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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花世界且说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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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3-3-30 13:57:29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花花世界且说黑
--作者:林希
黑有黑的价值,黑有黑的规矩,黑有黑的道理,黑有黑的原因。
五彩缤纷之中,黑,也是一种颜色,没有黑,何以有红、有黄、有白、有绿;没有暗,何以有明。吃喝嫖赌,人人痛恨,多少人毁于吃喝嫖赌,偏偏吃喝嫖赌又延续了几千年,此中道理不可只以“万恶”了之,不将“黑”说得明白,也就无从知道“明”的可贵。
如是,我倒真动了说“黑”的兴致,只是余生亦晚,于“黑”事知道不多,但我有一个长处,到底见到过一个“黑”的尾巴。昔日写小说自娱,朋友不解,问我,你小小年纪怎么知道那个时代的事情呢?
此中自有奥妙。
本人生于1935年,父亲生活荒唐,于我四岁时立了“外宅”,讨了小老婆,也就是后来说的二奶,家庭生活发生不幸变化。母亲为了挽救父亲回到社会,卖掉自己全部金银首饰,帮助父亲打官司散了姨太太,并将父亲接回天津,希望他能改邪归正,使家庭重归祥和。
父亲回到天津,一伙朋友时常约他外出聚会。纨绔子弟聚会,不外就是吃喝嫖赌,母亲怕父亲再被他的狐朋狗友勾引,就在每次父亲外出和朋友们聚会时,将我放到车上,随他一起出去。父亲和他的狐朋狗友们聚会的地点,自然都是大饭店,大舞厅,大赌场,父亲泡妓院自然托词不带我去,但他们一般的荒唐聚会,我是都看到过的。
如是,对于旧时代花花公子,纨绔子弟们的荒唐人生,我是一个见证人。
后来,也是一种机缘,在我成人之后,接受惩罚,先后被送进工厂、农场重新做人,再到后来,迁居牛棚,更落入了社会底层。虽是人生大不幸,却也结识了各色人等,增加了许多知识,更积累了生活素材,为日后涉足文学创作准备了厚重积蓄。
收容我的农场,还不是正规劳动农场,只是公安局的短期收容农场,公安局羁押不良分子,不得超过六个月,六个月之内不提起诉讼,必须放人。有一些不良分子,虽然做下了恶事,但还不到判刑的程度,立即放出去,也太便宜了他们,于是公安局成立了短期收容农场,把那些只能羁押六个月的不法之徒收进来,干累活,让他们知道知道制裁的厉害,用不良分子的话说,“这地方不可常来”,六个月,足够了。
牛棚,更是各色人等云集,还不能造成知识分子成堆的新局面,每个牛棚,知识分子比例不超过百分之三十,此外就是各色人等了。我所在的牛棚,有历史反革命,有小偷小模,伪警察,小业主,倒霉的花花公子,破落的纨绔子弟,超重劳动虽然是一种惩罚,但大家一起生活,也有不少乐趣。
牛鬼蛇神出工,蹬三轮,送货,几十辆三轮车一起走,说说笑笑很是热闹。中途休息,找一个荫凉处,围成一圈儿,喝圈儿酒。
圈酒,各位酒友没有见识过,那才是世间最最美好的酒会了。大家凑钱买一瓶破酒,哪种价钱最低,就买上一瓶,喝的时候每人喝一口,没出息的人喝一大口,大家就将他一顿臭骂,下一个人几乎把酒瓶倒过来喝,大家再将酒瓶抢过来,下酒菜,各人自己买,钱多的买根粉肠,穷的买根咸萝卜,连咸萝卜都买不起的穷鬼,喝一口酒,向别人借粉肠,放在鼻子下面嗅一嗅,也颇得意。
酒过三巡,开始娱乐,牛鬼蛇神中曾有国民党营长一人,带过兵,众人起哄要他表演当年带兵的威风。先派人四周查看,没有纠察人员,营长随之站到三轮车车板上,挥动胳膊:“弟兄们,我们为党国效忠的时刻到了。”哈哈哈哈,用后来揭发者的语言,臭王八蛋们一阵哄笑,蹬车,又一起蹬上三轮车跑起来了。
有过这样的经历,我就算什么都知道了,所以写小说,大家说我把旧社会写得活灵活现,没什么本事,就是看到过的多,听到过的多,什么破事都知道,再有点编的能耐,自然就好看了。
出身大家庭,见识过荣华富贵,进过农场,经历过重新做人,住过牛棚,结交过各色人等,就算没一点正面意义,死在肚里,也真是遭踏宝贵财富了。如今社会宽松,跳出来卖点“黑”货,供爷们儿哥们儿开心一笑,也算对得起我肚里的一挂下水,说得严肃些,没遭踏这一肚子“学问”。
如是,我就开始说“黑”了。
黑社会的潜规则
天津黑社会势力猖獗,骚扰社会,为百姓所痛恨。
黑社会势力主要有青帮、洪帮两股势力,还有一种中间势力:“家里”,带有半宗教色彩,在“家里”有许多禁忌,不吸烟,不喝酒,待人接物都有一定礼仪,在“家里”的人互相引为兄弟,一人有难,八方相助,天津人说的“拔闯”,就是此类行为。
黑社会有黑社会的潜规则,而且更严格,也更规范。黑社会在自己盘踞的地界内称王称霸,但对于平民百姓绝对不许骚扰,现在一些电影剧,一些黑老大动辙打人骂人,实在有些过份。
天津旧三不管,黑社会盘踞,但老实生意人也受保护,黑社会成员绝对没有买东西不付钱,白吃白拿的恶行。横行霸道,在三不管是要受到惩罚的。
黑社会成员可以嫖娼,但不许调戏妇女,不光不许调戏妇女,妇女在三不管还受到特殊保护。旧时代三不管戏院,男女分席,男左女右,不许参杂入座,男席女席之间,有一条宽宽的走道。走道中间黑社会成员义务巡逻。遇有不良少年飞眼吊膀,中间巡视人员立即制止:“看戏呀,好好看戏,多好的戏呀。”提示不良少年不要向女席张望。
三不管地界社会秩序极乱,但在这乱中还有强大的潜规则制约着各色人等的行为。三不管里有许多商号,良家女子来购物,绝对不会受到骚扰。确实有过调戏妇女的事端,但那多是不良市民调戏烟花女子,不良市民的眼力是很好的,他们一眼就能看出谁是假正经的烟花女子,谁是良家女子,认错了人,那也是要受惩罚的。
电视剧中表现天津旧三不管,常见恶人聚众打架,更常见恶人欺凌百姓,最常见的,买东西不给钱,一些恶徒走过小摊,信手拿一包香烟,小贩向他索钱,过来就是一脚。踢倒摊子事小,厉害的还会踢伤人。这样的事端有没有?有,那是解放前夕,国民党败兵抢劫,抗日战争结束不久,南方过来一批国民党伤兵,动不动就“老子抗战八年”,谁知道他的伤是怎么落下的。这些无赖确实作恶多端,看见什么抢什么,乘电车不买票还打售票人员。“老子抗战八年,坐飞机都不要钱,乘电车还要钱?”说着,动手就要打人。
国民党伤兵,和黑社会不是一回事。
黑社会的天下,在这里做生意,开店铺,摆摊,说书,卖艺,黑社会都收“份儿”钱,类如现在黑社会势力向民间收的保护费。缴了保护费,恶人绝不敢来无理取闹,不缴保护费,黑社会先把你砸了。
旧日传说,演艺界在三不管表演,先要拜老头子。所谓老头子,就是黑社会老大,演出前拜过老头子,演出时没人“飞茶壶”,不拜老头子,连剧场都租不到,黑社会就是这样厉害。
黑社会内部,等级森严,谁是什么辈份,绝对服从,旧时,我到过一户人家,这户人家的老人已经七十多岁了,他家墙上挂着一幅照片,照片上这位老头子跪在一个青年人面前,那神态绝对恭顺。七十岁的老人怎么要给年轻人下跪呢?那是进黑社会的规矩,年轻人将老人领进黑社会,有了辈份,无论你年龄多高,人家也是你的上辈。
黑社会做恶,黑社会更有许多礼节。每逢春节,黑社会头子一定要给各界人士拜年,过去我家也算是大户了,每到大年初一,早晨八时,天津黑社会的祖宗,一定来我家拜年。黑社会头子拜年,不进大门,而是乘胶皮车来到门外,头子下车,双拳拱拜,大声喊话,某某某给某某先生拜年。门人自然过来迎接致谢,还打开大让请让,但黑社会头子绝对不进门,身份不同,你们是读书人家,自己是粗人,进圣贤人家,玷污了人家门第。喊过拜年之后,登车就走,整个天津卫转一圈,回到家中,只等着他的门人给他拜年来了。
黑社会闹事,聚众打架,天津人说是打群架,也就是争地盘。双方约定时间地点,大打出手,不出人命不算完,打死人了,出来闲人说合,双方头人再坐下来互提条件,双方接受条件,和解了事,不接受条件,再找地方比划。
