说起他们。他们不知道,这个人,不断与他们对话、商量、发出诘问、处处辩难,又一再一再,赞美他们,以一个中国老人的狡黠而体恤,洞悉他们的隐衷,或者,说他们的坏话。真的,这本书,不是世界文学史,而是,那么多那么多文学家,渐次围拢,照亮了那个照亮他们的人。
(经作者同意,本文删除两千多字)
木心讲课笔记 (节选)
作者: 陈丹青 记录整理
2012-12-21
希腊的神话、史诗、悲剧
人说难得糊涂。我以为人类一直糊涂。希腊神话是一笔美丽得发昏的糊涂账。因为糊涂,因为发昏,才如此美丽。
我们出自老子故乡,又和乔达摩的故乡印度为邻,为什么还是视希腊为精神故乡?
新旧约的故事和涵义
但耶稣的心理战限于好人之间。歹人、不义之徒,打了右脸打左脸,剥了外衣剥内衣……世界是一群左右脸给人打、内外衣给人剥的亚当、夏娃。都给人白打,给人白剥!
我少年时有个文字交的朋友,通了五年信,没见面。她是湖州人,全家信基督。她的中学、大学,都是教会学校,每周通一信,谈《圣经》……当时我十四岁,她十五岁……
最动人的是耶稣在橄榄山上的绝唱。门徒不醒。他们是凡人,老实人。开始时,耶稣只需要信徒、门徒,但在快要赴死的时刻,他需要朋友。
爱,原来是一场自我教育。在座有人在爱,有人在被爱,很幸福,也很麻烦。
东方的圣经和史诗
佛教吸引中国最有学问的人去研究,说明佛经的文学性、哲理性之丰富。近者如章太炎、鲁迅,都涉入。章的学说,就是以佛经与老庄哲学的融合。研究佛经,是东方智者和知识分子的一个底。今天的中国学者就缺这个“底”。
诗经、楚辞
整个《诗经》是悲苦之声。我骂儒家,是将好好一部《诗经》弄成道德教训。
如果中国有宏伟的史诗,好到可比希腊史诗,但不能有中国的三百零五首古代抒情诗。怎么选择呢?我宁可要那三百零五首《诗经》抒情诗。任何各国古典抒情诗都不及《诗经》,可惜外文无法翻译。
《离骚》,能和西方交响乐——瓦格纳、勃拉姆斯、西贝柳斯、法朗克——媲美。《楚辞》,起于屈原,绝于屈原。宋玉华美。枚乘,雄辩滔滔。都不能及于屈原。唐诗是琳琅满目的文字,屈原全篇是一种心情的起伏,充满辞藻,却总在起伏流动,一种飞翔的感觉。
先秦诸子
当司马迁写出人物、忘掉儒家时,是他最精彩的部分。写屈原,以儒家精神写,不佳,写到“鸿门宴”人物,忘了儒家,大好!
(老子)今天谈哲学家,开门见山,这座山,是中国最大的山。
(墨子)早年我在北京设计展览会,喜欢一个人逛天桥,去东安市场听曲艺相声,在东直门外西直门外的小酒店,和下层人物喝酒抽烟聊天。他们身上有墨子的味道,零零碎碎的墨子。
外化的功能,体现在推理而定名,那是哲学、哲学家;
内化的功能,表现在感知而不定名,那是艺术、艺术家。
哲学家中,只有尼采一个人觉察到哲学的不济,坦率地说了出来,其他哲学家不肯承认思想历程的狼狈感。
魏晋文学
中国的文学,是月亮的文学,李白、东坡、辛弃疾、陆游的所谓豪放,都是做出来的,是外露的架子,嵇康的阳刚是内在的、天生的。
汉赋,华丽的体裁,现在没用了。豪放如唐诗,现在也用不上了。凄清委婉的宋词,太伤情,小家气的,现在也不必了。要从中国古典文学汲取营养,借力借光,我认为尚有三个方面:诸子经典的诡辩和雄辩,今天可用。史家述事的笔力和气量,今天可用。诗经、乐府、陶诗的遣词造句,今天可用!
