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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国词人的“东坡情结”
杨焄
2013-06-27
来源:《中国社会科学报》2013年6月21日
【核心提示】诸多文士集聚一堂,共同步和,既有与前贤的隐性较量,也有和同伴的当场比试,在发挥诗词酬唱的社交功能,提供娱乐消遣的同时,也刺激了众人的好胜争强之心。
古代东亚及东南亚地区曾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共同使用汉字作为书面语,从而形成了 “汉字文化圈”,这使得不少中国文人的作品在流传过程中往往突破了国家、地域和民族的界限。例如声誉卓著的宋代文人苏轼,在周边国家也备受欢迎。早在高丽时期,苏轼的文集就已通过各种渠道流传入韩国。高丽中后期的林椿在《与眉叟论东坡文书》中感慨道:“仆观近世东坡之文大行于时,学者谁不服膺呻吟?”李朝中期的许筠在《鹤山樵谈》里则指出:“本朝诗学,以苏、黄为主。”足见苏轼对韩国的汉文学创作产生过广泛而持续的影响。除了诗歌、散文,在“词”这一体裁上,韩国历代文人对苏轼也同样心摹手追,创作了一批效仿东坡之作,展现出极为鲜明的“东坡情结”。
高丽中期的李齐贤(1288—1367)曾追随高丽忠宣王长期居住于中国,和赵孟頫、张养浩等文人交往甚密。他是韩国汉文学史上第一位大量运用词体进行创作的文士,受到金元以降“苏学”兴盛的影响,有一些词作就是步和东坡而成的,如《大江东去·过华阴》:
三峰奇绝,尽披露、一掬天悭风物。闻说翰林曾过此,长啸苍松翠壁。八表神游,三杯通道,驴背须如雪。尘埃俗眼,岂知天上人杰。
犹想居士胸中,倚天千丈气,星虹间发。缥缈仙踪何处问,箭筈天光明灭。安得联翩,云裾霞佩,共散骐驎发。花间玉井,一樽轰醉秋月。
虽然没有明确说明,但从所押韵脚来看,这其实是一首次韵苏轼《念奴娇·赤壁怀古》的作品。东坡此作在宋代就已享有盛誉,胡仔在《苕溪渔隐丛话》中曾评价说:“东坡‘大江东去’赤壁词,语意高妙,真古今绝唱。”因而该词牌又有“大江东去”的别称。李齐贤以“大江东去”为其词牌名,已隐约可见苏词对其潜在的影响。
除了在韵律方面参酌东坡亦步亦趋,韩国词人在创作中还兼有其他方面的摹拟。苏轼另一首脍炙人口的杰作《水调歌头·丙辰中秋,欢饮达旦,大醉。作此篇,兼怀子由》也同样受到韩国文士的重视,屡有和作问世。如李朝后期的赵冕镐(1803—1887)有一首《水调歌头·白牡丹》:
南院石兰在,可是懒阴天。玉杯□□承露,谁记桂宫年?初卷锦帷香海,又呼锁烟笼雨,琼浆沁髓寒。夙世侬和尔,那梦到人间。
朝来笑,暮也困,欲成眠。何日归去,天上有月几回圆?倾国倾城堪唾,魏紫姚黄无数,雪操玉同全。白发怕堂叟,相对一婵娟。
尽管没有提及苏轼,但通过比对可以确定这也是步和东坡之作。赵冕镐表现的内容虽与苏词不同,但在细节方面仍受到东坡的不少影响。例如“谁记桂宫年”一句就隐隐扣合苏词所表现的中秋赏月之旨;“何日归去,天上有月几回圆”二句,则脱化自苏词“我欲乘风归去”、“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数句;“相对一婵娟”句与苏词“千里共婵娟”句意相仿;“朝来笑,暮也困,欲成眠”数语则刻意与原作“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的描写形成对比。由此可见,即使步和者所要表达的内容与东坡原作并无关联,但在语言表达上却仍然会不自觉地受其沾溉。
东坡词的一个显著特色在于运用了迥异于他人的独特语言,某些特殊的语言技巧往往会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韩国近代词人何谦镇(1870—1946)有一首《西江月·效苏长公体,仍用其韵》:
西峡烟深蔼蔼,东郊月隐迟迟。空堂酒尽客来时。不惜为诗相寄。
阮籍岂真狂者,楚人能作悲辞。君家茂竹与清池。已足令人心醉。