黑社会闹事,更有规矩。一家亲戚在三不管开一家药店,为什么要在三不管开药店?这里开药店生意好,只是三不管乱,青帮洪帮三年一小打,五年一大打,这位亲戚告诉过我,青帮洪帮打架,双方定好时间,黑社会来人向各商家通报,极有礼貌,什么什么先生,我们定在什么什么时间闹事,那天您不要出门,打扰生意,非常抱歉。
到了那一天,商店绝对关门,伙计们只在店里打麻将,就听见外面人声呐喊,棍棒碰撞,双方好汉骂声不绝,更听见棍棒落在人身上的声音,没人喊疼,有时候就听见外面一群人在打一个人,也听见喊叫声,打死他打死他,但挨打的好汉不求饶。打到一定程度,收事了,外面没有声音了。这时候还不要出去,过一会儿黑社会出来人,把街头打扫干净,将溅在各家商店墙上的血迹洗刷干净,然后再来人道歉,误您生意了。
再闹事,至少三年之后了。
天津拆白党
“拆白党”一说,始于上海,十里洋场是拆白党大显身手的好舞台。拆白党作恶多端,老实人一说起来,恨得咬牙切齿,拆白党名声极坏,成了一个骂人词儿。
何谓拆白党。
《上海俗语图说》(汪仲贤著)考证说,旧时上海租界地刚出现之时,租界地附近小树木间常有一群不良少年聚集。这些不良少年无所事事,欺侮老实人,每逢敲诈得逞,将所得钱财平分,然后一起去饭店吃喝,到饭店更不规矩,吃喝之后,不肯付钱,能少给一分就少付一分,再沾一点便宜。
旧上海话,分钱,拆梢。“拆白党”一说,可能和这个“拆梢”有关。后来拆白党越来越多,其中更多少年人,此时雪花膏开始流行,拆白党成员爱用雪花膏把脸蛋儿擦得极白极白,于是拆白党又有了新的解释,“擦白”,提醒世人对小白脸多加防备。
天津学上海,十里洋场生生相息,上海有什么,天津就跟着学什么,很快,拆白党出现在天津。拆白党地方化,青出于蓝胜于蓝,天津拆白党有黑社会后台,就比上海拆白党厉害多了。
老天津卫,拆白党是一道风景,天津人说一个人是拆白党,表示这个人身无一技之长,没有本钱,吹牛,白吃、白拿,白玩,什么事情也做不成,什么事情也不做,就是骗人、敲诈,再加上吹牛。
天津商界有一批拆白党,不做正经生意,骗人骗钱,天津商人常说某某人是拆白党,提醒大家有事情不要找这个人,你想买布,买石油,他大包大揽,把钱拿到手,迟迟见不到货物,最后什么货也没有,钱被拆白党骗走了。
天津拆白党,也留下了许多故事。
拆白党专吃大买卖。老北门脸有一家金店,专卖首饰,金银,生意大,有钱,被拆白党盯上了。一天,一辆小汽车停在金店门外,车里走下来一对年轻夫妻,衣着极是考究。后面跟着一个老女人,怀里抱着孩子,金店伙计将小夫妻迎进来,让座敬茶,小夫妻向金店伙计说,今天是孩子“百岁儿”,奶奶让挑点首饰。伙计不敢怠慢,打开柜台,请小夫妻挑选,只是这对夫妻意见相左,男的说这件好,女人说那件好,两个人争执不下,最后只得说,若不咱们回家,请奶奶拿主意。好吧,于是小夫妻挑了几件首饰,回头向抱孩子的老女人说,我们回家去请奶奶拿主意,你和孩子留在这里,孩子若是哭,先喂他牛奶。
金店伙计见状,心想,这还会有假吗,孩子留在这儿了,肯定一会儿就回来,到那时生意就做成了,赚笔大钱。
如是,小夫妻说着笑着,拿着几件名贵首饰坐汽车走了,店里留下抱孩子的老女人,金店伙计更不敢怠慢,连连给老女人敬茶,点烟,还逗孩子玩。
只是,小夫妻一去就不见踪影,天渐渐黑了,还没有消息,金店伙计问老女人,你们家的先生太太怎么还不回来呢,孩子该饿了。
“嘿,谁是我们家的先生太太呀,我和他们压根儿不认识。我抱着孩子在路上走,小汽车突然停在我的身边,车里下来一男一女把我和孩子拉到车上,告诉我说,一会儿去金店,不许说话,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就这样,我眼看着他们拿首饰走了,那时候我直给你们使眼神儿,你们就是三枪打不透,活活被他们骗了。你们这样的笨蛋,还做生意呀,倒霉去吧。”老女人把金店伙计骂了一通,抱着孩子大摇大摆地走了。
我家一位亲戚,开着大公司,拆白党。在宾馆包着办公室,出入向汽车公司要小汽车,身穿名牌西装,挟着大皮包,神气十足,绝对大款,解放前经营石油,五金,很是做了几笔大生意。解放初期军方急购石油,这位先生向军管会大包大揽,无论是英国的德士古,还是美国的美孚油行,他都有关系,想买多少有多少。军管会先交他一笔订金,数目可观,没多少时间石油到货,取得军管会信任,再交订金,据说几个亿,这一次,货不见了,人也不见了,军管会神通广大,终于在北京将他找到。这位先生回答,钱已经汇出,石油即将到货,请稍等时日。军管会没有办法,只得耐心等待,谁料过了半个月,还是不见石油,军管会再找他,说是石油已在路上,太平洋风浪太大,轮船停在马尼拉了,再半月,轮船启航,已经抵达内海,内海航道太浅,正在整理航道。等呀等呀,一连半年没有见到石油,军管会不耐烦了,一副铐子,将这位先生投到大狱去了。八年之后,放出来,我们向他询问八年时间在“里面”做什么?他回答说“挖河”,而且直到出狱,他还说英国、美国石油公司不够朋友。
我家老祖父说起这位亲戚,叹息地评论说,感谢共产党吧,若不是看他有香港关系,八年,是绝对饶不了他的。
解放后对拆白党,无论什么手段,无论什么花招,都以欺诈定罪,决不客气,拆白党一下子绝迹了。
只是近年来,拆白党又浮出水面,花样翻新,手段比老拆白党还鬼。骗开增值税,什么也没有,说是和香港什么公司联手做生意,大陆把货物发过去,香港把票据传回来,拿着对方的票据,到银行去拿增值税,其实就是拆白党。最后东窗事发,进去最少八年。
一位老太太,也是梦想发财,一天走在路上,一个年轻人走过来说,大娘,我这里有一批电器,性能可靠,市场上正热卖,一百元一件,只是急于用钱,你老只给十元一件,我这箱电器就卖给您。老太太过去一看,真是正规包装,有出厂日期,有合格检验图章,当即取了几万元,买下了这箱电器。
发财了。
老太太回家告诉孩子们自己路上捡的便宜,孩子们怀疑,世上哪里有这样的好事,打开箱子,取出电器,打开小包装,每个小盒里一块砖头。
拆白党,又回来了,只是更高明,更狡猾,也更可恶。
将门底子佛门后
话剧《日出》,天津三不管下等妓院门外,乞丐打着竹板唱数来宝:“别瞧要饭的低了头,要饭不在下九流。将门底子佛门后,圣人门口把你求。”乞丐,是何等的理直气壮。
中国乞丐何以如此自诩?给自己的社会地位定在下九流之上?这先要说说什么是“下九流”。
中国社会等级极是森严,分上九流,中九流和下九流三个档次。
“上九流”:帝王、圣贤、隐士、童仙、文人、武士、农、工、商。
“中九流”:举子、医生、相命、丹青(卖画人)、书生、琴棋、僧、道、尼。
“下九流”:师爷、衙差、升秤(秤手)、媒婆、走卒、时妖(拐骗及巫婆)、盗、窃、娼。
下九流者,类如印度的婆罗门,不可接触阶层。在中国,乞丐虽然衣食无着,但社会等级不低,不在下九流之列,理直气壮,光明正大,理应得到社会尊重。
乞丐何以社会地位不低,中国乞丐出息过几位皇帝、将军,朱元璋,做过游方僧,汉将张良,乞食漂母,孔圣人,也曾经累累若丧家之犬。曾经造就出出类拔萃人物的乞丐一行,其社会地位绝对不低于后来的清华大学、北京大学。
于是,乞丐就成了一门职业。旧时天津职业乞丐活得很不错,更有严密的组织,还有种种规则,成为一种势力,不仅相互之间保护,他们还欺侮平民百姓,也是一股黑社会势力了。
老天津,乞丐多,俗称“讨饭的”,其中不乏逃难来津的贫苦农民,沿街乞讨,站在家家户户大门外哀求“爷爷奶奶给口吃的吧”。天津人佛心,遇有乞丐乞讨,一定施舍点干饽饽干饼,天津乞丐多,和天津人的慈爱品格有关。
职业乞丐,不要干饽饽干饼,他们要钱,职业乞丐主要吃商店,绝对不进胡同,骚扰民宅,更不敢耍浑。
旧天津的职业乞丐,堪称五花八门,最常见的,就是话剧《日出》里数来宝的乞丐,这类乞丐手里拿着竹板,走到商家门外,打起竹板,唱一段数来宝,商家给一角钱,自然唱的都是吉祥话。
唱数来宝的乞丐是最和善的乞丐,再有就一个比一个凶恶了。
职业乞丐,我看见过残疾乞丐,失去双腿,用胳膊支撑身体一家一家地乞讨,手里拿着一块砖头,走到商店门外,用砖头拍胸膛,乞讨的声音低沉:“大掌柜,发财呀大掌柜。”听到喊声商店伙计立即迎出来,给一角钱,还得说客气话,这才把这位爷送走。