中世纪欧洲文学
好比一瓶酒。希腊是酿酒者,罗马是酿酒者,酒瓶盖是盖好的。故中世纪是酒窖的黑暗,千余年后开瓶,酒味醇厚。中国文化的酒瓶盖,到了唐朝就掉落了,酒气到明清散光。“五四”再把酒倒光,掺进西方的白水,加酒精。
《神曲》涵盖甚大,中世纪哲学、神学、军事、伦理。以现代观点看,《神曲》是立体的《离骚》,《离骚》是平面的《神曲》。《神曲》是一场噩梦,是架空的,是但丁的伟大的徒劳。
唐诗宋词
自然造人,知道该双的双、该单的单:两耳、两眼、两乳、两手、两脚、一头、一鼻、一嘴、一脐、一性器——所以沈约的主张,流弊是后人的文字游戏,小丑跳梁,一通韵律便俨然诗人。当然,沈约不负这个责。
教我读杜诗的老师,是我母亲,时间是抗战逃难期间。我年纪小,母亲讲解了,才觉得好。
大家不耐烦听史迹,都想听我讲观点。观点是什么?马的缰绳。快,慢,左,右,停,起,由缰绳决定。问:缰绳在手,底下有马乎?我注意缰绳和马的关系。手中有缰,胯下无马,不行。
从前皇帝的老师叫亚父,太子的老师叫洗马。你们都是太子,我做你们的洗马。
《红楼梦》中的诗,如水草。取出水,即不好,放在水中,好看。
宋玉是屈原的学生,为老师写过赋。杜甫年幼时,不敢自比屈原、宋玉,只是个景仰者,到了他写这首诗时,无疑是大诗人了,决不在宋玉之下。但杜甫还是称宋玉为师。
李商隐是唐代唯一直通现代的诗人。唯美主义,神秘主义。偶尔硬起来,评古人,非常刻毒凶恶。
有人评“李后主乱头粗服皆好”,似乎中肯,我以为不对:几时乱了头、粗了服?自然界从来没有“乱头粗服”的花,李后主是“天生丽质”,和别人一比,别人或平民气,或贵族气,他是帝王气。
范仲淹(官至政治局常委)“先天下之忧”的名句,很正经。但写起词来,和女人一样善感——词人一写词,都像女人一样。
中世纪波斯、阿拉伯文学
欣赏古典作品,要有两重身份,一是现代人身份,一是古代人身份,如此欣赏,则进进退退,看到后来,一只眼是现代眼,一只眼是古代眼。
你们现在便宜了,有只老羊在前面走,我年轻时糊涂啊,没人可问。
艺术的宿命,是叛逆的,怀疑的,异教的,异端的,不现实的,无为的,个人的,不合群的。宗教的宿命,是专制的,顺从的,牺牲个人的,积极的,目的论的,群策群力的,信仰的——其实就是政治。
中国古典戏曲和文学
中国剧作家的创作观念是伦理的,寓教于戏。有了这种观念……儿女情长,长到结婚为止;英雄气短,短到大团圆……不过是忠孝仁义,在人伦关系上转圈圈。
中国人的民族性,很善说故事。小时候家中佣人、长短工,都会讲故事,看去很笨,讲起来,完全沉浸在故事里,滔滔不绝。中国哲学家也比西方哲学家更喜以形象说理,放进很多神话、传说、寓言,甚至笑话——这或许就是先秦诸子夹着早期的袖珍小说……那时的谋士、策士,进谏皇帝,也要会讲故事,否则要杀头。
在我看来,古代小说是叙事性的散文,严格说来不能算小说。直到唐代,真正的小说上场,即所谓“传奇”。唐人传奇精美、奇妙、纯正,技巧一下子就达到极高的程度,契诃夫、莫泊桑、欧·亨利等西方短篇小说家若能读中文,一定吃醋。
整个明文学,只有金圣叹是大批评家。领异标新,迥出意表。言人所不敢言不能言。我批评他,是他将人家原文肢解鳞割,迁就己意,使读者没有余地。拿现代俗话说,还是把读者看得太低。
