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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对当代汉诗的阐释及其限度——兼评欧阳江河《词的现身:翟永明的土拨鼠》
王迅
在这篇文章中,我想结合欧阳江河对女诗人翟永明的一首诗(《土拨鼠》)的评论,谈谈对时下颇为流行的细读式诗歌批评的看法。在欧阳江河看来,保持写作有效性的东西,说到底是词与词之间的磋商和周旋。很明显,他关心的是话语行为本身,而不是话语所指称的事件。因为话语所指称的事件并不是一个客观存在,实际上它受话语行为本身的制约,同一件事,如果言说方式不同的话,它就会呈现出不同的形态。对真正的写作而言,“现实”不是预设的,而是在书写中被“发明”出来的。细读法是新批评派最活跃的理论家克林斯.布鲁克斯提出的,作为一位形式主义理论家,他认为:“形式就是意义”①。而对形式的关注又体现在运用语义学方法对作品语言、结构和细节进行解读和分析。文本细读(Close readings)是英美新批评的术语。燕卜荪出版于1930年的《含混的七种类型》一书,被认为是典型的“文本细读”之作。其基本内容就是“对诗歌进行分析性的细读”。所以布鲁克斯说:燕卜荪式批评的要义,就在于“批评要在诗作为诗的结构中处理诗的意蕴”;而以往的批评则倾向于“用散文的方式寻找诗的‘善’和‘真’,使诗成为哲学或者科学”。在布鲁可斯看来,燕卜荪的批评是要告诉人们:诗歌的隐喻承担着“功能性”、而不是“修饰性”的作用(functional not decorative role),诗歌的韵律和词句“也都成为诗歌展示意义的积极力量”。公平的说,作为阐释诗歌文本的基本视角和方法,对当代诗歌进行所谓系统的“本体研究”,这种“文本细读”推动了我们对于朦胧诗的阐释批评,也形成了一定的文本释读方法。
一
《读书》、《今天》等杂志近年都刊有不少细读式的理论和批评文章。这些文章的出现其实是对前些年诗歌论争时期过于主观随意的文章的某种反拨,不少批评家确实抱有良好的愿望,那就是扎扎实实做些诗歌批评工作。可是让人遗憾的是(经常如此):良好的愿望并不一定能产生良好的结果,在我看到的部分此类文章中显然存在一些问题。
最明显的问题就是过度阐释,短短的一首小诗动辄就引出洋洋洒洒上万字的长文,所谓“微言大义”,诗中每一个字眼在显微镜式的观察之下似乎都蕴涵着无限的意义。文章本身无可挑剔,每一观点都似乎有理有据,引经据典,文风优雅,颇具雄辩之气,由不得你不信服,可是回到诗本身,你就会有一种上当受骗之感,因为所评诗歌本身往往乏善可陈平庸得很。这时候文章越是雄辩就越显得荒谬,诗的意义被无限夸大甚至是批评文章额外强加给诗歌的。
当然,这里面又分两种情况,一种是批评者明明心里并不认同某首诗,但出于各种目的违心地大唱赞词,这当然更糟糕,但在中国诗坛这种情况并非罕见;一种是论者真诚地喜欢所评诗歌,但却不能使人信服。前者人为割断直觉和阐释的关系,我以为已经不属于严格的批评范畴。后者的情况要复杂得多,一般来说我们对一首诗的直觉判断要先于对它的阐释,在正常情况下我们自然是因为喜欢一首诗才会想到要为它写一篇文章,也就是说一篇细读式诗评文章是否成立,很大程度上决定于最初的直觉判断准确与否。
如果只是重视对于批评方法和批评原理的运用,很容易造成过度阐释的出现,极端地说,任何一首诗在批评的粉饰下都可以成为一首所谓的“佳作”。这时候批评已经走向了它自身的反面——不是廓清而是混淆。细读的能力是一把双刃剑,对于这种能力的运用既考验批评家的品格(前一种情况)又考验批评家真正的品位。没有诗能因为细读本身真正改变它的成色,诗总是主动的,一首平庸的诗最终会带着关于它的赞美一起堕入平庸,哪怕这些赞美表面上看起来是多么精彩。
细读式批评是中国当代诗歌所缺乏的,但前提是它必须要和对诗的瞬间直觉判断结合起来,不能什么诗都拿过来细读一通,最终伤害的是批评本身。接下来的问题才最为关键:为什么人们对某首诗的直觉判断如此不同,这是批评最应该发力的地方,那些出色的细读式批评最初也是针对这个问题展开的,做得好的时候,它可以使持不同意见者自动放弃自身的成见来迎合自己。但危险的是,一般来说批评总是对于阐释观念最为得心应手,那么批评家只要稍一偷懒就会被置于观念的笼罩之下,从而逐渐丧失对于诗歌的直觉判断能力。一个好的观念只是提供了一个基础(尽管也重要),离好的诗评文章最终产生还很远,批评家应该不断重新确认这一事实,以使自己始终能保持某种“健康”的心态,不至于成为观念的奴隶。