我还看见过形象更可怕的职业乞丐,也不知道是做过什么手术,胳膊上穿过一条铁链,走路时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样子十分可怕,这类乞丐走到商店门外,不喊“发财呀,大掌柜”,就是摇着胳膊间的铁链,发出哗哗的声音,商店伙计迎出来,也是一角钱,还得说客气话,“喝杯茶吧”,乞丐表示感谢,立即走开了。
职业乞丐是一个组织,自称“锅伙”,白天各自上街,各人有自己的地段,晚上住在一起,喝酒,发疯,日子过得很是惬意。法国作家雨果小说《悲惨世界》描写法国锅伙的生活情形,老天津锅伙也是那类情形。
据说锅伙内部有很严格的潜规则,有人违犯了潜规则,锅伙内部可以处罚,直到活活把违犯规则的乞丐打死,打死也不负法律责任,这类人没有户籍,死了,扔到荒郊野外就是了,官家绝对不会追究。
旧时代天津,职业乞丐最是惹不起的恶人,家里红白大事,先得买通“团头”,到时候团头在你家门外立一根小棍儿,职业乞丐绝对不会来骚扰,没有那根小棍儿,一会儿来一个乞丐数来宝,就在花轿要进门的时候,过来一个胳膊上挂铁链的恶汉,你说丧气不丧气。
职业乞丐为害一方,解放后都被取缔了。据说现在南方又出现了职业乞丐,这类乞丐月收入万元以上,结帮结伙,形成一股势力,好在到底现在政府对黑社会能够采取治理措施,只要想治理,一下就能把黑社会势力清除掉,老百姓再也不怕他们了。
惹不起的锅伙
旧时代有几种势力惹不起,白道上惹不起军警宪政,黑道上惹不起的势力更多,从青帮洪帮,到青皮混混,地头蛇,别把乞丐看小了,乞丐凑成伙,成为锅伙,更是惹不起的恶势力。
怎么就惹着乞丐了,职业乞丐,将行乞称为上街,上街时,商店怠慢了,给钱的时候脸色不好看了,话不好听了,让爷在门外等的时间久了,种种不恭,都可能惹着锅伙。回到伙里一说,某某商店应该给点颜色看看了。到了晚上,商店关门,上门板,一群职业乞丐提着污秽东西来了,什么污秽东西?别恶心,大粪,给你刷刷门脸儿,几个职业乞丐一起动手,几下子就在商店门板上涂满秽物,第二天商店开门,臭气薰天,掌柜伙计忙着洗刷门面,一连多少天,你就休想做生意了。
遇到这种情况怎么办,告到警察局?警察局不管,警察局和锅伙都有勾结。只好请出人来,先探听锅伙一方,问清楚是怎么得罪几位爷了,几位爷要什么条件?也就是钱吧,锅伙也不会要大价钱,或者摆一桌,掌柜是不会出来作陪的,给点钱拉倒了,以后乞丐再来,早早迎出来,给钱,送走,图的是个和气。
南市三不管有名的无赖,陈三,市还得尊称为陈三爷,这位陈三爷就是职业乞丐,他也不拿砖头拍胸脯,也不喊“大掌柜发财呀,大掌柜”,他有一只小哨儿,用铁片砸成的小哨,吹一下,声音洪亮。他专吃商店,上街来,走到一家商店门外,小哨儿一吹,商店伙计立即迎出来,送上一角钱,连声说,三爷进来喝杯茶,三爷回答说,不打扰了,我还有事,说着走向下一家商店去了,下一家商店看见三爷在前一家商店吹小哨儿,早就把钱准备好了,不等三爷走过来也不等三爷吹小哨儿,钱送过去,皆大欢喜,陈三爷潇洒地走了。
听见陈三吹哨儿,钱没有送出来,陈三爷也不着急,他再吹第二声,只是此时一角钱已经打发不走了,要二角钱,吹了两声,钱还没送出来,陈三爷还吹第三声,自然这时已经要三角钱了。吹三声,里面还不理,陈三爷也不恼怒,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条小绳儿,干什么,他将小绳儿系在商店门框上,他要上吊,理由很简单,没法活了,街面拿陈三爷不当人看了,没脸活了。
你说应该怎么办吧,请出人来了事,陈三可不好打点,他会开高价,没有百八十的,打发不了。
据说陈三很义气,三不管这么多家商店,他每天只吃一条街,每家商店平均每个月吃一次,只一角钱,谁也不惹这个臭无赖。
职业乞丐陈三,不光他自己上街行乞,天津所有的乞丐都是他的下属,谁想做职业乞丐,要得到他的允许,没有他的允许,你大胆上街,陈三会派下人来废了你的腿。
职业乞丐陈三,还是老天津有名的富人,如果那时候有福布斯,在天津陈三的排名一定在前几名。据说陈三有房产,有存款,每天下街之后,陈三换上长衫,坐着他自己的私车,天津人俗称包月车,也就是他自己的专用胶皮车,去洗澡,看戏,吃馆子,还泡妓院。
解放前,陈三最得意的时候,除了没当选国大代表之外,什么福都享过了,解放后镇压反革命,陈三有血债,受到了应得的惩罚,天津人无不拍手称快。
旧时天津人的品德修养,不惹乞丐,惹了乞丐,那就叫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莫说职业乞丐,就是平时农村逃难来的乞丐,天津人也是客客气气对待,不许放狗咬,绝对不像如今电视剧表演的那样,富有人家放出恶狗向乞丐扑去,那样,不光要惹怒乞丐,也丢了邻居间的人缘儿。乞丐来了,一时没有剩下的干粮,主人要客气地向乞丐说,“下一家去吧,没有剩干粮了。”绝不允许恶语相加,旧时大街上踢乞丐,骂乞丐的,都是恶霸混混。
再到了职业乞丐,他们倒是不骚扰民家,职业乞丐不进胡同,只吃商店,而且专吃大字号。胳膊间挂一条铁链,进胡同吓着孩子们,团头是要问罪的。
盗亦有道,乞丐内部规矩是非常严格的。
职业乞丐的背后,是黑白两道的势力,值岗警察看见职业乞丐上街,一定要点头致意,还得保护职业乞丐的正常活动。职业乞丐更帮助值岗警察正常工作,绝不和值岗警察找别扭。遇有什么使命,譬如缉拿逃犯,值岗警察注意来往行人,职业乞丐也在暗中留意,被当局缉拿的逃犯,大多在三不管落网,其中就有职业乞丐的协助。
按照潜规则,职业乞丐定时向警察孝敬份儿钱,钱数有定例,警察不得敲诈,乞丐不得耍赖,规规矩矩,也算是双赢了。
职业乞丐不得行窃,就算商家疏忽,没有看好东西,职业乞丐也不得顺手牵羊,职业乞丐行窃,犯了行规,锅伙要处罚。职业乞丐之间不许打架,不许越界乞讨,自己的地界,无论肥瘦,都不得越界,看着别人的地界油水肥,越界骚扰,团头要出面干涉。这个乞丐在这条大街上从一号吃到三十号,三十一号的商店,他就不许去,无论那家商店今天多热闹,譬如庆祝开业十周年,遇有乞丐,每人二角,看着眼红。也不许过去,讨到三十号商店,老老实实下街,看见对边的乞丐今天肥,说一声恭喜,敲他一支香烟,也算分点便宜。
防疫针怪事
进入二十世纪,西方医学登陆天津,从租界地开始,建立了民众防疫体系,从此,每年四季,注射防疫针成了天津市民一项重要生活内容。
应该说,民众防疫系统的逐步完善,对于保证民众健康起到了作用,如今年龄在七十岁的老人,长麻子的已经很少见了。而在我们小时候,麻脸很多,究其原因,就是没种牛痘,没打预防针。
只是,我们小时候,每年的预防针实在名目繁多,春天预防感冒,夏天预防痢疾,冬天预防霍乱,冬天还要预防感染,虽然打预防针不要钱,可是时不时地就打一针,实在也不是好事。
学生打预防针,由学校安排,学校一个通知,几年级同学到礼堂去打防疫针,无论愿意不愿意,都得去,不打防疫针,不许上课,一下,把学生都治了。
市民打防疫针,由各个社区组织,好像是警察通知,由红十字会下到社区给市民打针,有的市民意识不开化,就是不去,市政当局也有办法,出门过桥,查打针证,天津市内河流交错,桥中央设岗检查针票,没有针票,补打防疫针,谁也休想逃过去。
桥上检查针票,效果极佳,天津人买菜,买粮食要过桥,出去干活,要过桥,探亲访友要过桥,天津人不过桥,就是白活一天。我小时候随母亲过桥,母亲要带好几种针票,预防感冒,预防白喉,预防霍乱,什么都得预防,少一种针票,也不让过桥。
查针票,现在的解放桥查得最严,那时候叫法国桥,直到现在解放桥中央还有一间小房,那就是注射防疫针的小房子,行人过桥,就是坐胶皮车过桥,也要下车检查,你随身带了几种针票,偏偏他今天不查那种针票。一种民众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传染病,你打预防针了吗?没打,立即拉过去就是一针。
旧社会政治腐败,卫生局何以对于预防传染病如此热心呢?