“封神榜”由姜子牙仲裁,封了许许多多大小角色,依我看,应推哪吒第一。他是尼采的先驱,是艺术家,是武功上的莫扎特,是永远的孤儿。
《金瓶梅》不然,器官生在身上,还是写成了人,几乎是性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完成了艺术,《金瓶梅》要靠你自己找出它的艺术。
曹雪芹“好像”读过叔本华、尼采。为什么?他熟读释家道家经典——佛家的前半段,就是悲观主义,道家的后半段,就是超人哲学。
我以为《红楼梦》后半部遗失了,曹雪芹是写完了的。哪天在琉璃厂找出来,全世界应该鸣炮敲钟,庆祝多了一个圣诞节。
怎么会有一天在纽约与你们讲七侠五义?人生是很奇怪,没有一点好奇心是不行的。
说来说去,给大家一个制高点。有了这个制高点,看起来就很清楚。一览众山小,不断不断地一览众山小。找好书看,就是找个制高点。
“风雪夜,听我说书者五六人,阴雨,七八人,风和日丽,十人,我读,众人听,都高兴,别无他想。”我幼时读,大喜,不想后来我在纽约讲课,也如此。
日本古典文学
抱着原谅的心情去看这些诗,很轻,很薄,半透明,纸的木的竹的。日本味。非唐非宋,也非近代中国的白话诗。平静,恬淡。
我是日本文艺的知音,知音,但不知心——他们没有多大的心。日本对中国文化是一种误解。但这一误解,误解出自己的风格,误解得好。
文艺复兴
中国的圣人教人做好事,自己不做。马基雅维利叫人做坏事,自己不做。他就事论事的那一套,与理想主义相反。
有人一看书就卖弄。多看几遍再卖弄吧——多看几遍就不卖弄了。
十七、十八、十九世纪英国、欧洲、美国文学
中国很早就有弥尔顿《失乐园》全译本,我读后,不觉得很好,后来,我的侄女婿是弥尔顿专家,谈了三夜,觉得懂了。要问,问了才懂。
帕斯卡另一句,很真切,直刺人心:“那无限空间的永久沉默,使我恐惧。”——这是老子的东西嘛!
我倒想成一本书,书名:《莱辛的危险》。一个人只要高超一点,对人就是危险的——高超太多,危险就大。
法国斯塔尔夫人第一个说出,《浮士德》是写不好的,真聪明。第二个是海涅。第三个是我——第一个说老实话,第二个说俏皮话,第三个说风凉话。
歌德有格言:回到内心。陶潜的《归去来兮辞》,就是回到内心。
老子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我说:作家不仁,以读者为刍狗。这样天地才能大,这样才能有伟大的读者来。最好读者也不仁——作者不仁,读者不仁,如此,“仁”来了。
1948年我乘海船经台湾海峡,某日傍晚,暴雨过后,海上出现壮丽景色:三层云,一层在天边,不动,一层是晚霞,一层是下过雨的云,在桅顶飞掠——我说,这就是拜伦。
鲁迅《伤逝》中涓生的屋里,墙上挂着雪莱的肖像。我小时候心目中的诗人,就是雪莱、拜伦、普希金。秀丽,鬈发,大翻领衬衫,手拿鹅毛笔——那时看到这副样子,就觉得是诗人,羡煞,却没想到“诗”。
那时我在教科书上读到了勃朗宁的诗,非常喜欢,叫做《花衣吹笛人》。这首诗有寓言童话的性质,但更有诗味。现在想想,我也是那个吹笛人——讲世界文学,就是吹笛呀。
奥斯汀太啰嗦,狄更斯太通俗,但我就是喜欢这两位作家。艺术上前人和后人的关系,是艺术上的天伦关系:前人哺育后人,后人报答前人,成天伦之乐。
