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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刘兆彬
陈新亚是一个诗意地栖居着的艺术家的典型。他的艺术和他的人是合一的,对于他来说,艺术不是认识问题,而是他的生活,而他的生活本身就是艺术。
陈新亚爱好广泛——有趣的东西都好:书法、绘画、弹琴、种地、抄书、写文章,只要能玩味出一种趣味来,他都喜欢。对于这些,他并非一时觉得好玩,而是爱得非常深沉,所以他每每都能从所爱好的事情中有所发现。比如说种菜,他能根据经验写出《勿先天成》的文章;比如抄书,他能写出《私书》;比如留胡子,他能写成《胡子记》,颇能发事理之微妙、探情趣之幽深。读他的文章,仿佛游历山川,幽林曲涧,峭壁翠屏,颇多发现,也颇多趣味。他的文章除了上面的以外,我颇喜欢《流行不远》、《做寂寞》、《失信》等小品文字。那都是他的编辑随笔,心香一瓣,品读之下,味如清茶,茶不酽,自然不腻,略苦而微甘。这些散文,同时是艺术体验的感受和觉思,他的艺术思考是通过散文表达的,就是因为艺术对他来说,不是学问、认识等理论问题,而是他的生活本身。比如他对自己的书法,提了一个“书法生活化”的说法,对于这样一个观点,若是学者,足以写一本数十万字的书,从古书家的笔墨生活状态一直滔滔不绝地谈到现在,谈出许多抽象的道理来,但他不能,他仅仅说了几句很感性的话:
“‘书法生活化’,简单地说,就是将毛笔纳入日常书写之中(倘若将来有毛笔可直接书入电脑的软件,我将舍键而就焉)。这其中的关键,在于时时葆有毛笔书写意识,或曰‘笔墨意识’,使精神-感觉-思维,即心,手,脑,时时处于毛笔感觉状态下(包括墨的手工研磨)。 这样便可缩短心与手眼与笔与纸墨之间的心理距离,不至于一提毛笔心发紧;亦不至于只要写毛笔字,便认为是创作了。因为,一件书作,从诗文→眼→脑→手→笔(眼)→墨(纸),其间是有个时空距离的。即使抄写自个儿的诗文,一样要经历以上诸过程。唯有写信、作文、记日记等,那文字是直接从脑子‘流’到手笔中的,其‘路径’要近得多。所谓‘天下三大行书’的妙处,正因此而来。这种当下心手相忘状态,只有通过日常书写,才能得到最好训练。虽然它仍“隔”,但比为创作而临帖、而训练要效验得多。”
关于书法生活化,到目前为止他就说了这点意思。但我从2003年听到这话一直到现在,都认为这几句话的分量超过一本厚厚的专著。古人的书论都是要言不烦的,孙过庭的《书谱》也不过几千字,陈新亚谈书法的文字比孙过庭多一点儿,但不是很多,和许多理论家摆砖头一样的著作比,几乎是“少得可怜”,但是,很少有大部头的书能有他少数话的含金量。
陈新亚写字画画,和他的观念是相符的。他在思想上是想返回到自然书写的状态中去,他也确实进入了这样的状态,达到了人生和艺术的统一。他把书法重新召回到自己的生活中,使生活和艺术融合无间。在他从事书法生活化实践5年后,他的手札已经受到好评,刘宗超《中国书法现代史》称其“小楷写的娴熟典雅,细腻精致,有浓郁的书卷气,而他有意创作的行草作品,意气风发”。陈新亚学书之初,选择了王蘧常雄奇遒古的章草作为学习对象,但是他所采纳的只是这样一种书体,却没有以王蘧常的雄奇遒古取代自己的个性,而是出之以简静流利、绵里裹铁的笔调,证明着自己有文气无狂气,抒写着优雅的文心。他的草书取法黄庭坚,而去其沉郁顿挫和波澜壮阔,形成了意气风发而儒雅风流的格调。面对这样书法作品的审美感受,不是“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而是“望秋云,神飞扬,临春风,思浩荡”。梁培先说他“大草舍去了黄字的崎岖不平和硬语盘空,而是更侧重于空间、造型的自出新意。点线之间伸缩流转,光明洒落如绿柳扬风。时而盘郁扭结而又不做过分的自抑,故而奔流而下之时能够得势而不刻意地扬势,如白水激涧,自然激越、婉转开阖,流泻而下,寂寞却也自在。这种大草在章草的苍老格调之外,让人看到了一个与其实际年龄更为相符的陈新亚。”可谓真解人。
陈新亚最令人醉心的书体,是他自己所谓的“手札体”,这是“书法生活化”最显赫的成果。2000年,他在一篇文章中自述甘苦:
“近五六年,我一直独行着‘书法生活化’的‘复古’路,即日常应用书写中的信札、稿件等均以毛笔,忽又发现平时所练习的书体,几乎跟我的真实生活不相干。大草固然流便,章草则多出了几分作态,关键是用以作文、写信,没有几人能认得——王蘧常先生硬用章草写信,高古自高古矣,奈何读者认不全,至今有刊物发表出来,释文仍见错——于是,我又被逼习起古来最受用的‘稿札体’来,先学二王(这使我重新认识了二王的那种天然意度是怎么得来的);最后则选定了学鲁迅翁,其稿札小行书字简古温恭,极富内涵。且学且用,不亦乐乎。为了加大练习量,还先后手抄了几本书。回想那些抄读的日夜:磨一砚墨,读数页书,抄两千字,废寝忘食,身益静,神益远,真若晤到了古贤的笔墨生活境。不知我的朋友们,能否从我的信中读出了写字人那片刻的欢欣。”(陈新亚《我的书法生活》)