此中自有猫腻。
卫生局向检查站发放注射针剂,如果其中有一半是蒸馏水,此中会有多少猫腻,如果百分之七十的蒸馏水,那就更肥了。检查站,注射点,查出一个没带针票的人,必须立即打针,只是今天身体不好,怕有反应,没带针票过桥,一经查出,罚款一元,回来还要过桥,还得再准备一元,不划算,给你开一个针票,不必过一次罚款一元,比罚款便宜,一张针票,五元,永久有效,于是检查站注射点就有效益了。
于是桥两端就出现了一种奇怪的生意,卖针票。桥上开一张针票五元,桥头买一张开好的针票三元,姓名、性别,年龄由你自己填,上面印着天津卫生局的大印,便宜不便宜。
这一说,大家就明白了,天津市民每年要打那么多的预防针,原来其中是有道理的。
最可笑,华界的针票,租界地不认,各个租界地各有自己的针票,日租界预防感冒的防疫针票法租界不承认,进入法租界要有法租界的针票,所以,一个天津人要想在天津自由行走,要带上百种防疫针的针票。什么人必须走遍全天津城,拉胶皮车的车夫。顾主要去法租界,你说没有针票,耽误生意,所以拉胶皮车的车夫,人人随身带着上百种针票,进日租界,日租界预防霍乱,预防感冒,预防白喉,预防痢疾,预防什么病的针票都有,出了日租界进入法租界,又是一套法租界的针票,再到英租界,针票更得齐备,天津八国租界,还有华界,车夫身上要有九种针票。
胶皮车车夫为了把几十种针票弄到手,也是一笔开销,自然,他们不会像普通人花那么多的钱,胶皮车车夫另有买针票的内线,相当于后来的内部认购。
在所有猫腻的最后。还有一种小生意,每到检查针票的时候,也就是注射防疫针的时候,天津各个桥边都会出现一大批小孩儿,这些孩子在桥头向过路行人兜生意。“打针吗?要针票吗?”行人要过桥,又没有针票,孩子向你要一点钱,比在桥上买针票价钱要低,然后孩子走上桥去,到注射小房子去打一针,开针票时,小孩儿将你刚才写给他的小纸条交给卫生局的人,卫生局按照纸条上的名字开针票,小孩拿回来,交给要过桥的人,生意完成,小孩替你打了一针。
桥上检查针票的人也知道这些孩子为什么一次一次地来打针,熟了,看见小孩来了,在秃脑袋瓜子打一下,吩咐干点小活:“把屋子扫干净了。”要过小纸条写个针票,放小孩下桥去了。
注射防疫针,有这么多的猫腻,旧社会腐败可见一斑了。
小心扒手
中学时代,每天都要乘有轨电车,天津有轨电车总是非常拥挤,再到了上学放学时间,车上的乘客就更多了,有的时候真挤得人喘不上气来。
好几次,电车上,人们正被挤得东摇西晃,突然觉得车里似是出现了什么事情,人们的目光都转向一个方向,顺着大家的目光望去,果然,就在车厢尽头,一个人头上顶着一顶白纸糊的高帽子,类若后来牛鬼蛇神挨批斗时戴的那种高帽子,帽子上写着四个大字:小心扒手。
真是一位热心人了,旧时天津小偷极多,尤其是在有轨电车上,每天都发生小偷偷钱的事,被偷的人叫苦不迭,我真遇上过老大娘丢钱放声大哭的事件,老太太一面哭着,一面央求小偷:“行行善心吧,那是我刚才当当借来给孩子看病的钱呀。”车上的人只得唏嘘表示同情,小偷早就跑了。
能够有个热心人提醒车上的乘客小心扒手,真是大好事了。只是这位好心人,只将帽子戴一会儿,电车一停,他立即就下车走了。那次正赶上我也下车,那个提醒大家“小心扒手”的好心人,手里还拿着纸帽子,下一辆电车来了,他又挤了上去。
回到家里,将电车上看见的情景告诉家长,家长说,那个头上戴“小心扒手”高帽子的好心人,就是贼头儿。
贼头儿带着小偷“上路”,车上人挤,看不出来谁的口袋里有钱,这时候贼头儿突然将高帽子戴在脑袋瓜子上,带钱的人大多会捂一下自己装钱的口袋,也就等于告诉车上的小偷,我的钱放在这儿了,小偷有的放矢,一下手,不至于找不到目标了。
旧时天津,社会混乱,民不聊生,用老天津人的话说,遍地是贼,夜里闹贼,白天更是小偷的天下,乘车,走在马路上,进商场,看热闹,时时刻刻钱都会被偷走,马路上每天都可以看见丢钱的人求告无门的惨象。找到警察,官匪一家,警察和小偷勾结,在这个路段上下货的小偷,要拿出一定比例孝敬警察。就是明看着小偷掏路人的口袋,警察也把脑袋瓜子转过去,他才不得罪黑道呢。
旧时代,偷盗,是一门职业,内部分工严密,白钱轻,黑钱重,玩轮子,要了命,小偷属于白钱,就是犯了事,抓进去,打一顿,还得放出来,没有重罪。
当小偷,也不是人人都可以干的,还要先看外表,他们的黑话,叫“牌儿善“,对于相貌要求极是严格,相貌要端正,鼠眉贼目,干不了这行,一看相貌就不是好人,人人都躲着他,他还如何“下货”呀。相貌上虽然未必都得像个学生,但至少要像个老实孩子,穿得干干净净,行为举止规规矩矩,如此人们对他没有防备,他挤在车里,走在路上,混进商店,靠近人们,不会引起戒备,也就在人们没有戒备的时候,一下手,他就下货了。你的钱财也就丢了。
小偷,是一桩技术活,上路之前,要接受专业训练,据说专业训练有三个必修课目,第一,擢手指,把中指擢得和食指一样长,这要吃些苦头的,中指长,偷包的时候,不好使,两个手指一样长,类如现在的铗子,轻轻一挟,钱包就挟出来了。第二宗训练,开水中取肥皂片,炉子上,烧着一盆沸水,一百度,将一片肥皂片扔进沸水里,肥皂片极滑,要用手指将沸水里的肥皂片挟上来,还不能烫伤皮肤,那就是功夫了。第三道训练,解疙瘩绊儿,过去人们穿长衫,大襟上一排布疙瘩纽绊,一件罗长衫挂在架上,学“手艺”的孩子将长衫的疙瘩绊解开,速度要快,长衫不能晃动,也就是穿长衫的人没有感觉。练好这三桩基本功,可以上路了。
上路下货的小偷,叫“溜子”,小偷下了货,自己不能打开,立即交到贼头的手里,晚上贼头儿按照规矩给溜子“份儿钱”。带领溜子上路的,叫小老大,小老大上面,还有大贼头,大贼头,光收钱财,不上路,得不到大贼头的认可,休想吃这行饭。
小偷上路,各有各的“作业”区,不许跨区下货,小偷下了货,贼头负责保管三天,万一遇见厉害的,一定要追回来,老老实实要送回去,三天之内没人追问,那就再也找不回来了。
小偷偷钱财实在可恶,但干这行的孩子也实在可怜,解放后改造旧天津,干这行的孩子得解放,我听过他们的一次控诉会,穷孩子被领进门来,再休想出去,白天上路,晚上侍候贼头儿,贼头儿稍不高兴,想打就打,想骂就骂,而且吃不饱,冬天住处没有火炉子,得病的孩子被拖出去扔在野地里,不听话的孩子要挨重罚,真有活活被打死的孩子。解放后,这些可怜的穷孩子得到安置,经过培训,安置了正当职业,再没有人做坏事了。
如今社会上又出现了小偷,一些不走正路的少年不肯劳动,起贪心做坏事,但这些不良少年没有受过正规训练,干不好,就被人捉住,遇见厉害的,可是要吃亏了。
副爷
旧时天津,市民称军界官兵为长官,或者称为老总,无论什么军队的官兵,从司令到丘八,一律称为长官,长官来了,要什么给什么,长官打百姓耳光,百姓不许不愿意,长官就是不讲理的祖宗,百姓就得孝敬长官。
副爷是什么人?