哈代的行文非常迟缓,我读时,像中了魔法一样。他行文的本领,音乐家应该羡慕:如此长,温和。读时,心就静下来,慢下来。他写苔丝早起,乡村的种种印象描写,无深意,无目的。就是这种行文。
知识学问是伪装的,品性伪装不了的。三年讲下来,不是解决知识的贫困,而是品性的贫困。没有品性上的丰满,知识就是伪装。
“历史是更伟大的圣经。”这话也是卡莱尔说的。说得好!我们讲文学史,是在讲文学的圣经。我们学文学,就是文学的神学。
艺术充满艺术家的性格,比肉体的繁殖还离奇。维特、哈姆雷特、贾宝玉、于连,都流着作者的血,我喜爱于连,其实是在寻找司汤达——上帝造亚当,大而化之,毛病很多;艺术家造人,精雕细琢,体贴入微。
现代诗,波德莱尔开了一扇门,兰波开了一扇门。此后,门里涌出妖魔鬼怪。但波德莱尔和兰波可以不负责任。
中国从未被西方了解过。太可怜,太神秘。中国,不可能被西方汉学家来了解,还得我们自己来——用他们听得懂的话,告诉他们不懂的事……西方最缺的就是中国的东西:含蓄,以弱制胜。东方西方要是真的相通,文明才开始。可是要唤醒东方、中国,非得西方来理解。
尼采有哈姆雷特的一面,也有堂吉诃德的一面,我偏爱他哈姆雷特的一面,常笑他堂吉诃德的一面。现在读尼采看来是太难了——很多人是在读他堂吉诃德的一面。
要去评价一个伟大的人物,你自己是怎样一个人物?这是致命的问题。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粗糙是极高层次的美,真是望“粗”莫及,望“粗”兴叹。如汉家陵阙的石兽,如果打磨得光滑细洁,就一点也不好看了。尊重这粗糙,可以避免自己文笔光滑的庸俗。
自从“意识流”写法和其他种种写法出现,我都不以为然,不过是将人剖开,细看,说“这是心,这是肺”。深刻吗,新奇吗?爱情的深刻,必得解剖肾脏、生殖器,才算真正懂得爱情吗——上帝把心肺包起来,是故意的!
文学的最高意义和最低意义,都是人想了解自己。这仅仅是人的癖好,不是什么崇高的事,是人的自觉、自识、自评。
最近又读一遍《复活》,实在写得好。笔力很重,转弯抹角的大结构,非常讲究,有点像魏碑。十足的小说,试以别的小说来比,都会显得轻佻、小聪明、小趣味。
前面得有古典浪漫,而后现实写实,才会有唯美象征。但中国也有人追求过唯美、象征。何其芳、李广田、卞之琳、冯至、闻一多、艾青。张闻天翻译过王尔德,楚图南翻译尼采。
我年轻时,常常听说有人妻出走——中国只有一个真的娜拉:秋瑾。革命,赴死。她是完成了的娜拉。其他娜拉都未完成,中国许多娜拉走过一条路:去延安。
我同意惠特曼的意见:人体好就好在是肉。不必让肉体升华。所谓灵,是指思想,思想不必被肉体拖住。让思想归思想,肉体归肉体,这样生命才富丽。
二十世纪文学
象征主义、未来主义、意象派、存在主义、新小说、魔幻现实主义等
世界上的书可分两大类,一类宜深读,一类宜浅读。宜浅读的书如果深读,那就已给他陷住了,控制了。尼采的书宜深读,你浅读,骄傲,自大狂,深读,读出一个自己来……《道德经》若浅读,就会讲谋略,老奸巨猾,深读,会炼成思想上的内家功夫。《离骚》若深读,就爱国、殉情、殉国,浅读,则唯美,好得很。《韩非子》,也易浅读。
哲学有它的可悲性,一定要靠文字语言。文字、语言,能够达意吗?如果文字语言不能达,哲学的“意”就比文字语言更深刻吗?我以为,有时候文字语言高于意义。
