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帅好:政治运动中的美术——以谢志高、程十发、李可染、刘曦林为例
(刊于《领导者2013年特刊·历史报告》)
1943年10月4日,在波兰的波兹南,面无表情的纳粹盖世太保首脑希姆莱,对负责屠杀犹太人的党卫军各级干部训话:
看见一百具尸体、五百具、一千具尸体躺成一堆,这意味着什么,你们大多数人都知道。经历过这种事情,却能够——除了少数暴露人性的弱点的例外——面不改色,这才使我们变得强硬。这光辉的一页永远也不会写进我们的历史。
纳粹的事业体现了一系列心理激励和牧民之术,营造特定的社会氛围和语言环境,不仅使多数人面对杀人场景能够变得麻木,而且还要心理强大到杀人理直气壮。这是极权体制下的宣传目标,使人在面对欧洲的集中营,或祖国江山一片萧杀时,仍能欢呼、高歌万岁,画家还能描绘出“万山红遍”、“我们走在大路上”这样的欺世诡作。
拿中国的“文革”来说,叶剑英讲过:“包括受牵连的在内,受害的有上亿人,占全国人口的九分之一。”
受害人是一个笼统概念,究竟死亡多少?“永远也统计不了。因为死的原因各种各样,中国又是那样广阔。总之,人死了很多。”这是邓小平1980年回答意大利记者法拉奇的话。
仅举两个极端残酷的例子:
北京的大兴县“自1966年8月27日至9月1日”不过四五天时间,“先后杀害‘四类分子’及其家属共325人。最大的80岁,最小的仅38天。有22户人家被杀绝。”
湖南道县从1967年8月13日到10月17日(两个月零四天),道县全部10个区,37个公社,被杀4193人,逼迫自杀326人,占全县总人口1.17%。受道县影响,杀人风蔓延到湖南零陵地区其余九县市,全地区被杀7696人,被逼自杀1397人,致伤致残2146人。年纪最大的78岁,最小的才10天。杀人的同时还伴随着抄没财产、强奸妻女等暴行。
在这一时期中国艺术,包括美术、音乐、曲艺作品中,看不到迫害的任何痕迹。就算艺术家确实没有看到那些血腥场景,但总不免直接或间接知道各类政治运动中的受害信息实例,乃至大饥荒,有近四千万人死于人祸的慢性屠杀。
面对长期蔓延的灾难,艺术家应该哭泣、质疑、审视,还是沉默、装傻、高歌、欢笑?人性深处有为恶的能力,也有伸张正义的倾向,假如当时没有办法摆脱平庸作恶,几十年后,面对自己那些愧怍,难道还能继续漠视那些急性、慢性屠杀去撕裂已经累累伤痕的人群关系?然而,即便阅读新近在中国美术馆首发的《二十世纪中国画史》——针对百年美术作品与政治运动的关系,你收获的也将是模糊暧昧的陈述,有的章节甚至为这些危世盛作的主人开脱。
艺术科学的创始人之一沃尔夫林说:每一部视觉历史必然要超出纯粹的艺术范围,民族的视觉差异也不仅仅是一个纯粹的审美趣味的问题,包含了一个民族的整个世界图像的基础。这就是为什么作为视觉方式理论的艺术史不仅是历史科学中的一个伙伴,而且它像视觉本身一样是必不可少的。
这里,如果把沃尔夫林讲的“民族视觉差异”,转换成美学与历史学或政治哲学的视觉差异的话,我们的问题就来了——为什么选择“屠杀”中的美术作品作为分析对象,正是基于我们视觉与心理都无法绕开的那个必须面对的美学屠杀、历史屠杀、政治屠杀真相。
在上述历史进程中,一些中国画家,以及靠着这些画作为生的相关产业、师承子弟、大学美术科目及美术理论家、评论家们,他们本来从事着美的事业,而实际上却进入了“屠杀”的行列。
他们有的直接“屠杀”人们心灵的美,有的用画作“屠杀”历史真相,有的“屠杀”记忆,有的为“屠杀”粉饰,在每一个政治运动来临时,总有画家急于为“屠杀”鼓动甚至赞美。从美术史来看,从1949年至今,美术的基本伦理底线并没有澄清,许多宣扬专制意识形态而背离正义、真诚、善良等基本伦理的美术作品及评论,占据着传播主流。
本文将美术分析与历史语境结合起来,分析画作内容与历史真相之间的差异,讨论历史语境中的美学权利与价值,尝试在美学、伦理学和政治哲学之间建立历史审美。
本文选取的样本如下:
1.美术教授、画家谢志高的重大历史题材土改绘画;观察美术如何粉饰土改这项以地主生命财产及家人为代价的运动。
2.以画家程十发反右运动到四清运动的画作为例,分析各种运动中画家为何成为“认知失调”者。