副爷原称是副官,称副官还不够敬重,改称副爷。
副官不是军人,副官是警察,一切的警察,从派出所,交通警,消防队,全都是副官,长官到底还有个兵营,除了出来弹压、维持社会秩序,平时和百姓很少打交道。而副官就不一样了,百姓每时每刻都离不开副官,从查户口,到出门走路,再到乘车,做生意,都和副官打交道,没有副官,百姓就没法活。
先说派出所的副爷,这些副爷的日常使命,是维系社会秩序,什么事都管,最没事,家家户户查户口,其实就是找外快。查户口不就是核对一下家庭人口吗,光核对人口还查什么户口。既然查了,就得查出点麻烦来,你家老人死后为什么没销户口,家里小孩子出生已经一个多月了,怎么户口上还没有,你家当家人外出做生意,为什么没去派出所报告,家里来了亲戚,为什么没报临时户口,麻烦多得是,查出来就要处理,老实市民心眼儿灵,每到副爷来查户口,早早地一个小纸包送上去:“副爷,买包茶喝。”里面钱也不多,二角,副爷挟着大户籍册,客客气气地走了。外地人不明白规则,没送纸包,麻烦来了,实在找不出什么麻烦,最后,你家煤炉子火苗儿太高,又是罚款,比一包茶钱高多少倍。所以,旧时代家家户户都准备着小纸包,一个纸包里二角钱,无论什么人来,送上一个纸包,保日月平安。
在副爷阶层之中,交通警察是最肥的差事。
天津城内道路四通八达,各大路口都有交通警察,那时候很少红绿灯,大部份路口靠交通警察手势指挥交通,交通警察四个小时一班,自然很是辛苦,只是无论什么人都要从十字路口过,诚如侯宝林先生相声说的那样,卖白菜的经过,放下两颗白菜,卖西瓜的经过,放下两只西瓜,掏大粪的经过,打壶茶去。反正不能让你白经过这里。
说到交通警察喝茶,侯先生没有说对,交通警察是不会让掏粪工人去打水的。管界内的茶叶店,每天孝敬交通警察一包茶,茶叶店的茶叶三六九等,光给高级茶,茶叶店不干,光给破茶,警察不干,于是约定俗成,留下了一个规矩,交通警察每天上班,自己提着茶壶到茶叶店抓一把茶叶,从最低档次开始,每天上一个档次,一直喝到龙井,碧螺春,喝到最高一等,第二天,再从最低等开始。
茶叶再好,只在值勤的时候喝。副爷的外快,就是一个班上收下各行各业孝敬的东西,副爷下班,抱着西瓜,提着白菜回到派出所,无论得到多少东西,都不能自己抱回家,要等一天几个班都下来,大家把东西放一起,按人头平分,每人拿一份,其中有一块肉,一条鱼,一颗白菜,一个西瓜,中午还过了一批脚行,拉着地牛,孝敬一个红包,五角钱,当天不分,凑一个月,各行各业的红包凑一起,每人可以分到几元钱,副爷的职业道德绝对没的说。
曾经跟起重队拉过“地牛”,肩上套一个绳绊儿,几十人拉一个大件,重的可能几十吨,轻的至少也有几吨重。拉地牛,最怕中途停歇,停歇下来,再起动,那是要费大力气的,所以,起重队一路上就得预备下许多红包,前面一个人探路,看见岗楼,跑过去,一个红包送上去,到了十字路口,警察手势,放行,这个路口就算平安过来了,拉地牛的脚行,还得唱号子:“副爷高抬手呀,嘿一个嘿呀,一路保平安呀,嘿呀个嘿呀。”
副爷不能光吃脚行,天津每天都有婚丧嫁娶的红白大事,娶媳妇的,前面吹喇叭的,迎亲的,浩浩荡荡,后面抬轿子的更是辛苦,而且娶亲的轿子路上不能停,轿子半路上停下了,不吉利。怎么办,拿买路钱,娶亲的队列后面走着,前面早派出人去探路,走到岗亭前,一个红包送上去,放行,队列就算过去了,吹鼓手还得吹一段热闹曲牌表示感谢,副爷就这么厉害。
妓院
如今年龄在七十岁以下的人,是没有看见过旧时天津妓院的。
天津解放前,我在中学读书,每天下午放学,回家,家里本来给了乘电车的零钱,但为节省车钱看电影,许多时候就步行回家。
从学校回家,走大马路,路远,跟着熟路的同学一起走,最近的路,要通过一条窄胡同,地名叫赵家窑,天津有名的妓院。
赵家窑那条窄胡同,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了。胡同窄到只能对面走两个人,一个一个门洞外面,依门站立的妓女,人站在门槛上,胳膊伸出来,手搭在对面墙上,故意拦阻过路的男人,当然,看见学生模样的少年,她们胳膊一扬,就让学生们过去了,有同学淘气,冲妓女作鬼脸,妓女就骂“倒霉孩子”,往淘气孩子背后吐瓜子皮儿。
学生们穿过赵家窑的时候,正是嫖客开始涌现的时候,妓女们都站出来,每人手里捧一把瓜子,每人嘴里叨一支烟,不停地说“进来坐会儿,进来坐会儿”。我真看见过一个妓女伸手抓过去一个男人的帽子,那个光头男人向妓女要帽子,妓女不给,两个人对骂,现在回想起来,那个光头男子一定是嫖客,否则妓女也不敢抓他的帽子。
在我的印象中,赵家窑的妓女个个其丑无比,也没有什么时髦衣服,绝对不像后来电影中表演的那样,个个花容月貌,穿得花枝招展,真那样,早把嫖客吓跑了。要知道来赵家窑的嫖客,都是底层社会成员,后来在工厂改造,遇到过昔日的嫖客,他们对我说,当年他们逛妓院,也是穷得很,卖一天苦力,算下工钱,逛一趟妓院,老婆孩子就不管了,若不,怎么就是倒霉蛋呢。
逛妓院,并不一定过夜,天津人叫打茶围。几个不规矩的男人,下工后聚一起,到妓院来“找乐”,就是消磨时间,去戏院看戏,票价太贵,又没有别的正常娱乐,于是就打茶围来了,每人也就是花几角钱,妓女唱一段,几个男人起哄,和妓女们找点便宜,乐一阵子,回家。
比赵家窑高一点的妓院,侯家后,有人说那是因我们侯家大院得名的地方,其实和侯家大院一点关系也没有,我们家老院也不会建在那样的地方。但就是侯家后,也算不得是什么高级红灯区,只是有个院子,妓院里也干净,嫖客也多是生意人。生意人去妓院,有时候就是一种公关行为,那时候没有茶社,没有咖啡屋,生意人接触,也得有个地方,最恰当的地方也许就是妓院了,自然不能是赵家窑那样的下等妓院,侯家后一类的中等妓院为商人们提供了接触的场合。
三条石大街,在河北关外,是天津旧时机器作坊的集中地,在三条石大街耍手艺的技术工人,多是河北省一带来天津学徒的农民,这些手艺人工作在三条石大街,出师之后,也有一定工薪,正是这样的环境,三条石大街附近出现了一个下等妓院林立的“落马湖”。在旧时天津,落马湖臭名昭著,嫖客多是三条石大街里的手艺人。落马湖成了三条石大街的一个组成部分。
落马湖妓院,是最低档次的妓院,后来我在工厂劳动,据三条石大街出身的老工人说,落马湖妓院档次极低,那时机器厂用香油做加工润滑剂,嫖客偷工厂的润滑剂,晚上提着一瓶香油,就可以在落马湖销魂一夜。
天津没有旧时北京八大胡同那样的高级妓院,天津妓院都像曹禺先生话剧《日出》中翠喜、小东西待的那类妓院。妓女备受精神肉体折磨,被折磨致死,也是司空见惯的平常事。
妓院是旧时天津的一大素疽,清末文人张涛在其《津门杂记》一书中曾有记载:
天津女闾,自称曰店,北门外侯家后一带,为妓馆丛集之处,其龟鸨曰掌柜,假母曰领家,领家住处,曰良房,指引桃源之人,曰跑洋河者,稍佳之处,曰大地方,次者曰小地方,价亦稍逊,人地多半不洁,春风几度,最易染毒。
新中国建立,很快就开始城市改造,城市改造的第一步,就是取缔妓院,妓女们翻身得到安置。我少时参加过天津妓女的控诉大会,会上许多妓女的血泪控诉,教育人们认识了旧社会的万恶本质,一些作恶多端的妓院老板也受到了应得的处罚,从此天津社会秩序健康发展,受压迫女性得到解放,过上了正常生活。
心诚则灵
