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耗时最长的一篇短文
丁启阵
有个不怀好意的不速之客,到我的博客发表谩骂体评论,猜测我写一篇帖子需要几个晚上的时间。实际上,我虽然不敢说自己有倚马千言之才,但是写一篇博客帖子,是决不至于需要花费几个晚上时间的。通常,我写一篇两千字左右的随笔、散文,一般不会超过三个小时。换言之,我的写作速度,几乎等于我的打字速度——我一直用拼音输入:最初用智能ABC,后来用微软拼音,现在用搜狗拼音——因此,我奉劝我的敌人们:诋毁我的时候,与其嘲笑我的作文速度,还不如嘲笑我的打字速度。
当然,写作的速度,跟文章的好坏,是两回事。作文不同于奥运会上的百米赛跑,写得快,不等于写得好。文学史上,固然产生过不少文不加点、一挥而就的名篇,但是,确实也有一些“慢工出细活”的佳作。例如,汉朝首屈一指的大赋作家司马相如,据说写作速度就相当之慢,一篇两三千字的赋,他通常得写上一年半载。因此,他流传至今的作品,就只有寥寥的五六篇,总字数不超过两万。晋朝人左思,也是一个作文的慢手。一篇《齐都赋》,就忙乎了整整一年才写完。接着写作日后造成洛阳纸贵、令其名声大振的《三都赋》,更是构思十载。为了写《三都赋》,他在住处的门窗、篱笆墙、厕所内,都预备着纸张笔墨,一旦想到一个好句子,就随手记录下来。集腋成裘,方成佳作。中国文学史上,长篇的作品,花费几年乃至十几年才写成的,例子就更多了。例如,向称中国最伟大的小说的《石头记》(也叫《红楼梦》),据曹雪芹自己所说,前后写了十年。有诗为证:“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
不管长篇巨制,单说短篇文章,司马相如和左思的赋,还不是文学史上耗时最长久的文章。被称为明代散文第一人的震川先生归有光,他的传世名文《项脊轩志》,从开始写作,到最后终篇,历时长达十五年!从开头第一句话,“项脊轩,旧南阁子也”,到“项脊生曰”一番议论,大约写于嘉靖三年(1524),当时归有光只有十八岁;而“余既为此志,后五年,吾妻来归”,直到结尾,“庭有枇杷树,吾妻死年所手植,今已亭亭如盖矣”,则写于嘉靖十八年(1539)年,当年归有光已经三十三岁。
更令人称奇的是,《项脊轩志》并不是一篇洋洋洒洒的鸿篇巨著,而只是不足千字的短文。我数了一下,正文准确字数是:六百二十九!均摊的话,每年不到三十五个字,每个月不到三个字,每十天才一个字。
归有光之所以被称为明代散文第一人,我认为,主要原因是,他善于表现人间的悲苦之情。家族的孤寒,生活的清贫,亲人的亡故,换别的作家来写,前因后果,左思右想,古往今来,东拉西扯,或絮絮叨叨,或缠绵悱恻,或淋漓尽致,或痛不欲生,没有一两万字,肯定是打不住的。但是,归有光往往只叙说两三件日常琐事,便能抓住读者的全部注意力,并使其感动至一塌糊涂。《项脊轩志》如此,《先妣事略》亦如此。他的另一篇名文,《寒花葬志》,更是以不到二百字的篇幅,写少年婢女寒花,只用她不肯将烧熟的荸荠给主人吃和进餐时倚靠在饭桌旁“目眶冉冉动”两个细节,就使得所有读过一遍这篇文章的人,都永生难以忘记归有光家这位夭亡了的婢女。我以为,归有光至少深谙两个道理:一个是,最能令人长久感动的,是日常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另一个是,一个人最令人难以忘怀的表情,是其眼神。
网络时代,博客写作,讲究的是更新迅速,是高谈阔论。生活在这个难以摆脱浮躁的时代,偶尔静下心来,想一想古代那些写得很慢的作家,认真品味他们花了很长时间才写成的短文章,是可以“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的。
2008-12-16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