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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乃所以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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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2-8 20:34:40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不同,乃所以讲学

陈平原
  晚清以降,随着新教育的迅速扩张,学者们的撰述,多在专著、演说、教科书三者之间自由滑动。专著讲究深入透彻,教科书追求条分缕析,演说则突出大思路,需要的是急智、幽默、语出惊人。三者各有各的特殊功能,也各有各的论述策略,很难强分轩轾。如果用最简要的语言来描述,“演说”的特点大致是这样的:表达口语化

,故倾向于畅快淋漓;说理表演化,故追求语不惊人死不休;追求现场效果,故受制于听众的趣味与能力;蔑视理论体系,需要的是丰富的高等常识;忌讳“掉书袋”,故不能过于深奥,更不能佶屈聱牙。对于那些不屑于固守书斋的学者来说,如何在政治与学术之间,保持“必要的张力”——既反对学院派的“为学术而学术”,也不希望将文学/思想/学术方面的演说,弄成纯粹的政治宣传,是个相当严峻的挑战(参见拙文《有声的中国——“演说”与近现代中国文章变革》,刊《文学评论》2007年3期)。   走出校园,面对公众,就自己熟悉的专业发表公开演讲,而且借用速记、录音或追忆等手段,将“口说”变成了“著述”,此举既存在陷阱,也自有妙用。记得1962年,牟宗三出版演说集,题为《中国哲学的特质》,其《小序》称:因讲课时间限制,“逼迫我作一个疏略而扼要的陈述”;而这样做不无好处,因为,对于著述来说,“紧严有紧严的好处,疏朗也有疏朗的好处”。推而广之,所有精彩的演说,都可作如是观。惟其篇幅短小,讲者(作者)不能不有所舍弃,故面貌清晰,锋芒也更加突出。在一个专业化成为主流、著述越来越谨严的时代,此类精神抖擞、随意挥洒、有理想、有趣味的“纸上的声音”,值得人们永远怀念。   谈及在近现代中国发挥巨大作用的“演说”,不妨将其视为“古树新花”。说“新花”,那是因为晚清方才出现的在公众场合就某一问题发表见解、说服听众、阐明事理的“演说”乃舶来品,源于日语,意译自英语的publicspeech。至于“古树”,则有高僧大德的讲说佛经,以及说书艺人的表演故事。此外,我还想引入宋明书院的“会讲”。   熟悉传统中国教育的朋友,多对宋明书院的“会讲”心有戚戚焉。这里有大师主讲,也有同学论辩,其间异说蜂起,群流竞进——如此不拘一格畅所欲言,在我看来,是思想自由、学问推进的关键所在。据说,面对“今之讲学,多有不同者如何”的提问,明人吕泾野是这样回答的:“不同乃所以讲学,既同矣,又安用讲耶?故用人以治天下,不可皆求同,求同则谗谄面谀之人至矣。”(参见黄宗羲《明儒学案》卷八)从书院的教学形式,迅速上升为治国方略,这既是一种道德承担,也是一种自我期待——即相信“学为政本”,书院里的谈玄说理、寻幽探微,终将深刻地影响一时代的社会风尚乃至政治走向。   谈论现代意义上的“演说”,之所以刻意将其与传统的“会讲”绾合起来,目的是凸显此举在传播知识、普及教育之外,还有交流、对话乃至辩难的可能性。在某种意义上,所谓“讲学”,本身就应该是“众声喧哗”——演讲者既与往圣先贤对话,也与在场或不在场的听者论辩。但在实际操作中,台上台下,地位很不平等,演讲者充分掌握着话语权,提问的最多不过是“将一军”。于是,本该唇枪舌剑的“辩难”,变成了温文尔雅的“请教”。   众人合撰演说集,起码在形式上,构成了虚拟的“会讲”现场,多少弥补了上述缺失。作为个体,演说早已结束;作为读者,则争辩仍在继续。是否真能达到这种理想状态,端看演说者有无鲜明的学术立场。这正是本书的魅力所在——入选诸君,其政治立场及学术思路,有我极为赞赏的,也有我很不以为然的;但无论哪一家,全都精神饱满、棱角分明,极少乡愿语。了解中国语境者,当明白,此点殊为难得。参照阅读这些立场迥异的演说稿,如亲临“思想交锋”的现场,不仅“刀光剑影”,更有“鸟语花香”。   如此五彩斑斓的“演说”,无论怎么概括,都是挂一漏万。正因此,我只想说三句话。第一,“直面惨淡的人生”——将鲁迅的感叹,用在这些走出书斋,深入民间疾苦,关注国家命运的学者身上,我以为是恰当的。第二,偏重社会科学——撇开遥远而优雅的“国学”,专注迫在眉睫的当下,从“主义”转到“问题”,从文化/思想转为社会/实践,自有其特殊魅力。第三,多尖锐的呐喊与严苛的拷问——与此相适应,阅读这些“带刺的玫瑰”(而非“十全大补”的糖浆),其效果必定是爱恨分明。   昆明真善美文化传播有限公司策划并组织了这些学术演讲,我认同其基本理念——“知识要与社会实践结合,学者须为平民百姓服务”,更欣赏其奋斗精神。眼看着这些刚刚走出校门的研究生,步履艰难地跋涉在“文化传播”的泥泞小路上,真是感慨遥深。十五年前,意识到商品经济大潮将对学术研究造成巨大冲击,我曾和钱理群、葛兆光以及香港学者陈国球、王宏志、陈清侨等,自己凑钱,办起了学术集刊《文学史》。当时的想法是,像1930年代的学者那样,“拿自己的钱,说自己的话”。如此“逆历史潮流而动”,结局可想而知——集刊只出了三册,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现在的情况,比那时好多了,年轻一代肯定能走得更远。但全靠热血沸腾的书生,来从事思想、学术、文化的传播,实在是困难重重。此举明显不符合市场经济规律,只能套用陆游的诗句,叫做“位卑未敢忘忧国”(《病起书怀》)。或许,被聪明人弃之如敝屣的“理想主义”这个词,仍然“疏影横斜”、“暗香浮动”,值得今人仔细品味、珍惜、赓续。
《中华读书报》2007年8月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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