3.以饥荒之后的著名画作《万山红遍 》为例,观察专制时代几十年政治运动变成屠杀事件的核心逻辑。
4.以李可染1974年《韶山图》为例,观察画家如何扬弃古人技法及推波助澜“文革”。
5.分析美术史论家刘曦林及其专著《二十世纪中国画史》涉及政治运动部分。
谢志高的“美学土改”
一、《大地回春》怎样诞生
70岁从文化部高级职称评委等职位退休的谢志高教授,2012年6月上旬在中国美术馆举办了个人画展《大道无垠》。一幅7.5米×2.8米的《大地回春》巨幅国画,在一号展厅中央特别醒目。
《创作小记》中,谢志高叙述此画创作背景:(2008年)作为国家重大历史题材美术创作工程,财政部拨出专款,文化部组织全国美术界参与,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60年来第一次。对于每一位参与者来说,都是一辈子难得的机遇,它承载着组织的信任,大家的期望,也是社会对每一位作者的重大考核。
《大地回春》于2009年6月完成,题材为土改运动——中华人民共和国最重要的历史事件之一。
无论表达土改运动的哪一个环节,历史画应该是历史的再现,而不是一场舞台戏剧。要还原某个历史事件,起码要先返回历史文献之中。
谢先生的创作又是怎样启动的?创作小记显示分四步进行:
1.先广泛搜集当年土改的直接和间接材料,重点是可视的图式资料,阅读和观看解放以来描写土改的文艺作品、小说、电影等,尽快进入“角色”。
2.到当年率先进行土改运动的河北农村去采风,搜集素材,寻找形象。
3.从一开始,便同步进行构思构图,再反复推敲,相互比较,作各种变体、尝试,不轻易过早确定。
4.做好技术准备,选择探索出与主题最吻合的艺术语言,扬长避短,留出尽量多的时间和精力,进行作品的制作。
谢先生通过步骤1、2,确定他阅读历史的方式——主要在“文艺作品、小说及电影”中认识土改历史;其次,去太行山区采风,主要着手于人物形象搜集,而不是了解土改事实真相。第3、4步骤,主要讲述如何谋篇构图等技术层面问题。
也就是说,谢教授画出的土改不属于历史中的一个事件,而是符合意识形态需要的文艺作品中的土改故事。无奈的是,谢教授给中国农民强加了一个欢天喜地的结论——“大地回春,耕者有其田”。
这真是画饼充饥的美学理想。康德曾说,艺术品必须受制于“客观自然情况”。换句话说,不能将艺术崇高强加于客观现实社会之上。
二、画作与历史的对比
别说中国农民至今还没有一寸可供自由支配的土地,就连谢教授花钱在中国买的房子,地皮也不是教授的“田园”。土改65年后,教授在中国都没有属于自己的一寸土地,农民何来“耕者有其田”呢?
画上这群乡土先辈们,更是天大的冤枉,他们很多人已经死于1958~1962年那场人祸导致的旷世饥荒中。假如真有了属于自己自由支配的土地,还会有几千万人被饥荒所屠杀?还会有今天的得利阶层强拆民房逼人自焚、自杀、被杀?可更为不幸的是,失地丢命的先辈,今天还得忍受教授先生把魂魄从旷野上拉回来,构成美学上耕者有其田的代表。
大地回春,站在画家的角度,其优势一目了然。从生产春天,到分配春天,创造春天,洗尽千百年来中国农民悲怆的土地情结。
但美学任务完成之后,政治哲学的追问才刚刚开始,这里关键不在于大地是否回春,而在于谁来定义这是否真是千百年来农民拥有土地的春天。这是谁的春天?谁来为这个“幸福的春天”买下最严酷的单?
1946年刘少奇主持制订的土改“五四指示”,通过北方极为残酷的土改运动,为内战中共军队积蓄了人力和财力,并建立了基层政权。免费拿到了土地,就要参加军队,否则没有人保卫抢来的财产;这是解放军迅速扩大的重要原因。
1949年后的土改,对军属依旧是两份土地的待遇,发了土地证。当时的中国农民及其子女既是中国战争主要战斗者、牺牲者,又是战争的主要受害者、灾难的承担者。他们一旦告别军阀混战、抗日战争、国共内战等近四十年战乱,步入和平年代,突然有了从天而降的土地,多数人确实会有大地回春的欣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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