诗与诗外的东西,在阅读中的呈现,诸如无形的诗境等,往往是一些复杂感受的暗示。现代阅读意味着阅读者的参与,由此增加了阅读诗的不确定性和对诗的阅读的多种可能性;正如欧阳江河所说,最近几年,诗人使用的是“少数人的语言(minority language)”和“不可公度的反词立场”。因此,好诗需要细读,以开发诗意的空间,寻找微妙的所在,透过词与物的多维的审视,去唤醒诗“沉睡着的隐喻的美”。通过细读文本,“试图作一位和作者当初写作语句时一般严密精确的读者”②。
二
那么,对一首好诗,特别是九十年代以后的当代诗歌的阅读与阐释是不是存在一个限度呢?或者说,当我们拿起解剖的手术刀,按照什么标准去切割,才能让诗意在词与词的缝隙间得以释放?下面,以欧阳江河对《土拨鼠》的解读为例,来探索诗歌阐释在某种意义上是否具有合法性。
一首诗加另一首诗是我的伎俩
一个人加一个动物
将造就一片快速的流浪
这是诗的起首第一段,连续出现了两次“一加一”,似乎诗人并未采取零度写作立场,而是存在一个里奇(Adrienne Rich)似的女性主义写作立场(里奇曾说,她自身“分裂为写诗的女孩,一个界定自己在写诗的女孩,和一个经由她与男性的关系而界定的女孩”)。在问题弄清之前,先让我们把眼光放回到诗人的过去。翟永明在《土拨鼠》之前曾发表过影响极广的女性色彩浓厚诗作(如组诗《女人》),但如果采用互文法阅读,必然无法走进诗人的内心深处。欧阳江河并未因对作者女性身份的角色焦虑(role anxiety)和角色反抗(role resistance)的强烈感受的阅读期待而滑入阅读的陷阱,而是极富诗人敏识地发现翟永明写作方式的转换,即“从历史场景到个人潜意识场景的微妙变化”,从而造成在《土拨鼠》中女性主义者翟永明的缺席。此前,翟永明对批评界把她当成纯粹的女性主义诗人大为不满,“仿佛除《女人》之外,我的其余大部分作品失去了意义。事实上,“过于关注内心”的女性文学被限定在文学的边缘地带。这也是“女性诗歌”冲破自身束缚而陷入的新的束缚”③。欧阳江河透过语词的缝隙发现了诗人处理素材特有的诗艺技巧。在表面上看来,诗中女性素材处处可见(如“激情”、“情人的痉挛”、“梦境”、“寂寞”、“受伤”、“诀别”等日常话语),由于诗人将叙述声音处理为他者语言,并在他者中现身,从而回避了女性诗人所特有的角色焦虑。荷尔德林在《论诗之精神的进行方式》一文中指出:“正因为并非在情志上与这种对抗相联系,他能从自身中抽象出来,就其非置身其中而言,他能够反顾自身。③”
这种写作技巧欧阳江河称之为“词的现身”,亦即史蒂文斯所说的“最高虚构的真实”,这是一个奇妙的的诗歌梦想。对一写作技法,作者把翟永明笔下的土拨鼠和史蒂文斯的“田纳西洲的一只坛子”、济慈的“夜莺”和“希腊古瓮”以及叶之的“舞中人”进行对比和印证,发现了其中的不同。土拨鼠代现的是“生命中难以呈现的境况”,是关于个人生活和个人写作的,土拨鼠不仅是词的现身,同时也是爱的现身。因为土拨鼠来自海涅的一首诗,同时也来自爱人何多苓的歌声,都属于叙述声音中他者的声音。在这里,土拨鼠并非一个象征物,也非隐喻,它执行的功能仅仅只是“代为现身”。
在“加”字上做文章是这篇批评文章中最为精彩的部分。欧阳江河对“加”字实施了“外科手术式”的拆字分解,“加”字的“反常作用”可谓几起几落。首先是对“加”字的逻辑意义进行了消解和颠覆。“一个人加一个动物”,其结果很可能不是增多,反而是减少了土拨鼠的数量。因为人和土拨鼠可能会出现相互碰撞、相互剥夺的状况。这样,土拨鼠代现的正是生命本身的某种深度欠缺,两项相加所得出的“差”。于是,土拨鼠无家可归,它处于无处栖居的流浪和逃窜的状态。
