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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房狂
独自远航
要说专门为房子著文立说的古代文人,我只记得两位:一个是刘禹锡,一个是杜甫。
刘宾客的《陋室铭》,清新秀丽,意蕴隽永,娇而不媚,雅而不俗,纯粹从精神道德层面予以解剖。为啥陋室不陋?借他老人家自己的话说,无非是因为“谈笑有鸿儒”和“惟吾德馨”,倒是和“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的苏东坡颇有几分神似。姑且抛开《陋室铭》的文学价值、哲学价值和美学价值而言,作为安身立命最基本的生活要素,房子和食物断然是不可或缺的。少了这个根基,其他的皆是虚妄之言过眼浮云,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而且,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居小房子而思大房子,居陋室而梦豪宅,这是一个人的正常需求和心理愿景。从这个层面来说,刘禹锡先生在自我道德标榜的同时,多少有些无可奈何或者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心理。
至于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在写实与写意之间,从个人居住环境的窘迫现状影射天下寒士的物质生活困境,忧国忧民的思想境界力透纸背,清晰可见。在这种情形下,诗人路见不平一声吼: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这一声摧枯拉朽的呐喊,越过历朝历代,回旋天际,惊天地而泣鬼神。自此,一代代的房奴们为争取属于自己的房权而砸锅卖铁乃至抛头颅洒热血。
作为浩浩荡荡的“房奴”之一,从自己出生记事的那一天开始,我就见证了全家为了房子而呕心沥血的凄苦与悲壮。
那时候,一家五口就拥挤在一座不足50平米的土坯房里。一个普通的土砖灶台,三张破旧的木质床,几张刷有鲜红油漆的桌椅板凳,再加上一些柴米油盐酱醋茶等日用生活品,这些乡村人家最原始的积累,默默地支撑起一个破败家庭的全部历史。
我的童年,就是在那座风雨飘摇的土坯房中度过的。
最难熬的时候,莫过于遇上狂风暴雨的坏天气。只要老天爷动怒发神经,外面淅淅沥沥,屋内则滴滴答答。父母一边转移着堆积如山的稻谷和干柴,一边指挥我和大妹妹拿上脸盆、塑料桶等器物,迅速放在漏雨的地方。等到雨过天晴,我们一家人再把被淋湿的什物搬到外面,在阳光下暴晒。
如此折腾来折腾去,要强的母亲就开始烦躁不安。或者将父亲奚落一顿,或者喃喃地自言自语,是该想办法做新房子了。但是,对于这个穷困潦倒的家庭,做房难,难于上青天!
年轻的母亲,不过是一个革命的浪漫主义者;而母亲的那番想做房子的誓言,也不过是一个美好的愿望。好多年过去了,勤劳却无助的父母,依然没能在充满泥土芬芳的土地上竖起一栋新房子。
就这样,在滴滴答答的雨声中,我迎来了自己的少年时代。
13岁那年,父母凭借着亲戚们的资助,终于在村头盖起一座新房子。我清晰地记得,搬进新房子的那天,母亲将我们兄妹三人搂在怀里,忍不住失声痛哭。尽管屋内陈设简陋,但毕竟是属于自己的尚能遮风避雨的红砖黑瓦房。紧挨着房子的右院墙,是一间宽敞的院子。院子分为前后两部分,后边部分是间修葺一新的猪圈。前边空地打了一口新井,清澈甘醇的井水滋养着全家人的生命。井边还种上了一颗栀子花树,每年的5——7月,是栀子花的花期,满树的栀子花竞相盛开,馨香四溢,整座房子浸染在浓酽的花香里,经久不息。伴随着飘逸的栀子花香,时光就像一尾悠闲地鱼,向前舒缓流淌。
后来,我挥别那座新房子,到十里之外的镇上负笈求学。
再后来,我依依不舍地离开桑梓之地,远赴南国广西的边陲,从一名书生转变为一名军人。紧张的军事训练,加之部队免费提供的衣食住行,我像一个襁褓中的婴儿,贪婪地享受着一切,暂且忘却了红尘世事,还有后来为之焦头烂额的“房事”。
退伍后,我被分配在现在的单位工作,住在单位一间十余平米的单人宿舍里。
那是一段如诗如歌的岁月。每天下班后,我就蜷缩在属于自己的狭小的空间里。或者,阅读书籍;或者,听听音乐;或者,在朔风凛冽的寒冬,拨通一大帮狐朋狗友的电话,轻声问道:“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未几,朋友接踵而至,一番低唱浅斟,一番醉眼朦胧;再或者,在深如古井的子夜关上电灯,将灵魂糅杂在自然界,听取蛙声一片……
可惜,这样的好时日没能坚持多久,我的安静就被彻底撕裂。
