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孔之见说篆刻
邸永君
▲故宫博物院藏汉代铜印,印文是“韩宽”,属于满白文风格。
中国传统文化,有不少是颇具魅力、大有价值的精华与瑰宝,然而今日乏人问津、风光不再者俯拾即是,不可计数,篆刻艺术便是其中之一。
回顾传统社会,士大夫大多具备通才素质,其佼佼者往往同时拥有官员、学者、文人和雅士四种身份。所以他们进则出将入相,辅佐国君之政务;退则含饴弄孙,引导乡里之风俗。偶有闲暇,他们则兴会雅集,鸿来雁往,或曲水流觞,登高作赋;或填词绘画,切磋鉴赏,总之吟风弄月,把酒高歌,优游其间,物我两忘。而当今之辈,却大多只有单一身份,官员或无心读书,终日营营;学者则身无二技,情趣全无;文人常语言干瘪,境界低迷;雅士也志在稻粱,匠气难脱。先辈前贤之睿智洒脱,博学风雅,渐成陈迹。
笔者沉潜篆刻二十载,治印亦多,盖因生性鲁钝,眼高手低,气躁心浮,故而多年无大进。然自步入知命年始,似有些感悟,罗列于下,冀与诸同道分享。
篆刻与书法、绘画三位一体,相得益彰。起首印、压脚印、落款印、鉴赏印、收藏印,或方或圆,或白或朱,于黑白两色线条所构成的书画空间内错落有致,相互映衬,极大地提升了后者之品位,不可或缺,韵味无限。
而篆刻本身,亦可独立存在。其融万千气象于方寸之间,具备书法所拥有的笔法、字法、章法、气势及韵味等全部要素,而肖形印则与版画有异曲同工之妙。一般而言,能篆者多擅书能画,因沉潜金石,作品易有高古气象;而不少擅书能画者,或因视篆刻为雕虫小技而不谙篆刻,实难臻书画佳境也。
篆刻作品,要免匠气、不板滞,自需多读书、修涵养。若思自成一家,必有独特风格。而风格须与自身性格、取向、追求、境界等因素合拍,方可有成。本人性格直率,临池习书颇喜大字,宗颜体,故而篆刻风格尚汉印之方正平直,而远秦印之柔媚纤巧。
笔者尝为邓石如之心高气傲、禀赋绝伦、不堕流俗、印艺盖世所折服。其遵先祖之嘱,不应科举,布衣终身,然当年翰林尚书曹文埴对其推崇备至,状元总督毕沅曾供养其三载。在当时极重出身的社会氛围中,能得此遇,乃绝后空前。邓石如于篆刻领域的最大贡献,是提出“以书入印”理念,将书法笔意融入印章艺术之中。鄙意铁线篆与元朱文虽流畅养眼,但线条纤细,张力大受限制。若想形成视觉冲击与震撼,则须以书法笔意入印,尤其应借鉴颜体书法之笔法结字布局特色,营造大气磅礴、坚挺开张之万千气象。
白文印乃篆刻之最高境界。尤其是汉印风格之白文,布局平正,字体丰满,线条流畅,阴极而阳。当字间距离无限缩小,几成细细朱线之时,明代篆刻大家博士文彭首倡之“寒山积雪”意境则飘然而至也。寒山积雪乃理想境界,观古今印蜕,鲜有能达此境者。易经“阴极而阳”之境,畅达爽利,气势开张,当尽力追求。
尽管闲章属篆刻主流,但姓名印、名号印也应大力提倡。当今正规印章,皆用宋体,“宋体”乃秦桧所创,为避“字因人卑”之俗,讳称宋体。多用于印刷,以宋体入印,易板滞乏趣。加之印材选用塑料,纹理缺失,形制呆小,布局生硬,品位复连降数格矣。思及先贤前辈或自篆自赏,或交换互酬,或交友求印,或出资以购,“文人不可无印”之说,世人尽知。而当今之世,文人有印者不占多数,有篆印者更凤毛麟角,篆印成为稀缺之物,无疑是文化之梦魇,时代之悲哀。
学篆刻,嗜金石,我庆幸撞进此门,使生活丰富多彩。郁闷时刻印,至少一小时心无杂念。落手处需大胆,令如壮士舞剑;收拾处要小心,如美女拈针。否则一刀不当,前功尽弃。而作品完成,心已平复。奉之于友,相谈甚欢,复多一层乐趣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