土拨鼠的生存状况使我想起了海德格尔解读荷尔德林诗歌时无家可归的经验,虽然海德格尔在他的不同阶段尝试了通往荷尔德林诗歌的不同通道,但无家可归的经验对于他来说是本源性的。海德格儿在引用诗人荷尔德林的思想时指出:“语言是存在之家④。土拨鼠寻找家园以实现居住。居住又关联到建筑和思想,建筑的本性在于让居住。欧阳江河考虑到“家”与“加”的谐音,把“一个人加一个动物”读成一个人,家,一个动物。在这种读法中,词发出的声音传达的分明是一位知识分子的人文关怀和怜悯之心。在欧阳江河看来,词有如此独特的生命,甚至超越了作为符号的意义和功能,拥有灵魂和内在的声音。他写道:“我认为,在词语世界里,人只能听到他早已听过的声音。那个声音是不加限定语的,但却具有相当迷人的陌生性质,仿佛你在听到它时也显得像是没有在听。”⑤纯粹的词的声音保证了词的纯粹性。在欧阳江河看来,这才是词的真正本质。我想:土拨鼠在逃亡的路途中也许会能听到,如果它得知词在声音层面为它创造了一个“家”,或许它会转身,沿着声波的路线,又踏上寻“家”的旅程,虽然这个“家”似乎那样的遥不可及。
我和它如此接近
它满怀的黑夜 满载忧患
冲破我一次次的手稿
虽然诗人使尽一切招数,她试图用声音、画面、文本和梦境去尽力挽留它,这只土拨鼠最终还是逃向了“平原”,因为“平原”才是它真正的栖息之地。
它来自平原
胜过一切虚构的语言
在这两句诗里,欧阳先生通过他那“倒置的望远镜”,清晰的看到土拨鼠这个“他者语言”的叙述者渐渐的离诗人远去,诗人自我描述的声音渐渐淡去,写作的步步深入成为一个诗人自我减少的过程。虽然翟永明避开了女性主义的“自我分裂”,但她却又陷入了土拨鼠代现的“词的奇境”中的更加痛苦的分裂。“词的分裂”导致诗人写作时深刻的无力感,应该是包括欧阳江河在内的当代诗人共同所处的困境罢。因为他们“不过是一群词的朝圣者,迷途者”。
三
而东西本身可以再拆
直到成为相反的向度
世界在无穷的拆字法中分离 ——欧阳江河
看来,欧阳江河要在他的这一文本里将拆字法进行到底,词的神圣感(他称之为“圣词”——The Word)驱使他继续进行着对词的拆解工程。这里还是对“加”字进行拆解,所不同的是,他试图从另一维度(宗教意义上)去恒定“加”字在这首诗中所承载的重量。回顾以上分析,“加”字在这首诗中无法正常执行数学逻辑意义上的功能(而是表示一个减少的过程)。于是,欧阳先生开始从听觉层面转向视觉层面进行解读,从数学符号“+”联想到宗教里的十字架,这样,在宗教谕旨和土拨鼠代现的生命中的非存有之间构成了“可怕的对称”:“重与轻”、“死与爱”、“定在与流散”。
按照上文的分解逻辑来看,“加”字执行的是相反向度的数学功能,两项相加的运算是一个减少的过程。但接下来的拆解分析似乎走上了极端,作者把“+”号拆解成“—”和“|”,依据这一减少的思维逻辑进行推演下去,“就必须逼出一个‘〇’来”。这一结论是否成立?推论是否严密?暂且不看下文作者如何论述,因为如果这一结论不具有合法性,或者说与它的逻辑前提相抵牾,下文的分析将毫无意义。这里我们不妨运用逆向思维来考虑这个问题,如果这一结论成立,必然存在这样一个前提:“一个人”=“一个动物”。而这一等式的荒唐之处是显而易见的。
再退一步,假设可以推出一个“〇”,作者联系到土拨鼠的居住环境(洞),认定在土拨鼠身上有一个女性身体,但从下面的两句诗中为这一读法找到了反证:
我指的是从骨头里突奔的激情
能否把它全身隆起
作者联系到德里达的“阳物理体中心论”(phallogocentrism),在土拨鼠身上又发现了男性身体,从而推断出“土拨鼠有一个男女同体的变性身体”。作者旁征博引,推论有理有据,着实令人信服。问题是,这一发现对诗的解读是否具有意义或者说意义有多大。
当我们运用细读法阅读一首诗,如果遇到困难而且发现这一困难似乎无法回避,是不是可以考虑换一种思考问题的角度,因为“就一种业已陷入以丧失活力和感受力为代价的智力过度膨胀的古老困境中的文化而言,阐释是智力对艺术的报复。⑥”西方著名女评论家苏珊。桑格塔(Susan.Sangta)认为,道德感可以在美学之外提供某种标尺,有利于最终在美学上作出判断。当美学由于过度阐释陷于重重迷雾时尤为管用。道德感还可以给文字增添人的温度。在〈土拨鼠〉中,词与物之间缠绕着冰凉的气息:“流浪”、“清贫”、“忧患”、“受伤”、“月光”、“诀别”、“嚎叫”、“虚构”等词构成的世界,处处笼罩着冷色与悲感。或许那“骨头里突奔的激情”会给诗增添一点温度。是词传给了土拨鼠以温度和能量,它才一次次冲破诗人的手稿,虽然“容易受伤”。在这里,我们似乎看到诗人内心处于无法摆脱的矛盾之中:一方面,想尽力挽留它却又无法留住,诗人会产生一种深刻的无力感和难以斩断的忧伤。这种无力感来自词的分裂,用欧阳的话说,“人性的完整光辉被别的声音和别的身体带到了词的他方世界”⑦。另一方面,虽然无法让它留在身边,却还是以女人的慈善之心通过词赋予土拨鼠以“突奔”的能量,让它回归属于自己的那片栖息之地——平原。