算命、相面、算卦,是旧时天津卫一大行业。
旧时天津,摆卦摊,算命,批八字,看手相,看面相,黄鸟叨签。一些迷信货色何以有市场,而且生意好,因为旧天津倒霉蛋多,俗话说,倒霉上卦摊,就是这个道理。
批八字,是迷信行业中的铁饭碗。
迷信时代,男女成婚,先要合八字,怎么合?不知道秘密,反正得先算一下,合过八字,没有大碍,方可成亲,否则相生相克,男“妨”女,女“妨”男,不吉祥,都不得成亲。做生意,开买卖,店门朝什么方向,什么时候开张,什么人主持店面,都要先批八字,否则凶多吉少,保准赔钱关门。
算命相面,五花八门,大相士有门面,类如开着一家大生意,老天津大相士的相室多设在旧天祥市场二楼,几十米大厅,看着甚是“糁”人,门槛费更得吓人。这类相士是专门侍候大人物的,做大生意,类如袁世凯想做皇帝,什么时候登极,称帝大典要什么人物捧场,什么人主持,如何拜礼,一切一切都由相士安排,不可稍乱方寸。军阀时期,各路英豪都养着相士,进军路上如何走,攻城的时候派什么命相的将军,对方守城的将军木命,就选一个火命的将军攻城,选一个土命的将军,倒霉了,木克土。不光攻不下城池,说不定还要全军履没,落荒而归。
老百姓没有那么大的官司,最大的事情,也就是成亲合八字。生意不好,问问下一步该做什么生意,或者出了什么事,如何躲避,类如《十五贯》里的娄阿鼠,被官家追捕,向先生指点迷津。结果还是被假扮相士的况钟捉到了。
算命相面,自称吃金点饭,其中还有许多门类,最牛的相士,自称八大特色:一,能知士农工商哪界作事;二,能知父母“妨”与不“妨”;三,能知兄弟几个;四,能知妻室有无;五,能知子嗣有无,何年立子;六,能知自己吉凶;七,能知现在谋事成与不成;八,能知祖业有无。
你看,简直就是活神仙了。
问吉凶,看命相的人和相士互不相识,相士何以就知道对方的隐私呢?
其实吃金点饭,也有一套技术,他知道的一切都是对方告诉他的,看命相的人才落坐,先吓你一下:“唉呀,我看尊家眉宇间一片乌云。”对方随之叹息一声,表示你看对了,再看,来人斯斯文文,不像是杀人越货的强人,一定是做生意赔了钱,再进一步往外套话:“是呀,最近粮价回落。”你瞧,他看出自己是做粮食生意的了。其实这一切迹象全是你自己带来的,你衣服上有面粉,一定是卖粮食的无疑了。
算命相面,绝对骗人,可笑的是近几年,街头常见有摆小摊的算命相面,找上门去求问命相的,还多是年轻孩子,不外就是对象的事。有一次,我闲得没事,正看见街头一个小摊有人相面,凑过去听,算命的先生正向一个女孩子说,你将来会遇见一位博士,好命相呀。我听了没敢笑,那女孩子也真傻,将来搞对象的事,他如何会知道呢。
老天津最出名的相士,人称“半仙”。在旧天祥市场开着大相室,就住在劝业场后门的紫阳里,绝对活神仙,求问命相的人进来,自己不必说话,这位半仙先对你说你是什么地方人,又是为什么事情来的,最后问你,对不对,你说对,好了,下面就听他的了。
上世纪五十年代取缔迷信,半仙接受教育,后来现身说法,就在中国大戏院,向民众述说自己的骗术,我去听过。老者蓄着长须,果然一副神仙风采,他说,他的一切料事如神,都是骗局,他相室每天只挂三个号,有人求吉凶,要在三天前来预约,他相室外面坐着的都是他的内线,和来问命相的人说闲话,等着预约的人也爱说话,这不是吗,家里遇见了这么一桩事,孩子怎么怎么样了,不知道应该怎么办,然后他的线人又问清这个人的种种背景,问得差不多了,预约给你一个号,等你来的那一天,才走进相室,半仙就先把你的情况对你说了,你还以为他“神仙”呢。
马三爷的相声,说一个吃金点饭的相士,在三不管摆了一个小摊,为了吸引人,自己先在一块石板上写下两个字,“没有”。然后扣在桌上,随便拉过一个人来问,你有父亲吗?回答,有。你有母亲吗?有。你在哥哥吗?有。你的弟弟吗?有。你有姐姐吗?有。你有棉猴儿吗?没有。
对了,这时候相士将石板翻过来,我早就算出你没有棉猴儿了。
幼时,外婆迷信,家里遇到烦心的事,就去找一个师傅看香,这位师傅姓刘,大家唤他刘师傅。外婆看香,带我去过,刘师傅的“工作室”,供着一张神像,一个条案,上面有香炉,腊烛座,进得门来,刘师傅并不询问你有什么事情,只问你,“看香吧?”你说是,他点上香,燃上腊烛,向着佛像施礼,口中念念有词,也不知道他嘟囔些什么,一会儿时间,这位刘师傅似是失一会儿失去知觉,鼻涕眼泪都下来了,神仙附体了。这时候他就开始和你对话了,譬如孩子病了,神仙就告诉你,没什么大病,过几天就好了。再譬如夜里听见院里有声音,神仙就告诉你不要紧,不外是神仙过路,全家绝对平安。
有一年母亲带我去看香,父亲去山西谋事,母亲不放心,怕他荒唐。刘师傅一番表演告诉母亲说,放心吧,已经到了山西,这次改邪归正,再不荒唐了。母亲听了将信将疑,不欠父亲倒是来了信,向母亲表示歉意,只是母亲再也不相信他了。
骗人的伎俩五花八门,首先他们为你强行规定了一个心理环境,心诚则灵,只要你心诚,他们说的话就灵验,如果他们说的话不灵验,那不是他们说错了,而是你的心不诚。关于父亲的改邪归正,刘师傅没有说对,原因是我母亲的心不诚,神仙依然是神仙 再有人来看香,他依然装神弄鬼地表演一番,就看你心诚不诚了。
昼伏夜出说蟊贼
俗语:“厨子不偷,五谷不收”。贼,是社会富足的标志,没有贼,说明家家户户空无一物,诚如相声大师侯宝林先生所说,夜里进来一个贼,好不容易摸到一些米,没有袋,将小褂铺在地上,米抓得差不多了,发现小褂被主人拉走了。主人老伴听到声音,提醒老头子有贼。老头子说没贼。贼火了,大声质问,没有贼,我小褂哪儿去了。
贼,是一种社会公害,但贼也是生活富裕的标志,社会没贼,证明穷得当当响,必是自然灾害无疑了,三年没贼,三年自然灾害,五年没贼,自然灾害长达五年,十年没贼,再也没有贼了。几个世纪之后,掘得一组化石,人形骨骼,伏行,做钻墙洞状,教授对学生讲解说,这就是十个世纪以前的贼,你们看,那时候虽然焚书坑儒,但百姓家里还有余粮,有东西可偷,生活应该是很美好的么。
老天津卫,贼是一道风景,马路,电车,商店,胡同,大街小巷,无处没有贼,一天二十四小时,白天黑夜,都是贼“做活”“下货”的时候,从大年初一,到除夕三十,没有贼休息的时候,老天津卫若是有一天不见贼出来下货,那一定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贼,有非常严密的组织,更有严密的分工,吃黑钱的,不能吃白钱,吃商店的不能吃住户,而且作业区划分得非常严格,吃劝业场的,不能吃中原公司,吃白牌电车的,不能吃红牌电车,吃电影院的,不能吃戏院,吃三不管的,不能吃老城厢,越界下货,立即就会被发现,更要受到惩罚。旧时警察局惩治小偷,都是小偷们送去的,小偷发现有人越界下货,侵入了他们的“管界”,立即扭送官府,贼不往官面上送人,警察局绝对不敢碰贼。
老天津卫的贼,三六九等,档次不同,地位不同,颇类如后来的职称级别,有正高,副高,还有中级,初级等等。老天津卫最高级别的贼,不叫贼,尊称是“高买”,这个级别的贼,不吃地面上的零食,专做大生意。笔者曾经写过一篇小说,名为《高买》,写的就是老天津的一个贼界名流,或者是高级贼头,类如后来的著名人士。高买的活动范围都在大商号,瑞蚨祥,谦祥益,中国大戏院,只做大生意。得知什么王爷明天到中国大戏院看戏,一项布置停当,第二天在王爷到戏院的时候,从他身边一过,一点感觉没有,怀里那只荷兰怀表不见了,王爷大怒,这块表是老佛爷的赏赐,丢了这块表,被老佛爷知道,那是要问罪的。