父母每次来看望我,便是一顿劈头盖脸的“循循善诱”、“谆谆教诲”,说年纪老大不小了该谈朋友了该考虑在城里买房子了云云。每言及此,都被我一句“有钱走遍天下,无钱寸步难行”给挡了回去。
其实,父母何曾知道,我也屡屡为“房”事纠结。但是,一切得靠钞票说话。没有钱,只能是“房”为刀俎我为鱼肉而已。
其后,我也试着谈了两位女朋友,最终不了了之,遭遇对方拒绝的原因很简单,没有存款没有房,休想拉我入洞房!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在房子面前,儿女虽情长,英雄也气短。
机会终于来临。那一年,单位建起一栋新的职工宿舍楼,领导和高级知识分子自然是旧貌换新颜,我和其他的年轻同志则是有幸吃到一碗残羹剩饭。尽管只分到一套简陋的二居室,毕竟是享受到一次高福利分房的待遇。
倾尽所有积蓄,再经过一番求爷爷告奶奶,结果还是差房款5000元。情急之下,我和父母紧急磋商。最后,父母忍痛割爱,将老家的那座房子贱价处理,然后举家迁城,一家人终于团聚。故乡,作为一种符号一块碎片,已是彻底被湮没在记忆的泥沙里。
遗憾的是,没等全家搬进新居,悲剧便发生了,年仅51岁的父亲因突发脑溢血而撒手人寰。也许是冥冥中的注定,以至于我们没有任何心理准备来承受这个突然降临的灾难。迷信的母亲更是接受不了这个现实,独坐的时候总是自言自语地说“不该卖房子的!”。甚至后来每当看到父亲的遗像或者和我们谈到父亲的死时,依然后悔不迭,还说卖老家房子的时候没有供奉神灵烧香拜佛之类。我无言以对,除了劝慰脆弱的母亲,我再也找不到合适的方式让她受伤的心灵得以平静。
再后来,两个妹妹相继嫁为人妇,组建了自己的家庭。而我,则和所有人一样,恋爱,结婚,生子……生活平淡如水,日子波澜不惊。
只是最近几年,随着儿子的长大,我和妻子时常抱怨房子面积太小,一楼太脏太潮湿。母亲就见缝插针,开始唠叨买更大更好的房子的事情。她老人家还煞有其事地搬出中国老太太和美国老太太的故事,说是一个中国老太太和美国老太太逝世后,在天堂相遇闲聊,中国老太太说她攒了一辈子的钱,到了临死前才攒够钱买了房,还没住上多久,就上了天堂;美国老太太则说她用银行贷款,年轻的时候就买了房产,成了有产阶级,在上天堂前终于把贷款还完了,享受了一辈子,她满足了。
这个故事很经典,却很老套,早在N年前我就听过。当然,我也明白母亲的良苦用心。但是,在这个“房价猛如虎”的年代,生活在这个保障制度不很健全完备的国度,我没有足够的底气去扮演那位“美国老太太”!
在这个世界上,有钱的人狡兔三窟,他们是在尽情地表演滚雪球的游戏,让生活质量进一步升值;更多的人,是在为“房”消得人憔悴,衣带渐宽终不悔,他们只想让生活质量保值;还有一部分人,不仅没钱,而且没能力,他们就像一根浮萍,居无定所,飘忽不定,随遇而安,无所谓生活质量。说得冷酷点,就是在让生命贬值。周立波关于房子的经典言论不少,其中有一段这样说道:不要跟蜗牛比,人家蜗牛是坐地户,一出生父母就给了套房子,而且走到哪儿房子带到哪儿,你们跟人家能比么……也不要跟蚂蚁比,蚂蚁那是公务员级别,享受分房待遇,人家那蚁穴建的,你们跟人家能比么?诚哉斯言!看看现在这个社会,房价飙升物价涨,多少人削尖脑袋,多少人反目成仇,多少人死不瞑目!在一套房子面前,我们甚至与一只蜗牛和蚂蚁都难相比,那就更别和有钱人相比了。年收入在100万以上的,别墅爱建哪儿就建哪儿;年收入100万以下的,三居室爱买哪儿就买哪儿;年收入5万以下的,那就对不起了,只能自己给自己挖个坑,爱埋哪儿就埋哪儿!
看电视剧《蜗居》的时候,我就记得里面一段经典台词:
如果我的生活像一卷录影带一样
我一定要找到我22岁时候的那段带子
我一定要重新 重新播一遍
那时候我就会选择
和我的爱人
回到老家
买一套不大的小房子
和我的孩子
和我的爸爸妈妈在一起
安安稳稳的过日子
可能那种生活
才是我想要的
就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
那么简单
是的,如果生活能简单、再简单一点该有多好。然而,这个社会就像一台高速旋转的机器,逼着你紧跟节奏永不停步。稍不留神,你就会被飞快地甩出去,摔得粉身碎骨。
只是我真的很累,我为房狂若干年了,我柔弱的双肩和狼狈的低薪再也经不起任何折腾。
忽然就想起韩寒所说的话,他说,什么坛到最后也都是祭坛,什么圈到最后也都是花圈。
我还要加上两句:什么碑到最后也都是墓碑,什么房到最后也都是停尸房。即便拥有良田千亩,广厦万间,终将化为一缕青烟。
明白了这个道理,也许人就会淡定许多,快乐许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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