参考文献:
①布鲁克斯:《“新批评”文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487页。
②王岳川:《后现代主义文化与美学》,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2月第一版,第321页。
③荷尔德林:《荷尔德林文集》,商务印书馆。1999年5月第一版,第232页。
④翟永明:,《再谈“黑色意识”和“女性诗歌”》诗探索1995年第一辑。
⑥苏珊。桑格塔:《反对阐释》,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12月第一版。
⑤⑦欧阳江河:《站在虚构这边》北京,三联书店,2001年7月第一版,第236页、163页。
(2008)
附:
土拨鼠
翟永明
一首诗加另一首诗是我的伎俩
一个人加一个动物
将造就一片快速的流浪
我指的是骨头里突奔的激情
能否把它全身隆起
午夜的脚掌
迎风跑过的线条
这首诗写我们的逃亡
如同一笔旧帐
这首诗写一贯小小的传说
意味着情人的痉挛
小小的可人的东西
把眼光放的很远
写一贯儿子在布置
秋冬的环境 梦里有土拨鼠
一个清贫者
和它双手操持的寂寞
我和它如此接近
它满怀黑夜 满载忧患
冲破我一次次的手稿
小小的可人的东西
在爱情中容易受伤
它跟着我 在月光下
整个身体变白
这首诗叙述它蜂拥的毛
向远方发出脉脉的真情
这些是无价的:
它干枯的眼睛记住我
它瘦小的嘴在诀别时
发出忠实的嚎叫
这是一首行吟的诗
关于土拨鼠
它来自平原
胜过一切虚构的语言
——欧阳江河《站在虚构这边》P166-167
(据称欧阳江河所见的只是诗的第一部分)
土拨鼠(完整版)
翟永明
一
我的亡友在整个冬天使我痛苦
低低的黄昏沉默者的身姿
以及丰收 以及怀乡病的黑土上
它俊俏的面容
我认识那些发掘的田野
或者严肃的石头
带有我们祖先的手迹
在它暗淡的眼睛里
永远保留死者的鼓舞
它懂得夜里如何凄清
甚至我危险的胸口上
起伏不定的呼吸
“我早衰的知情者
在你微弱的手和人类记忆之间
你竭力要成为的那个象征
将把我活活撕毁”
我的旧宅有一副倾斜的表情
它菱形的脸有足够的迷信
于是我们携手穿行
灵魂的尖叫浮出水面
相当敏感 相当认真
如同漂亮女孩的纯洁地带
“你终究要无家可归
与我厮守 牵制我那
想入非非的理想主义爱情”
一个传说接近尾声
有它难耐的纯粹的嘴脸
一颗心接近透明
有它双手端出的艰苦的精神
我们孤独成癖 气数已尽
你与我共享
爱的动静 肉体的废墟
生命中不可企及的武器
乃是我们的营养
二
一首诗加另一首诗是我的伎俩
一个人加一个动物
将造就一片快速的流浪
我指的是骨头里奔突的激情
能否把它全身隆起?
午夜的脚掌
迎风跑过的线条
这首诗写我们的逃亡
如同一笔旧帐
这首诗写一个小小的传说
意味着情人的痉挛
小小的可人的东西
把眼光放得很远
写一个儿子在布置
秋冬的环境 梦里有土拨鼠
一个清贫者
和它双手操持的寂寞
我和它如此接近
它满怀的黑夜 满载忧患
冲破我一次次的手稿
小小的可人的东西
在爱情中容易受伤
它跟着我 在月光下
整个身体变白
这首诗叙述它蜂拥的毛
向远方发出脉脉的真情
这些是无价的:
它枯干的眼睛记住我
它瘦小的嘴在诀别时
发出忠实的嚎叫
这是一首行吟的诗
关于土拨鼠
它来自平原
胜过一切虚构的语言
(钟鸣《徒步者随录》P254-2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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