没有办法,立即找到内线,一定要把荷兰怀表找回来。话传过去,说是请王爷放心,东西就在自己人手里,请老王爷明天还去中国大戏院看戏,怀表一定完璧归赵。
老王爷也不是好捏的柿子,光送回来不行,我还得见见这个大胆的奴才。话传回来说,请老王爷息怒,怪昨天做活的人有眼不识泰山,太岁头上动土,下了老王爷的怀表,东西一定送回,人就不必看了。
第二天晚上,老王爷又去看戏,自然有了准备,身边带上几个家丁,嘱咐家丁留神,看见有人过来送表,将他捉住,一定不能放他跑掉。
老王爷的家丁也不是吃干饭的呆货,一路上陪老王爷走进戏院,注意观察每一个出现在老王爷身边的人,绝对没有人亲近老王爷。老王爷得意非凡,口中默念,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大的本事。
老王爷看戏,定的包厢,老王爷坐在中央,里面几个家丁,任何人不得进入,茶房送茶,送果盘,家丁接过来,送到老王爷面前,谁也休想靠近老王爷。
一出戏看完,荷兰怀表没有送回来,老王爷暗自好笑,就算你孙猴子转世,今天你也休想把怀表送到我面前,我一定要你亲自送到府上,看看你是什么变的。
戏散之后,老王爷在家丁簇拥下走出戏院,马车驶过来,踏板放下,只等老王爷登车,到此时老王爷还没有发现任何变化。恰这时对面马路一个孩子淘气,老娘追着打孩子,孩子慌慌张张向对面马路跑过来,没头没脑,一头撞在老王爷家丁身上,家丁身子一晃,碰着了老王爷,老王爷身子闪开,匆匆登车。坐到马车里一看,那块老佛爷赏赐的荷兰怀表,已经挂到他的襟上了。
这就是高买。
如今不说高买,只说蟊贼。
蟊贼分工极细,各有专业,在本行业内是高手,跨行做活,就是生手,那就要自投罗网找苦吃了。
关于蟊贼的分工,本人在小说《高买》中曾经做过介绍,现转述如次:
窃贼一行,行于陆者十二:曰“翻高头”,越墙贼也。曰“开天窗”,掀瓦入室贼也。曰“开窖口”,掘洞贼也。曰“撬排塞”,撬门锁也。曰“踏早清”,清晨窃物者也。曰“跑灯花”,薄暮窃物者也。曰“铁算盘”,行窃于商场者也。曰“收百物”,乘人不备见物即取者也。曰“拾窝脖儿”,偷鸡贼也。曰“扒手”。曰“插手”。曰“对买”。等等等等。
各行各业的道理都一样,写小说的不要写诗,写历史题材的不要玩现代派,什么都玩,得不了诺贝尔。
说到贼,孩提时代有一种恐惧感,夜里听到院里有声音,就以为是下来贼了。我家盛时,住着四合院,那时候不光有钱,还有势,一般蟊贼是不敢骚扰的。听老辈人说过,倒发生过“踩道”的事,一天夜里,家丁发现墙头有人,立即大喝,众家丁就要上房动手,这时只听房上的人说“踩道”,言外之意是绝对不偷你家的东西,只是踩道,去别处下货。如此家丁回答一句“请便”,如此也就平安无事了。
后来,家境败落,权势没有了,家丁也没有了,于是就下来贼了。
老祖父生前供职于美孚油行,类如现在的外资独资公司,美孚油行职员福利极好,每月有四袋兵船牌面粉,每月老祖父都于乘胶皮车回家时,车上放着四袋面粉。兵船面粉一袋八十斤,自己一家人吃不了,逢有亲戚来时,就请他们带走一袋,一天夜里,只听院里有了动静,一位叔叔睡在西厢房,偏偏这位叔叔胆小,听见院里有动静,吓得不敢出声,只在房里咳嗽。老祖父觉得奇怪,这孩子怎么一个劲咳嗽,一定是感冒了吧,于是起身过去询问,老祖父走出房门,正撞见一个蟊贼匆匆跑出去。“下来贼了!”老祖父唤醒一家人,人们匆匆出来查看,果然院门大开,蟊贼早就跑得没有踪影了。幸好存放面粉的小房子还没有被撬开,没有丢任何东西。
蟊贼一行,有许多专业伎俩,上路下货,也有操作程式,按照操作规范下货,成功时多,失败的机率近乎于零,违背规范做活,成功的机率极低,弄不好,真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蟊贼下货规范,最常的基本手法,有童子引路,二仙传道,偷梁换柱,瞒天过海几种,和军事家的兵法、政治家的权术颇为相似。
童子引路,稍有些本领的蟊贼,都有自己的徒弟。做活时徒弟在前面引路,也就是探寻生意,看那里有可偷的东西,师傅跟在后面,只等徒弟的信息,徒弟发现有货可下了,造成一个环境,在现场制造一个事端,遮住主家视线,这时师傅再下手,如愿以偿,东西到手了。
二仙传道,我看见过,利索得令人称奇。那是一天黄昏,在布市的一条大街上,一个商人乘三轮车送货,商人坐在三轮车上,脚踏板处放着几十匹大布,我就看见有一个人在三轮车旁边缓缓地走,伏着身子,明明是怕被商人看见,走着走着,到了一个拐角处,突然那人一伸胳膊,从车上拉下一匹布来,布匹落在地上,发出沉重的声音,前面蹬三轮车的车夫,回头张望,商人也感觉发生意外,就在商人还没看清发生什么事情的时候,后面一个人跑过来,从地上拾起布匹,搭地肩上疯狂向相反方向跑去,商人发现有人偷布,跳下车来去追,这时候,两个打逗的小孩跑过来,和商人撞个满怀,商人将小孩推开,那个扛布的人,早跑得没有影儿了。
一次行窃,配合默契,动作利索,全过程不超过三十秒,完美无缺。后来看NBA全明星大赛,无论什么火箭队,公牛队,无论哪一个大明星,和本人看见过的盗窃表演比起来,绝对是小巫见大巫了。
新中国建立,社会改造,一些旧时代以不正当手段谋生的穷苦人,有了稳定工作,如此,蟊贼绝迹了,日常生活中虽然还有人失物,但盗窃者都是单独行动,再没有严密组织,也没有行规了。
我去过一个收容窃贼的地方,看窃贼们现场表演,一个窃贼当场指着一位观众说,“请您注意自己的手表。”这真难了,手表是戴在胳膊腕上的,你本事再大,从一个人的胳膊腕上取下东西,那个人也会有感觉,而且还有表带。但说来真是神奇,就在小偷提醒那个人注意手表的时候,那个人一抬胳膊,手表不见了。当场,观众热烈鼓掌,搞得下货的小偷连连向观众鞠躬,一声声地对大家说“有罪有罪”。
鸦片烟
上世纪七十年代,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一部分人到了内蒙古,原来叫绥远,那地方有许多原来傅作义的老兵,自然已经经过改造回老家种地了。傅作义的部下,有名的两杆枪,一杆大枪,一杆烟枪,个个都是鸦片烟鬼,俗称大烟鬼。
这些大烟鬼,和青年学生们说起旧时的生活,一面对旧社会无比仇恨,但说到鸦片烟,几乎异口同声地说:“那可是好东西呀!”大有怀念不已的感觉。
鸦片烟毒害中国人,已经是罄竹难书了,只是现在的人们不理解何以明明是毒害中国的毒品,怎么还让那么多人落入陷阱呢。如今回忆起来,不光是没有知识的人吸鸦片,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一些中国名流,包括知识人,都以吸食鸦片为乐事。于此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
我幼时,许多亲戚就吸食鸦片,那时候没有吸食毒品的感觉,还当是一种雅好。当然,这些有身分的人,和大烟鬼是不同的,这些人的吸食鸦片,能够克制,有定量,有定时,不像大烟鬼那样,犯了烟瘾,可以卖儿卖女,可以抢劫犯罪。这些有身分的人,以吸食鸦片做消遣,朋友们聚一起,烧上一个泡,说说笑笑,显得极是高雅。