其效仿的对象是苏轼《西江月·送钱待制穆父》。何氏在题序中特别强调了自己所作乃“効苏长公体”,细究其实,除了指因循原作的韵脚之外,还包括学习了苏轼在前两句“莫叹平齐落落,且应去鲁迟迟”中所使用的迭字手法。运用迭字并不是《西江月》一调的词律要求,但苏轼却时常在此调中使用,除了本篇以外,另如《重九》篇云:“点点楼头细雨,重重江外平湖。”又《顷在黄州》篇云:“照野弥弥浅浪,横空隐隐层霄。”或许正因为频繁出现,所以才引起了何氏的格外关注,并刻意加以模仿。就主观而言,这或许只是他出于一时好奇的浅尝辄止,但客观上对于其演练和掌握这一语言技巧无疑是颇有裨益的。
尽管韩国词人与苏轼之间存在着生活时代、文化背景等诸多差异,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在创作过程中和苏轼产生强烈的共鸣和呼应,甚至还会在某种程度上与之构成潜在的对话关系。例如何谦镇另有一首《西江月·月》:
试问兹山何地,九秋风露微凉。夜深寒月照回廊,俯仰难分下上。
旷宇虚明自足,微云点缀何妨。故人谁与玩孤光,对此自然怅望。
所仿效的对象是苏轼的《西江月》: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
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酒凄然北望。
何词的题材与苏词相仿,遣词造句也多模仿自原作。如苏词感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酒凄然北望”,何词也同样慨叹“故人谁与玩孤光,对此自然怅望”,同样抒发了物是人非的感伤心绪。不过两者又同中存异,苏词说“月明多被云妨”,略带几分无奈和怅惘,何词则说“旷宇虚明自足,微云点缀何妨”,透露出旷达的意趣,仿佛是在宽慰开解东坡。这一方面与原作相互对应,另一方面则在意思上又进一层,从中也可以窥见何氏不甘墨守的心态。
古人的诗词步和大体上可以依照唱和对象的不同而划分为异代追和与同时唱和这两种情况。前者着重体现了后世作者对于前代文人的追慕和学习,后者则主要展现了同道知己之间的切磋和交流。这两种情况有时也会相互交织在一起,在聚会宴饮、交游应酬之际,众人往往通过商议指定都感兴趣的前代某一名篇佳作,随后群起而酬和。在韩国历代词人步和东坡词的过程中也不乏出自此类文人雅集的一些作品。当这些步和者不再是简单地以个人身份从事吟咏,而是参与到群体性的创作活动之中时,这种酬唱活动就具有某种别样意味和特殊作用。例如李朝后期的吴瑗(1700—1740)有一首《望江南·用东坡小令韵共赋梅花》:
山月白,栏外影欹斜。冰霰未回桃杏梦,东风开遍北枝花,幽意在山家。
花正好,花落更堪嗟。春意乍添樽泛醁,暗香时滴雪烹茶,惆怅擥馀华。
他所说的“东坡小令”是指苏轼的《望江南·超然台作》。题序中还特别提到“共赋”,则当时肯定还有其他人。今考其友人南有容(1698—1773)也有一篇《望江南》:
梅已发,帘卷翠梢斜。万里春风惟此树,一天冰雪看孤花,樽酒坐君家。
花下饮,花落使人嗟。春后岂无花似雾,兴来还有酒如茶,独惜此芳华。
内容同是咏梅,且所押韵脚与苏、吴两词完全一致,应当就是当时的“共赋”之作。因此,这两位韩国词人的和作之间便有一些相似之处,如吴词的“花落更堪嗟”句与南词的“花落使人嗟”句。而有些地方则又可以看出彼此机杼各异,如吴词“冰霰未回桃杏梦,东风开遍北枝花”两句与南词“万里春风惟此树,一天冰雪看孤花”两句,都旨在展现梅花傲雪独放的风姿,但前者以桃杏凋零作反衬,后者以漫天冰雪为背景,匠心各运,意趣迥异。像这样诸多文士集聚一堂,共同步和,既有与前贤的隐性较量,也有和同伴的当场比试,在发挥诗词酬唱的社交功能,提供娱乐消遣的同时,也刺激了众人的好胜争强之心。在整个创作过程中,彼此之间既得以切磋技艺,取长补短,又会竭尽所能地各出巧思,以期出奇制胜。这样一来,无形之中也就逐步提高了韩国词人整体的创作水准。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域外汉籍传播与中韩词学交流”(11CZW045)阶段性成果)
(作者单位: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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