平心而论,意识流,宜写短篇小说,更宜写散文。
谈主义,是一种现代病。试看古人,从雅典到文艺复兴,都不标榜主义。因为主义总是一种偏见,甚至是强词夺理,终归是自我扩张,排斥异己。
尼采预言超人会降生——这是一场梦。还属于进化论。我以为超人不会诞生的。个别艺术家作为超人,早就诞生了——早就死亡了。他们不会造福人类,和人类不相干的。
现代作家,自己应该又是伯乐,又是千里马。伯乐是意识,潜意识是千里马。一个伟大的小说家应是潜意识特别旺盛、丰富,而意识又特别高超、精密,他是伯乐骑在千里马上。
“智者,是对一切都发生惊奇的人”。放纵你的好奇的行为,享受官能之乐,对一切要抱着豁达大度,对世界万物抱着“无可无不可”的态度。都有兴趣,但别迷恋。一句话:明哲而痴心。再一句话:痴心而保持明哲。
我的问题是:艺术曾经重复过客观现实么?从来没有过。这个问题是现实主义的全部奥秘。我愿做现实主义的辩护士。
我从小也想写,写后烧,真是少年不知“烧”滋味。烧不得的!但境界真是高。卡夫卡像林黛玉,肺病,也爱焚稿,应该把林黛玉介绍给卡夫卡。
要我说,应该研究了存在主义,知道了“他人即地狱”,然后,就像不知道存在主义之前那样,存在下去——有人这样吗?有。萨特就是这样。他不靠存在主义生活。他要去演讲,让许许多多“他人”听,“地狱”越多越好。
我看哲学、伦理、儒家,都当它文学看——没有人说过。
“那个才气超过你十倍的人,你要知道,他的功力超过你一百倍。”刚才来讲课路上,我想到这么一句。自己耕耘,自己收获,自己培养自己,自己养兵千日用在一时。
文学是脑的艺术,无声无色,和感官没有关系,却感动你,魔术性最大就是文学,你感动了——就是几个字呀!
诺贝尔奖,好像是个世界性的中状元。
庄子是要饭的,陶渊明借米,西蒙到底是法国人,他种葡萄,养写作。这样一来,我倒也替他放心了——陶潜要是不种菊花,种葡萄,多好!
我在一首诗中说,现代的智者,都是自己要假装自杀,要世界做陪葬。这些批评家、观者都是假装要殉葬,作者呢,假装要自杀——都没有死。
世界本来是庸人制造的世界。新小说派,失落的一代,迷茫的一代,说穿了,是“智者的自忧”,夸大了世界的荒谬。世界上是健康的人多,还是病人多?在他们的作品里,全是病房、病人。
小时候关在家里,天天祷告——不知向上帝还是释迦——放我出去吧,流浪,打工,打仗,都可以。冰心到过美国,高尔基嘛到处流浪,鲁迅去过日本,可是我在家里……一路经历到“文革”,我对上帝说:够了!
这是个很有深意的大命题:现代主义再新,再发狂,他们都有一个老单位——现实主义。
我很喜欢听摇滚乐,有些写得非常好——这种悲怆,是现代的悲怆,古代人不懂的。
爱情,是性为基点,化出种种非性的幻想和神话——归结还是性。都说性征是性器,其实第一性器是脸。真不好意思,人类每天顶着性征走来走去。毛发、皮肤等等,都是性征。可见造物主用意之淫。
魔幻现实主义总体上的生命力,强过象征主义、超现实主义,比它们厚重。只是我觉得不够舒服——魔幻呢,太魔幻,现实呢,不够现实。太自觉,太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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