陈新亚的“手札体”,如其所云,起源于实用的目的,是“以用贯美”的,正是在这里,他的人与他的书法,达到了最高度的融合。梁培先评价:“这样的手札体书写就绝不只是一种作品样式,而更是一种文化人的自然栖居状态。它所揭示的意义,已经超越了书法本身,而与人本身同在。”对于这样一种书体,陈新亚有自己的命名:私书。这样两个字,恰恰是一种生活状态的揭示,它不是时下所谓的意识形态,不是手艺,而是生活方式——一种生命存在的方式——诗意地栖居。在这样的造句作文中,他“便完全甩掉了世人的监视,只沉迷于自己的精神花园,缘着个人的觉思前行,或自言自语。等闲之中,他不但真切地省视到自己的心灵奇景,也更亲近地观赏着这一景观的独特构成形式:书法的文字。在对那完全非意识、无他人涉入的书写谛观中,”他“比平日面对历代书迹苦思枯索时,所获有的关于文字演进与书艺表现的信息更丰富、思致更深密,意象缤纷。而电脑也好,硬笔也好,则全与书境无干,其写作过程更不能使书者超越工具使用,而达于书艺的本体观照。”(陈新亚《私书》)这样他的精神个体,便“在清冷孤寂境界中得到心灵润泽,使其神(诗)思空明,翥高致远,于墨痕之断处,聆听万古江流。”摆脱了一切作秀,发现了他的笔墨与他的人之间的血肉粘连。
陈新亚是个完全意义上的艺术人。他的生活本身即是艺术,随处充满审美趣味,所以他能在艺术领域“触类旁通”。不但书法,短短几年,绘画、弹琴,都极有成效。陈新亚的绘画,取法高,心态好。这个“眷恋庐、衡,契阔荆、巫,不知老之将至”的书生,写山水之神,拟太虚之体,涂写山川。在闲居理气,拂觞鸣琴中披图幽对,畅神于绿林扬风,白水激涧之美。他的山水画,几乎可以用“突飞猛进”四个字描述。他所临摹的“白龚”,用笔极简,秀润华滋,所临“黑龚”,黑、厚、润、实,得龚贤精微。所临王蒙,笔法繁复,却一树一态,一树一法,繁茂葱郁,其余临八大、黄宾虹、陆俨少,皆精到而得其意。他曾经临摹黄宾虹,而添加陆俨少笔致,雄浑苍茫而神采飞动。
陈新亚的艺术体验和艺术思考,是超越认识论的天人合一、人艺合一,是“作字先作人,人奇字自古”的追求,正因如此,他的作品是他艺术化生存的本真状态之自然呈现,这将他与执著于形式的做秀文人区别开来。
我与陈新亚交往自2003年。他今年做出一件令人不解的事情:辞去《书法报》社所任副总及主编职事。但我很理解他的举动,因为在他接任该职务之前,就已经向我表示了移居山中,读书清修的想望。他的谦退的心态,我亲自领受过。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关于物质生活的态度,他经常对我说起:“人所需要的,其实很少很少。”他经常表现出一种隐逸情怀,起源于他所接受的中国传统文化和对于土地的热爱。陈金先生在《新亚的鬼气、鬼字、鬼脸》一文中记述:“他的有些想法很离奇,离奇得叫人不可理解。记得那次在他家时他说:我最近买了一套新房,书房不准备装修,我想从家乡拖点泥土来铺在地上。墙角长草就让它长,蚁虫也任他游玩,那多富有生机,那是生态平衡!真的,我们家乡的那种泥土才好,沙质的,既有粘性又细腻,不干裂,踩在上面才舒服。朋友进我的书房也不用换鞋,如觉脚里上烧,就脱了鞋打赤脚,肉体直接亲近土地的那种感觉现在真难享受到。在城里都是水泥地,难得见到泥土,这也是间接地接地气啊!他还说,他的触觉、嗅觉及肠胃都是泥土里长出来的。这个乡巴佬,进城待了这么多年,竟还是忘不了泥土,你说奇怪不奇怪?”陈新亚好作山水之游,象隐士;喜欢种地,象农民。但毕竟,他是一个本质意义上的书生,所谓“生性笨而胆小,怕见生人;又不识棋牌,不会跳舞,交际便不谈了。因而,在外边每玩不转,吃不开,因而只喜欢呆在家里。”(陈新亚《家》)是他自己对自己的认识,大约是比较可靠的见解。总的说来,他是个澹定的人、朴素的人,不太注意物质利益的人。
也许,对于陈新亚的评价,梁培先的看法比我更准确,那我就引梁兄的话来用作本文的结束语吧:“作为一位与‘书坛政治’野心相绝缘的书家个体,陈新亚亦无心去影响些什么、制造些什么效应,他所关心的只是自己的创作,至于后来的流行是否与自己有关,这也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说到底,他只是一位不懂‘书坛政治’却又为‘书坛政治’所伤害的书生。”
2007-4-11 于求索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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