我幼时,父亲和几个不上进的叔叔都染上过毒瘾,每到下午,睡醒午觉,各间房里就飘出鸦片烟呛人的烟味,薰得孩子们无处躲藏。没有这个“泡儿”,这些人下午就没法活,人就垮了,崩溃了,连坐在椅子上的力气都没有。尽管爷爷骂这些孽障狗食,可是他们一个个还是照吸不误,吸过之后,再到老祖父面前致歉,那神色极是无耻:“父亲,我不就是这点嗜好吗,您老就高看一眼,外面做事,我不是很努力吗?”我幼时血气极盛,看着他们无耻的样子,真想狠狠地揍他们一通。
我的外婆吸食鸦片,量极少,她不叫烧个泡,叫吸一口。每天下午,外婆睡醒午觉,一个专门侍候外婆吸食鸦片的女佣人,早早地备好了烟具、烧好烟泡儿,再备好橘子瓣儿。外婆侧过身来,美美地吸上一口,然后一阵咳嗽,将肺里的积痰都倒出来,随之请来姨姨婆婆们,八圈麻将,精精神神,晚上胃口极好,吃嘛嘛香。
外婆吸烟,还有一道风景,每到下午她快醒来的时候,小猫早早地回来了,安安静静地卧在窗沿儿上,据说连家俱后来的老鼠洞,老鼠都爬了出来,把小嘴巴露出到地面上,只等着鸦片烟味飘起来,大家一起享受。
这只是吸一口人家的景象,据说鸦片烟鬼的人家,连屋顶上的麻雀都等着主人吸鸦片,这天主人不在家,麻雀就飞不起来,飞起来噗通一下跌下来,一伸手就被人捉住了。
二三十年代,吸食鸦片十分普遍,许多知识分子,作家,医生,都是瘾君子,再到梨园界,很多艺术家出场之前,都要先“烧”个“泡儿”,没有这个“泡儿”,今天晚上就没有力气登台献艺。这种现象直到上世纪五十年代,一些大艺术家还在吸食鸦片,传说一位京剧名家,解放后还得到特殊批准,准许他吸食鸦片。
吸食鸦片使人精神振奋,我幼时是看见过的,先父大人和他的狐朋狗友,抑仗家里的财势,吃喝嫖赌。我看见最多的就是打牌,不是一般的麻将牌,是疯狂的拍司(puase),就是扑克牌,是一种疯狂的赌博,后来在拉斯维加斯看见过那类游戏,主家发牌,发一张牌下一次赌注,看着手里的牌不好,中途退出,已经扔进去的赌资,就送给继续赌的玩家了,最后五张牌发齐了,大家亮牌,谁的点高,谁是赢家。我看见过,牌桌上几个人,人人面前堆着小山堆儿似的筹码。
赌博,精神高度集中,一赌就是一整夜,打不起精神,更没法用心计了,这时候就有人蹿掇“来个泡儿吧”,为了换换手气,躺到一旁床上,便喷云吐雾去了。
旧时的吸食鸦片,还是一种应酬,一些雅士聚会,有人贡献一点“好土”,也是一种助兴。陈存仁先生回忆录,旧时上海,一位先生想延请名位名医聚会,几位名医架子大,不肯屈尊。最后说出特殊“孝敬”,一份云南“马蹄土”(彼时最名贵的鸦片烟),几位名医都来了,放下架子,尽兴享受了。
吸食鸦片,要有人侍候,要有人烧“泡儿”,烧“泡儿”是有技术的,点上烟灯,将鸦片烟在两根钢芊儿上烧来烧去。烧成“泡儿”,再放到烟枪上,这时候才能吸,烟泡儿烧得好,有三个标准“松、软、黄”,许多人家养着烧烟泡的佣人,别的活不干,只侍候鸦片烟鬼吸食鸦片。一次,去一家旅馆,忘记是为了什么原因随父亲去那家旅馆的了,下午时分,外面敲门,随之一个女子推开房门,向房里问:“烧个泡儿吗?”这类女人就是旅馆里专门侍候客人吸食鸦片的。
最等而下之的鸦片烟鬼,是那些大烟鬼,已经吸到有瘾,家也败光了,还不能自拔,什么德性的我都见过,稍微顾全点脸面的,还没到挨饿的地步,已经身无一文,买不起烟土了,每天找旧相识讨点烟渣,就是别人吸过的渣,黑黑的,发出一股极苦极苦的味道,将这样的烟渣再烧出一股浓烟,鼻子凑过去,用力地吸到肺里,那神色真是太可怜,也太可憎了。
日本占领时期,天津旧东南城角一带,公开经营下等鸦片烟馆,我也进去过,陪父亲去那里找人。我的天,那真不是人去的地方,门外挂着厚厚的棉门帘,里面一条大土炕,吸食鸦片的大烟鬼们一个个躺在土炕上,守着一盏烟灯,吸着最低级的烟土。来这里吸食鸦片的鸦片烟鬼,都是底层穷苦人,本来没有多高的收入,偏偏染上了烟瘾,衣着褴褛,骨瘦如材,活赛一个活死人,看着很是可怕。父亲进去找人,本来嘱咐我在门外等候,我好奇,撩开门帘往里看,那景象太悲惨了。
吸食鸦片成瘾,到了不能自拔的地步,这个人就没有一点出息了。我家一个堂叔,吸食鸦片,家里的一点点钱财被他“造”光了,就靠四处乞讨活命,隔上几天,他就到我家来。他称我祖父为三伯,样子极是下作:“三叔,你真看着我死在您的面前吗?”我祖父不肯给他钱,知道只要给他一点钱,他立即就跑大烟馆去吸食鸦片,但实在耐不住纠缠,你不给他一点钱,他就不走,跪在院里哭天唤地,最后我家老祖父没有办法,就说,我不给你钱,给你钱你也是去吸食鸦片,我给你买张大饼,让你吃饱。说着,带这个堂叔到外面买了一大块饼,还给他买了一块酱肉。没问题了吧,你还能看着他吃吗?最后老祖父回来生气地告诉家人说,你们猜怎么着,这个狗食将我给他买的饼和酱肉,当场就转给一个人,向他换了一个泡儿钱,吸食鸦片去了。
日本占领时期,天津大烟鬼成了一宗公害,没有住处,没有钱,就是抢劫,天津人早晨要出去买开水,老奶奶提着大水壶,走在黑胡同里,突然身后跑出一个大烟鬼,一下把老奶奶手里的大壶抢走,到个地方换点钱,这一天的烟钱就有了。
白天流浪街头,夜里也露宿街头,夏天好混,冬天睡在街头,会疼死的,这些人也很聪明,天津南市一带,有许多买小吃的大灶,天津人叫“锅腔子”,每到入夜小贩收摊,自然把大灶上的铁锅取走。小贩还没走,大烟鬼们就凑过来了,围过来做什么,等着钻锅腔子,靠锅腔子的余热,再活一天。
我家的那个堂叔,为了骗烟炮儿,什么不要脸的事都做出来了,下跪,装死,哭天唤地,最后连我老祖父也不管他了,结果他还是来了,进到院来,跪在院里,哭着向我老祖父说:“三伯,我对不起您呀,让我戒掉烟瘾,已是不可能了,我也知道自己不是人,今天我就死在您的面前吧。”哭着,他拿出一根小绳,站起来就往树枝上挂,这一下把我老祖父吓坏了:“狗食,你给我滚!”“要我滚,您再给我一个炮儿钱。”你看何等的无耻。
我的先父大人没有沦落到那等地步,要感谢我的老祖父和老祖母的严格管教,老祖父老祖母知道我父亲染上吸食鸦片恶习之后,强迫他辞掉外面的“事由”,将他关在家里,强制戒烟。我是看见过戒烟那份德性的。我家里房子多,老祖父老祖母将我父亲锁在后院一间房子里,谁也不行进去,我好奇,扒窗子向里面看,就看见我的老爹虫子一般在床上打滚儿,鼻涕也流出来了,眼泪挂在嘴角,明明就是一个要死的人了。老爹在房里活受罪,我扒着窗子看着好笑,不知道过了多少天,老祖父将一份药汤让人送过去,据说烟瘾戒掉了,放出来,得了一场大病,再不放他一个人出门了。
新中国建立,根除毒品,天津的鸦片烟鬼彻底不见了,我见到过最后一个大烟鬼,他也是我家的一个亲戚,当年他吸食鸦片,我老祖父就劝他一定要戒烟,这个亲戚回答我老祖父说:“这年头,不吸食鸦片就不是人。”我老祖父不和他争辩,解放后,他的鸦片烟瘾戒掉了,老祖父问他,怎么戒掉了,他万般恐怖地对我老祖父说:“真往里面关呀。”解放后大烟鬼一律收进教育所,强制戒烟,至于卖毒品,这位亲戚更是恐怖地对我老祖父说:“真枪毙呀!”好了,彻底根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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